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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難安

    一那麼那麼多的如果,荷木,你看,我都替你記得

    荷木,這麼多年,我一直都記得你那頭細軟柔膩的頭髮,就像女孩子的一樣漂亮。你總是說,這是荷若留給你的唯一的禮物。因為荷若也曾有這樣美麗的頭髮。你總是這麼一遍又一遍的說,聲音中有哭的味道。

    念著荷若名字的你,在我的背上,就這樣,漸漸的,漸漸的睡著了。你小小的胳膊,總是這麼的涼,環在我的頸項上。因為睡著了,你的小腦袋靠在我瘦弱的小肩膀上。漂亮的頭髮,一絲一絲黏在我的皮膚上。

    荷木,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哦,沒有告訴你,當時的你雖然那麼瘦小,但是卻實在好重啊。所以,一向以善良美麗勤勞大方的著稱於世的我,也不免多次想將你摔到地上,摔死得了,還省心。

    我沒有這麼做,一方面是因為我太勤勞善良美麗大方了;另一方面我擔心萬一摔不死你,再摔傻了你,怎麼辦?

    你是正常小孩的時候,已經就是令我十分煩躁的小跟屁蟲了;萬一你真被我摔得不正常了,我到處揹著一個傻瓜我多沒面子啊我。

    所以,就這樣,只比你大兩歲的我,經過權衡再三,非常好脾氣的揹著你,走過了一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日子。

    荷木,你經常喜歡說的兩個字是什麼。你還記得不?你喜歡說如果。如果如果怎麼樣,那麼那麼怎麼樣。

    你說過的有如果我拿了林豆豆那塊好看的橘子瓣橡皮,我就成了小偷了,是不是?如果我少吃一個桃子的話,荷若就可以多吃一個桃子是不是?如果我的頭髮都掉光了,變成小和尚了,你就不會這麼疼我了,是不是?

    那麼那麼多的如果,荷木,你看,我都替你記得。

    二、藍旗街上那個叫荷若的姑娘

    如果。

    如果,沒有陸茗川,我想,下面的這一切,永遠都只是生活中最平常的點點滴滴。關於我,和那個叫做荷木的小孩的。

    可是,因為陸茗川,這一切,便輾轉成了故事。

    我告訴過陸茗川,我喜歡荷木的樣子。

    那時,陸茗川正在對著畫稿發呆,薄荷一樣清涼的眼角眉梢,有一種繁華落盡的淡然,悄無聲息的從他畫一樣的眼裡安靜的流淌出來,落到我的心裡,卻是波濤萬丈的洶湧。

    然後,他側臉,禮貌性的對我微微笑。

    在這個安靜的畫室裡,面對著我喜歡的男子,儘管他心不在焉的模樣,我卻依舊自顧自的、傻瓜一樣講著關於荷木的點點滴滴。

    我喜歡荷木的樣子。

    喜歡他嬰兒一樣黝黑的眸子;喜歡他笑起來時,臉上小小的酒窩;哦,還有什麼呢?還有他細軟柔膩的發,奔跑在山野時,總是洋洋灑灑在風中,露出他飽滿淨潔的額頭。然後他對著我笑,很天真的樣子。

    他叫我藍旗姑娘;我喊他木木,荷荷,嗯,或者荷木木。我知道我這樣稱呼他比較矯情,但是原諒我吧,那個時候我們還是乳牙初換的年紀。

    長大後,我常常想起,那麼多年前,換乳牙時的我和荷木,相互對著彼此笑的時候,為什麼都沒有覺得對方掉牙後的黑洞很滑稽好笑呢?要知道,我們總是不停的揭對方的短處的。從小就如此。

    我對荷木好,一半原因是因為荷若。

    荷若是荷木的姐姐,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也是藍旗街上最最漂亮的小姑娘。從小,我就以為,將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我只能是荷若的配角。

    可是,到了上學的年紀,生活將我與荷若分成了天上人間。藍旗街本來就是這個鎮子上的窮人區,而荷若的家裡又是整個窮人區裡最窮的人家。他們家揹負著太多太多的債務,就像藍期街古老的街道上厚厚的塵埃一般。連我家這種窮困者都可以做他家的債主,其情形可想而知。

    所以,當我念書之後,荷若只能帶著小小的荷木在教室門外安靜的等著我,踮起腳尖看著教室內的一切。

    荷若與荷木。兩顆小腦袋晃在明亮的太陽底下,等待著我下課,放學;然後,我們一起回家。

    遇到哪些深深的水灣,我便跳著腳,汲水而過,汙水漫過膝蓋。回頭,便見瘦小的荷若吃力的揹著荷木趟水。荷木在她身後,黝黑的眼眸,細軟的頭髮,緊緊的靠在她單薄的背上,很依賴的模樣。

    回家之後,我就很得意的做他們姐弟倆的老師。荷木從溪邊給我折最好的藤條做教鞭,很仔細的用小刀修理的乾淨而漂亮。

    乾淨而漂亮。就像我眼前,那個叫做荷若的女孩子一樣。

    我不知道將一個漂亮的女孩比做教鞭是不是顯得我比較智障。但是我相信,這個比喻總比我形容我們班上那個最好看的男孩子漂亮的跟菸灰缸一樣要貼切。需要聲明的是,叔叔從上海帶回來的玻璃菸灰缸,是當年,我們家最金碧輝煌的東西。

    悄悄說一句,不知道是不是我太過於早熟,反正當時我就覺得那個漂亮的像菸灰缸的小男生真好看,我當時是這麼想的,那些好看的花花綠綠的糖紙包的糖塊是那麼的甜,那麼,那個漂亮的菸灰缸男生吃起來一定很甜。所以,我借橡皮給他用,還會借發作業本的時機在他的座位前多溜達幾趟。

    這一些,哪怕是長大之後,我都沒有跟荷木說。我怕他不屑的說我臭流氓。荷木從小到大用詞都這麼勁爆,這一點,他一點都不像溫婉的荷若。

    溫婉的荷若從來都不和我吵架,但是我卻有段時間因為菸灰缸小男生不和她說話了,因為,菸灰缸男每次見到來學校找我的荷若,都會笑得比向日葵還明亮。

    你說,我能不嫉妒,我能不吃醋麼?儘管當時我很小,但是姑娘我就早熟,怎麼著?

    可惜的是,再後來,就只有荷木在教室外安靜的等著我;回家之後,也只有荷木做我的小學生。因為荷若需要為這個貧窮的家庭而開始忙活計了,去溪邊採藤條,然後編成各種各樣的大筐子,佝僂著小小的身體將它們拖到鎮上去賣。

    唉,她那個時候好小,和我一樣,只有七歲的樣子。

    那時的荷木也只有五歲吧,我小小小小的學生。

    三荷木,以後,我會像荷若那樣對你好。

    兩年後,荷木到了上學的年紀,作為家中唯一的兒子,他不必像荷若那麼苦,他可以享受上學的權利。那時的菸灰缸小男生也更漂亮了,但是他卻經常在放學的時候,去溪水邊找荷若,幫她一起採藤條。

    那個小小的男孩,和那個小小的女孩,那麼天真純淨的笑容,猶如溪流一樣明亮。但是卻說明了一個道理,我永遠沒有溫婉的荷若出色,哪怕她不讀書,也永遠像明珠一樣閃亮。

    為此,我曾大病一場現在想想,我簡直太極品了,居然可以早熟得這麼厲害!還知道相思成疾!

    在我病的時候,荷若曾來看過我,懷裡我給揣了兩個鵝蛋。她的笑容那麼晶亮,偷偷的放到我的被窩裡,她說,藍旗,這是我去採藤條從溪邊揀到的,我家裡人都不知道,我悄悄的藏過來給你,我怕家裡人知道了,就給荷木了,你就撈不到了。她說,藍旗,你快點好啊!

    被窩裡,那兩個鵝蛋是那樣的暖,暖的就好像溫婉的荷若一般。

    荷木第一次上學那天,,荷若起得很早,散著兩條小辮,砰砰砰敲我家的門,將荷木帶到我面前,她說,藍旗,以後你就帶荷木去學校吧!

    那天,我帶著荷木去學校,而荷若就去鎮上賣筐子。

    離開的時候,荷木一直拽著她不肯撒手。荷若對他笑,說,荷木聽話,姐姐賺錢供你讀書呢。荷木才肯安靜的跟著我走。經過那個水灣的時候,荷木停了下來,滿眼期冀的看著我,希望我像荷若一樣,將他背過去。而我,卻在對面,執拗的看著他,希望這個總是依賴著荷若的小孩獨自走過。

    那天,荷木很不開心的走過了水灣,將褲子給弄得很溼,髒兮兮的像一頭小豬一樣,拖著溼溼的褲子跟在我的身後,一直對著我翻白眼。

    放學後,我將荷木送回家時,荷木氣鼓鼓的鼓著小腮幫說,藍旗,我一定告訴荷若,你對我不好!

    我說,你去說吧,荷若才不會生我的氣呢!你個小跟屁蟲!

    荷若確實不會生我的氣了,因為就在今天,小鎮上發生了一場車禍,漂亮而懂事的荷若永遠的合上了雙眼。

    那天,荷若小小的屍身前,荷木一直哇哇的哭,他說,姐姐,醒醒,我要你送我讀書,藍旗不好,藍旗總是欺負我。

    就是從那天起吧,我再也沒有欺負過荷木。因為九歲的我,在荷若小小的屍體前,像傻了一樣久久不會說話,最後,我才拉住哭泣的荷木說,我說,荷木,以後,我會像荷若那樣對你好的!

    那時的荷木在我懷裡哭得滿臉鼻涕,弄髒了我的新衣服。

    從那天起,每經過那個水灣,我都會伏下身,將荷木背過去。我當自己是荷若,來疼著、寵著這個小孩!荷木在我背上的時候,經常會囈語一個詞:姐姐。

    很多年後,我一直在想,當時荷木在我背上囈語姐姐時的模樣,小小的腦袋,絨細的頭髮,依戀的表情。

    四眼淚憋得再久再忍耐,只要有一個突破口,總會決堤而出的

    我以為,我會一直活在荷若的影子裡,只要荷木喊我姐姐。

    然而,十四歲後,荷木不再喊我姐姐,也不再喊我藍旗姑娘。而是低著嘶啞的嗓子喊我喂喂。我常常偷笑,這個進入變聲期少年的奇怪嗓音。

    荷木十四歲之前,一直對我處於仰視狀態;等他進入十四歲時,突然青春勃發,身高噌噌噌的連跳三級,換到我進入仰視他的狀態。

    荷木得意洋洋的說,喂喂,小短腿,你可以喊我哥了。

    這時的我,應該是十六歲吧。十六歲這一年,我突然很不適應這種突發的改變,關於我和荷木的。

    好在那一年,我在城裡讀高中,荷木在鎮上讀初中,所以這種不適的感覺並沒有漫溢在我整個生活裡,而是偶然的在我們兩人同回藍旗街時才會遇到。

    有一次,和荷木去溪邊放捉河蟹,荷木還衝我笑,說,喂喂,小短腿,別掉水裡出不來!

    其實,那一天,我特想反駁他,我想跟這個有些混球的少年說一說,幾天前,我才對著鏡子看了很久,發現自己的腿貌似不是很短的樣子,挺長的,所以,荷木,不要喊我小短腿。

    那時,我突然感覺,現在的自己就像小時候的荷木。當時,我喊他膽小鬼。所以,他為了證明他不是膽小鬼,大半夜爬到我家窗戶上敲玻璃,喊我的名字,藍旗姑娘,藍旗姑娘,你看,我不是膽小鬼,我半夜都能出門。

    結果,那一夜,睡夢中的我,被他的那雙漆黑的眼睛嚇得高燒不斷,一直在家裡躺了七天。

    這七天,荷木也執拗的沒有去上課,一直小心翼翼的在我身邊,探著他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眼睛紅紅的,像只小兔子。直直的看著我。

    我想,他準是在害怕,害怕我也像漂亮的荷若那樣,疼過他、寵過他之後,突然離去,毫無徵兆。

    事實證明,我是不夠漂亮的,所以上帝對我也興趣不大,一個周後,我又活蹦亂跳的生活在荷木面前。

    我醒了,荷木張開掉了門牙的嘴巴笑了一下,最終卻哭了。

    原來,眼淚憋得再久再忍耐,只要有一個突破口,總會決堤而出的。

    五殷紅,靛青,糾結的模樣。

    荷木十五歲時,考入了我所在的高中。那天,我請他到柚子路去吃了田螺。很辣很辣的感覺,荷木吃的滿頭冒汗。

    也是那天,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絢爛的顏色,殷紅與靛青糾結著。也是那天,我第一次遇見了陸茗川。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暫時就稱呼他為陌生的男子吧。

    在柚子路那條長長的街道上,這個陌生的執畫筆的年輕男子,畫下了火一樣的夕陽,和對比鮮明的青紫濃雲。就像人性一樣,可明亮如天使,亦可黑暗如魔鬼。

    我本來想停住步子的,卻被荷木一把拽走了。

    因為柚子街上哪頓香辣田螺,荷木粉嫩的臉上開始冒青春痘。荷木很傷心的瞪著我,說,喂喂,小短腿,你是不是嫉妒我長得好看啊?

    荷木真的很好看,就像當時的荷若一樣的好看。我喜歡他清泉一樣的眼神,總是可以看見底。

    荷木說,我總是禍害他,從小就禍害他。小時候,說他是膽小鬼,為了給他增添男子漢氣概,就在他嘴巴上貼兩片樹葉,做鬍鬚。因為嫌棄不夠立體感,又將樹葉換成了毛毛蟲。結果,害得他的嘴巴腫成了肥腸。現在,又用辣椒給他搗鼓出青春痘,毀他的容。

    關於他嘴巴成了肥腸,他還這樣假象過,他說,藍旗,幸虧你不是想利用增添胸毛給我增添男子漢氣概,否則,這一胸部的毛毛蟲,我絕對變成氣球了!

    其實,荷木,從小到大,我都不是故意的,我怎麼捨得呢?

    六那個年齡啊,誰能理解,我曾這樣為一個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子,翻山越嶺而來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那個有著漂亮雙手,畫著彩色對比鮮明的畫的年輕男子。直到第二年春天,學校旁邊的那條街上,新開了一個畫室,名字叫做年華走遠;畫室招收學畫的學生。

    不幾日後,很多去過畫室的女生,談起裡面的那個教畫畫的老師時,都是一臉興奮得模樣,她們說,他叫陸茗川,一個有著漂亮雙手的男子,一個畫著彩色鮮明的畫的男子。

    就在她們的這些話裡,我的心,突然微笑了。就像很小的時候,看到荷木晃著那顆小腦袋背誦我教他的唐詩一樣,整個心都暖了。

    每天放學的時候,學校裡很多的女孩子都會擠到畫室裡,嘰嘰喳喳,圍著他不停的問很多無聊的問題。而陸茗川卻總是很禮貌的微笑著回答,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格子條紋的襯衫,襯著他小麥色的皮膚,有種光影交疊的感覺。本來直來直去的格子條紋,竟在那一刻動盪起來,就好像海面上的波紋,一層層的,湧滿我的心。

    我是喜歡他的。

    在我十七歲那年,這個單眼睛的男人,就像一顆巨大的種子,轟一聲,在我心裡生根發芽,然後,生生不息。

    我跟荷木說,我想去學畫。

    當時,是在食堂中,荷木正在我的對面吃青菜面。聽了我的話,他的腦袋微微的一斜,然後點點頭,說,哦,知道了。

    我和荷木依然是藍旗街上的窮人。所以,我沒有多餘出來的錢,讓我去學畫。所以,在那段時間裡,陸茗川只能是供我想象的一個夢。

    為了這個夢,我開始放棄吃早飯,將省下的每一塊錢都好好的保存起來。很小心的夾在書裡,整整齊齊的。然後壓在枕頭底下,那是一個少女最珍貴的夢想,哪怕在天邊,也會用力嚮往。

    荷木為了配合我的行動,也放棄了吃晚飯。我們兩人是這樣默契的合作著,每天早晨,我在食堂看著他吃早餐;而每天下午,他在食堂看著我吃晚飯。每天的早晨和下午,我們交相的聽彼此肚子咕嚕嚕的聲音。

    等我湊齊了這筆畫畫的學費,將它像祭祀的聖品一樣供奉到陸茗川眼前時,他看了看我身上寒酸的衣裳,很小心的將這堆錢退給了我,他說,你的樣子很像我叔叔家的小妹妹,所以,你如果想學畫畫的話。完全可以免費的。說完,他淡淡地笑,單眼睛裡,勾勒出一個美麗的春天。

    現在想起來,陸茗川給的那個理由,是為了維護一個青春期小女孩單薄的自尊。他生怕他貿然把錢退給我,傷害到我,所以,找了這麼一個不好也不壞的理由,即滿足了我學畫的心願,又可以不收我的錢。當天,我非常開心的找到荷木,請他大吃了一碗肉絲麵。我說,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要餓肚子了。

    荷木很開心的用力點頭。

    七荷木,我喊你哥哥好不好?我有你做哥哥了,陸茗川就不能做我的哥哥了。

    有很多事情註定是無果的。比如,譬如年齡比我小但是身高比我高的荷木極力讓我喊他哥哥。再比如,我喜歡陸茗川。這兩件事情本無關聯。但是它們幾乎是一樣的命運,那就是根本不可能有結果。

    我很用心的跟著他學畫,可是他的眼神卻全部盯在我的畫上,沒有半分半毫的停留在我身上。

    放暑假的那天,陸茗川教我們畫人物臉部素描的時候。我告訴他,我想畫荷木的樣子,因為,我喜歡荷木的樣子。喜歡他嬰兒一樣黝黑的眸子;喜歡他笑起來時,臉上小小的酒窩;哦,還有什麼呢?還有他細軟柔膩的發,奔跑在山野時,總是洋洋灑灑在風中,露出他飽滿淨潔的額頭。然後他對著我笑,很天真的樣子。

    陸茗川只是笑,聽我絮絮叨叨的說。

    當所有的人都散去的時候,我還在很用心的畫。其實,我什麼都畫不出來,我滿腦滿心都在想陸茗川。

    當時陸茗川正在對著畫稿發呆,禮貌性的對我微微笑。在這個人散去後突然變得安靜的畫室裡,我自顧自的講著關於荷木的點點滴滴。我說,我喜歡荷木的樣子。然後,我又說,陸茗川,我喜歡你。

    聲音很低,卻那麼清晰。

    就像陸茗川猛然抬起頭來望向我的眼神那樣清晰。他收起畫筆,不再發呆,然後緩緩得對我笑,說,嗯,傻丫頭,我也喜歡你這個乖巧的小妹妹啊!

    是的,妹妹。

    他用最溫柔的聲音,最若無其事的方式保護著我的自尊,可是,還是傷了我的心。那天下午,我和荷木回家。

    下過雨的天,就好像我當時的心情一樣淋漓。在一個水灣前,我突然停住步子,不想走過,我對荷木說,你揹我,好麼?

    荷木詫異的看著我,然後點頭,輕輕地蹲了下來,就像我小時候揹他一樣,將我背過了水灣。

    在荷木的身後,我突然落淚了,我說,荷木,我喊你哥哥好不好?我有你做哥哥了,陸茗川就不能做我的哥哥了。

    荷木一直沉默。

    整整一個暑假,我都在哭,我指著藍旗街那條破破爛爛的路,對荷木哭,我說,你看,我什麼都沒有!如果荷若活著,她也和我一樣,什麼都沒有!我們永遠不能將自己裝扮得最美麗,去遇見自己喜歡的男子!荷木,荷木,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荷木沉默了很久,緩緩地抬起眼睛看著我,說,那麼,藍旗,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需要什麼?

    我說,我要好看的衣服,漂亮的裙子我要錢,我要錢!我要將自己打扮得不再寒磣,我要用最美好的東西去遇見他!

    八去年,荷木對我說,請我一定要讓你幸福。

    暑假之後,我便進入了高考的複習階段。那時的荷木輟學了,據說是因為他的父親病重,他不得不去廣州打工。

    總之,他從我的世界裡消失的有些詭異和突然,就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一聲招呼都沒有的情況下,就這麼消失了。因為高考在即,面對著他家人惶惑的眼神,我也沒有太多的精力去談根問底。

    高考結束後,陸茗川找到我。送給我一幅畫,鮮豔的紅色玫瑰和一雙黑色的眼睛,裡面盛滿了憂傷、快樂和期待。

    他淡淡地笑,說,去年,荷木離開去廣州打工時,對我說,請我一定要讓你幸福。然後,他將一條金色的項鍊掛在我的脖子上,說,這是荷木託我轉交給你的,他說,他在廣州很好。有些想念你,希望你快樂!

    陸茗川走的時候,我問他,是不是,你一定給不了我幸福?哪怕一點?

    陸茗川說,或者,換一個地點,換一個時間,我們再次相遇,我會打算給你幸福的,只是,藍旗,不是現在。

    我哭了。因為,他始終不肯給我想要的。

    然後,我又笑了。因為他說過,換一個時間和地點,他會打算的。而未來不是有很多的時間和地點在前方等待著我們麼?

    九很多年前,有個少年以男人的名義對我說,請你一定要讓她幸福。

    大學。畢業。工作。

    做的是室內設計,與美術有關。這可不可以算做陸茗川留給我的後遺症?

    生活漸漸成了一張網,年少的時光結在這張網上,只能看,不能觸碰。紅玫瑰和黑眼睛一直掛在我房間。我突然不記得自己曾經那樣執拗的愛過一個男子,他叫陸茗川。我偶爾會想,我又多久沒有荷木的消息了?多久?

    有了一個肯給自己幸福的男子,遺憾的是,他不叫陸茗川;所幸的是,他不需要叫陸茗川依舊在我心上。我們一起吃飯,散步,一起度過每一個節日。

    聖誕節時,他送我一本畫冊。很燦爛的笑,說,陸茗川的新畫冊,據說是你們那一行的名人哦。

    我輕笑不語,翻看這本畫冊。

    他還是他,還是習慣用對比的顏色來凸現內心。當我看到紅玫瑰和黑眼睛以及陸茗川的旁白時,時空頓時停滯。

    他說:這幅畫是一個少年給他的靈感。這個少年愛過一個女孩,而女孩卻喜歡著另一個男子。

    有一次,面對著女孩對命運和貧窮的抱怨,少年鬼使神差的搶劫了一個女子,打算為喜歡的女孩弄到錢,實現女孩子的夢想。但是不想失手殺害了陌生女子。

    事後,他跑到女孩暗戀的男子面前,說自己要去自首,怕自首後即將面臨死刑,所以,請他一定要讓女孩幸福!請他不要告訴她真相,就說他去遠方工作了。最後,他將搶到的那根金項鍊留給了那個男子,要他轉交給自己喜歡的女孩。因為這恐怕是他這一生唯一所能為她努力到的東西,儘管是搶奪而來的。

    最後,陸茗川說:很多年前,有個少年以男人的名義對我說,請你一定要讓她幸福。遺憾的是,我沒能給她幸福。但我想她現在定是幸福的。因為曾經有過一個少年,是這樣的愛過她。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坍塌。

    頸項上的項鍊冰涼,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揹著荷木趟過水灣時,他環在我頸項的胳膊。他喊我姐姐。夢囈一樣。漂亮的頭髮,一絲一絲黏在我的皮膚上。如今卻變成了傷。

    在那個冰冷的牆裡,是誰剔掉了你漂亮的頭髮,我親愛的小孩?讓你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途?

    我憋住聲息,大口大口吐氣,一遍一遍告訴自己,不哭,不哭,傻瓜藍旗,荷木在廣州工作呢。

    是的,藍旗,不哭。

    十如果我告訴你,你就永遠不會是現在這番模樣

    如果

    如果能將命運掉轉,我親愛的荷木,我親愛的小孩,我能在歲月的彼端告訴你一件事情的真相,你會不會就不那麼依戀我,轉而在長大後愛上我呢?

    如果我告訴你,很小的時候,因為嫉妒菸灰缸小男生喜歡荷若,我故意裝病,要自己的父母向你的家人討債,因為我想讓荷若更辛苦,讓她揹負更多的勞務,讓她變醜,變得沒有我漂亮。你會不會恨我,一個那麼小的女孩子竟然有這麼歹毒的心腸?

    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的家人為了還債,竟然想把那麼小的荷若賣給山裡的一個老男人,讓他養大了,然後給他做妻。

    我更不知道一向那麼溫婉的荷若會那樣的反應激烈,逃出你父母的捆綁,跑向公路,然後撞向那輛汽車

    如果,我提前告訴你這一些,你會不會就不是今天的荷木,你可以選擇恨我、討厭我、傷害我!而不是就這樣,離開了我。

    十一尾聲

    歲月就這樣的催人老,催人忘卻。

    曾經我喜歡過的那個漂亮的菸灰缸小男生,如今,已不知道在哪個城市。

    那個城市裡有沒有一個像荷若一樣溫柔善良的女子令他心生眷戀?他是不是早已經忘卻了鄉村中、溪水邊那個採藤條的漂亮女孩?

    而我,卻一生不能忘記,那個叫做荷木的小孩。他曾經有一頭那樣漂亮的頭髮,而如今,他的頭髮,都成了刺,紮在我的心上。

    一。生。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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