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篤——”
敲門聲,這聲音是夜裏品安坊的丫頭給‘小姐’送夜宵。
“吱呀”一聲門開了,長衣長髮的“女子”即使在夜裏看來也似菩薩而非女鬼,略解的羅衫,露出“她”曲線均勻的肩。送夜宵來的阿盼娥猛地一怔,那肩,在月下泛着細膩的光,線條單薄得讓她的心突然一震,突然好想抱住這“菩薩女子”好好哭一場。
君知見她怔怔地看着自己,莞爾而笑,這丫頭腦子裏特別空,特別不能藏心事,“怎麼了?”
“啊——”阿盼娥突然驚醒而叫了一聲,手裏端的盤子差一點“噹啷”落地,幸好君知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否則吳媽一晚的心血就要見地板去了,並且可能她自己還要來擦地。
“我我……我覺得小姐的肩讓人看起來想哭……”她張口結舌,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我我……我來送夜宵,是吳媽做的,特地做給‘小姐’吃的。”好不容易把要説的話説完,阿盼娥空白一雙眼睛精靈流轉,卻詞不達意。
她的意思是説,她感覺他很孤伶嗎?君知微怔了一下,不自覺地拉緊了自己的衣襟。他原本沒有留心衣裳已經滑過了肩膀,“我沒有叫夜宵,吳媽怎麼會做了夜宵叫你送來?”
阿盼娥臉上有些紅,“吳媽説……”
“吳媽説什麼?”君知聞着盤子裏東西的香味,漸漸皺起了眉頭。
“吳媽説,‘小姐’要在這個時候開始補身體,日後才能給姑爺生個胖娃娃。”阿盼娥鼓起勇氣説完。她的嗓門本就很大,這一正氣一説,倒是整個院子,説不定整個品安坊都聽見了。
寶福在隔着一重院子的房間裏聽見,“噗”的一聲,一口茶嗆在咽喉裏,差點要了他才四十四歲的一條老命。
君知吃驚地望着阿盼娥,這丫頭總能讓他吃驚,總做出一些驚人之舉,“補身子?這是誰的主意?”
“吳媽。”阿盼娥説,又趕緊搖搖頭,“不,是我們大家的主意。”
大家的主意?姑爺?孩子?儘管君知才智不差,也是繞了七八道彎才知道她在説什麼,望着這單純明快的小丫頭,一時間他也不知該説什麼好,居然愣住了。
“我擱在這裏了。”阿盼娥小聲地説,把盤子放在桌上,轉身準備離開。
君知的目光落在那夜宵上。補身子的補品?他哭笑不得,女人啊女人,這腦子裏到底想的是什麼?微舉衣袖,他拂了一下亂過額際的髮絲,搖了搖頭。做女子,還有這等麻煩?他換妝十年,居然從未想過。
“‘小姐’……”突然有個細微的聲音傳來,君知的目光自盤子轉到門口,阿盼娥回過頭來,滿臉是欲言又止的神態。
“有事?”他記得這個小丫頭,特別痴茫、腦子裏不裝事,也不懂體面和教養,是特別純的人。他心裏對阿盼娥親切些,因為他知道其他選進來的丫頭都有種種複雜的心事,獨她沒有。
“我喜歡‘小姐’。”阿盼娥轉過來面對着君知低聲説,眼裏都是崇拜的神色。在她眼裏君知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女人”,是她賣一輩子豆腐都趕不上的成熟,就算她和君知一樣唸完這屋子裏所有的“書”都不能和“她”比肩的有氣質。
喜歡……我?君知怔然。
在阿盼娥眼裏,“君知小姐”過了很久,才微微一笑。
“她”微笑起來的樣子極端素,彷彿眼望的都不是人,而是足下雲濤滾滾裏的茫茫蒼生。阿盼娥望了“她”好久,才咬了咬嘴唇走了。
傻丫頭,她好羨慕他呢!君知合上房門,什麼也沒有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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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盼娥是個傻瓜!進品安坊的第一天,大家已經有共識。
這幾天,品安坊的三姑六婆們有了一個新的共識,阿盼娥是個大傻瓜!
她居然學“君知小姐”散發。一頭烏髮柔順光滑地落在身後的腰際處,隨着“她”的動作和着長衣長袖略略飄蕩,整個一個踏舞欲飛的感覺。阿盼娥的頭髮一樣烏黑秀麗,但是不知為什麼,也許是氣質的差別——她散發看起來就像個女瘋子。那一頭長髮跟着她跑過來跑過去像野馬頸後的鬃毛,怎麼樣都美不起來。
“阿盼娥,你能不能把你那頭頭髮給我綁起來?品安坊的丫頭不能像你這樣沒有教養。你知不知道你帶這一頭毛出去買東西,外邊的人要怎麼笑話我們?快綁起來!”寶福看着阿盼娥的新發型氣得快瘋了,指着她大罵。
“哦……”阿盼娥低着頭,她對君知懷着一種越來越崇拜的心情,每逢看着“她”在院子裏散步,阿盼娥總會有很想接近卻又覺得自己太俗接近不起的複雜心情。
“寶福,不要用這樣的口氣和她們説話。”君知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阿盼娥感覺那種好聞的味道從背後縈繞到她的鼻子裏。接近了心中的菩薩,她很害怕“君知小姐”看不起她,她是這麼俗、這麼土又這麼笨,雖然她很希望很希望變成“君知小姐”那樣的“女人”。
“阿盼娥,你和我過來一下,好不好?”君知的聲音低沉而略略有些啞,但卻入耳極舒服。阿盼娥低頭跟着君知走,她自己的聲音又大又吵又難聽,不知道怎麼樣才能用那樣好聽的語氣説話,即使聲音不好也無所謂。
看着君知的鞋子,一雙月色緞的鞋面,上面沒繡什麼,只有緞面本身的一縈碎花。隨君知的腳步沾上了點灰塵,卻不知為何偏顯得出奇地出塵——如果阿盼娥懂得説的話,那是一種——出塵到心痛的感覺,就像那天晚上她看見君知的肩。
這丫頭——入魔了。君知看着她低頭望着他的鞋子發呆,“阿盼娥,你喜歡你爺爺嗎?”
“喜歡。”阿盼娥猛地抬起頭來大聲説,但是她隨即困惑,不明白“君知小姐”的意思。
“你喜歡你日後的夫君嗎?”君知對上她的眼,微微一笑。
“……喜歡。”阿盼娥遲疑地説。
“你喜歡天上那些漂亮的雲霞,那些飛過的鳥,甚至天上那些藍藍的顏色嗎?”君知再問。
“喜歡。”阿盼娥呆呆地看着君知的眼睛,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所以,‘君知小姐’也只是你喜歡的一種。”君知柔聲説,“一個人本可以喜歡很多很多,也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去喜歡。阿盼娥,你很年輕,你還那麼小,不要把全部的感情,都投到你喜歡的一個東西上,好不好?”他知道這丫頭對他的感情並非男女之情,更非愛慕,但是那種夸父追日般的崇拜一樣是會傷人的。
“‘君知小姐’……”阿盼娥並非完全懂君知此刻的話,只看得懂君知此時的目光如天光一樣清亮。突然之間,她福至心靈地説出一句話:“我覺得‘君知小姐’和
別人都不一樣。”她不亂跑的時候那頭長髮也很順和地貼着她的背後,這讓她看起來也很寧靜。
君知有些驚訝,這丫頭總能讓他吃驚。
“像被人趕走的……嗯……”阿盼娥猛地警覺自己又開始亂説話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説‘君知小姐’像被人趕走的小兔子……啊,我只是想説‘君知小姐’看起來很可憐……”她越説越混亂,滿臉驚悸地看着君知,就怕“她”立刻生氣了。
像被人趕走的小兔子?他心裏猛地一震,像“咯拉”一聲什麼東西碎了。可憐?這個詞讓他一下子掩住了心口,壓抑住那種有什麼東西要從身體的心靈深處湧出來的感覺,目光登時凌厲了起來。
阿盼娥沒見過“君知小姐”的目光有這樣奇怪,她盯着“她”,像她剛才放了一把妖火,像她剛才殺了人,做了一些荒謬絕倫的事情——她像見了鬼一樣看着“她”。不自覺地,阿盼娥退了好幾步,心裏的恐懼升高了無數倍,她説錯什麼了嗎?
“以後——不要説‘可憐’這兩個字好不好?”君知的聲音這一刻幽浮若死,隨即一笑,笑若鬼魅。這一説一笑,君知看起來詭譎妖厲,一點都不像平時的“菩薩女子”。
阿盼娥不自覺地慢慢向後退,靠在了院子裏的一棵大樹上,驚愕而且不知所措地望着君知。她説錯什麼了?
嚇着她了。君知也退了一步,掩心的手沒有放下。他長袖卓立,衣袖在胸前飄蕩着,許久也不曾説話。
“‘君知小姐’……”阿盼娥的聲音沒入耳內,“我聽過人唱歌,説‘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困惑,“但那是個男人唱的。”
“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君知的氣勢緩和了下來,這一句説得……他的手放了下來,“阿盼娥,你曾經讀過書嗎?”
“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阿盼娥説,“他種的蘑菇都開了傘灑了菇絲不能賣了,好的蘑菇連一袋都不夠真可憐。”説了一半,她又突然驚醒過來,她又胡扯到哪裏去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説‘可憐’,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説賣蘑菇的,我只是突然想起來……”她的臉本是白的,此時嚇得直接變成了青的。
“君知小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居然笑了。“她”嘆息了一聲,摸了摸阿盼娥的頭,“‘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阿盼娥,你真是個痴子。”阿盼娥不理解地看着“她”,那個菩薩般的“小姐”又回來了,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蒼天要這個孩子不能體會悲哀嗎?那真是個有福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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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王,二皇子居然還在人世,雖然他看起來不想翻回當年皇貴妃砍他那兩刀的事情,但是一旦這件事讓皇上知道了,那郡王和貴妃娘娘則後患無窮。依卑職的意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刀砍了了事。”永璋背後的一位侍衞説,他是宮內專門跟隨永璋保衞他安全的帶刀侍衞,龐胡。
“你當寶福是傻的嗎?”永璋冷笑,“他為什麼冒這麼大險招咱們來,就讓咱們來砍人?”永璋一摔袖子。
“他一直存着永璉是太子的心思。他對金佳氏皇貴妃忠心耿耿,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十年他沒告訴皇貴妃太子健在,是怕皇貴妃思子心切,露了馬腳。額娘刀砍永璉,一溜下來,宮中的太醫、使女、太監、仵作,哪個不是得了額孃的好處,否則能查也不查清楚就把活太子弄到棺材裏去?如果金佳氏皇貴妃知曉太子未死,宮裏這些做了孽的下人、我額娘、我,都是她的敵人。她這嬌生生的女人家,能應付得了?所以寶福根本就不告訴她。她什麼也不知道,這才能安安穩穩活了這十三年。這一次他認了君知就是永璉,是看準了咱們需要個把柄!”他的拳頭在桌上一捶,“皇阿瑪遲遲不立嫡,永璇永理鋒芒漸露,咱們若再沒有個優勢,那就要輸了!”他咬牙切齒地道,“永璉是皇阿瑪最疼愛的兒子!皇阿瑪到如今都記着他!我手裏若有了永璉,至少也是個逼宮的利器!”
小小年紀,這一番話説出來,竟也面目猙獰得可怕。
“寶福莫非清苦的日子過膩了,卻把永璉往咱們手裏推來?”龐胡問。
“他比你聰明多了。”永璋冷笑,“他盼着我帶走永璉呢!我想拿永璉做利器,他想拿着我永璋做利器。我若牢牢地掌握永璉,宮裏自是我一時佔優並且形勢打亂;但龐胡,若是我掌握不住永璉,那局勢可就翻倒過來,永璉手中有我,額娘便不敢將他奈何,到時候他把舊事翻了出來,説是額娘害了他,你我、額娘、當年所有牽連之人一起完蛋!不要説逼宮立嫡,咱們連命也保不住!你懂不懂?”
“二皇子不知是否身有武功?若是他並無武功,要牢牢掌握,交給龐胡即可。”龐胡請纓,“我不信連一個軟綿綿的兔子哥都看不住。”
“嘿!永璉從小既‘端’又‘慧’,是否有武功我不清楚,但既然他敢這副樣貌出來混,沒有三兩下底子,他敢嗎?”永璋繼續冷笑,“他斷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所以郡王還在觀察,至今還沒有下手擄人?”龐胡問。
永璋頷首,“永璉的消息千萬保密,若是讓別人知道了,吃不了,得兜着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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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頭髮梳起來吧。”君知的聲音變回那種空空的慈悲,他的手攏起阿盼娥的長髮,輕輕地在她的頭頂上挽了個髮髻,自她身後的大樹上折下一樹花枝,插在了她的發上。
“別把你的心,都用在‘君知小姐’身上,好不好?你看。”他拉着她走到花園裏的水池邊去照影,水裏映出兩張臉兒。阿盼娥烏髮斜挽,鬢邊一朵紫花顫顫地開放,她從不知道自己挽成這樣的髮式、插上一朵紫花竟然是美的。身邊長髮長衣的“女子”素宛依舊,即使有一片花瓣落在了“她”身上也是褻瀆的。
“阿盼娥也很美,不必學‘君知小姐’,是不是?”
阿盼娥愕然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水裏的女子長眉靈目,烏髮蓬鬢,雖非絕美,卻已經是“秀麗”。回過頭來她望着君知的眼眸,人説空幻如花,水照魂分,這一刻阿盼娥似乎領悟到一些什麼,剎那間長大了。
她……也有她自己,不必做着追逐菩薩的傻子。菩薩來點化她,告訴她她可以長大了,那一枝紫花插上頭的時候,阿盼娥脱離了孩子的稚氣,知道了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自己。
靜靜的水潭照着兩個影兒,突然之間,阿盼娥笑了,君知也笑了。
一切追崇羨慕的感情,都在這會心一笑之間變成了極清極清的舒暢。
她不會再用看偶像追星星那樣的心去看待“君知小姐”,在阿盼娥的心中,“君知小姐”從天上的仙,降成了地上的人,但卻是她從十六歲這個時候開始以一千分一萬分的心,去尊重去愛戴的人!
女娃長大了。君知笑若紅塵,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阿盼娥“啊”了一聲,她這一次沒有跟在“小姐”後邊,而是笑靨如花,“謝謝‘小姐’。”
君知一笑回頭,月色長衣長袖,長髮垂腰,緩緩離開了這個院子。
阿盼娥抬頭看着滿樹的紫花,無比開心。她知道她剛才所擁有的一瞬間,可能和“君知小姐”相處過那麼多年的人都不可能擁有。她會把剛才君知為她挽發插花,同潭照影的一瞬間永遠留在心裏,從今以後,即使‘君知小姐”叫她去死,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死。不是因為盲目的崇拜,而是因為——阿盼娥這一生都沒有被人這樣温柔地對待過,也從來沒有人會用這樣細微體貼的方法去讓她瞭解。
她在紫花插上頭的那一刻,從腦袋空空的傻丫頭,變成了君知的“士”。當然她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士”,士為知己者死,你以國士待我,我便以國士報你,這些阿盼娥都是不懂的。但是從這一刻起,她確確實實成了君知的“士”,這份同阿盼娥的脾氣一樣凌烈的感情,此後終身都不曾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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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了。
君知回到他的房間裏。今日無端被阿盼娥一句“可憐”擊破了他十三年來死寂的心,他早該不介意了,可是那骨子裏的皇家的傲,卻如跗骨之疽,一再地放他不過。他差一點就耐不住那點壓抑了十三年的苦,但是他卻知道,那簡單的女孩嘴裏的“可憐”並不是他所想象的意思……她只是很簡單很簡單地説“可憐”罷了,她不瞭解那種——從骨子裏翻起來的陰冷的淒涼……
帶領她看見她的“自我”,破解她的迷惑,可是他的迷惑,“君知小姐”的迷惑,又有誰可以為他破解?
支起鏡子,望着鏡中人柔靜並重的身段與端正綢倦的眉目,他真的不知道這十年“女”身,他究竟是活出了天堂,還是走入了地獄。永璉、君知、菩薩、太子……他究竟是哪一個?阿盼娥還可知水裏的那個影兒便月自己。而他照着鏡中的“長髮女子”,卻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誰!
很可憐嗎?像被趕走的小兔子……也許他真的還是當年那隻死裏逃生的小兔子,對着未知的種種恐懼簌簌發抖,卻執著着一點傲骨,深深地憎恨“可憐”這兩個字!
“啪”的一聲,他扣下了鏡子閉上眼睛,嘴裏卻説:“是誰?出來吧。”
“二皇子耳目靈敏,想必武功不弱。”窗外飄然而過一個黑影,“我奉盾郡王之命,請二皇子回宮。”來人虎背熊腰,英氣勃勃,正是龐胡。
“軟請不成,便要用強嗎?”君知唇角微翹,算是做了一個笑的表情。
“不敢,卑職‘請’二皇子回宮。”黑衣龐胡一伸手向鏡前的纖柔身段抓來,不信這樣靜素的人兒能有多大的能耐!
勁風四射,震得君知桌上的鏡子“格”的一聲碎裂,屋內牀縵飛揚,桌椅“咯咯”作響,幾欲散架。君知翻手點穴,他的勁力並不凌厲,只是恰到好處的一縷指風破開了龐胡的鐵掌,隨後四兩撥千斤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龐胡雖然明知這俏生生的“二皇子”決非省油的燈,卻也措手不及他會有這樣敏捷老辣的反應——君知這翻手一扣簡直就像已經在對陣中扣過千次萬次似
的,這若不是在實戰中鍛煉出來的身手,一個整日坐在書房裏的人絕無可能有這樣老練的反應!他估錯了二皇子的能耐,幸好,郡王他做了萬全的準備。
君知扣住龐胡手腕的時候指尖微微一痛,他的反應何等敏捷,抬指、揚擊,套在他手指上的一個東西飛了出去,正撞上了龐胡的脖子,帶起了一陣尖鋭的哨風。
龐胡閃身相避,那激飛出來的東西是君知的指環,他手腕上帶有的鋼刺剛才必然劃破了君知的手指,他很有自信。這飛環一擊雖然意外,但只要鋼刺毒藥發作,不怕君知不手到擒來。他想着,突然“咚”的一聲……龐胡大惑不解地昏厥過去——他分明記得他閃掉的那個方向沒有柱子嘛……
君知指環脱出,本來連綿第二指就要點出,突然看見龐胡斜飛,一頭撞在旁邊突然立起的一塊木板上——因為他專心閃避,這木板出來得無聲無息,龐胡後腦撞上,居然毫無防備地昏了過去!
那個拿着木板的人——阿盼娥!君知吃驚地看着,這個丫頭,她舉着一塊洗衣板,咬牙切齒地盯着地上叫“飛賊”,又一板打在他的肚子上,“‘小姐’的閨房也是你可以亂闖的嗎?打死你!打死你!採花大盜!”
啊?這丫頭做的事總能讓他吃驚,採花大盜?虧她怎麼想出來的?她沒看見剛才房間裏發生的事?她在他和龐胡交手的時候走近的吧,他居然沒有留心。
打了幾板之後,阿盼娥大概發泄完了心中驚愕和憤怒的情緒,迷茫地抬起頭來,“‘君知小姐’,我剛才聽他説……二皇子……”她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被君知拉進了房間——永璋既然定計擒他,必然不會只有龐胡這一個傢伙,必定暗處還有他人!
阿盼娥只覺得全身一暖,人已經在君知的懷裏,他護着她,眼睛望着窗外。他的氣息就在她的鼻端,阿盼娥顫抖地抬起頭來,這具纖細的身段雖然纖柔,卻並不弱,抬起頭來,君知流散的長髮下頸項曲線優雅,但一直掩藏在衣領長髮下的喉節,也清晰可見。
二皇子……君知小姐——他不是小姐!她如果這個時候再看不出“君知小姐”不是女人,她就是個徹底的白痴!一驚覺“君知小姐”不是女人,她又驚又羞,整個人都熱了起來,更加感覺得出——現在抱着她的這個身體絕不是女人的身體!
天啊!她……她居然給君知送安胎補身的——補品!阿盼娥一手掩住自己的嘴巴,咬住衣袖以免自己尖叫出來,“君知小姐”是個男人!“君知小姐”是個男人!她一定瘋了,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難道全朔平府的人都在做夢,全大清的人都在做夢嗎?
窗外星月寥寥,恍若無人。君知屏息靜氣地靜聽了一陣,外面有人,卻潛伏在院子外面,可能一時半刻還沒有發現龐胡這麼迅速地淪陷了。低下頭,他放開驚得臉色蒼白的阿盼娥,她是個平凡的姑娘,可能不習慣這樣的驚魂。
“‘君知……小姐’……”阿盼娥顫抖地指着他“‘君知小姐’……”她的嗓子一向驚人,今天卻驚過了頭啞掉了。
“阿盼娥,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好不好?”君知微閉了眼,即使在秘密暴露的時刻,他閉眼的樣子依然端莊雅,“‘君知小姐’並非女子,説穿了驚破半邊天,這個干係太大了。阿盼娥,可以算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嗎?”
“阿盼娥絕不泄漏‘君知小姐’的秘密!”阿盼娥驚愕過了之後,臉頰上泛起一片紅暈,那是激動過後的熱潮。她才不管君知小姐是男子還是女子,這樣出塵得令人心痛的人,這個給她挽髮帶她照影的人,總是帶着一種被“驅逐”過後的感覺,讓她憐惜讓她愛戴讓她尊敬!“君知小姐”是女子,她為“她”死!“君知小姐”是男子,她也為他死!她有這種強烈的感情,這就是一個“士”對主人的感情——只不過阿盼娥不會説而已!
她——居然毫不介意?君知驚愕地睜開了眼睛,這個總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女子。她的眼睛好烈,説話的聲音雖然啞掉,卻依然在耳邊震響:“就算有刀子架在阿盼娥的脖子上,阿盼娥也不會説的!”
不必這麼激烈啊!君知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想説什麼,望見了那雙熱烈的眼睛卻無法説出口。那是一雙絕烈絕豔的眼睛,通過那眼可以看見阿盼娥可為他生為他死的感情,可怕的那感情不是愛戀,如果是愛慕還可以死心,那感情是士情——他做了什麼,讓這個女子可似這樣執著地尊他為主?“不必這樣……”他開口,嗓子莫名地也啞了,竟像是被阿盼娥的義烈激啞的。
“‘君知小姐’——是我的神啊。”阿盼娥低聲説,“我想對他好,因為他對我很好很好。”
“我想對他好,因為他對我很好很好?君知的心劇烈地跳着,難道一次挽發,對阿盼娥來説當真就那麼重要嗎?這種感情不是愛,但是他……君知和袖掩住心口,當他難以承受心裏或者外界湧來的感情的時候,就習慣性地掩心——“阿盼娥……”他不知能説什麼,只能沙啞地喚着她的名子。
“君知小姐”不是女子,但在阿盼娥眼中他仍然是長衣素袖的菩薩,只是女菩薩變成了男菩薩。她的眼清澈如昔,並未為這改變而改變什麼,全然不知君知死寂了十三年的心被她這一雙豔烈的眼睛帶熱了起來——他本是這世上的無情菩提,身化女相,發願普渡眾生,這一生的自我早已放棄,不談男女,何求情愛?更不曾幻想過當人知道他不是女子的時候仍能不變的感情,但是,他居然在不經意之間,就絕然擁有了!
指尖的麻木已經漫過了手腕,他早該察覺的,卻被阿盼娥突然的義烈震驚得全然忘記,而此刻三道黑影已經悄悄地來到了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