當日楚十力驚聞玉皇大帝突出奇兵,佔領了玉皇頂,遂與趙四公子商議分頭行事。趙四公子往太湖會合接應丐幫群眾,他則心懸孔學而之安危,輕騎先到玉皇頂打探消息。
他心急如焚,星夜趕路,從開封到泰山,不過花了一天一夜。一到泰山,便即趕往山腳一間破破爛爛的娘娘廟。
這間娘娘廟,正是丐幫的泰山分舵。
楚十力未入廟內,風吹過,嗅到一陣濃烈血腥氣味,驚然心驚:“莫非……”細耳聆聽,廟內沒有人聲,快步走入。
只見廟內橫七豎八,盡是屍體,一個個折筋斷骨、手腳不全,衣衫襤褸,顯然死者都是丐幫弟子;四周牆垣崩頹,兵刃散落一地,死前定然經過一場激烈惡鬥。
神龕之前,好端端的擺著十碗清水,一碗也沒有被打翻。
楚十力奇怪,拿起一碗清水細細察看,心中一動:“好濃烈的魔氣!”
便在這時,十碗中的清水宛像活了一般,直射向楚十力五官。
楚十力合嘴閉目,舉掌擋耳,攔住水柱,雙掌一圈,內力急吐,把九道水柱擊在地上。
然而,剛才他舉起的一碗,碗中清水離他最近,終究還是躲不開,鑽入了他的鼻孔。
這時,地面伸出一雙手,牢牢抓住他的足踝。廟外飛來一個巨大肉球,疾撞向他的背心。
楚十力吐氣揚聲,雄渾真氣一逼,那蓬清水又給他自鼻孔噴口出來。伸腳一踢,一聲“隆”然巨響,血肉紛飛,肉球給這一腳撐得破牆而出,癱瘓在地,血肉模糊,肉球變了肉醬,再也動不了。
地下那雙手的主人發覺竟然完全抓不住楚十力,只及驚了一驚,楚十力重重一腳踏向地面,直透泥土,那雙手再也不動。
過了半晌,慘叫聲才破土而出,泥土翻飛,現出一個大頭,腦瓜爆破,腦漿與血水潺流,好不恐怖。
這樣下來,楚十力便解決了魔族的土行孫、獸球斯坦,重創了忍法八魔碩果僅存的水魔。
楚十力吁了一口氣,心下暗驚:“好險!”
他出道以來,從未與魔界交戰,武功雖高,對魔氣卻不是一察便覺,差點便因此遭了暗算。要是換了趙四公子,恐怕未入娘娘廟,在門外已然數得出裡頭有多少頭妖魔鬼怪了。
這時候,身前泥土直射向天,如同噴泉般慢慢灑下,地底現出一個大洞來。
骷髏族主從洞內走出,身後跟著一大群魔族妖人,邊走邊乾笑道:“楚盟主果然武功蓋世,名不虛傳。本座三名手下不自量力,妄圖一試盟主武功,反而賠上了性命,真是死得活該。”
楚十力縱然未吃過豬,也曾見過豬走路,縱然未見過骷髏族主,也熟知魔族九大族主的形狀特徵,一看便知他的身份,說道:“骷髏族主,是玉皇大帝派你狙殺我來著?”
骷髏族主搖頭道:“玉皇大帝沒有叫本座來殺你,只是叫本座捎給你一個口信。”
楚十力道:“族主請說。”
骷髏族主道:“玉皇大帝說,你心愛的女人在他手上,但叫你不必擔心,他不會難為你的女人。只須你在二十九日武林大會中,與他堂堂正正的打一場,不論誰勝誰負,都會放了你的女人。”
楚十力忖道:“玉皇大帝要與我一戰,究竟有何陰謀?”說道:“口講無憑!他這番說話,卻叫我如何能信?”
骷髏族主道:“信不信由你。反正你縱有通天徹地之能,集合全武林的力量,就是將玉皇大帝劈成肉醬,也救不回一個‘活的’女人來,你就是不信,也沒有法子。”他強調“活的”二字,顯是恐嚇楚十力若然上山搶人,玉皇大帝便殺掉孔學而,一拍兩散。
楚十力知骷髏族主所言非虛,嘆氣道:“說得好!”
骷髏族主道:“楚盟主,你關心則亂,居然連這點也想不到:王皇大帝此舉,就是要在天下英雄面前,公開奪回武林盟主之位啊!”
楚十力恍然大悟:玉皇大帝一生最愛面子,當日黯然下臺,給楚十力奪得武林盟主之位,引為平生大恥,是以必須光明正大地在全武林人士面前挫敗楚十力,方能挽回當日丟了的面子。
骷髏族主又道:“你與王皇大帝決戰之前,他會先放掉你的女人,以示公允,免得勝之不武,反惹天下人饒舌話柄。玉皇大帝說的是不是實話,到時便有分曉。”
楚十力點頭道:“骷髏族主,煩請你回覆玉皇大帝,二十九日,楚某定當與他再戰於玉皇頂上,盼他依言放人。”
骷髏族主道:“但從所請。”
這時他的手下早已抬起獸球斯坦的屍體,用一個大桶盛載著“九生一死”的水魔,隨著骷髏族主慢慢走回地洞。
楚十力忽道:“慢著!”
骷髏族主道:“楚盟主還有什麼賜教之處?”
楚十力道:“這裡的丐幫弟子都是你們殺的?”
骷髏族主剛才在地底之下用海市蜃樓魔法見到楚十力力敗三魔的神威,對他早生畏懼之心,焉敢直認此事?抵賴道:“他們嘛,都是玉皇大帝派人殺的。”心道:“我可一點也沒有說謊,他們都是玉皇大帝派我去殺的。”
楚十力鑑言辨色雖然骷髏族主只是一具骷髏骨頭,“面色”無從可鑑,然而從他語氣,再加上其餘魔族妖人舉止畏縮,已然猜到七八分,說道:“這筆賬,到了二十九日,我會跟玉皇大帝一併算過。族主請行。”
骷髏族主如釋重負,率眾乖乖潛回地底,適才散落地洞周圍的泥土蠕蠕移動,又再遮住洞口。
楚十力悵然望著他們離去,驀地昂首長嘯,聲如虎吼,屋瓦沙石滾籟瀉下。他吼聲綿長不絕,真氣在廟內盤旋不散,地上屍體旁邊的血液本已凝結,竟又漸漸漣前回旋,喀毗連聲,梁斷面塌,楚十力任由斷梁瓦片撞擊身體。將己埋沒,峨然不動。
過了良久,他身形一縱,穿破瓦礫而出,拾起一根破木,以指刻本,本屑紛飛,寫著:
“丐幫泰山分舵義友之墓。
楚十力立“
楚十力鞠了三躬,心知附近定有妖人監視,自言自語道:“留在這裡,左右也是無事,不如先會合四弟,從詳計議才說。”信步離山,直入林中不見。
他展開輕功,在林中左穿右竄,奔了約莫半個時辰,自忖沒有妖人有能耐跟得上來,便找了一個山洞,假寐歇息。
到得傍晚,楚十力站起身來,正欲出洞,忽地聞到一陣咆哮之聲,一道巨大黑影迎面撲來。
楚十力想也不想,鐵拳擊出,待得看清楚撲來之物,連忙改拳為抓,一把抓住皮肉,重重摔在地上。
虎嘯之聲隨即響起,撲來黑影卻原來是一頭斑紋猛虎。它給楚十力使勁擲在地上,但它皮筋肉厚,只痛不傷,名符其實來一個猛虎翻身,張口就爪,又往楚十力撲去。
楚十力心道:“我霸佔了這頭大蟲兒的巢穴,總不能再取他性命。”要是他不及時收拳,天下無雙的鐵拳一出,老虎性命焉能保住?
他舉步輕縱,避開這猛虎一撲,瞥見地上有一死去兔子,想是老虎覓獵所得,正欲回巢大快朵頤,卻不防有人膽敢“虎”巢“人”佔。動物天性,最忌老巢被闖入,老虎怒不可遏,齊下食物,便往眼前敵人撲咬。
楚十力拾起兔子,笑道:“還給你!”把兔子擲往老虎面門,展開輕身功夫,疾奔前走,那大蟲如何追他得上?
他專挑偏僻難行、樹木陰天的路走,身形不停,直往玉皇頂竄去。
依照午間骷髏族主所言,孔學而性命一時無礙,確令楚十力放下心頭大石,心情比諸初聞玉皇頂被佔、孔學而安危未卜之時不可同日而語。然而楚十力又焉容孔學而繼續落在玉皇大帝魔掌之中而不救?他在娘娘廟先假意應允玉皇大帝的條件,穩住骷髏族主,到了晚上,自己悄悄上山救情人。
楚十力對玉皇頂的關卡熟極如流,星夜上山,自山後陡峭懸崖空手攀上,繞過重重守衛,如人無人之境。
這倒非玉皇頂的佈防掛一漏萬,而是楚十力這樣厲害手上功夫。能以徒手攀越數千丈峭壁的,天下間又有幾人?有此等身手的高手,原就無險不往,造論世間任何關卡陷講,便是要硬闖上山,守衛又如何攔他得住?
楚十力才上玉皇頂,忽地驚覺:“有人聲!”便即瞥見牆角轉出一個人。
那人見著楚十力,嚇得張大口來,還未叫出,楚十力的鐵拳已然蓋至面門。
楚十力及時收拳,點了那人啞穴,使他叫不出聲,低聲道:“放心,老許,我不會殺你的。”
這老許叫許中流,原是點蒼派的門徒,十多年前貪圖富貴,投入玉皇大帝的英雄門下,點蒼派與英雄門一直爭奪南方霸業,一怒之下,將許中流逐出師門。後來玉皇大帝一統武林,點蒼派亦不得不屈服於其臣下,至於許中流有沒有重歸點蒼師門,武林人士卻是不得而知了。
許中流是點蒼派當年第二代弟子的使住者,點蒼派的六斷、虎嘯、震天劈三套刀法使得純熟如流,青年時已在雲南罕逢敵手,闖出聲名,贏得“刀霸雲南”的美號,若非他被逐出師門,很可能今天的點蒼派掌門是他,而不是黃化了。這樣的一個刀霸雲南,偏偏連楚十力的一招也接不住。
楚十力問道:“老許,你知不知道玉皇大帝把學而藏在哪兒?”
許中流不迭搖頭,指指嘴巴。
楚十力知他意思,解開他的啞穴,也不怕他膽敢叫出聲來。
許中流道:“玉皇大帝此番重上玉皇頂,對我們這些舊人,一個也不相信。他跟一眾魔界妖人住在內宮,我們可一個人也不準進入去。咱家只知學而小姐也在內宮,至於她囚在哪兒,咱家可一點兒也不知曉。”
楚十力點點頭,說道:“老許,你貪財口疏,我實在不能相信於你,可不能不委屈你一會兒了。”
許中流低頭道:“我明白的。”束手就“點”。
楚十力點下他的穴道,把他放人就近柴房,反鎖上門,便往內宮竄去。
他尋思:“玉皇大帝該當和以往一樣,住在玉皇殿。嗯,如果我是他,定當把學而藏在毗鄰的倚月小樓,以便看管。”
玉皇殿是整座玉皇宮最最瑰麗豪華的建築,紫梁雕螭、金壁刻畫,木具均用上好檀木雲石裝嵌,以京師第一名匠馮老福親手逐件雕刻龍在九天之勢,大廳飾以周鼎來畫、唐字今瓷、豪奢之處,直比皇宮大內。楚十力行止簡樸,接掌玉皇頂之後,不住玉皇殿,卻住在簡陋得多的雲橫軒,玉皇殿則作會客慶典之用。至於孔學而,當然是住在雲橫軒隔鄰的雲起樓。
楚十力熟悉路徑,又耳聰目敏,很容易避過了所有守衛。他心想即將救出孔學而,心急如焚,腳步加快,不旋踵已來到傳月小樓。
他側耳聆聽,只聽得樓內一人呼吸之聲,吹息細細,顯是中氣不足,心下大喜,掌心貼著窗欞,輕輕向後。窗欞粘著掌心,無聲無息移開。
楚十力正欲從窗口竄入,猛地見到樓內人物,吃了一驚:“怎麼是他?他怎地變了這般模樣?”
樓內那人甚是驚覺,立時發現了楚十力,差點叫出聲來,幸好及時掩住嘴巴。
只見樓內那人枯瘦如藤,揮不似以往面若敷粉塗脂的精壯模樣,正是公孫龍飛。
楚十力見到公孫龍飛,心下琢磨:“小龍飛若然稍有血性,便該與玉皇大帝決絕,斷絕父子關係。照說小龍飛也是個熱血男兒,怎地竟會身在此地,莫非我竟看錯了限,他竟然貪圖富貴,終於還是投靠了父親?”
公孫龍飛打了個眼色,不斷揮手,示意楚十力快點進來。
楚十力心道:“我既已被他發覺,他縱然已投靠了父親,要呼叫玉皇大帝來擒我,我也是無可奈何。此刻入不入去,也是沒有分別的了。”縱身而入,說道:“小龍飛,你怎地變了這個模樣?”
月前他與王母娘娘一起搜索玉皇大帝的行蹤,與公孫龍飛相處了半個月,是以二人甚是稔熟。
公孫龍飛道:“此事說來話長。楚大哥,你冒險上來是不是為救學而姐?”
楚十力頷首道:“是。你知不知她囚在哪兒?”
公孫龍飛搖頭道:“我給父親軟禁在此,什麼也不知道,只知學而姐是給虎猛和魔族的金毛老妖看守著。”
楚十力問道:“什麼,虎猛跟了你爹爹?”
公孫龍飛恨恨道:“不錯。當日在中原鏢局,你們走後,我和虎猛乘著青鳥回到西王母山,埋葬好媽媽。誰知有一日,虎猛突施暗算,把我打暈。我醒來時,已然身在此地。”
楚十力嘆息道:“龍生九子,子子不同。想不到虎猛外表斯文柔順,竟是個這樣的人。”
公孫龍飛道:“我也想不明白。弟弟從小便不慕名利,只是依賴媽媽,跟媽媽的感情最是要好。我常常這樣想,或許他是因為沒有了媽媽,非得找個爸爸來代替倚靠吧。”
楚十力道:“也許如此。小龍飛,你還未答我,究竟怎地變了這般模樣?”
公孫龍飛道:“爹爹勸我歸順於他,跟他重修舊好,我卻恨不得把他殺掉,以慰媽媽在天之靈。可惜我武功太低,不能殺到他,便只有跟他賭氣,絕食以示永不妥協。”
楚十力忙道:“找父不祥,你千萬勿作殺父之想。玉皇大帝罪惡滔天,自有惡貫滿盈之日,小龍飛,到時候你走著瞧吧。”
公孫龍飛道:“道消魔長,要等天理循環,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
楚十力正色道:“如果你繼續絕食下去,必然等不到那一日。”
公孫龍飛沉思一會,毅然道:“楚大哥教訓得對。從明天起,龍飛便恢復吃喝。”
楚十力道:“好!楚大哥要趕去救學而姐,不跟你說了。”他口中說話,心下思量:“小龍飛既然住在傳月小樓,想來學而定是給囚在三星閣。哪裡就近玉皇殿,有三間屋子,正好給公孫虎猛與金毛老妖就近監視學而。”
公孫龍飛道:“楚大哥,帶我一起去。”
楚十力重重搭住公孫龍飛的肩頭說:“小龍飛,不是說你武功不夠,而是你體力未復,我若帶你去救人,恐防反而誤事。”
公孫龍飛情知自己絕食之後,功力大減,羞慚無地,低頭道:“是。”
楚十力溫言道:“我救出學而後,也會設法救你出玉皇宮,假如你自己想到辦法離開,下山後隨便找到一名丐幫弟子,都可以知道我的行蹤。”
公孫龍飛咬牙道:“好,總不成他可以困我在這裡一輩子。”
楚十力正欲推門出外,忽地臉色一變。
只聽得門外傳出一陣豪氣長笑,正是玉皇大帝的聲音:“楚十力,朕早就料到你會上來救回心上人的了!”
楚十力坦然開門,見著玉皇大帝,說道:“玉皇大帝,你要跟我公平一戰,何須出此骯髒手段?只須你下戰書,何時何地,楚某都樂於奉陪。”
玉皇大帝站在十丈開外,聲音遠遠傳來,如同對面閒談:“今時今日,你楚十力還是武林盟主,一聲令下,各門各派、數以萬計的武林高手上玉皇頂勤王,圍攻於朕,那還了得?你的學而小姐,實在是朕的護身符,焉能放得?”
楚十力冷冷道:“你既有了后羿神箭,天下無敵,還用害怕被人圍攻嗎?”
玉皇大帝搖頭道:“楚十力,朕也不怪你見識淺陋,不明白后羿神箭的無儔威力。神箭一出,非但來攻高手盡皆覆滅,甚或整座玉皇頂、整個泰山,都會夷為平地。塗炭生靈,摧毀聖地,又豈是朕之所欲?”
楚十力聽見玉皇大帝把后羿神箭渲染得威力奇大,半信半疑,冷笑道:“你也居然會憐惜塗炭生靈、摧毀聖地?真是笑話!”
玉皇大帝笑道:“你要是不信,這便算了。”喝道:“拿酒來!”
一名蛇人捧來一個酒壺,一排酒杯。
玉皇大帝提起酒壺,斟滿六杯,說道:“楚十力,朕自出道以來,從未遇過你這樣強的對手。今日朕和你先幹三杯,二十九日,朕才跟你打個痛快,一決生死。”手掌一拂,三杯酒先後直直平飛向楚十力,杯底如同人手托住,一滴酒也沒濺出來。
楚十力喝了一杯,第二杯恰好來到,舉杯再喝,如是者喝了三杯,說道:“三杯已過。玉皇大帝,你是無論如何,不會放掉學而的了?”
玉皇大帝連盡三杯,說道:“二十九日早上,朕自會依照諾言,放回孔小姐。”
楚十力盯著玉皇大帝,說道:“好,我信你。”
玉皇大帝森然道:“二十九日之前,假若再見你上玉皇頂半步,朕便立刻殺掉孔小姐。”
楚十力道:“一言為定!”
二人同時隔空揮掌,掌勁相碰,發出三記砰然巨響,掌風激盪,侍酒的蛇人登時被震出丈外,杯盤翻跌。
楚十力轉身下山,沿路虎嘯斷澗,峰谷皆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