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後來,我告訴麻蛋,有人告訴我一個詞,很美,叫春暖花開。
第二年,麻蛋也來讀書,起了個學名叫鄭安明。女老師回城了,回城那天,我一直哭,啞啞的聲音。她抱著我,落淚。她說,洛洛,我可憐的孩子。
同學們早習慣了我的無言。麻蛋依舊給我背書包,依舊給我從家偷東西吃。
我的成績依舊優異。只是,不會笑了。
冬天,麻蛋將狗皮帽子套在我小腦袋上。我看著他凍紅的耳朵,就拽下帽子,嘶啞著聲音想說,你想把蝨子傳染給我?最後用小紙條寫下來。
麻蛋紅著臉說好。
麻蛋從家裡偷雞蛋給我吃。我想起他媽追打著他滿街跑就想說,但一想自己可怕的聲音只好翻出紙筆:麻蛋,我早吃夠了。我家母雞早讓我殺了。
麻蛋點頭說好。
從此,麻蛋手裡總是握著一本小本子和一截鉛筆。天冷的時候就揣在小棉襖裡,拿給我的時候,還有著暖暖的溫度。
我的口袋裡也裝滿了很多"快捷回答"——"麻蛋,拿開你的破圍巾,全是大鼻涕。"
"麻蛋,這手套都破成這個樣子,一邊去!"
……
小學六年,麻蛋是我唯一的朋友。後來我到鎮上讀中學,麻蛋拉著我,小眼淚是嘩嘩地流。
我走時,奶奶為我收拾行囊,摸著我的頭髮眼淚就往下掉,似滑了線的珠子。我回頭看看虎著臉的父親,頭也不回離開家門。
離開村子時,麻蛋欲言又止,最後他說,洛洛,以後別叫我麻蛋好不好?我瞪著眼睛看著他通紅的臉,笑。蹲下身來,用小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寫道——好的,鄭安明。
他撓撓頭,笑。洛洛,我給你攢雞蛋。
我走,手裡握著玻璃球。我想告訴麻蛋,昨天我又夢到了女老師,她哄著我睡覺,哼唱著一首歌謠。只是,麻蛋,我無法唱給你聽……
第二年,麻蛋也到鎮上讀書,我有了伴。見到他,我就掏出一張紙條說:鄭安明,你好。他撓撓頭,傻笑,跟個河馬似的。
我在他的小本子上寫道:有不會的題目,請教我。
麻蛋說:是,女狀元!
後來,我告訴麻蛋,有人告訴我一個詞,很美,叫春暖花開。
麻蛋只說好。
兩年後,中考填志願。麻蛋問我要報三中還是七中,我伸出三根指頭。麻蛋說,你不是一直想去七中嗎?
我靦腆地笑,麻蛋恍然大悟,一臉壞笑,他說我得去跟奶奶說讓她給你備嫁妝了,春暖花開就將你嫁出去。
我如願考上三中。村裡人來道賀。奶奶說,我就說我孫女是個女狀元。父親依舊笑容不展,小酒不斷倒進肚子。晚上,不見他的影子,奶奶說,灌了貓尿又到你娘墳上哭喪去了。
我傻傻地想,他是不是要把我考上高中的喜訊告訴母親呢?
第二天一大早,村裡人聲沸騰,鬧哄哄的。奶奶打開門,一幫人抬進一個人來,奶奶一看,沒來得及哭就暈了過去。大夥兒七手八腳把奶奶抬到炕上喂熱水。我愣愣地看著地上父親溼漉漉的頭髮,像一頭受傷的小獸一樣嘶吼——救他啊。
我難聽的聲音刺激著在場的每個人的耳膜,包括麻蛋。
父親被抬到衛生室。奶奶轉醒後,麻蛋揹著她狂奔到診所。我沒去,任憑奶奶怎樣求我,我一想起他身上每一根骨頭都吱吱嘎嘎地亂顫、劇痛。剛剛烏鴉般寒磣的聲音冰涼了我每一個毛孔,想到麻蛋都倍受驚恐的神情,我知道,自己一輩子只能做個完美的啞巴。
父親去了。奶奶坐在炕頭不停地哭,不停地唱——大山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我想起自己欠麻蛋一首歌,我一直想像女老師一樣唱給麻蛋聽,然後看他笑。但是,這只是個夢了。
我離開家,沒參加父親的喪事。麻蛋說,村裡人都說我不通人情。我看著麻蛋憂傷的臉,突然意識到他已經比我高一個頭了。骨骼噼噼啪啪生長的聲音是誰也阻止不了的。我告訴麻蛋,胡楊和我在一個班裡。麻蛋看著我寫下的這九個字,咧咧嘴笑,你奶奶現在肯定給你做不了嫁妝。
想到奶奶,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