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闊天空,我要幸福。*
(26)
時間停不下腳步的向前跑著,桌上的日曆不知不覺的拿掉了寫著July、August兩張美麗的風景照,它代表著六十二天的光陰,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
記得一個月前,我帶著晚餐,高高興興的按著韻柔家的門鈴,卻遲遲沒有人來應門的時候,她的鄰居告訴我,她跟媽媽出國去找她爸爸了,大概要好一陣子才會回來。
帶邱心瑜到沙崙那一天之後,我們天天都會在MSN上面對話,儘管我們的距離只隔了一道牆壁,但我卻覺得很溫馨。
心瑜一天一天的慢慢恢復,但是速度很慢,她講話的字數從少於五個字,到現在的不到十個字,給人的感覺雖然還是很冷,不過表情豐富了許多。
因為邱心蘋學校即將開學,她趁著這個機會陪著妹妹一起回到她臺南的老家好幾天,一方面回家看看爸媽,一方面治療心裡的傷。
幾天沒有她的聲音,MSN上沒有她的訊息,咖啡廳裡沒有她忙裡忙外的身影,我竟然有點想她。
汪學偉的事業慢慢的爬上巔峰,他成功的推出了一個飲料的廣告,一天在店裡無聊翻著企業型雜誌,居然看到他的報導。
我曾經打過電話給他,要他無論如何去看看韻柔,謝安本的死不是他的錯,韻柔需要他實質上的幫助與安慰。
他給我的答案依然讓人灰心,但我聽得出他無法跨越心理層面障礙的無奈,他只是很真誠的向我說謝謝。
九月天,在我的感覺裡是橙色的。
我喜歡九月的原因,除了它是我誕生的月份之外,另一個奇怪的原因是它莫名其妙的讓我覺得舒服。
心瑜回到臺北那天,我正在晾衣服。
她在電話裡告訴我她正在臺北車站,問我要不要吃晚餐,她可以順便買回來。
我很吃驚的問她「妳吃錯藥了嗎?」,但我應該料想到她的貼心通常都是有交換條件的。
她說:「沒啊,我好得很,只是我不太想等捷運,我想去喝杯咖啡,我在誠品咖啡等你,我們一起買晚餐回家吃。」
過了幾天,接近我的生日,我奇蹟似的接到韻柔的電話,當我在店裡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只能看著手機在臺上響著,因為振動提示而搖擺著它小小的身軀,來電者韻柔兩字不停閃爍著,似乎在催促著我「快接!快接!」。
後來韻柔留言告訴我,她想見我,在西雅圖咖啡廳。
心瑜在回家的路上,嘴裡哼著聽不清楚的歌,我不知道她在唱什麼,不過只要是人大概都聽得出來,她不會唱歌。
「妳心情很好?」
「沒有。」
「可是妳在唱歌耶。」
「不行嗎?」
「唱什麼?」
「要你管!」
「講來聽聽不會怎樣吧。」
「看路。」
後來到家之後,我才聽出來她在唱一首沒有人知道的歌,「證明妳值得」。
「妳為什麼會知道這首歌?」我抓著她的手問。
「你自己放在桌上,我不小心看到的。」
「妳會作曲?」
「我會鋼琴,這次回家無聊,試著用鋼琴彈彈看而已。」
「會鋼琴就會作曲?」
「會鋼琴就會彈和絃。」
「妳可以再唱一次嗎?」
「不要。」
「不然妳教我唱!」
「那是寫給誰的?韻柔嗎?」
「對!教我唱好嗎?」
「她是汪學偉的。」
「我知道,但這是我答應她的,求求妳!」
「看心情。」
我不知道她的看心情是看怎樣的心情,但我想想還是算了,求她沒用,不如靠自己。
我到西雅圖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韻柔坐在她的老位置上,她見我進來,指了一指我的老位置,拿了紙筆給我,要我到裡面去坐。
一個多月沒見,她的臉色很差很差,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謝謝你,阿哲。」
一切回到相識那天一樣的情景,不同的是,她先寫紙條給我。
「謝什麼?」
「之前一陣子,你時常到我家來照顧我,謝謝你。」
「不謝,我也只能這麼做。」
「其實今天約你出來,是要給你一個東西的。」
「什麼東西?」
「等會兒你送我回到家之後,我會拿給你的。」
「嗯,好。」
「說完了謝謝,我想跟你說抱歉。」
「為什麼要抱歉?」
「在我要給你的東西里面會有答案,現在送我回家好嗎?」
「這麼快?」
「對不起,因為我身體不舒服。」
她勉強擠出一些微笑,指了指門口,揚著眉對我示意著。
我跑出吸菸區牽著她,但她輕輕的拿開我的手。
「我自己走就好。」
我看見她幾乎沒有血色的嘴唇,以前烏亮的長髮現在卻失去了光澤,額頭上佈滿了大小汗珠,臉色幾近蒼白,我不禁覺得奇怪,韻柔到底怎麼了?
當我還在想著她為什麼會突然變得這麼虛弱的時候,她正在推開西雅圖的玻璃門,下一秒鐘的情景,一瞬間讓我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韻柔從急診室被轉到腦神經科,韻柔的媽媽也在這個時候趕來,我們全然不知道韻柔到底是生了什麼樣的病,拼命的追問醫生跟護士,他們卻只是說:
「這位小姐因為急發性癲癇被送到醫院來,但這種情形有很多,我們無法馬上確定,我們已經安排X光照射與斷層掃瞄,一有結果,我們會馬上通知你們,麻煩你們不要離開這裡。」
那一天是2001年9月5日,我跟韻柔的媽媽,還有心瑜呆坐在病房外,等著醫生告訴我們診斷的結果。
已經待在醫院裡三天的韻柔,每天要吃比平常重三倍量的止痛藥,卻依然沒有辦法壓制她一天比一天嚴重的頭痛。
她不時感覺噁心,有時突然讓人來不及處理的噴射性嘔吐,意識也常在模糊不清的情況下,甚至有昏迷的現象。
後來醫生使用了最先進的磁振照影之後,他走到我們面前,告訴我們韻柔診斷出來的病症。
「之前的X光片以及計算機斷層的結果出來之後,我們曾經懷疑過她的真實病症,她的腦內壓相當大,也有異常的血管壓痕、顱內鈣化的現象,磁振照影確定了她的病症,我們接連檢查了她身體其它的部份,沒有發現其它異常。或許我說的你們不太清楚,簡單的說,她有星狀細胞瘤,也就是所謂的原發性腦瘤。」
(27)
我突然覺得時間變得很慢,很慢,慢到我似乎已經身在兩千零一年的最後一天,而身邊所有的人都還在橙色的九月裡一樣。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我每天都在想,為什麼這種時間感與現實的區隔會這麼大?
有時候想著想著,會忘記自己在騎車,忘記身後有個每天跟我一起上班的邱心瑜,也忘記路口有個許久未修補的大窟窿。
常常都是邱心瑜往我的安全帽上重重一拍,我才可以閃過。
咖啡廳裡的工作,我開始出錯,一蹋胡塗的結果,心瑜都靜靜的幫我收拾,有時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我也忘了清除,客人踩到嚇了一跳,店長罵我辦事不力。
三樓要的冰摩卡,我送到二樓,一樓露天桌要的下午茶蛋糕,我給他乳酪,二樓的化妝室每天都要打掃,我只清了男用廁所。
帶著身上所有的積蓄,我到了南陽街去報名研究所補習班,結果在麥當勞吃完午餐,我整個揹包忘了帶走,四萬塊也就這樣弄丟。
我打電話回家求救,媽媽的聲音讓我差點在電話的這一頭痛哭失聲,她要我回家好好休息一陣子,研究所每年都可以考。
晚上,在MSN線上的名單,無故多了幾個大學時的好朋友,但我並沒有回傳他們給我的訊息,因為每天只有這個時候,心瑜會在牆壁的那一頭敲著鍵盤跟我說話。
後來我漸漸的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跟現實的時間產生了區隔。
因為我已經做好所有難過與傷心的心裡準備,甚至已經在那一天下午度過。
汪學偉終於來到了醫院,在韻柔說服了父母親及在場的所有人,她不願意接受開刀的治療之後,醫生只是要我們好好陪著她,其它什麼話都沒有說。
汪學偉辭去了他的工作,他每天都在醫院裡陪著韻柔。
有時候他會買來一大堆蘋果,讓我們每個人都有,他則細心的削去蘋果皮,磨成蘋果泥,用湯匙一口一口的餵給韻柔吃。
韻柔喜歡看書,他買了一大堆女性雜誌給她,後來他才發現,韻柔喜歡看的不是雜誌,而是一些翻譯小說,還有藤井樹的故事。
心瑜把她寫好的曲拿給我,要我去找富貴幫忙,借一下YAMAHA的鋼琴,她才有辦法教我怎麼唱。
「妳現在該教的是汪學偉,不是我。」我看著心瑜,微笑著說。
「如果你不想學,我就不想教了。」
直到後來我也不知道這首「證明妳值得」到底怎麼唱,我只知道汪學偉用這首歌,在醫院裡向韻柔求婚了。
九月,橙色的。
之所以是橙色的,是因為它不太下雨,也已經沒什麼颱風,所以九月裡每天傍晚,透過樹梢與葉縫間,你會看見一道道橙色的光痕,滴落在茵綠的草坪上。
我不想去記得那一天是九月幾號,但是我記得了。
我不想去聽韻柔在那天對所有人說了什麼,但是我聽了。
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她一個人獨自去承受那些即將要失去所有的悲慟,她勇敢的程度,讓所有人都為之心碎。
她在每一個人的耳邊輕語,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心瑜,她自己的好友們,以及她的先生汪學偉。
當汪學偉靠近她嘴邊的同時,她示意著要所有人離開病房,並且在汪學偉離開之前,不要進去打擾她。
「祝全世界都幸福。」她在我耳邊輕聲說著的,是這一句輕易撕碎我心口的話。
一個多禮拜之後,戚媽媽帶著韻柔的骨灰,以及她所有的行李,要汪學偉載她到海邊去,把骨灰撒向大海這樣看似一件淒涼絕美的事,為什麼當時在我來說卻格外的刺眼?
當骨灰飄揚在海與天之間,我第一次看見汪學偉哭,他重重的跪在滿是礁石的地上,穿著一身白色的西裝,手裡拿著一張紅色的喜帖,沒有多久時間,喜帖上滿滿的都是他的淚。
心瑜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終究也止不住哀傷的淚水。
我拍了拍汪學偉的肩,點燃了這近三個月來的第一根菸,遞給他。
他向我借了打火機,把喜帖燒燬,黑色的紙灰也被海風吹走,隨著骨灰撒向另一個屬於韻柔的世界。
戚媽媽搬離了臺灣,到了新加坡戚爸爸工作的地方。
在上飛機之前,她拿給我一包用牛皮紙袋包著的東西,上面貼著新加坡的郵票,寫著的是我家的地址,以及我的名字。
「這是韻柔要我交給你的,她要我轉達一聲謝謝你。」
那裡面是一封信,還有一卷錄音帶。
阿哲:
先向你說聲對不起,我跟媽媽臨時決定要到新加坡找爸爸,這一個月來謝謝你每天的照顧,沒向你說一聲就離開,我很抱歉。
新加坡是個好地方,空氣與環境都跟臺北有天壤之別,我真希望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們可以手牽手一起走遍這裡所有美麗的景點。
我想問你一個很自私的問題,如果我選擇了跟你在一起,但心裡卻還是想著學偉,你會願意跟我交往嗎?如果我們在公園裡手牽著手散步的時候,我卻幻想著你是學偉,你會恨我嗎?
我想,你是會的吧。所以我不能選擇跟你在一起,因為愛情裡一旦有了自私,就永遠不會有結果的。
我不知道這封信多久會到你的手上,但我想請你答應我,這封信裡有一個秘密,你一定要替我保守住,好嗎?
我就當你先答應了,我才能很放心的告訴你。
前些日子在臺灣做的全身檢查報告,在媽媽看見之前,就已經被我先從醫院裡拿走了,我知道自己的腦袋裡有會傷害我的東西存在,但醫生告訴我他不能確定那是什麼,但是我有預感,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句話,可能會在我身上應驗。
雖然你不一定認為我是紅顏,但看在我這麼喜歡你的份上,你就勉為其難的點點頭,好嗎?
我喜歡你,阿哲,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天使,就像我是你的天使一樣,只是不同的是,我是你的西雅圖天使,你卻是我生命裡唯一一個不求任何回報的天使,我住在你生命中的西雅圖,而你住在我心裡的最深處。
我恨上帝要把人對愛情的感覺分成喜歡與愛兩種,因為這讓我很明白,卻也很痛苦的不能對你表示我的感情,因為我深深的喜歡你,但卻深深的愛著他。
好痛苦,你知道嗎?
當我每次看見你一個人從我家巷口騎著機車離開的時候,我都會問自己,我這麼做對嗎?
我每天都期待可以聽到你的聲音,看到你說笑的表情,但我卻更希望可以聽見他的聲音,看見他說愛我的表情。
因為喜歡與愛永遠不一樣,所以我們終究還是沒有牽手的機會,是嗎?
喜歡與愛什麼時候可以一樣,我就什麼時候可以偎在你身旁。
我好糟糕,阿哲,我不斷的問你真愛在何方,卻沒想到真正愛我的真愛,卻早已經出現在我身旁。
夜深了,阿哲,正在臺灣的你,現在應該正在美夢當中吧。
我錄下我的聲音陪你,因為即使我愛著他,我依然希望我深深喜歡著的人,可以永遠都不孤單。
柔2001/08/2003:57
看完信,我試圖忍住我的悲傷。
但當我播放錄音帶那一刻,淚水輕易的奪眶而出。
「小男孩,喜歡我,請你不要告訴我,我知道,我明瞭,因為我心已屬於你,我喜歡你,只是不敢告訴你,海枯石爛,我永遠都不離開你,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那魯灣,伊呀那呀嘿。
阿哲,這首歌是你教我的,我現在把它送給你,也深深的謝謝你。祝你幸福,祝全世界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