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兩歲開始就那個樣子,比我家休息室裡的娃娃還要難看,哭起來的聲音比野貓還難聽,打架比狗熊還狠,雖然偶爾也有聰明的時候,但怎麼想都是好管閒事的笨蛋。
織橋回到醫院給他安排的宿舍裡,朗兒坐在桌前,房間裡只開著一盞昏黃的燈,她顯然已經困了,但還在等他。
“這麼晚?”她溫柔地微笑,也不問他哪裡去了,這個男人其實充滿孩子氣,是被人寵壞了的娃娃,瓷器一樣很容易壞的。
“幾點了?”織橋坐倒在沙發裡,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十一點了,吃飯了嗎?”朗兒問。
“吃了一半。”
他笑笑,總是微微發白的臉色常給人他累極的感覺,朗兒有些心疼,捋了捋他的頭髮:“餓不餓?要不要喝點什麼湯?”
“不餓。”
“心情不好?”她微笑得很溫柔,“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朗兒微笑起來的樣子比燈光溫柔,被她凝望是很舒心的感覺,但織橋很少看她的眼睛。
“沒什麼。”他笑笑。
“要不要我放一首歌給你聽?”朗兒嫣然,從沙發上下去打開音箱的櫥窗,“要聽什麼?”
“你想聽什麼就放什麼。”織橋又笑笑。
朗兒放了一張CD進去,按了開始。
輕柔的音樂響起,是班德瑞的輕音樂,沒有歌詞的那種,織橋笑笑,“Sa……有什麼事想問我?”他懶懶地躺在沙發的一邊,倦倦的樣子。
朗兒稍微有些一怔,輕嘆了一聲:“為什麼你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麼。”
“你在想什麼全部寫在臉上,”織橋倦倦地說,枕著頭看天花板,“我很懶猜別人在想什麼,想問什麼就問吧。”
“那個……孝榆……”朗兒低聲問,“是你朋友嗎?”問及的時候她的手細微地顫抖,放下了CD的盒子。
“算是吧。”他懶懶地答。
“她今天在醫院裡等了你一整天,從早上到下午,八個小時。”朗兒低聲說,“吃了兩個麵包,一直坐在候診大廳的椅子上。”
織橋不答,過了一會兒:“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好不好?”
“朋友……會等朋友……那麼久嗎?”她輕聲說,“我以為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女朋友?”他意興闌珊地呵出一口氣,“為什麼人人都以為她應該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他望著房間裡的吊燈,“她不過是個又聒噪又自以為是的女人……像我這樣的男人……為什麼一定要找她那樣的女人……卡……”
“你看不起她嗎?”朗兒輕聲問。
“當然。”織橋說得順口也自然,“我看得起的人很少。”
“為什麼?”
“Sa……誰知道?”他順口說,“她從兩歲開始就那個樣子,比我家休息室裡的娃娃還要難看,哭起來的聲音比野貓還難聽,打架比狗熊還狠,雖然偶爾也有聰明的時候,但怎麼想都是好管閒事的笨蛋。我最懶得管別人家裡的閒事,誰和誰談戀愛,誰應該和誰好,這種事情最知道……還有誰被誰欺負……誰很可憐之類……從小到大,煩也煩死了。”
“是……是嗎……”朗兒低聲說,“你從來沒有和我說過她的事。”
織橋不答,又過了一會兒說:“她的事想起來就煩。”
朗兒的眼睫顫動丁一下,輕輕地說:“是……是嗎……”
織橋哼著班德瑞的音樂調子,像在深思,也像什麼也沒聽見。
自從在美國遇到織橋,她沒見過他心煩的樣子,織橋很任性很隨性,無論大事小事挫折還是其他什麼不順心的事,他都笑笑就過去了。和他外表相反的是,織橋對於自己的專業非常努力,去坦桑尼亞兩年,積累了豐富的基本臨床知識,而後去美國深造他的神經外科專業,那種認真和專注於救人的光彩讓她心為之顫,終於決定放下心去愛這個飄忽不定也不成熟的男人,他任性,但是他充滿魅力。
一年多來她沒有想過織橋會和別人走,她知道他很吸引人,美貌而撩人,並且往往是故意的,但是他習慣了被人照顧被人疼愛,沒有一個人陪伴在身邊絕對不行,而她是最適合他的一個。但是今天……她突然覺得……很不安……那個奇怪的女孩子,彷彿比她更瞭解織橋一樣,霹靂般的氣勢,也許織橋本有更多更多她不瞭解的東西,其實她對於織橋來說並不是那麼必不可少,也許——是什麼東西的代替品?會麼?輕輕打了一個寒戰,她從沒想過,養成織橋這種依賴習慣的人……會是誰……
“給我一杯冰檸檬茉莉。”織橋懨懨地以指尖揉著眉心,“今天的手術很累。”
“好。”她連忙起身去倒茶切檸檬,心裡微微浮起一片疑惑……手術都已經是今天早上的事了。
“畢畢,你說是草莓的好吃,還是榴蓮的好吃?”
第二天,翹班不上的孝榆拉著新任男朋友逛街,目的據說是防止日報老闆以昨日搞砸採訪之事炒她魷魚,但聽見這個道理的人只覺得那是促進她被炒魷魚的一種過程。
冰淇淋店裡,孝榆對著蛋筒指指點點:“畢畢,你說哪個好?”
“那個。”畢畢指了指蛋筒上包裹的印著藍色小熊圖案紙卷的那個。
“幹什麼老是喜歡小熊的?都二十六歲的人了還要小熊,”孝榆指了指藍色小熊紙卷的草莓冰淇淋,“就這個好了,那,畢畢,你為什麼喜歡小熊?”
“嗯。”畢畢彎著眉笑,迷迷糊糊的。
她一把拉住他的臉,往兩邊拉,“不許裝傻,告訴姐姐,乖,是不是從兩歲開始抱熊熊?”言下笑嘻嘻的,手指捏啊捏的捏畢畢比女孩子還嬌柔的皮膚。
“嗯。”畢畢又繼續那樣笑。
“嗯什麼嗯?每次你這麼‘嗯’就是在騙我,我早就看破了。”孝榆繼續捏,“告訴我啦,告訴我我就買很大很大的熊熊給你,乖啊。”
“那裡有DVD賣。”畢畢指了指不遠前的一家音像店,“不知道有沒有魔戒三。”
“啊啊啊!你看見了竟然現在才告訴我。”孝榆立刻忘了關於熊寶寶的問題,三兩步往音像店跑去,跑到半路看見音像店旁邊有一家漫畫店,再度尖叫一聲撲進漫畫店裡去了。
為什麼喜歡熊……畢畢的眸色略略深沉,浮起淡淡一抹近乎哀傷的褐,隨之微笑,望著孝榆在漫畫店裡東張西望的背影。
“這本書畫得很可愛……”孝榆從書架上拔下一本漫畫,一回頭撞上一個人,“哎呀!”她後退了一步,面前是個長得很豔麗的女孩,燙著卷卷亞麻色的頭髮,回頭兇狠地瞪了她一眼,踏著尖尖的鞋子搖曳生姿地走了。
哇!美女!孝榆第一反應過後怔了一怔,才明白自己被人討厭了,聳了聳肩,突然看見那美女的頭上夾著一個藍色印花的小熊,眨了眨眼,那很眼熟嘛。回頭往畢畢身上看去,他今天身上穿了白色底子淺藍色熊寶寶圖案的T-shirt,那是他喜歡的顏色,走回來撞撞畢畢的腰,她眉開眼笑神秘兮兮地說:“怎麼樣?”
畢畢怔怔地看著那個美女遠去,回過頭來眨了眨眼睛:“什麼?”
“和你一樣喜歡熊熊啊。”她竊笑。
“我喜歡白色的。”他回過神來微笑,“白底的。”
“是嗎?”她隨口應,心想還有特定要求要白色的,真是不可救藥的戀物癖,“畢畢啊,你不會喜歡上這種熊寶寶了吧?”她像見了怪物一樣看著他,“難怪你找不到女朋友?”
畢畢找不到女朋友是因為愛上了白底藍印的熊寶寶?這種道理也只有孝榆想得出來,“你等我,我去付錢。”她拿著一套《天才寶寶》興高采烈地去櫃檯付錢。
人麼,總是因為單純所以才快樂,畢畢笑得像陽光下的天使,其實孝榆不懂,在他最難過的那一年,他認識了她,從而把最難過的一年變成了最快樂的一年,她在一無所知中陪他經歷過一切,只要看著孝榆的笑臉,無論怎麼樣灰暗的心情都會微笑。無意間目光微微一側,他看見了對街的兩個人,一個白色衣裙的女孩提著包沿著街慢慢地走著,似乎有點在發呆,沒有留意身後十步之內有個很年輕的男人正斜著眼睛看著她的皮包,已經跟了她很久的樣子。
朗兒今天下午有一個小小的測試,所以早上沒有班,織橋有一個大手術正在準備,她不想打擾他心情就一個人出來逛街,只是長街漫漫,她整顆心都不在街上,都在怔怔地想昨太晚上織橋異樣的表現。
他和那個女孩……孝榆……究竟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一提起對方就開始互相貶低,但明明……其實是很在乎的樣子。她嘆了一口氣,突然手裡一空,提在手上的手提包被人一把奪走,她完全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看著一個年輕的男人拿著她的皮包快速往旁邊的小巷深處跑去。
“喂!快追啊!”旁邊有人大喊一聲,“啪啦”丟下一大堆東西快速的往小巷裡追去,朗兒嚇了一跳,那一堆東西跌在地上散開來砸了她的腳,是一大疊漫畫書,抬頭一看兩個人往小巷裡追去,前面那個依稀有點眼熟,是個女孩。把那疊漫畫撿起來拍掉灰塵,她才醒悟過來她被人搶了皮包,有兩個“見義勇為”的熱血青年幫地追賊去了,其實地並不怎麼在乎那個皮包,沒有什麼比織橋更重要。呆呆地站在小巷口看著,她依稀覺得追賊的女孩聲音很耳熟,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這麼……這麼聒噪的聲音……不,是一響起來就讓人羨慕她如此有活力的聲音。
感覺漫畫書的袋子裡還有東西,她拿出來一看一怔:錢包?迷惑的抬頭看著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的小巷;有人幫人追皮包,把自己的錢包丟在地上的?稍微側了一下錢包,那是個鑰匙包加錢包的組合,“嘩啦”一聲錢包沒扣好鑰匙滑了出來,她看見鑰匙底下的大頭貼。
那是一個很拽的男生和笑得很開心的女生,可能都是很久以前的大頭貼了,被鑰匙摩擦得很模糊,都是十六七歲的年紀,但男生瓷器般偏白的膚色和女生比什麼都燦爛的笑臉,即使模糊了也很清晰。朗兒的手微微一顫,差點那錢包跌在地上,感覺是跟隨了她一整夜和一整個早上的不好的感覺突然降臨在她身上,眼前浮起的是織橋說某個女孩很煩的樣子。
其實她明白,如果不重視的話,任何人對織橋來說都不重要,他不會自尋煩惱而且他有些目中無人,絕對不會為某個不在意的人心煩。心煩了只能說明他在乎,甚至她可以感覺到——他不想在乎但是他在乎的那種無奈和煩惱。
單是那八個小時的等待就讓她茫然,孝榆其實也很在乎織橋的吧?但那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怎麼會是那樣的?如果真的彼此相愛的話,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們就可以相愛了……啊……
呆呆地站在路邊提著漫畫的袋子,她泛起一絲纖細的苦笑,為什麼和織橋最接近的自己竟然如此沒有信心呢?為什麼?是因為其實她一直都不想承認的,她一直沒有得到織橋的心麼?不,織橋的心,似乎一早就不存在,一早就給了別人一樣,不在他的胸膛裡。
“你的東西掉了。”耳邊傳來溫柔的聲音,朗兒吃了一驚回頭,眼前是一位長髮及腰纖細清秀的女子,透著一股書卷氣看起來氣質高華而且性情溫柔,她拿著一個白底藍印的小熊的髮夾,看起來樣子很舊了,“你的。”
朗兒“啊”了一聲:“這不是我的,”她微笑,“可能是剛才跑過去的人掉的吧。”但是她接過來放在孝榆的漫畫袋裡,
“謝謝你。”眼前的長髮女子溫柔典雅,看起來油然而生一股親切感。
長髮的女子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等朋友?我先走了。”她剛才純屬樂於助人,並不認識朗兒,這就準備走了。
朗兒點了點頭:“謝謝你。”
“嗒”的一聲,有人從身後走來,那輕佻的腳步聲隱約都能讓人感覺到來人的散漫和無以形容的妖嬈自信,朗兒未回頭就知道是織橋,“怎麼沒有在醫院裡面看片子?”她微笑,有絲絲淡淡得意的心情,她不在身邊織橋還是追來了,因為他不習慣沒有人陪他。
“織橋?”身後響起訝然的驚呼,朗兒稍微有些愕然地回頭,那長髮女子怔怔地看著織橋,一泫秋水似的眼睛全是茫然,“你回來了嗎?”
“碧柔?”織橋詫異地看著那四年不見越發清雅的女子,“孝榆沒有告訴你我回來了?”
“她是打了個電話給我。”碧柔茫然說,“她說:”有個變態回來了。‘我不知道是在說你……“突然發現自己說出了”變態“兩個字,她的臉色微紅,還是和當年一樣害羞,”她已經很久沒那樣說過。“
“你們……認識?”朗兒怔怔地看著碧柔和織橋,她也不得不承認,碧柔清雅纖秀比她更勝一等,為什麼世間所有女子都認識織橋?她忍不住心裡泛起一絲苦笑,也許是偶然,但至少這個女子太溫柔而缺乏威脅力,她並不像看見孝榆那樣全身寒毛直豎。
“嗯哼哼哼……”織橋輕笑,“認識,”轉而他問碧柔,“最近好嗎?”
“嗯……好……”碧柔低下頭。
朗兒一邊看著,不知不覺站到織橋身邊,靠他近一點。
“哎呀!”小巷那邊傳來一聲專門嚇死春眠不覺曉的懶人的大叫,“碧柔!織橋!牛郎!”她拖著畢畢從小巷那裡跑回來,氣喘吁吁,“哇!三角戀遇在一起了。”
朗兒一呆,碧柔已經滿臉尷尬,“我先走了。”她匆匆準備離開。
“等一下!”孝榆大叫一聲,“我有件事要宣佈。”她拉住畢畢,“我們談戀愛了!”
“轟隆”一聲,一輛汽車自身邊掠過,大家的衣發都在激盪,一片死寂。
碧柔驚慌失措地看了畢畢一眼,勉強笑了一下:“是嗎?恭喜你終於決定談戀愛了。”她低下頭說,“我還要去上課,晚上……晚上我再打電話給你。”說著她匆匆離開,像落荒而逃一樣。
“碧柔幹什麼這麼緊張,又不是她淡戀愛。”孝榆大惑不解地看著碧柔落荒而逃,“幹什麼啊?”她看著畢畢,“她不是不喜歡你嗎?”
畢畢不答,彎著眉線眼線。
朗兒驚慌失措地看著織橋的表情——他生氣了!她退了一步,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織橋生氣了,非常非常生氣!“織橋……”她剛想說什麼,突然頭頂上有異樣的感覺——“嘩啦”一聲一片沉重的東西倒下來的聲音,剛想抬頭已然不及,“嘩啦”一聲一個巨大的遮陽棚從天而降,她被人拖了一把撲倒在地上堪堪避過砸下來的鐵框,抬起頭來在深藍色的遮陽棚裡拖了她一把的人站了起來一手支起塑料布,一步一步往前走。遮陽布外的天光如此明亮,透過沉重的塑料布也能看到被扣在下面的幾個人——畢畢抱著孝榆跪在地上,孝榆被嚇了一跳,乖乖的一雙眼睛活靈活現地待在畢畢懷裡,走過去的人自然是織橋,他看著被畢畢護在懷裡的孝榆。
“你有病啊?”孝榆回過神來第一句就白了他一眼問。
織橋一手託著塑料布的頂,目光閃爍不定地看著畢畢,畢畢還是彎眉的,渾然什麼都不覺得一樣地微笑——然後織橋看孝榆,孝榆睜著大大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然後他放手,讓整個塑料布蓋了下來,誰也看不到誰了。
外面一片喧譁只怕傷到了人,裡面的人沒動。朗兒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塑料布空隙裡織橋的鞋子,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然後撩開塑料佈一個人走了。她沒追,她趴在地上沒動,胸口像被什麼東西突然撐到爆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連動都不能動,對面的塑料布被人撩起來,一個溫柔的近乎“男孩”的美少年彎眉微笑扶她起來,遞給她她被搶走的皮包,孝榆灰頭土臉跟在他身後把她扶了起來,“你沒事吧?”
她接過皮包,看著這兩個人,她被搶走的東西不是皮包,突然顫聲問:“你們兩個真的在談戀愛嗎?”問的時候眼淚奪眶而出,像剛才就已經哭了,而眼淚現在才流下來。
“當然是真的。”孝榆理所當然地說。
“假的。”畢畢微笑。
“啊?”孝榆張大嘴巴看著畢畢,“你說什麼?”
“我們只是朋友,不是戀人。”畢畢的語氣很祥和,“去告訴他吧,看他那個樣子,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深邃的黑瞳望著朗兒,彎眉一笑,“吶。”
朗兒不語,渾身在顫抖,一直在顫抖,過了一會兒咬牙說,“織橋……和織橋在一起的人是我!為什麼我要去解釋……我要去解釋你們兩個不是一對?你們兩個是不是一對關他什麼事?為什麼我要解釋——你們當我是什麼?是什麼?”她突然爬起來整理好衣服,“你們——你們不要來打擾我們的生活!”這大概是她這輩子說過的最重的一句話,抓起皮包她撩開塑料布跑了出去。
“畢畢你說什麼啊?”孝榆抓住他,“幹嗎說我們不是戀人?明明說好了的嘛,難道我就不能找男朋友——那個傢伙可以找女人我就不能找男人?”她指著自己的鼻子,“難道我還要給他守寡?”
“孝榆,你看到織橋的眼睛沒有?”畢畢輕輕摸了摸她的頭,“你不該說‘你有病’,那句話可能是織橋這輩子受過的最大的打擊,你知道嗎?”
畢畢的語氣一貫溫柔祥和,從來沒有責備過人,孝榆有些發怔,“他就是有病嘛,難道我不可以和你談戀愛?幹嗎用……用那種眼光看我?好像我殺人放火一樣。”
“孝榆啊,”畢畢深吸一口氣,再次輕輕摸了摸她的頭,讓她正視自己,“織橋被你寵壞了,他不知道你對他有多重要,你告訴他突然之間你不要他了,你不在乎他了,他受不了的。”他的手停在孝榆額頭上,溫暖著她的肌膚,“你說他有病,很殘忍的。”
“他本來就……”孝愉“有病”兩個字差點脫口而出,幸好硬時吞下,過了一會兒。她說:“他有覺得我很重要嗎?騙人。”
“你覺得呢?如果織橋今天要結婚了,你會怎麼樣?”畢畢微笑。
“不可能的。”她想也沒想一口拒絕,“不可能有這種事,那個變態花花公子絕對不會結婚,哪個女人他都不會真的喜歡的。”
“剛才那個小姐其實人品不錯,為什麼織橋就不能和她結婚?”
“不——可——能——的——”孝榆快要生氣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碧柔比這個朗兒溫柔漂亮,織橋連碧柔都不要怎麼會要朗兒?胡說八道!”
“如果他就是喜歡朗兒,真的很愛地……”
“不可能的!”孝榆爆發了,火冒三丈地盯著畢畢,“你再說我就翻臉了,幹嗎門說一些無聊的事情,又不是真的!”
畢畢凝神地看了她一眼,微笑:“剛才織橋聽見你說‘談戀愛’的時候,大慨也是這種心情吧?本來以為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竟然發生了,真的發生了,他竟然連憤怒的資格都沒有,而且你說他有病。”他輕輕嘆了一聲,“很受打擊吧,對於織橋這種男人來說,既是恥辱,也是人生中最失敗的事。”
“我談戀愛和他結婚不一樣!”孝-怔了-怔,仍然呆呆的。
“傻瓜!”畢畢拍了一下她與萬年化石有得拼的遲鈍腦袋,“他以為你會永遠圍著他轉,你永遠不會變,你以為他永遠不會結婚,永遠不會愛上別的女人,”他微笑了,難得微笑得有些寵溺而洞燭人心的模樣,“自以為是的兩個人。”
“就算是那樣……那又怎麼樣……”孝榆呆呆地說,“誰會永遠圍著他轉?我又不是他奴才,我偏偏不圍著他轉,偏偏要淡戀愛,偏偏要氣死他。”
“嘩啦”一聲,塑料布被人揭開,畢畢撩開蓋下來的塑料布,和孝榆一起走了出來,“織橋不知道會怎麼樣。”
孝榆怔了怔,呆了呆:“他?他連坦桑尼亞那種地方都去了又回來了,還會怎麼樣?”嘟噥了一句,她說,“為什麼我們不是戀人,我們還不是一起出來逛街吃冰淇淋?”
“但你更希望我和碧柔出來逛街,不是嗎?”畢畢還是微笑。
“當然了……”孝榆一不小心說漏嘴,咳嗽了兩聲,“當然以前是這樣的。你們兩個看起來很搭,郎才女貌,不不不,女才郎貌,不不不,你不要誤會我說碧柔是豺狼,總之你們兩個又厲害又漂亮,不在一起好可惜。”她眼睛閃閃亮地看著畢畢,“不如我們分手你去追碧柔好不好?”
畢畢彎眉“嗯”地笑,不知道是一笑了之還是答應:“你真是……”他有些說不下去,這兩個人都是……其實並不是什麼不知道,倒是有些故意——潛意識地不承認——還有找很多事情來證明自己並非深愛著對方。再這樣下去,肯定要傷人傷己,畢竟都已不是可以任性的年紀,只是他已不能再說下去,孝榆其實不是不懂,她不想懂而已,甚至不想懂到連自己都相信是絕對沒有愛過織橋,那不管說什麼都無效,“走吧,我們去吃飯。”
“我有件事要宣佈,我們談戀愛了!”
孝榆神氣活現的聲音就像一隻鴨子搶到了一個雞蛋那樣張揚,根本就是在炫耀、炫耀她終於找到男朋友一樣!織橋一瞬間有把畢畢和孝榆都打扁,一人奉送一拳的衝動,憑什麼說得那麼興高采烈,笑得那麼開心?突然之間氣得他自己都難以相信,卻又沒有理由發作,看著孝榆和畢畢態度親密地站在一起,他活到二十六歲沒有這麼氣過,突然間頭腦發熱他知道自己看不下去,再看下去絕對失去理智會動手打人,立刻轉身走人。
一直到走過兩條街,他才漸漸冷靜下來,望著街邊櫥窗裡自己的臉——沒見過這個人有這麼狂亂的眼神——完全不像某個什麼事都無所謂,做什麼都很成功,以至於永遠站在人群中可以頤指氣使,隨便指使別人的人,像只破遺棄的狗!該此的方孝榆!他一拳狠狠地砸在街道的牆上,什麼找男朋友——像她那樣的笨女人興高采烈地拉著畢畢逛街就是在談戀愛嗎?少騙人了!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怎麼可能……
拳頭上一陣劇痛,他悚然一驚張開五指,修長白皙的手指上撞出了一片擦傷,流出了鮮血,看了一眼,足足過了半分鐘,他才反應過來他明天要做手術,弄傷了神經外科醫生的手指實在不祥,再過了半分鐘,外科手術要帶手套——他放下手不再想那麼多,抬起頭來,才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城裡那片四年前是鬼屋區,四年後更是鬼屋區的老建築區,眼前不遠就看見一片荒草,那是“伸縮自如的愛和輕薄假面”書吧外面的花園。自從幾個人畢業以後書吧就關了,但在剛剛回來的織橋的記憶裡,它還是當年青春燦爛的模樣。
滿地荒草——書吧的裝潢還在,門外漫畫海報色彩卻已殘缺不全,在風中瑟瑟搖擺,他走過去拍了拍那牆壁,眼前隱約浮起屋子裡學生滿座,放著輕柔的音樂,孝榆無聊地趴在吧檯打盹,尤雅站在她身後泡茶,碧柔負責端茶遞水,而他在地下室裡睡覺的日子。那時候不覺得是幸福,不覺得那是幸福……更多的回憶翻翻滾滾突然從不知名的地方爭先恐後湧上,兩歲的孝榆、十二歲的孝榆、二十二歲的孝榆……他們吵架吵架,總是吵架,她總是大喊大叫在他身後,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離開,她總是追在他身後,她幫他挑女朋友,邊挑邊笑……最後的記憶是她那首千古絕唱難聽得鴨子都想自殺的《生如夏花》。自從決定去坦桑尼亞,就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許她越快樂他就越恐懼,所以最終走了連道別都沒有說……那個時候,她很難過的吧?她以為他和她是最好的,他偏偏要證明她一點也不重要,跑掉了、交了很多女朋友,誰要她管他那麼多閒事?但是今天……今天終於證明她再也不管了,終於她站到別人身邊大聲罵他:“你有病啊?”
他大概是真的有病吧?織橋背靠著牆壁望著天,他是徹底的有病,徹徹底底的有病!
“織橋!”後面追來的朗兒氣喘吁吁地踩著高跟鞋追到這裡來。“為什麼要走?”她溫柔斯文的臉上流露著憤怒和不可置信的荒唐之感,“為什麼要走?他們——她和他談戀愛關你什麼事?為什麼你要走?你不是——你不是很討厭她的嗎?她不是很煩?你該恭喜她終於找到男朋友還是個很好的男朋友,你為什麼要走?你走了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織橋頓了一頓,過了一陣終於喃喃地說:“為什麼要走?因為我有病!我神經病……”
“你愛她吧?”朗兒悽慘地大叫起來,“因為你……因為你根本就一直都在愛她!你從頭到尾都在愛她!從來沒有愛過我!”她“啪”的一聲把她的皮包摔在地下,“我一直都是代替品,一直都是——你欠了人來照顧而找來的保姆——所以你始終不肯和我上床!”她什麼話都說了出來,“我以為是你尊重我……所以我更愛你,想不到你……想不到你……”眼淚從她眼裡滾出來,她指著他的鼻子,“你是個幼稚到連自己喜歡哪一個女人都搞不清楚的蠢蛋!你看不起自己愛的女人!你有病!”
織橋驀然抬起頭看著她——朗兒沒在他面前如此失態過,如此狼狽如此滿面淚痕,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會再回去了!”說完轉身往馬路口快步走去。
織橋笑了一聲,沒說什麼,也沒有留她,他不知道是自己只能笑一聲,還是突如其來的幽默細胞發作讓他笑了一聲。靜靜地看著驟然安靜一個人也沒有的街道,他愛孝榆?是孝榆那個八婆暗戀他吧?明明是她先愛他的,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他們兩個無論如何就是要牽扯在一起,因為孝榆愛他,所以他不愛孝榆就是荒唐、就是對不起她、就是匪夷所思、就是人間怪事?明明是她不好、是她先愛他的!他怎麼可能……愛孝榆?她有什麼好?聒噪的母鴨子!還是很難看的一隻連自知之明都沒有……
“咿呀”一聲,身後的門突然打開,織橋驀然抬頭,只見-個人從本應荒涼廢棄的屋子裡走了出來,看見織橋神色不變,冷靜地點了點頭。
“尤雅?”織橋相當意外,一怔之後醒悟,剛才和朗兒的爭執尤雅肯定聽見了。
四年不見,當年冷靜尊貴的男人越發散發成熟穩重的魅力,有一種昂貴的優越感,比之輕佻妖嬈的織橋更具有男人味,尤雅鎖上門,簡單地說:“我回來看看。”
“最近怎麼樣?”織橋細細地笑了,“好像很成功?我聽說你去了英國。”
尤雅不答,過了一會兒走下樓梯:“織橋。”
“嗯哼?”織橋呵出一口氣,大白天的他卻希望有些白氣可以看見。
“喝杯酒吧。”
“行。”
兩個男人去了酒吧。
“明天你有個手術是吧?”尤雅說,手裡持著酒杯,看他持杯的樣子就知道常喝。
“你倒是比我還清楚。”織橋笑笑。
“放棄吧。”尤雅說。
“什麼?”織橋怔了一怔,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別人勸他不要做手術。
“放棄吧,明天的手術。”
“不,明天是一個重要的手術。”織橋勾著嘴角,有些似笑非笑,也算有些自嘲,“我是醫生,安排定了的手術時間我不能改。”
尤雅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呵了一口氣:“呵——你總是看起來很冷靜。”
“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你。”織橋喝了一口酒。
“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像孝榆那樣,”尤雅淡淡地說,“有話想也不想直說,我做不到那樣。你總是看起來比實際上冷靜,和我不一樣。”說著他也喝了口酒。
“是嗎?你也有不冷靜的時候?”織橋笑,“喂,你愛過女人嗎?”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是什麼樣的感覺?”
“沒有。”尤稚淡淡地說,“我愛過男人。”
織橋怔了一怔,失笑:“你開玩笑嗎?”
尤雅又喝了口酒:“我從來不開玩笑。”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嚴肅,也很寂寥,就像酒色一樣。
“真的?”織橋開始笑,“這還真是新聞,是誰?”
尤雅不答,眼神越發寂寥地望著桌上咖啡色的桌布,看他的眼神會覺得沉寂著許多無法爆發的感情,以至於比遠古以來匯聚的種種風雲更蒼茫。
“畢畢?”織橋繼續笑,他已經有些醉眼帶笑的意思,“我猜得對不對?”
尤雅嘴角勾起一點笑,有點像冷笑,卻有很自嘲的風度,“噯。”他應了一聲,尤雅很少應得這麼和氣。
“你躲他躲得比誰都遠。”織橋繼續喝酒,“我只是隨便說的,你不必那麼快承認。”
“你比我幸運。”尤雅淡淡地說,“你愛的是個可以愛的傢伙。”
“畢畢人也錯,我沒有同性戀歧視,也不反對你去追他。”織橋淡淡無聊地說,無聊得有些無力,懶懶懨懨的,“不過他和孝榆在一起了。”
“他們不是真的在一起。”尤雅的語調冷靜得不像在談論這種事的人,“孝榆不愛他,她愛你。”
“哼……嗯哼……難道你要我收了那八婆,好讓畢畢繼續做黃金單身漢?”織橋醉醉地一震,然後玩笑,“你可以直接去追他,那有什麼,我在美國見多了。”
“不,”尤雅的酒杯放回桌上,“我只是不想讓他很累。”
“畢畢?那男人深不可測,除了孝榆沒人敢把他當做娃娃……”
“他愛孝榆,為了孝榆他做什麼都可以。”尤雅淡淡地說,“孝榆愛你,和孝榆在一起他會很累,也很痛苦。”
織橋一笑:“看來你對他真不錯。”
“孝榆愛你,你愛孝榆——你們兩個怎麼樣都好,不要連累別人。”
“我……”
“就是這樣。”尤雅打斷他的話,推開椅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織橋繼續喝他點的酒,他那杯酒叫做“死神”,還真是不吉利的名字。
孝榆愛你,你愛孝榆——為什麼人人都這麼說?他的手抵在額頭上,為什麼人人都這麼說?真的嗎?也許……真的吧?真的嗎?真的……吧……他雙手都支在額頭上,怎麼會愛上這個女人的?他的愛情不是應該很羅曼蒂克、很高貴、很豪華、很豔麗,最好富有傳奇色彩,怎麼會這麼窩囊的——愛上了這樣一個女人?
你們兩個怎麼樣都好,不要連累別人。
尤雅還真是直接,織橋細細地嘲笑,深愛著另一個男人的男人,不見他的面,為他鋪墊著一切,什麼都不求的愛。他愛孝榆是什麼?什麼都要的愛?不高明到了愛著一個全面照顧自己的女人……連什麼時候開始愛,和為什麼愛都想不通……
太複雜的關係,當年同在屋簷下的人。他醉醉地閉著眼睛,眼睫長長地微往上卷,那美人的風度四年未改,隨時隨地都是華麗動人的。失敗——他現在腦子裡只有這兩個字,愛上孝榆,是他完美人生裡最失敗的事、最沒品和最落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