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哭哭啼啼的女人,紀綠緹出現短暫的失神。
好不容易才整理好他的屋子,看起來光可鑑人,但由於之前“淑女”“義勇救主”的義舉,莫名地讓她又加了一條罪無可逃的罪狀——“唆使惡貓蓄意傷人”,所以她暫時還不能擺脫那個惡棍,得留下來當他徵信社裡的“義工”。
天曉得,他說的義工不過是騙騙小孩的把戲,講白話一點,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免費勞工”,還得義務幫他料理三餐和接聽電話、接待客戶;當然,後兩項指的是他不在的時候。
因此,她才會有幸面臨這種令人不知所措的陣仗——
“這位太太……”
“我姓陸。”那位太太哭歸哭,還不忘自我介紹。
“呃,陸太太……”
“是陸小姐,我先生姓荀。”和提倡“性惡說”的荀子同姓,多有氣質的姓氏啊!
荀先生娶了陸小姐?荀、陸……馴鹿?噢!聖誕老公公的坐騎,多可愛啊!
紀綠緹啞聲失笑,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聯想力,但她絕對沒有笑出聲的勇氣,免得被那惡棍知道了,她又會惹上大麻煩。
“好,陸小姐,能不能請你留下聯絡方式,等賀蘭先生回來時,我會請他儘快與你聯絡。”她字正腔圓且合情合理地要求那位兀自哭泣中的胖太太。
“小姐,難道你不能聯絡上賀蘭先生嗎?你知不知道我很急?”胖太太哭花了一張原本描繪得精緻的臉,眼線、眼影、腮紅全糊成一團不說,連假睫毛都掉了一片黏在顴骨上,令人不勝同情。
“很抱歉,我撥過他的行動電話,但他或許正好在地下室,還是哪個收訊不良的地方,暫時還無法聯絡到他。”紀綠緹僵著笑,儘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的雙手在身後扭絞著,她實在很想伸手拿掉胖太太臉上的假睫毛,但她很明日目己不能這麼做,這隻會讓胖太太更加傷心而已,因此為了不讓自己的雙手輕舉妄動,她只得將它們藏在身後,並努力不讓它們“獨立行動”,以免造成遺憾。
“小姐,請問賀蘭先生總是這麼忙嗎?”胖太太一面哭,一面用高級手帕擦拭眼淚,看起來好不可憐。
“呃,就我所知,是的。”不然他幹嘛老是跑得不見人影,老放著他的屋子讓她“顧家”?
“嗚……哇——”胖太太聞言,陡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嘎!?”紀綠緹頓時傻了眼,她不明白胖太太為何突然嚎陶大哭?“胖、不,馴鹿……呃,陸小姐,我知道你很急,但一直這麼哭也不是辦法嘛!”她手忙腳亂地找來面紙,整整一盒“砰”地一聲放在傷心的胖太太面前。
“我哭,是因為我怕賀蘭先生沒空幫我啊!”胖太太很順手地抽走面紙擦淚,因為她的手帕都溼了,也沾了許多糊成一團的粉塊。“你不是說他很忙?”
“嗯,是我說的沒錯……”眼見胖太太的眼眶裡水氣亂竄,紀綠緹一顆心又慌亂了起來。“啊,你別又哭了,我說他很忙併不表示他沒空幫你啊!”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是真的沒辦法了,我也不會來找賀蘭先生。”胖太太吸了口氣,總算止住淚水,但另一片假睫毛也掉在另一邊的顴骨上,形成更好笑的情景。
“是。”現在除了說是,紀綠緹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還有,她很想拿下胖太太的假睫毛,非常想。
“我嫁給我老公快三十年了,從他還是一個窮小子開始,我就不顧家裡反對執意嫁給他,兩個人胼手胝足地建立起一個小家庭,當時日子真的過得很苦,但我們的感情卻很好。”
或許是壓抑太久需要宣洩,胖太太開始叨叨敘述自己和丈夫的過往,她似乎陷入以往快樂的回憶,還算漂亮的嘴角泛起淺淺的笑。
“嗯。”紀綠緹安靜地聽著,卻有點頭皮發麻的預感;感覺這種故事的下場都不是很好,因為八點檔和有線電視幾乎每天都在演,而且連廣播劇都逃不過。“慢慢的,小孩子長大了,家境也開始變得寬裕,這時候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窮酸的小夥子,他懂得打扮、懂得交際,雖然大部分都是忙他的,但他的領悟力很強,加上現在有點年紀了,逐漸散發出了中年男子的魅力。”胖太太臉上漾起淡淡的紅暈,彷彿還是個熱戀中的小女人。
“喔。”紀綠緹抖瑟了下。看吧,越聽越不對,她開始有不祥預感即將實現的心?磣急浮?
“身邊有了點錢,加上出手大方,很快的便吸引很多女人的注意;因為有了比較,他開始嫌棄我……嫌我胖、上不了檯面、帶不出門,甚至——”胖太太又開始哭了,但她這次卻再也說不下去,只是抽噎不止。
紀綠緹嘆了口氣,極不願意地承認,自己一向不甚靈敏的第六感“噩夢成真”了。
“陸小姐,別哭了。”那些都是男人的藉口,一旦有了另一個溫柔鄉、變了心,什麼難聽話都說得出口,甚至不惜傷了和自己共同努力的糟糠妻。
她抽了張面紙為胖太太擦掉眼淚,並順勢不著痕跡地為她擦掉那兩片黏在顴骨上的假睫毛,不然即使她很想表達自己內心的同情,也很難做到誠心以待,這對眼前這位女土而言,是種無法被原諒的褻瀆。
“小姐,我是真的很需要賀蘭先生的幫助。”胖太太陡地抓住紀綠緹的手,用力之大令她皺起柳月眉。“是朋友介紹我來找賀蘭先生的,我希望他可以挽救我岌岌可危的婚姻……”
“陸小姐,我……”實在無能為力啊!
“我知道你的難處,可是我真的很需要賀蘭先生的幫忙!”胖太太眼裡出現一股決心,彷彿紀綠緹就是可以為她解決麻煩的救世主。
“對不起,陸小姐,我想冒昧地請問你一件事。”紀綠緹深吸口氣,彷彿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你先生既然都變心了,你……還要他回頭嗎?”
想想女人真是悲哀,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卻總還是希望早已變了心的老公能夠回頭,回到自己身邊,但沒了心,回頭有用嗎?她還不到像胖太太這般的年紀,也不曾經歷過這般刻骨銘心的感情,她實在無法跟胖太太站在一個同等的立場來看待這件事,尤其是她口裡那個名為老公的男人。胖太太愣了下,眼裡閃過一絲複雜,之後,客廳裡一片沉寂。“我一直找不到機會跟他談這個問題,如果……如果他再也不要這個家,那我……不強求,就讓他自主吧!”過了好久,胖太太淡淡地開了口。
直至此刻,紀綠緹突然感到對這位太太有了新一層的認識,她忍不住哽咽地問道:“你放得下嗎?”
胖太太搖了搖頭。“就像你所說的,男人的心都不在了,留著他有用嗎?我只希望他能講清楚,不要就這麼卡在那裡,讓一家人都痛苦。”
“陸小姐……”似乎能感受到對方的痛,紀綠緹不禁握住胖太太的手,失聲痛哭了起來。
就這樣,兩個女人抱頭痛哭,直到賀蘭平踩進門檻……
***
“你也真是的,別人的事也值得你哭的那麼傷心嘛?”賀蘭平倒了杯咖啡遞給她,順便丟盒面紙到她面前。
“可是……人家、就、是忍不、住嘛……”她哭紅了一張瓜子臉,兩顆圓圓眼紅腫得像泡過水的澎大海,氣息更是吐納得亂七八糟。
“喝杯咖啡定定神。”吐了口氣,他都不曉得該拿她怎麼辦好了。她搖搖頭。“我、帶了、紅茶……”不知怎地,她就是喝不慣那種黑色的飲料,即使加了奶精也——樣,所以她很認命地由家裡帶了心愛的蘇格蘭紅茶到他這裡,畢竟目前她大部分的時間都滯留在他家。
賀蘭平聳聳肩,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看她忙碌地開始燒水、煮茶。“你……接不接陸小姐的案子?”泡好茶,她為自己倒了一杯,氣息也總算調得平順,才走到他身邊的另一張椅子坐下。
冷睨了她一眼,他不答反問:“有關係嘛?”
“呃,當然決定權在你,成不成都不關我的事。”她壓下心頭淡淡的難過,認真地看著他的側臉。“可是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幫幫忙。”
“喔。”他可有可無地應道,雙眼無神地盯著牆。“為什麼?”
“你不覺得……她很可憐嗎?”她知道自己的同情心太過氾濫,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起胖太太那張淚溼的大花臉。“類似的案子每天至少發生一、二十件,你要我怎麼幫?”說清高點,是挽救不幸女人的婚姻危機,其實不過是“抓猴”的無聊勾當,雖然臺灣的徵信社大多賴此維生,可是他很想聽聽她的理由。
就算是陳腔濫調也無妨,他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讓她多對自己講講話。
“可是她上門來找你啦!”這就是她跟別人不同的地方,畢竟不是每個不幸的女人都會上門來找他的呀!
“我可沒在招牌上寫著‘來者不拒’。”意思就是,他還有很大的選擇空間。
“但是她哭得那麼可憐……”
“每個女人遇到這種事都會哭的,差別在於明著哭還是背地裡哭。”外遇的行為等於背叛,背叛感情、背叛婚姻,而人類最難解的課題以“背叛”排第一名,所以十個女人九個會為了另一半的背叛而哭,唯一的一個例外是女方外遇,哭的那個變成男人,如此而已。
“你怎能說得如此無情?”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有血有肉的人所說的話。
“難不成要我哭得跟你一樣嘛?”他沒好氣地睞了她一眼。“那我的徵信社早就倒閉了。”誰敢把麻煩事交給動不動就哭得浙瀝嘩啦的偵探調查?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我哭是因為我傷心啊!”她脹紅了臉,激動地捧緊手上的杯子。
“是嘍,所以那位胖女士之所以會哭,也是因為她傷心嘛!”依此類推,沒一個例外,真夠沒創意的了!
“她傷心是因為她老公外遇嘛!”所以情有可原。
“嗯。”他應了聲,再次睨了她一眼。“你咧?你老公也外遇啦?”他嘲諷道。
“我……我不一樣啦!”她又還沒結婚,哪來的老公啊?而且他是不是惡意詛咒她?萬一她以後真遭此不幸,打死她都不會來找這個“唬爛偵探”幫忙!
“哪裡不一樣?”還不都是女人,才會這麼愛哭。
“都是女人嘛,女人同情女人也是應該的啊!”她理所當然這麼認為,沒道理同為女人還互相為難嘛!
“是喔,那她老公外遇的對象也是女人,她怎麼不同情原配,還要去勾引人家的丈夫?”這女人的思維真夠單純的了,轉向思考這種事她都不懂!?
“我、我怎麼知道?”她又沒當過第三者,哪知道那種女人的心態?“說不定……是她老公自己去招惹人家的。”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不是嗎?
“所以問題在她老公身上。”他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她。”我們非得談論這麼無趣的問題嘛?”
“那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她心跳了下,無措地輕啜一口紅茶。
“很多啊!”說到這個,他的興致就來了。他把椅子連屁股整個往她的位置挪了一大步。“譬如……談談情、說說愛,都好過這些沒營養的話題。”
“誰、誰要跟你——談情說愛?”她低下頭,幾乎將瓜子臉埋進杯子裡。
“你啊!”看著她的髮旋、泛紅的耳廓,他的心情越來越好。“這裡就我們倆,你說不跟你談,我還能跟誰談?”他猜想她低垂的臉龐,大概紅得像剛成熟的柿子般可口,口腔自然地分泌出嘴饞的唾液。
“嗯……你……你到底幫不幫忙?”她的眼左右亂轉,轉來轉去轉回原來的話題。
賀蘭平翻個大白眼。他都說得這麼白了,這個女人還在躲個什麼勁兒啊?很好,越是得不到的,就會讓人越想得到,他倒要看看她的龜殼能讓她藏多久?
“一句話,你怎麼說?”說的人負全責,他等著她主動往陷阱裡跳。
“我?”她愣住,怎麼,剛才她說得不夠清楚嗎?“我當然說好啊!”她就是想叫他幫忙的嘛!到底他都聽到哪裡去了?
“好,你說好就好。”他勾起嘴角微微笑了。“那這個案子就交給你了。”
“交給我!?”她驚愕地瞠大眼,早忘了他說的談情說愛。“我什麼都不會,怎麼能交給我?”
天吶!地啊!她要有這本事,還犯得著在這邊苦苦哀求他嗎?她老早就一馬當先地衝去調查了!
“我可以當你的‘助手’。”他露出狐狸般的笑容,計謀得逞!
“助手?”她像只鸚鵡般不斷重複他的話尾。“真要有個助手也應該是我的工作,怎輪得到你這個正牌偵探來當?”他的思路到底是怎麼轉的?她為什麼一點都搞不懂?
“嗯,好啊!”他點著頭,表示受教。“那麼,恭喜你獲得賀蘭徵信社頭號助手這個工作。”任務達成,他笑得得意極了。
“嗄!?”紀綠緹張大小嘴,完全合不起來。
賀蘭平體貼地給她平復思緒的機會,走到客廳裡接待客戶用的三人座沙發上趴下,動了動屁股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
“來,你來一下。”他躺好後向她招招手,臉上露出無害的微笑。“幹嘛?”她猶豫了下,不爭氣地靠了過去,嘴裡還不斷地自言自語。“為什麼這回我又變成他的助手了?這原本不關我的事啊,為何又會落到我頭上呢?”
這回她沒做錯事,更沒說錯話,而“淑女”也沒闖禍,為什麼她還得承擔這個責任?
她是不是又莫名其妙讓他給蒙了?
要再這麼下去,她會不會有天被他給賣了,自己還幫他數鈔票呢?
“別唸了,這麼年輕就像個老太婆一樣嘮叨。”他把雙臂交疊墊在下顎,舒服地閉上雙眼。“來,到我背上坐坐。”他開始下達指令。
“坐!?”她瞪大雙眼,像看恐龍般瞪他。“你瘋了!我為什麼要坐你背上?”
“你就這麼點重量,不整個人坐到我背上,怎能平撫我肩背的痠痛呢?”他理所當然地拍了拍肩,示意她直接坐上來。
“我為什麼要幫你……平撫肩背的痠痛?”她可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項工作!
“吶,助手就跟學徒的意思是一樣的,你既然是我的助手,就該聽我的命令行動。”她必須先學會服從他的命令,之後他就可以……為所欲為嘍!
“我、我不會!”她從沒做過這種事!
“怎麼不會,不過讓你坐上來罷了。”快點,他的背快酸死了。
“我又不是按摩女郎。”他怎麼可以這麼過分?她已經作諸多讓步了,他竟敢得寸進尺?真是本省人所講的“軟土深掘”。“我拒絕。”
“嗯哼。”他依舊閉著眼,像準備好享受三溫暖女郎的按摩服務一般。“你的意思是,我也可以拒絕嘍?”他指的是胖太太那件案子。
“你怎麼可以這樣?”她不敢置信地蹲在他身邊,小手死命地推擠他的肩膀。“你剛才分明答應我了!”君子該言而有信,他怎能失信於她?除非他是小人!
“嗯,我記得剛才也有人才答應成為助手的,不是嗎?”他動了下頭,用下顎抵住交疊的雙掌。
“我、我沒答應啊!”她什麼時候答應了?分明是他自己決定的。
“好,那我也沒答應接陸小姐那件案子。”他可不來君子那一套,反正沒有任何東西或任何人可以證明他答應了什麼。
現代這個社會,凡事都得講求證據吶!
“賀蘭先生!”氣死人了,他怎麼可以這樣啦!?
“平。”他發了個單音。
“什、什麼?”他說了什麼平?是說她……胸部很平嗎?她不自覺看向自己的胸部,開始哀悼自己的“平坦”。
“我的名字,你看到哪兒去了?”他看似閉著眼,但對她的舉動卻瞭若指掌。
“沒什麼。”她羞紅了臉,暗罵自己胡思亂想。“嗯,我知道你的名字啊,賀蘭平嘛。”唬爛平;她在心裡補了一句。
“不要再叫我賀蘭先生了,多生疏。”那是留給別人叫的,但不包括她在內。
“喔。”她的心又開始亂跳了。“我該回去了。”除了每週三下午的教舞時間外,她已經好幾天沒練舞了,不禁開始想念跳舞的時光和流汗的感覺。
“喂,你什麼都還沒做就要走了嘛?”那他躺那麼好看幹嘛?“小綠緹。”
紀綠緹聞言渾身抖顫了下。“不要這樣叫我!”她猛地回頭喊道,雞皮疙瘩掉了整客廳。
“你覺得還有比小綠緹更好的稱呼嘛?”他低笑,沒理會她的神經質。“賀蘭平!”她好想拿拖鞋丟他。
“嗯,我不介意你去掉我的姓氏。”他閒閒地說,再次拍拍自己的肩。“你到底來不來?不來我可要去睡了,之前說的統統都不算。”還作勢打了個呵欠。
什麼來不來?聽起來暖昧極了!她不滿地蹙起眉心。
“我……”她還猶豫著,畢竟她從沒“坐”在男人身上過。
“想想陸小姐那張臉吧。”他壞心地加深她不可救藥的同情心。“給你三秒鐘,一、二……”
“好嘛、好嘛!”她心不甘情不顧地走回他身邊,看著他的背,她不禁吞了口口水。
“快點,我等不及了。”就知道她沒那個膽。這女人註定一輩子讓他吃定了!紀綠緹猶豫再三,怎麼也無法放下身段坐在他背上。“三……”紀綠緹閉上眼,在他的威脅下,索性跳起來把臀部用力壓上他的背,惡作劇般地想聽到他殺豬般的哀嚎——
“喔——”他如她所願的呻吟出聲,卻全不是她所期待的。“好舒服哦,繼續,”他滿足地下了第二道指令。
很不幸的,紀綠緹在依此方式連續“坐”了他二十分鐘,坐得她的屁屁都麻痺了之後,他終於善心大發,答應“縱虎歸山”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