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社的辦公室裏,打印機的聲音,打計算機鍵盤的聲音,不斷響起的電話聲,此起彼落,掩蓋了現代都會人的某部分視覺與聽覺,就像此刻,李晴珊打稿打到一半,眼角才突然瞄見坐在另一個位子上的秦左愛,嚇得差一點把桌上的水杯給打翻。
「左愛!妳什麼時候來的?妳的傷都好了嗎?上頭不是説妳要請半個月的假?怎麼才一個禮拜妳就冒出來啦?」一連串的問話再加上關心,李晴珊也不管稿子了,屁股拖着辦公椅便挪到秦左愛身旁去。
秦左愛笑了笑,側過臉來瞧她,「沒事做的日子是人過的嗎?我都快悶死了,不寫點東西手會癢……妳幹什麼?」見李晴珊直盯着自己受傷的臉瞧,她下意識摸上自己的臉,「是不是很難看啊?」
李晴珊點點頭,煞有其事的道:「妳的臉劃了這麼大一道傷口,一定痛死了對吧?難怪妳的病房門口杵着好幾個大漢,不讓人進去探病,原來是怕把探病的人給嚇壞啊,他們的心地還真好,對不?」
「是啊,看樣子我最好還是回家休息,等這個疤淡了,再來上班比較不會嚇到人。」她作勢起身要走,卻被李晴珊一把拉住。
「開妳玩笑的,妳還當真啊?妳這氣質美女就算臉上都花了,還是很有味道的,妳放一千一百個心!何況,其實一點都不醜啦,只是有點……呃……噁心……妳也知道妳的膚色白,那條血痕看起來就特別明顯,所以……我的意思是説……」
「妳就別説了,越描越黑。」秦左愛笑着,瞄了眼她拉着自己的手。「我要去找孟大,妳想跟啊?」
「孟大?他又沒來上班,妳找誰去?」
「他沒來上班……為什麼?」
「他説他身體不太舒服。」
「什麼?」秦左愛有些擔憂了。難道笑海哥真的把人家打成重傷?「那個……晴珊,妳知道孟大住哪裏嗎?」
「幹什麼?」
「我得去看看他。」
「為什麼?」李晴珊一臉狐疑,一雙小小的眼睛瞇了起來,「説,妳為什麼一聽到孟大不舒服就這麼緊張?妳是不是喜歡他?還是……妳跟他早就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秦左愛覺得無聊的掃她一眼,「我手上的稿子是急件,非得他看過不可。」
「喂,人家身體不舒服,妳還要把工作帶到他家裏去?妳是不是人啊妳?好過分喔!真是個工作狂!」
「妳説是不説啊?妳不説,我找人事室查去。」
「説説説,他就住在報社旁邊那棟高級大廈的單身套房,B棟十八樓,地址是……」
秦左愛一路從報社跑到隔壁大廈B棟,沒想到電梯維修中,她只好又一口氣跑上十八樓,跑得氣喘吁吁,到門口時已經累得像條狗一樣,差一點連按門鈴的力氣都沒有,幸好今天她穿牛仔褲和布鞋,否則這樣跑下來,她的鞋跟鐵定會斷。
她按下門鈴,好半天都沒有動靜。該不會是孟大被打得下不了牀吧?或者,他人根本還在醫院裏?不會吧?她跟醫生打聽過,孟大早就出院了不是嗎?還是,那個醫生也被笑海哥給收買了?
越想越憂心,本來,她以為笑海哥只是隨口嚇唬她而已,所以也沒積極去找孟大,現下可好了,如果笑海哥真的把孟大打得身受重傷,或者根本就是毀屍滅跡了,那麼……
咿呀一聲,眼前緊閉的門緩緩地打開了。秦左愛聞聲驀地抬頭,就見孟書完好無缺的站在她面前,她激動得差一點哭出來。
「秦左愛?妳怎麼來了?」孟書意外的看着她。
「你……幸好你沒事……我……我還以為……」她説得上氣不接下氣,是因為急,也因為她剛剛跑了十八層樓梯。
「先進來再説吧。」孟書側過身子讓她進屋,轉身去倒了一杯水給她,「喝下去會舒服點。」
「謝謝。」她兩手握着杯子,慢慢的喝了一口。
「電梯不是在維修中?妳怎麼上來的?」他在她面前坐下來,關心的看着她,「不會是……就這樣跑上來吧?」
「唉~~」她看他一眼算是回答。
「有什麼天大的事非得馬上見到我嗎?」
秦左愛搖搖頭,「不是的,我只是……來看看你,那天你救了我,我卻一直沒去看你,真的很對不起,還有……真的很謝謝你,雖然這個道謝來得有點遲,不過希望你相信我是真心的。」
孟書温柔一笑,「我相信,不過妳這個樣子好像在跟我表白愛意,跟妳平常在報社冷冰冰的樣子差很多。」
「冷冰冰?我?聽起來有點嚇人。」刻意忽略他眼中的深意,她淡淡一笑。
表達愛意?虧他想得出來。
「是啊,妳的眼裏好像只有工作,我常常覺得訝異,妳這麼一個瘦小的東方女子,怎麼會有這麼旺盛的精力與勇氣去跑黑道新聞?讓我更加督促自己,面對惡勢力要多一點伸張正義的勇氣。」
「嗄?那個,孟大……其實,我沒那麼了不起……」她只是剛好認識風笑海這個黑道大頭目,所以才能採訪到一些獨家新聞,再加上有時為了某種目的,才會故意發佈一些新聞,根本就不是孟書所説的什麼勇氣可嘉。只不過,這些內幕不必跟外人説太多。
孟書笑了笑,「妳別謙虛,謙虛就不像妳了。」
什麼跟什麼?意思是説她平常很自大囉?
「既然你沒事就好,那我先走了。」
「再爬十八樓下去?」
「沒關係,我爬得動,而且下樓比上樓容易,難不倒我的。」
「我送妳下去吧。」孟書起身拿鑰匙,身子卻微微一晃。
她趕忙上前扶住他,「孟大!你怎麼了?身體好燙。」手往他的額頭一摸,果真是發燒了。「你發燒了,我送你去看醫生吧。」
「不必了,睡一覺,再吃個退燒藥就沒事了,只不過,恐怕不能送妳下樓了。」
「不看醫生,那就躺下來休息吧。」她將他扶到屋裏唯一的一張大牀上躺下,再替他拉好被子。「早上吃藥了嗎?」
「嗯。」
「早餐呢?吃過了嗎?」放眼望去,她可沒見到什麼可以煮來吃的東西。
「沒有,電梯在維修,我懶得下去買。」
「所以你是空腹吃藥的?」見他笑了笑,表示默認,她不禁沉下臉,「這怎麼成呢?你媽沒教你吃藥不能空腹嗎?我去買點菜回來,煮粥給你吃好了。」
「不用麻煩了,真的沒關係。」
「你閉嘴吧,這裏不是辦公室,我可以不聽你的。」
可這裏是他家啊,難道不是他最大?怪了。
孟書無語的瞧着她,覺得胸口暖暖的。「上班時間辦私事,我記住了。」
她挑挑眉,笑了,「那你開除我好了。」
「妳以為我不敢?別忘了我在報社的風評可是不太好喔。」
「是啊,晴珊怕你怕得要死,你下回別對她那麼兇!你瞧瞧今天你不是挺温柔體貼的嗎?晴珊要是知道你也可以是這樣的男人,一定會馬上倒追你,自願當你的老婆。」
孟書笑了,轉移話題,「妳臉上的傷還痛嗎?」
不知為什麼,雖然多了臉上那道疤,她今天看起來卻特別美。
「沒事了,等疤脱落了就好。你等着,我去買菜回來,你先睡一會兒吧,我會拿你的鑰匙,待會兒可以自己開門。」
「嗯,謝謝。」
孟書微笑的目送她離開自己的單身套房,一抹奇異的情愫悄悄在胸口蔓延開來。
洋葱、肉片、芹菜、姜,外加一條鮮魚,足以煮一小鍋肉絲芹菜粥和一鍋新鮮有營養的魚湯,秦左愛想了想,又去抱了一小袋米,這才到超市櫃枱付帳。
付完帳,提着一大包的菜走出超市,耳邊突然響起兩聲喇叭聲──
秦左愛回眸,恰巧見風笑海高大的身影從車內出來。今日陽光燦爛,透過樹葉篩落而下,披在他身上,讓他就像天神降臨一般,好看得不可思議。
低頭看見她手上提的東西,風笑海揚起兩道濃黑的眉,笑了,「我記得妳早上告訴我,説妳要去上班,難道我聽錯了?還是妳想給我個驚喜?我已經好久沒有吃到妳煮的晚餐了,妳買了什麼?我看看──」
她大方的讓他拿去瞧。「這些不是要煮給你吃的。」
翻動購物袋的手一頓,隨即又繼續亂翻一通,「妳還在生我的氣?所以妳打算煮給妳自己吃,不分給我,是嗎?」
搶回他手中的食材,秦左愛微笑的仰首看他,「我才沒那麼幼稚,而且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也沒那麼重,可以讓我動不動就生氣。你還有事嗎?如果沒有的話,我要走了。」
「去哪裏?」
「不關你的事。」腳跟一旋就要走,她甚至連問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都懶。
高大的身影幾個跨步便擋住了她的去路,風笑海默然不語,只是意味深長的瞅着她,那眼神很是深思、很是迷惑,甚至,還帶着一絲絲讓人不易察覺的失落與悵然。
他當然知道她要上哪兒去,從她一出報社大門開始,他就看到了她,還一直跟着她,他知道她進去那個男人的屋子裏待了十分鐘,也知道她為了看那個男人一眼,不顧自己剛出院的虛弱身體,一口氣爬了十八層樓,又從十八層樓走下來。
他沒想到的是,她竟然不是回報社,而是跑到超市買菜。
心頭那不斷攪動的滋味是酸還是澀,他已經分不出來了,上車想開車離開,油門卻怎麼也踩不下去,至少他要確定一件事,那就是她突然跑到超市買菜不是為了那個男人。
結果呢?答案昭然若揭,可是他卻不允許。
「妳的身體還沒完全好,不要這樣爬上爬下的,妳若累倒了,我可不想再照顧妳,跟我回去。」
「你……跟蹤我?」
「我是不小心看見──」
「不管是小心還是不小心,你都是在跟蹤我。」否則他怎麼知道她爬上爬下的?總不會不小心在樓梯口看見她爬上爬下的吧?
「那又如何?妳哥、妳爸和妳媽都把妳交給我,我當然要看好妳,何況妳還受了傷──」
「那是拜你所賜,別忘了。」
一股悶氣再次湧上,風笑海的唇抿緊了,「那是妳自找的,妳也別忘了。」
「那就這樣吧,就算我再一次被人家砍也不關你的事,我自己會負責,不會連累你的。」説着,轉頭就要繞道走。
「妳去了就別再回來。」
跟一個女人撂下這種無聊的狠話,這是頭一次。
但,顯然他的魅力大減,他的威望也大大降低,因為她根本不鳥他,纖細的身影還是走進了那棟大廈裏。
幸福酒吧大門的鈴鐺聲響起。
夏綠豔柔美的嗓音説了一聲:「歡迎光臨!」然後,才從吧枱下方緩緩地仰起美豔的小臉,可卻沒看見半個人。
咦?難不成是鬼跑進來了?眸子往旁一掃,終於見到來人。
「風笑海,你想嚇人啊?進來不會出聲?還走得那麼快!」門才開,人就已經坐在一張桌子前了,了不起。
風笑海沒説話,只是拿他那雙迷死人不償命的眼專注的審視着她,看了好久,久到讓她全身不對勁,久到讓她一向大剌剌的性子也顯得不安了,她才斂起笑容,迴避他的眼。
「你喝酒了?」
「沒有。」
「那你從現在開始都不準跟我説話,直到你恢復正常為止。」説完,她開始擦杯子、擦碗、擦盤子,擦了十幾分鍾,背後那兩道視線還是未曾從她身上移動過分毫。
他究竟想要怎麼樣?她都已經沒事可做了,現在才傍晚五點,是幸福酒吧剛開門的時間,怪的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客人進門,和平日一開門就湧進一堆客人的情況大大不同。還有,盼兒呢?她怎麼也還沒到?
越想越怪,尤其是老盯着她看的風笑海更怪!
他是受了什麼刺激嗎?為什麼他今天看起來那麼深沉憂鬱?好像有什麼問題在困擾着他。
該不會是……
「笑海!」夏綠豔突然回頭衝到風笑海面前,一屁股坐定。「你是不是遇上什麼困難了?店要倒了?還是你的大頭目寶座真的不保了?或者你最近要幹什麼大案子,有生命危險的那種?説,快説,不要這副死樣子!你給我説!」
風笑海挑眉,「喂,妳忘了戴上妳風情萬種、温柔可人的面具跟我説話了,這樣我很不習慣。」
「店都要倒了,我還對你笑得那麼媚幹什麼?」如果她的老公知道幸福酒吧要倒了,可不知會有多高興……等等,該不會是她老公又去找風笑海的麻煩吧?所以現在幸福酒吧面臨了經營危機?
想着,夏綠豔擔心地伸手一把抓住風笑海的手,「你説實話,是不是我老公找你麻煩了?」
「他?」風笑海從鼻孔哼出氣來,「他不敢找我麻煩的。」
鞏皇軒的老婆可是他幫他娶進門的,他要是敢動到他頭上半分,他的老婆也會不保,鞏皇軒又不是傻子,何況,他沒事找他麻煩幹什麼?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夏綠豔斜眼瞧他,「是嗎?你肯定不是他?」
「他從來都不是我的問題。」他伸手拍拍她的臉,笑得一臉温柔,「豔兒,沒想到妳這麼關心我,如果哪一天妳老公真的對我出手,妳會怎麼樣?」
「安啦,我保證用我的生命來護你。」夏綠豔大方的拍拍胸脯,「他敢不聽我的,我就休了他!」
「妳捨得?」
「當然捨得,你可是我師兄耶,而且是這世上對我最好最好的人,誰要敢動你,我跟他沒完沒了!」
風笑海聽了哈哈大笑,「我好感動,豔兒。」
「感動應該用哭的,哪有人用笑的,我看你今天真的有點不正常。」夏綠豔並沒有因為他的笑容而釋懷,反而更加憂慮,「你真的沒事吧?啊,是不是那個日本鬼子,叫什麼渡邊什麼野的,他找上門了?」
「渡邊牧野。」他好心的糾正。
「是了,管他什麼野的,他真的找你麻煩了?我還以為愛愛寫的那篇新聞只不過是充充版面罷了,沒想到是真的。」夏綠豔懊惱的託着小臉,「我想想看該怎麼幫你,請我公公幫忙好了,他的政治勢力還在,多少有點用──」
「好了,省點精神去工作吧,我沒事。」
「沒事那麼早來店裏幹什麼?想我啊?」
「是啊,怎麼辦?我想妳想瘋了。」風笑海點煙,深吸了一口,把煙霧往旁邊吹去,瞇着眼看她。
聞言,夏綠豔嫣然一笑,走回吧枱後頭,邊走邊道:「如果是這種事的話,我也沒辦法,因為這不是我能解決的,最好的方法是去找一個女人來愛,我保證你很快就可以忘記我了。」
「我也想啊,可是如果那個女人是我們都認識的怎麼辦?如果到時候才發現自己還是忘不了妳,那我得拿那個女人怎麼辦?」他像是自言自語地道,每一個字卻都被夏綠豔聽進耳裏。
她皺眉,心亂七八糟的跳着,抬眸瞅他。
他不會是認真的吧?他真的喜歡她啊?瞧他正經八百的模樣,似乎不太像是開玩笑……她垂下臉。
算了算了,假裝沒聽見好了。
想着,夏綠豔不安的又抬頭再偷瞄他一眼。
反正,他現在又掉進沉思中,好像也沒有等着她搭腔的意思……
呃,繼續擦杯子吧,擦亮一點……
還有啊,等盼兒進來時,她一定要好好念她一頓,搞什麼東東,竟然給她老孃遲到整整一個小時……
叮噹──
幸福酒吧的門被一陣小旋風給吹開來,她還以為是誰,原來説鬼鬼就到,正是那個顧盼兒小姐。
夏綠豔嘴一張,正要數落她幾句,卻見那小吩兒根本沒把她這個老闆娘放在眼底,徑自衝到風笑海面前──
「笑海哥!行了吧?可以讓客人都進門來了嗎?等着進門來的隊伍已經排到幸福路另一頭了,再這樣下去,如果一放行,店裏會爆滿的。」她奉命守在路口不讓客人進酒吧,可笑海哥明明説只要半個小時的,卻搞了一個小時還不出去,害她差點被客人的口水淹死。
「是嗎?那就讓他們進來吧。」風笑海一笑,看着顧盼兒像風一樣又跑了出去,這才起身,卻發現夏綠豔不知何時又從吧枱內跑到他面前,擋住他的去路。
她扠腰,仰起一張漂亮卻正生着氣的臉瞪他,「什麼意思啊?風笑海!原來店裏一直沒客人上門,是因為你讓盼兒在路口擋住人家?你今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竟然擋自己財路?有人這樣當老闆的啊?」
「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對不起。」他拍拍她的小臉,俯身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越過她的身邊,走了。
夏綠豔怔愣地站在原地,直到門口叮叮噹噹的聲音傳來,突然湧進一堆人,才將她拉回現實來。
一個人?那她不是人啊?他為什麼不把她也趕出去?
還有,他剛剛竟然跟她説「對不起」?這樣文謅謅的話從風笑海嘴巴里吐出來,實在太詭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