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魂釘。哼,娘娘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天機清冷一笑。“她在練穿魂釘時,我已經拿它來射蚊子了。倘若我連這一招都解不開,也枉費我千百年來的修行。”
南只是抬眼望她。
“你們每個人的魂魄,都被我放在混元天鼎裡煉過。
那隻鼎煉出來的魂魄,便是二郎神的三尖二刃鋒都穿不透,娘娘那一手雕蟲小技,是想做什麼呢?”清冷的嗓音中透出一絲高傲。
南慢條斯理地開口:“你知道,如果現場有精神科醫生,他會很樂意把我們每個人扔進醫院裡,好好研究我們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
“你倒是挺不緊張的,打個。”她輕哼,後面那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南的手探向可可雙眸緊閉的容頗,卻在半空中停住。
“抱都抱過了,現在想要回避,不嫌太遲嗎?]天機諷刺道。
他手下那幾個毛頭小子說的沒錯,天機生氣的時候有人味多了。
“你打算怎麼做?”他依然盯看壇上的人兒,俊美的臉龐平靜無波。
天機想著自已唯一的手足生生世世的顛沛流離,不禁有些心軟。
“遠在第七世,我就跟你說過了。自然法則自有其運行之道,我們這些人雖然也會經過生死輪迴,看似在自然法則之內,其實已經逆天理。”她放緩了語氣,“之所以一切還能控制得住,其一是仗著我一身術法,在每個人的生死交關之際,讓魂魄得以安然移至下一世,其二……是因為我們尚未做出『更』有違天理之事。”
南很清楚她口中的“有違天理”是什麼。
她說的不是殺人放火,劫財劫命。善惡是一體兩面,
有善即有惡,有黑即有白,這些早在天道之中。
她口中的逆行天理,是改變天道的運行,例如永生,例如擅改他人命線,例如擅改他人命線而讓不該的人得到永生……
“你很清楚為何你和天璇一相逢必受劫,一遭遇必磨難。”天機的唇角輕勾。“親愛的哥哥,是你強求了。”
是他強求了……
南的手指在身旁緩緩握緊。
突然間,所有的回憶流入心間,即使隔了千百年,依然清晰如昨——
“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一聲細細地輕喚在他耳畔響起。
臥榻上得黃袍靜坐不動,嘴角間已有隱隱的笑意。
“皇帝哥哥……”
他不必張眼都可以感覺到,有隻指頭大不敬的想戳他這張龍顏。
小指頭越伸越近,越伸越近……
“幹什麼?”他眼也不開的斥喝。
小人兒立即僵住。
一張開眼,就是一張清秀明淨的容顏,像小狗兒似的,呵呵吐氣對他淘氣地笑。
好乾淨的一個靈魂,他想。
是新生的吧!只怕還是第一世。
靈質澄透,靈光明晰,柔和潔白得像上好珠玉,不似他,早已濁汙滄桑。
這一世的他是哪一朝哪一任的皇帝,已經不重要,因為天生帝王龍命的他,每一生一世總為帝王之後。
“瑤光呢?”修長的指輕點她鼻尖。
“姐姐在練功房練功。”小小的臉蛋像河豚般鼓了起來。“姐姐叫我不要吵皇上……”
“那你還來?”他曲指敲了下她的前額。
噢!她抱著被敲疼的地方,小小聲地咕吒:“姐姐也說不能叫皇上『哥哥』。”
“嗯,你也亂叫了。”
“還說皇上就是皇上,不能『你』呀『你』的。”
“說得好。”又賞她一個爆栗。
她腦袋瓜子一頓,垂頭喪氣。“可,皇上,我好無聊啊……好無聊好無聊……我不知道要做什麼。”
他看她沮喪的小臉,嘆了口氣。
到底還是個孩子,十一、二歲出頭,正是愛玩得到年紀。這麼小就隨她姐姐一起進宮當女官,怎麼耐得住深宮清寂?
“去倒杯茶來。”他擺擺手,給她找點事做。
小臉蛋瞬間發亮,“好!”
咚咚咚跑出去煮水煎茶。忙和了半天,茶端來了,倒有一小半灑在地上。
他起身移坐到案頭,開始批奏摺。
喝了幾口茶後,旁邊那雙亮晶晶的眼神又擾他專心。
或許蒼老的心容易被幹淨的新靈吸引,明知道把她遣下去是最簡單的,他竟然有些不捨。
“研墨。”
“噢。”小人兒快樂的端出墨盤,細細為他研了起來。
“上紙。”
“好。”她又很熱心的幫他擺了上好宣紙,擺好了狼毫筆,然後像小狗討主人歡心一般的等待他讚美。
他心裡有個角落更軟。
“坐下,練字。”
“啊——?”所有小狗吐舌頭的表情消失,現下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水狗。
“怎麼?不想?”他眉一挑。
“還要習字?我昨兒已經寫了一天了。”她可憐兮兮地道。
“不習好字,怎麼幫我抄摺子呢?”
叫她坐下來練筆,起碼可以讓她安靜一些時候。做主極慢。於是,天人將轉世異寶傳給了南,卻將一身的絕活傳給了他的弟弟。
或許是因為這樣,他們之間免卻一場皇室必見的兄弟相殘。
幼弟自從醉心於研讀妙法之後,對於凡世間的皇位權勢完全沒有興趣。天人讓他看見的是一個更寬廣的,貫通古今、無窮無盡的境界。
他寧可退出皇位之爭,甘於哥哥的臣下,專心跟隨天人學習術法。
第一世的“天機”就此產生。
之後的六個人,南是慢慢才挑齊的。必須看人品,看心性,看智慧,看忠誠度,總算在那一世,讓他挑足了六個人,湊成了北斗七星。
七星合體的那一世,他和天機偕力,讓他們在接下來有了第一次的轉生。
遺憾的是,天璇的命數一直很短,在第一世便卒於十七那年,這一世的命更短,只有七年。
即使他們可以不斷輪迴,依然必須遵照天理,不是可以任意投生的。
不得已,他們先將天璇的魂魄鎮在“天璇寶盒”中,等待她下一次投生的契機到來。
天璇原本就是瑤光的妹妹,在這一世也是。自她死去之後,瑤光在這世的父母另送了一個妹妹進宮當女官。
瑤光極喜愛這個小妹妹,或許原因和他一樣,那乾淨雪白的靈質,叫人見了移不開視線。
一開始他只是單純覺得,有個這麼幹淨的靈魂做伴也不錯。
但相伴會生情,情生而緣生,緣生而劫生。他和小女官的親溺,引來了皇后的不滿。
他對這名善妒的妻子越來越感到不耐煩。他堂堂一國之君,百歲之靈,會對一個黃毛丫頭動什麼念呢?
後來回想起來,或許那是女人的直覺,皇后已經感應到一些他自己都尚未發覺的情緒。
於是她吵得越兇,他越煩厭;她逼他送走那名小女官,他只覺她心眼過狹,無國母之風。
他和她,已經註定了永生永世相纏,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那小女官就算活得再長,一世也不過區區六十幾載。
長久的爭吵終於引來夫妻徹底交惡,他不再踏入她的寢宮,帝后失和的傳言在全國沸沸揚揚,連幾名大臣都忍不住上了摺子勸誡,他只簡單地回那些人一句:朕之後宮,干卿底事?
所有的汙濁爭端,一回到那個乾淨的靈魂旁,彷彿都能得到洗滌。只要見到她的笑顏,萬般吵擾也煙消雲散。
其實在那時,他都不曾與她有任何肌膚相親。
她就是他的小人兒。他的小女官。無論多少歲,多少年。
直到那一天。
對於一個能生生世世、無窮無盡轉世的人而言,死亡其實並沒有很明確的意義。它只是這一世的終點,下一世的起點。
但死亡之於他的小女官,卻是完完全全的終結。
當時她三十,他四十六。
“皇上……”傷痛逾恆的瑤光目眶發紅,跪倒在他腳旁請罪。
怎麼可能呢?
片刻前才聽她抿唇笑著,要到梅園裡給他摘幾枝梅,讓他夜裡坐在案前批折時也能聞到梅香。
他還想著,總算長了些年歲,懂得體貼人了,以前年紀小時就算去摘梅,也只是想拿給御膳房做梅餅,最終都進來她肚子裡。
不是不久前還見她翩翩的身影在宮裡宮外四處張羅看?怎麼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具冰涼的遺體。
“……摘梅……踩到滑冰……失足……跌入池裡……侍衛來救已是不及……”
隱隱約約聽到瑤光的哭音,全都成了不連貫的語句。
他頹然坐在龍座上,雙手掩面。
在失去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不是所有的死亡都是一個開始。
有些死亡,它真的就是完完全全的結束。對生死的傲慢讓他得到了最大的懲罰。
然後,所有的情緒同時湧來。
以後再見不到那清麗的笑顏。
再沒人只須他手一抬,便知道他需要什麼。只是眉眼一對,互視一笑,便讓他心裡感覺無比寧靜。
那個人已經死了。
和他自已的死亡不同,她會永永遠遠的離去,消失,不會再回來……
情慟,緣生,劫生。
當夜,他不理所有人的勸阻,將她的屍首停在自己的寢殿裡。
瑤光雙目紅腫,詫異地望著他。其實他想過,或許瑤光在那一刻已明白他動了什麼心思,但對“主上”這至高無上的地位不敢冒犯,於是她嚥下所有疑惑,默默回到自已的居所。
深夜的寢宮中,燭光孤獨閃動,映在牆上的修長身影彷彿凝成了雕像。他不是沒有過貼身女人,但那些女人和她不同。
在他心頭,她已成為獨一無二。
那是愛情,一種絕少出現在帝王身上的感情。一動了情,便驚心動魄。
七星寶盒對應的是每一個獨立個體,盒中儲看引動術法的初代之血,是最為要緊的物事。在血初初滴入寶盒的那一刻,寶盒便只認那一個主人。
他靜靜拿著鎮有天璇魂魄的寶盒,心中激烈的糾結起伏。
七星是他的死士,已宣示對他生生世世追隨效忠。他是他們的主子,他不能背棄他們。
但……
他轉頭望看床榻上那蒼白寧靜的身影。
每看一眼,心中的揪痛便漫天蓋地而來,最後甚至讓他痛得以為自己都沒有心了。
天璇的第一世只有十七,這一世尚且不足七歲。其實真正要說,他記憶中的她甚至有些模糊。
當時只是見她慧心巧手,忠誠度高,天機算過她的八字,認為和自己相合,可為忠心助力,於是將她收入門下。
比起其他六人,天權和開陽從第一世起就是他的鐵血將軍,為他爭戰沙場,開疆擴土,居功厥偉;天樞和天機是他的宰相、國師,為他盡心獻策;王衡是他的暗衛首腦,為他收羅情報,防身保安。而瑤光更是明他的心意、不可或缺的貼身女侍。
這些人都與他共患難過,有如家人一般,但那短命天璇——她只是好在自己的八字而已。
有另一個他更熟悉的女人,對他來說如生命般重要的女人,正躺在他眼前,再不會起來對他噓寒問暖,端茶說話。
兩相對比之下,答案似乎很明顯。
在心念甫動的那一刻,他的手已經有了動作——打開天璇寶盒,將其中的初血倒入一碗洗魂水之中。
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