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山此去無多路
“我——剛才聽到了——琴聲——”在一片哀慼的哭聲中,有人做夢一般地說,“我聽見了‘巢螭’的琴聲,我以為——我已經等到那一天了——”
太宗回過頭來,門口站著一個懷抱古琴的白衣女子,一頭青絲半黑半白,看起來,竟是一頭灰髮,雖然是灰髮,但是不減她風姿如畫,眉目宛然!灰髮!太宗緩緩地把目光轉到容隱的白髮上,似有所悟。
“姑射姑娘!”書雪抬起頭來,顫聲道,“你如果早來一步,你如果早來一步……”他說不下去,聲音全部哽在喉頭。
姑射就像沒看見這屋子裡所有的人,她也沒看見什麼太宗皇帝,她眼裡,只有容隱。只聽她依然做夢一般地道:“我不放心,我始終不放心,我……只是想偷偷地來看你一眼,然後就回梨花溪。我知道你不會有事,是我自己不放心……”她筆直地向容隱走去,輕輕地在他前面坐了下來,輕輕撫摸著容隱那一頭早已雪白的頭髮,“然後我聽見‘巢螭’的琴聲,你彈得那麼平靜,那麼高興,只是有點遺憾,我以為——我以為我已經等到了,你可以離開這裡,到梨花溪娶我的那一天,我聽著琴聲——就慢慢地走過來,我以為,你會在這門口等我,看見我,你一定會很高興……”
萬籟俱靜,每個人都聽著她自言自語,眼裡都有眼淚。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姑射一個字一個字低吟,深吸一口氣,她顫聲道,“忍淚——不能歌——試託——哀弦語——”
“姑射姑娘!”書雪看見她的眼角流出血來,忍不住爬過去拉住她的衣角。
姑射充耳不聞,突然血珠子從她的眼角掉了下來,“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她不在乎血淚在她的白衣上點出朵朵桃花,“你如果真的記掛著相逢,你又怎麼能這麼狠心——這樣離開我?”
“姑娘!”書雪失聲喊道。
姑射衣袖一震,書雪立刻被她震了出去,跌在一丈之外。
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要怎麼承受這個痛苦?
姑射陡然站了起來,順著她站起來的起勢,她揚起了烏木琴,隨著她傾盡全身之力,一下砸了下去!
“姑——”人群中不知道誰發出了聲音,但是被眼前姑射的悲慟震住了,沒再發出第二個音。
“碰”的一聲大響!
烏木琴木屑紛飛,姑射白衣激盪,被碎琴的反震之力震退了一步,雙手握著烏木琴的半塊殘琴,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容隱所抱的“巢螭”碎琴旁邊。
她本是最愛琴的人,她本是——最顧惜琴的人,她本是——橫琴飄然來去,絲毫不被塵世牽掛的女子!如今,她碎琴悲慟,那是表示,她今生今世不會再彈琴了!她的琴,和她的心,一起死去,一起碎了!
“我帶你走,去梨花溪,你說過要帶著花轎來娶我的……”姑射放開烏木琴,抱起了容隱,自言自語,像一個幽靈,抱著她已經碎裂的珍寶,要去尋找已經失去的美麗。
“攔住她!她要把容隱少爺的遺體帶到哪裡去?”容府裡突然有人大叫。
但是太遲了,姑射抱起容隱,輕輕一折腰,越過圍牆,飄然而去-
→*←-→*←-
看著他最後微笑的樣子,姑射不捨也不願把他埋進土裡。
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睫、他的白髮,她口齒啟動,卻沒有說話。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手裡,與心裡,一片冰涼。在瀘州梅嶺的山谷,他那一次失控地啞聲問她,“我該拿你怎麼辦?”如今,是不是要她追下地府抓住他,反問一句,“我該拿你怎麼辦?你怎麼——可以不守約誓?你怎麼忍心,讓我空等……”
“容隱……”姑射坐在她梨花溪的床沿,把容隱放在床上,就像看著一個沉睡的人,她不想把他埋進土裡,如果一定要埋葬,他應該被埋葬在月裡,孤月如人,人如孤月,這紅塵的泥石,會玷汙了他……
“左邊一支,右邊一支;前面一支,後面一支……”
姑射愕然,她在極度哀慟的時候,居然有人在她門外跳來跳去,不知道在胡說八道一些什麼?她目中殺氣一閃,陡然自牆上拔劍,她一直有劍,但是隻作裝飾,從來不用,這一次,她是真的動了殺機!“噹啷”一聲長劍出鞘,她“砰”的一聲推門而出。
門外拿著小旗子插來插去的人居然是聖香!
姑射呆了一呆,“你——你在幹什麼?”
“我在做法。”聖香嘻嘻一笑,揚手把一支黑色的小旗擲了過來,釘在門楣上。
“你——你不要胡鬧!他已經死了,你不要在他靈前胡鬧!否則,我一劍殺了你!”姑射橫劍在手,冷冷地道。
“喂喂喂!你有沒有搞錯?他雖然死了,但是他的鬼魂還沒走多遠呢,我一時找不到神仙只好去求惡鬼,把他的鬼魂抓回來,還給你!”聖香還在左跳右跳,但姑射已經看出,他並不是隨便亂跳,而是陰陽九宮陣,那是傳說中用以溝通陰陽的奇陣!
“鬼魂?”姑射看著聖香“做法”將信將疑,“你真的——可以把他還給我?”
聖香聳聳肩,“靈不靈我也不知道,是有個惡鬼要我做的,其實能不能把容容的魂魄找回來,要看那老鬼到底有沒有賣力,我插這個,其實沒什麼用的!”他一邊說“沒用”,一邊繼續插。
“惡鬼?”姑射退了一步,“我不相信!這世上沒有惡鬼!”
“好了!”聖香不理她,反而對著天大叫,“喂!降靈啊,你到底找到容容沒有?你找不到,不要怪我放火燒了你的祭神壇!一、二、三!容容如果活不回來,我立刻燒了祭神壇!拆了你的千年死人骨,丟到河裡喂烏龜!”他一邊叫,一邊衝進屋裡。
姑射莫名其妙,聖香衝進屋裡,她身子一閃,擋在容隱床前,“幹什麼?”
聖香對著她背後探頭探腦,“看看他活回來沒有啊?你看看他活了沒有?”
姑射身子僵了一僵,雖然,她不怎麼相信聖香的“做法”,但是,要她再承受一次失望與絕望,她居然不敢回頭!
“你幹嘛不動?”聖香早就嫌她礙事,只不過他頗有自知之明,知道打不過她,也不敢硬闖,只好在原地大叫,“喂!容容啊!你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是死是活你說一聲,我好找降靈算賬去!”
他——他早已死了,又怎麼會回答你?姑射的眼淚掉了下來,但在這時,卻有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姑射心頭大震,驀然回身,只見容隱居然睜開了眼睛,對著她淡淡的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他垂在床邊的手拉住了姑射的白衣,捏得雖然無力,卻足以令姑射動彈不得!
“你——你——”姑射顫聲道,她突然全身一軟,跌坐在地上,抱著容隱的手臂,放聲大哭!
她哭得肝腸寸斷,淚盡血流,但是容隱的眼中是溫柔與欣慰的光彩,他無力地閉上眼睛,雖然臉色還是冷冷淡淡的,卻已經足夠令人看了感覺溫暖了!
聖香一邊看著,笑嘻嘻的,他對著空中不知道什麼東西眨眨眼睛,打了一個讚賞的手勢。
過了一會兒,容隱又睡著了,他是心血耗盡而死,雖然人活回來了,但是精神非常差。
姑射看著他睡去,滿臉是淚,卻終於露出一個微笑,回過頭來問聖香,“你——怎麼做到的?”
聖香“啪”的一聲打開他不離手的摺扇,得意洋洋,“你知道嗎?在朝廷中,有‘五聖’的大名。”
姑射搖頭,她不知道,她見過的官加起來不超過五個。
“五聖,就是我、容容、岐陽、聿修,和剛才在這裡飛來飛去的那個傢伙。”聖香得意地指著空中,姑射卻什麼也沒看見。
“岐陽那傢伙你見過了,也就是蒙古大夫一個,醫術馬馬虎虎,治不死人就是了。聿修掌管律法,人又麻煩脾氣又壞,不過你不認識他,我也就不說啦。容容你認識了,我你也認識了,還有一個,就是祭神壇的降靈。”聖香大吹法螺,“降靈是個鬼魂,你見過鬼魂嗎?”
姑射淡淡一笑,“未嘗有此榮幸。”
“他不但是個鬼魂,還是個惡鬼,就是那種死的時候死不瞑目,有夙願未了,所以無法投胎的那一種怨鬼。”聖香掐住自己的脖子作吊死鬼狀,“降靈是個死了一千多年到現在還是夙願未了的那種惡鬼,很恐怖的。”
姑射依偎著沉睡的容隱,心情很滿足,很平靜,所以無論聖香說什麼荒誕怪異的事情,她都會有很好的心情去聽,“不會很恐怖吧?”她輕笑,“很恐怖,你們怎麼能夠成為朋友?”
聖香掃興地收起摺扇,往椅子上一靠,“不好玩!你一點也不像愛聽的樣子。”
姑射哭笑不得,只好順著他的口氣,“好好好,他很恐怖,很恐怖好不好?還青面獠牙,血流三尺,夠了沒有?”
聖香這才有興趣繼續說,“他的千年死人骨被埋在皇城外三十里地的祭神壇裡面,所以他的魂魄就吊在那裡,不能長久的離開祭神壇,因而也弄得他無法實現他的夙願,在那附近吊了一千多年啦!他有一千多年的道行,大概就是很厲害啦,反正我也沒見過,據他自己說,很厲害啦。”
“他自己說?”姑射皺眉,“你們都認識他?可是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居然認識一個有千年道行的鬼魂。”
“容容當然不會告訴你,容容是那麼嚴肅的人,”聖香咳了一聲,極力地板起臉作容隱那種冷冷淡淡、負手孤絕卓然的樣子,但是怎麼看怎麼不像,“他的事情多得要命,人人都要找他幫忙,也人人都要找他麻煩,他怎麼會有閒情和你說鬼?”
姑射啞然失笑,說得也是,低頭看了容隱一眼,她心中此刻的滿足無法訴說,“降靈很厲害,然後呢?”
“然後?”聖香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然後容容為了朝局穩定,國泰民安,他做了太多事情心血耗盡,累死了。”
姑射黯然,“這個時候,可不可以不說這些?”
“可以!”聖香睜開一隻眼睛,眨了眨,“你們都在容府哭喪,那有什麼用?我本想找個神醫來救他的,但是神醫臨時不在,我找不到人只好找鬼,不然容容怎麼辦?”他剛才說岐陽是個“蒙古大夫”,到了有用的時候,就變成了“神醫”,而聖香也滿不在乎。
“你去找降靈,要他把容容的魂魄找回來?”姑射凝視著聖香,她沒有如此感激過一個人,感激,從來不是姑射應有的感情!
“是啊,”聖香心裡得意洋洋,姑射不知不覺跟著他叫了“容容”,而她自己還不知道,呵呵!他真是大有魅力,感染力十足!“降靈說容容也有心願未了,所以死魂不安,不入地府,如果不拖回來,就和降靈一樣變成孤魂野鬼了。”聖香突然道,“姑射,說真的,你和容容都應該感激降靈,否則容容無法投胎,你永生永世也等不到他!”他眨了眨眼睛,“不要感激我,感激降靈。”
姑射全身發寒,如果他真的如此死去,她居然——會永遠無法和他相遇,無法和他重逢!“我要去祭神壇,把降靈的屍骨拿出來,”她含淚微笑,“等他好一些,我和他一起去!一起拜祭降靈。”
“不用啦,那死鬼最討厭人家拜他,”聖香聳聳肩,“他的千年死人骨是挖不出來的,早和石頭化在一起了,除非你把整個祭神壇搬走。”他用摺扇敲敲容隱的手,“容容,你聽到了,大家都很關心你,誰都不希望你死,連已經死掉的都不希望你死,你有這樣一個好老婆,不要再隨隨便便死掉了,你這叫做荼毒眾生你知道嗎?會弄得我很忙啦!你為大宋做的已經夠多了,這一次活回來算你運氣,如果有下一次,你還不知好歹,我把你的死屍丟到河裡喂烏龜!”
姑射忍不住要哭又覺好笑,容隱微微挑開眼瞼,看了聖香一眼,“大宋——已經與我毫無關係,我所做的,只求心安,不求其他……”他凝視著姑射,緩緩地道:“從今以後,我活著,只為你一個人……”
“我知道。”姑射輕輕掠開他的白髮,“你睡吧,我給你彈琴。”
入耳這句熟悉的話,容隱笑了,但是卻微微皺眉,“你的……琴呢……”
姑射話說出了口,才記起烏木琴已經被她砸了,呆了一呆,才笑道,“我忘了,碎啦,被我砸碎了。”她說這話,情不自禁地看了聖香一眼。
聖香嚇了一跳,“你看我幹什麼?我只會救人,不會救琴。琴是你自己要砸的,關我什麼事?你不要以為容容可以起死回生,連你那烏木琴也要我幫你起死回生?我又不是裱糊匠!”他一邊說,一邊從椅子上一閃而去。
“我只不過想說,很感激他救了你,也救了我,”姑射看著容隱的眼睛,柔聲道,“他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容隱只是笑笑,“你的琴……我可以……幫你刻一個新的……”他低聲道,“梅嶺……有上好的梧桐木……我每次路過那裡,都在想,哪一天我可以幫你做一個新琴——就像——當年一樣——”
姑射盈盈一笑,“你一直記掛著我,雖然臉上無情,但是心裡從來忘記。”她低下頭,緩緩地把自己的香唇靠近了容隱的唇線……
當年,她的第一具瑤琴被強敵震碎,烏木琴,是容隱幫她新制的——多年以來的夢想,居然,可以重現——
蒼天,你真是太厚待我們了,我很感激!很感激!-
→*←-→*←-
茶煙嫋嫋。
姑射在煮茶,容隱恢復得很慢,他自己也很奇怪,他的武功並沒有失去,但是身體恢復得很慢,精神也很差,很容易不知不覺就沉睡過去。
姑射心裡很擔憂,但是臉上她從來不顯得憂鬱,對著容隱,她一直笑顏燦爛。
也許,人死之後復生,和受傷之後休養是不同的。她心裡盤算,要去祭神壇見一見降靈,她不知道要怎麼見,但是,她要去,她要去問清楚,要如何做才能使容隱恢復之前的健康?如此下去,他會連為她新做一個新琴的能力都沒有,驕傲的容隱,他能接受嗎?
在她煮茶的時候,容隱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過了一會兒,他緩緩伸手支起額頭,“我又睡著了?剛才我們說到哪裡了?”
姑射儘量不顯現她的憂心,笑道:“說到,什麼時候嚐嚐建安名茶青鳳髓。”
容隱笑了笑,“嗯,湖州的顧渚紫筍也不錯。”
姑射一邊扇火,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容容,你是怎麼認識降靈的?為什麼我都看不見他?”
容隱皺眉,“怎麼你也跟著聖香胡鬧?”
姑射這才發現,她居然跟著聖香叫“容容”,俏臉一紅,她忍不住好笑,“可是這名字實在很順口,呵呵!你會在乎嗎?”她衣袖一拂,把沸水倒進茶壺,“聖香實在很好玩呢!”
“對聖香——”容隱目中光華一閃,顯露出銳氣,“我一直有四個字的評價。”
“深不可測?”姑射把一杯沏好的茶放在容隱面前,嫣然一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你會認識降靈這種奇怪的東西,一定是聖香在一邊胡鬧。”
容隱點頭,“深不可測,四權五聖,誰都深不可測,如果看見聖香胡鬧而輕視了他,那就是愚蠢了。”
“燕王爺輕視了你,所以他就付出了代價。”姑射輕笑,“我真想好好認識你的朋友,如果都上江湖闖蕩,真不知道那些頑固僵硬的武林名宿們,會有多麼驚訝!”她淺呷了一口茶,“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降靈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容隱淡淡地道:“事情其實很荒唐,聖香是趙丞相的兒子,但是你也知道,他從小就是那副樣子,仗著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到處胡鬧。有一天,丞相實在氣不過,把他關在書房裡,要他讀書。”他也忍不住微笑,“結果聖香書是看了,看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書,什麼占卜算卦的,什麼稗官野史,正經書全不看!把丞相氣了個半死。第二天,聖香就帶著本古書,跑到祭神壇去唸咒招魂。”
“唸咒招魂?”站射真是佩服,這樣的事情他也做得出來?“他相信那些書上寫的是真的?”她也見過不少古書上有遺留的符號咒語,但是從來不當一回事,聖香居然信了?
“他說試試看,”容隱好笑,“他其實也不信的,你沒看見,降靈出來的時候,把聖香嚇得心病發作,差一點送了命。”
“聖香有宿疾?”姑射訝然,看不出他精力十足活蹦亂跳,居然身上帶病?
容隱點頭,“他先天不足,據說心肺之間,缺少了一些什麼。”
姑射驚訝過後,笑道,“那他還這麼胡鬧?”原來要見降靈是要念咒的?這個她可從來沒想過,“怪不得丞相雖然生氣,卻還是縱容他。”
“那時候聖香才十六歲,”容隱笑笑,“我還沒有做官,岐陽剛剛來到開封,聿修連《大宋刑統》都還不會背,我們還很年輕,聖香說要招鬼,我們全部都去了,其實包括聖香在內,我們誰也不信。”
“那真是一段很美好的時光,是不是?”姑射溫柔地道:“比你日後在朝廷中的生活要快樂得多。”
容隱淡淡一笑,“但是現在,除了聿修,我們都離開了,如果最後連聿修都離開,我們的日子,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簡單快樂。”
姑射心中憐惜,他為官的幾年費盡了他所有的心力。握住他的手,她一定要他過得像從前一樣快樂、一樣健康,“你們全都去看聖香招魂?然後呢?”
容隱無奈地道:“然後聖香就拿著那本破書唸咒,唸了好幾次,降靈就突然從祭神壇下面冒了上來。”他回想著當年的情景,忍不住好笑,“聖香嚇得臉色蒼白,差一點沒昏了過去,岐陽跑過去急救,聿修那時候走神,他根本就不信聖香胡說,他也沒看前面,降靈一出來,就對著我。”
“你不害怕?”姑射好奇,“聖香說降靈很恐怖,”她學著聖香做吊死鬼狀,吐出舌頭,“他說是這樣的。”
容隱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心中無限憐愛,卻不知要如何表達,他真的愛煞了這個女子,無論他曾經多麼不想愛,多麼不情願,但現在,他很快樂,非常快樂。“聖香的話你也信?”他笑道,“他在嚇唬你,降靈怎麼可怕了?”他現在回憶起當年,心情非常愉快,而讓他有心可以去回想追憶的,是眼前的她。這些事,他只會說給她一個人聽,他的快樂,也只會給她一個人分享。“降靈是很——”他考慮了一下用詞,“很漂亮的。”
姑射一怔,睜大眼睛,她沒聽過,有人會用“漂亮”兩個字來形容一個死了一千多年的鬼,而且這兩個字居然是從容隱嘴裡說出來的?容隱是不會開玩笑的人!“很漂亮?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他當然是男子,”容隱揚了揚眉,“聖香只是看見一團白白的東西飛了上來,直覺有鬼才會嚇昏,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降靈讓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活人,但是他很漂亮,也不會令人害怕。”
“這樣就看見了?念一唸咒,就看見降靈?他很好說話嗎?”姑射小心翼翼地套話。
容隱播了搖頭,“我只知道聖香那時候唸的是迎神曲,很普通的符咒;至於降靈好不好說話,和他說了話會怎麼樣,你要去問聖香,我其實並不知道。”他淡淡地道:“你知道,我對這些東西素來是不好奇的,對於降靈,我也就看過那麼一次,那一次聖香病發,我們要立刻送他回家休養,哪裡有心情去和鬼魂說話?”
真是容隱的性格!姑射苦笑,看來,容隱真的是不清楚,但是至少她知道了符咒原來是迎神曲。“以後聖香經常去祭神壇?”
容隱沉吟,“以後?以後我很快就做了同知樞密院事,降靈的事我很少關心。”他看了姑射一眼,慢慢地問,“你是想去見降靈嗎?”
姑射心裡一跳,她居然——在容隱眼裡,猶如透明!“我——”她嘆了口氣,承認,“不錯,我想去見降靈,我想問他,為什麼你的身體到現在還不好?”她握住容隱的手,“已經三個月了,你是身負武功的人,不可能仍然是這樣,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睡著,我都好害怕你永遠都不會醒!我不能再看見你死,我會發瘋的!”她的手在顫抖,容隱感覺得到。
“降靈是鬼,不是大夫,”容隱凝視著她,“不要去,我會好的,我已經死過一次,現在還可以坐在這裡和你在一起,你不應該——就很滿足了嗎?”他溫柔地反捏住姑射的手,“我現在很開心,很滿足,那就夠了。”
“為什麼不讓我去?”姑射搖頭,“我希望你可以更好一點!”
“因為見降靈是很危險的事!”容隱微微變色,聲勢陡然冷厲起來,“不要去!降靈是怨鬼不是神仙,你明白嗎?他不是好人!他是怨鬼,怨靈!是有殺氣的!厲鬼一出,勢必見血!你知道嗎?”
“可是他可以救你!”姑射大聲叫道,“他救了你,並沒有傷害我們任何一個人啊!”
“那是因為聖香付出了代價!”容隱冷冷地道:“因為降靈當聖香是朋友,你卻不是!”
“但是你難道不是降靈的朋友?”姑射冷冷地反問。
“降靈的朋友只有一個,是聖香,聖香為降靈做過許多事,我為降靈做過什麼?”容隱冷冷地道:“姑射,不要一廂情願好不好?容隱——不需要乞憐!我能活了過來,我感激降靈。活了過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我並不需要為了活得更好去求他!他並不欠我,我也不欠他!”
姑射停了下來,心中無限憐惜,“我知道,你很傲氣。”她溫柔地凝視著容隱的眼睛,“對不起,我給你道歉。”
容隱微略收斂煞氣,微微一笑,“我沒有生氣。”
姑射嘴巴上道歉,但是心裡卻沒有打消要去見降靈的打算。降靈是鬼,只有他才最清楚,為什麼容隱死而復生會這樣?雖然容隱警告她降靈很危險,但是姑射並不在乎,她這麼多年江湖闖蕩,如果怕危險,豈不是笑掉了大把人的牙齒?
她是姑射,她往往就是想做就做的。
夜裡,在容隱睡著的時候,她悄悄地去祭神壇“見鬼”-
→*←-→*←-
皇城三十里
祭神壇
這裡樹木眾多,枝高葉茂,夜裡鬼影幢幢,月光根本不能穿過樹林,一片漆黑。
只有在祭神壇的最中心,因為那是個高高的石臺,草木不生,所以才有月光照在那裡。
姑射凝視著那裡,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照在祭神壇中心的月光特別明亮,像冰晶一樣。
這樣的地方,如果說有鬼,那還真不稀奇。姑射心裡淡淡的自嘲,環目四顧,她低聲叫道,“降靈!降靈!你在嗎?”
等了一會兒,寂然無聲。
姑射無可奈何,只好輕聲念《迎神曲》,“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銜冤昔痛,贈典今榮。
享靈有秩,奉樂以迎。”
容隱緩緩的睜開眼睛,“姑射?”他經常突然睡去,過了很久都不會清醒,這一次,卻無緣無故突然醒了,坐起來,“姑射?”
無人回答。
他悚然一驚!她不會——不聽勸告,跑去祭神壇找降靈了?
天啊!他還依稀記得,聖香第一次和降靈說話回來,那一身的血跡!降靈——是怨靈!他是會攻擊人的!姑射她毫不知情,她以為,降靈是好人嗎?
姑射!容隱咬牙,她真是——太過我行我素,完全不聽勸告!他已經告訴她,去見降靈是很危險的!她居然還去!真是——不知死活!扶著牆走了幾步,他心裡清楚,其實,無論有多麼危險,就算讓她看見了聖香當年的慘狀,她還是會去的!為了他,她根本就什麼也不在乎!
該死的!他要去救人!容隱提一口氣,他的身體太過衰弱,但是武功尚在,一提真氣,他不管自己的身體受不受得了,穿門而去。
“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銜冤昔痛,贈典今榮。享靈有秩,奉樂以迎。”
姑射唸到了第三遍,突然一股寒氣冒上來,不,不是寒氣,是鬼氣!她見過多少血肉模糊的大場面,沒有一次讓她感覺到寒毛直立,但這一次,她知道了什麼叫“恐懼”!如果不是為了容隱,她一定掉頭就跑,連從神壇下面出來的是什麼東西她都不想看!容隱當真說得太輕描淡寫了,見鬼——哪裡是那麼好笑輕鬆的事情?
怪不得聖香會嚇昏,容隱會說降靈“很漂亮”是他膽子大,他居然敢看降靈的臉!
一個東西從神壇下面冒了出來,白白的。
姑射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她不是勇敢,她是怕自己不用力睜眼,就會閉上眼睛不敢看!
等那個白白的東西完全冒了出來,姑射驚奇地看著他,突然就像所有的恐懼都“砰”的一聲落了地,消失了,容隱說的一點也沒錯,降靈,是一個很漂亮的東西。
他是半透明的,不知道是他在發光,還是月亮在發光,總之,有一圈光暈環繞著他。他的容貌很漂亮,根本就沒有什麼“青面獠牙”還是“血流三尺”,眼和眉都很烏黑,很有靈氣。他只是透著很濃郁的鬼氣,身上的——大概是衣服?是一塊白色的麻布,沒有任何樣式,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穿在身上的,總之,把他裹得嚴嚴實實,還能在風裡飄。
“降靈?”姑射驚異地說出了兩個字,突然眼前白光一閃,有個尖銳的東西咬在她的頸項上。
“啊——”
容隱“砰”的一聲推開了丞相府的大門,丞相府的人一見到容隱,尖叫——聲,“天啊!容大人的鬼魂!”嚇得落荒而逃!
“聖香——”容隱跌坐在地上,他力盡於此,“咳咳!聖香——姑射……”
聖香八成從床上被叫起來,衣冠不整地出來,還睡眼朦朧,“幹什麼?半夜三更不睡覺,到我家裡來踢館啊?”
“姑射……降靈……”容隱八輩子臉色沒有這麼難看過,聖香打賭,他死掉的時候臉色都沒這麼難看,“姑射去神壇找降靈……”
“什麼?”聖香快手快腳的穿衣服,大叫,“她跑到那裡去千什麼?她要找死啊?”
“她是為了我,她做什麼都為了我。”容隱一試再試,就是站不起來,咬牙,“如果不是我走不到祭神壇,我絕不會來求你!她找降靈是為了我,她如果死了,我不是說假的,我會挖開祭神壇的石頭,把降靈的骨頭一把火燒成灰!我會追到陰曹地府去找他算賬!”
容隱從來沒有說過這麼激烈的話。聖香聽呆了,這是冷冷淡淡喜怒不行於色的容隱?他現在就像吃了一千噸炸藥,什麼理智啊,冷靜啊,全沒了!
“你發什麼呆?”容隱用盡全力一拳打在聖香肚子上,“你還不去?”
哇——聖香不可置信地捂著肚子哎喲,容容居然打人?他居然打人?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旁邊還有兩隻大象在飛。他穿好衣服,臉上的表情才轉變回來,嘻嘻一笑,“容容,為了大宋死,為了姑射打人!對你來說,是哪一個更困難一點?哈哈!”他扶起容隱,一邊悄悄地道:“我看要你毆打同僚比要你死困難多了,嘻嘻!”
如果不是還要聖香幫忙救人,容隱相信,他不僅會毆打同僚,他說不定還會動手殺人!
姑射跌坐在祭神壇上,她一手捂著被降靈一口咬出來的傷口,“我已經給你鮮血了,你現在可以和我說話了吧?”
降靈半透明的身軀得到鮮血之後漸漸變得實在起來,他似乎很困惑,“你不害怕?”大多數人,在他還沒有現身之前就嚇破膽了,這個俏生生的白衣女子,居然被他吸了血還不害怕?還不逃走?
“剛才當然害怕,現在有什麼好怕的?”姑射反問,“你只不過咬我一口,吸一點血,難道你還會咬死我?”她剛才被降靈咬一口的時候,差點沒被他嚇死,到現在的臉色蒼白。
降靈坐在她身邊,感興趣地看著她,“我認得你,你是屋子裡的那個女人。”
姑射笑了,“你還記得我?”這個鬼也不是很難說話,只是見面的時候,確實有點嚇人。
“記得,你是他的女人。”降靈回答。
“我很感激你救了他。”姑射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微笑道,“真是謝謝你。”
降靈似乎有些無所謂,“啊,我救他,聖香給了我十滴血。”
姑射一呆,十滴血?她不禁有些尷尬,看起來,這個鬼很單純,為了十淌血就可以救人?她不想“騙鬼”,這個鬼如此單純,欺騙他似乎很不公平,但是,為了容隱,她不得不耍些手段,“那你剛才吸的可不止十滴,你是不是也應該幫我一件事?”
降靈想了想,“你說吧。”
“容容他死而復生之後,身體一直很虛弱,無論如何也恢復不到他生前的水平,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姑射問。
降靈更加漫不經心,“啊,因為他是死魂啊,他已經死了,再回到身體裡,當然有些不同。他還算好啦,離開身體的時間不算太長,如果換了是離開身體一天之後的鬼,那就——”
“怎麼樣?”姑射緊張。
“那就會一直睡一直睡,永遠也不會醒。”降靈聳聳肩強調,“他還算好了。”
“有沒有辦法可以彌補?”姑射輕聲問,無論如何她已經滿足了,能夠讓他恢復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她也無恨、無悔!
“辦法?”降靈皺起眉頭,“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正在這時,聖香拖著容隱一掠而來,落在神壇上。他本以為降靈會把姑射嚇死,或者咬一個血肉模糊,結果不但沒有,居然一個人一隻鬼坐著聊天,好像什麼事也沒有?
“姑射!”容隱冷冷地看著姑射,“我告訴過你不要來的!”他凝視著她頸項上的傷口,淡淡地問,“他咬了你?”
姑射看見他有些心虛,“容容,我只是……”她低下目光,輕輕地道:“只是希望可以彈奏你做的琴。”他現在虛弱得連走路都走不遠,以他要強好勝什麼都要做到最好的性格,怎麼可能會不在乎呢?
容隱凝視著她,目光很溫柔,慢慢地道:“我沒有怪你。”他的目光緩緩移向降靈,“是你咬了她一口?”
降靈很單純,他點了點頭,一點也不覺得容隱語氣中的殺氣。
聖香卻知道,這隻鬼厲害是厲害,但是惹怒了容隱,莫看容隱現在似乎還有半個人是死人,但是他那活著的半個就足夠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了!“降靈啊,你還不快走!小心他拆了你的祭神壇!”
降靈卻不明白聖香的警告,他很認真地道:“我等一下再走,我在想她問我的那個問題。”
聖香簡直要被他氣死,“喂喂喂!你哪裡是什麼一千年的老鬼?你比一歲半的小孩都不如!”
姑射攔著容隱,“他沒有傷害我,容容,我不顧你擔心這樣出來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她秋波如水,盈盈看著容隱,“我發誓,下一次絕不讓你擔心。”
容隱看著她懇切的眼睛,原本心裡一股擔憂著急的怒氣也消去,過了一會兒,他嘆了口氣,“下次不要再讓我著急了,好不好?”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活下來,只是為了你,你如果出了事,我怎麼辦?”
姑射微微一笑,“我以後不離開你,好不好?”
容隱點頭,他轉頭看著依然在想的降靈,淡淡地道:“降靈,你我好久不見了。”
降靈心不在焉地點頭,“哦。”他還在想姑射問他的問題。
“你雖然心性不惡,但是這樣隨便傷人,難道你就不怕天遣?”容隱冷冷地問。
降靈這才注意到他,看了他一眼,“我又沒有咬死她。”他老大的不高興,似乎在責怪,等他把姑射咬死了,容隱再來和他生氣不遲嘛!咬了一個小口子,又不會死。
容隱冷笑一聲,“看來你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威脅!”他伸手摺了一枝樹枝,莫約四尺來長,慢慢地剝去枝椏。
姑射和聖香面面相覷,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要做桃木劍趨鬼?
降靈本來滿不在乎,看著容隱折了一枝這麼長的樹枝,居然有點懼意,往裡縮了縮,“你——”
容隱運氣於樹枝,彷彿要用來做柺杖,往地下一拄。只聽“咯”的一聲,樹枝破石而人,如入豆腐,一瞬間,四尺長的樹枝插下了三尺三!
“呀!你——”降靈整個跳了起來,“我答應你就是了,以後不咬人就是了,不咬人就是了!”他的屍骨就在這祭神壇石塊中,容隱那一插,如果再插下一分,那就要敲碎他的老骨頭了!
姑射驚訝之餘又有點好笑,“容容,算啦,”她對著降靈歉然一笑,轉過頭對著容隱,“人家並沒有欺負我。”
容隱放開樹枝,他的身體虛弱,這麼一插,也已經用盡他全身勁力,額上都是冷汗。
聖香乾笑一聲,向降靈白了一眼,叫你逃,你又不逃,搞成這樣你很開心?笨鬼!
突然降靈對姑射道,“我想出來了,你如果要他恢復如初,有一個辦法。”他離容隱遠遠的,有點怕他,他卻不怕姑射,“他身體裡的是死魂,缺乏生氣,你是活人,當他身體裡陰氣轉盛的時候,你渡一口生氣給他,那就行啦!”說完,降靈像一盞熄滅的燈,慢慢地黯淡消失了。
容隱反而怔了一怔,他不知道降靈居然如此單純,雖然被他威脅,但是答應了姑射的事還是要做到,並且一點也沒有因為是有利於他的,就不盡心盡力。看著他消失,容隱有些歉然,降靈雖然是千年厲鬼,卻比大多數人都可愛一些。
“唉——”聖香打了個哈欠,“大半夜的叫人出來抓鬼,吵得我家叮叮咚咚,現在鬼也走了,我要回去睡覺了,你們兩個在這慢慢地研究怎麼渡氣好了,我就不打攪了。”
姑射俏臉一紅,悄聲問:“你很累嗎?”
容隱想到“渡氣”,居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姑射輕輕一笑,把她的香唇迎上容隱的臉——
過了一會兒,容隱的臉上微微泛起紅暈,他推開姑射,低聲道,“可以了——”
姑射悄聲問:“這樣,算是你親我嗎?”
容隱看著她的眼睛,只是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