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無力百花殘
太平閣。
官家的地方,果然富麗堂皇。姑射輕輕地把烏木琴擱在太平閣靠窗的一個檀木琴架上,那原本有琴,但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遺棄了,琴架上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
是誰的琴?配天的?還是容隱的?姑射環目四顧,這裡的房屋高而且空曠,太平閣裡的東西很少,一具沒有琴的琴臺,一個香爐,此外,就是書架。
甚至書架也沒有幾個,她走過去翻翻,都是一些很平常的書,什麼《四書五經》,《茶經》、《法經》、《蓮花經》之類的東西。這些書卷雖然乾淨,卻透著一股塵氣,可見,乾淨是因為僕人經常整理擦洗,卻很少有人去真的翻閱那些書。
“孤城何必道風霜,風盡冷眉,人本離殤還寂寞,身過四方,不肯話淒涼。
白衣未嘗解彷徨,十年秀骨,病與朝衣作故香,卻將多情,換作無情腸。”
姑射把目光移向另一個空空的書架,那裡只有一些雜亂的文書,有一張紙片作為包紮墊在外面,以防文書落了灰,那一張廢棄殘破的紙片上面,就寫著兩行字。
看發黃的程度,那紙片應該很久了,是容隱的字,運墨濃重而有些飄浮,這寫的什麼?是詩?還是詞?姑射一眼看得出,那隻怕不是詩也不是詞,而是有人心緒不好的時候的塗鴉,並且塗完了之後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居然就拿來包紮文書,一摞,就是好幾年。
“孤城何必道風霜……人本離殤還寂寞……不肯——話淒涼——”姑射輕輕的嘆息,那是當年的容隱,四年前的容隱,還有心情寫這些東西,“白衣未嘗解彷徨,十年秀骨,病與朝衣作故香……”她喃喃地念,“病與朝衣作故香!早在好多年前,你就已經厭倦了這樣的朝廷,為什麼,現在你會沾染了那麼多官場的脾氣,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唉,皇宮、朝廷、俸祿、僕人、權力……”
低首撥弄了幾下琴絃,遙想當年的容隱,她輕輕一笑,當年,她還為他彈過琴,唱過曲,而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她沒有回頭,手上依舊弄弦,“你談完正事了?”她的耳力不敢說是天下第一,至少也可以算是第二。
正是有人推開了太平閣的門,來的是容隱,聞言淡淡地道:“談完了,你有什麼事找我?”
“有個人——也許會有個人要和你比武。”姑射嘆息,“我來告訴你一聲,你身居要職,遇到了這樣的事情如果沒有準備,也許會惹麻煩。”
“比武?”容隱一時間只覺得荒謬可笑,“有人要找我比武?”他沉吟了一下,“我不是江湖中人,這消息你從哪裡聽來的?”
姑射低眉,“是那個人親口告訴我的。”
容隱冷笑,“比武?你不是怕我惹麻煩,而是怕來和我比武的人惹麻煩吧,是不是?”
“不錯。”姑射居然承認,“你是軍中要員,和你比武,是殺頭的大罪!”她皺起眉頭,“我無意偏袒誰,但是他要和你比武,我攔不住,也管不了。”
“我不會和任何人比武,如果是江湖意氣之爭,你可以幫我告訴他,不必比武,容隱認輸,可以了吧?”容隱冷冷的道。
“他不是要贏,”姑射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他只是想殺了你。”
容隱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殺了我?”他陡然“霍”的一聲,背起了袖子,“你老實告訴我,有誰要殺我,是不是和你有關?”
他那一背袖子的威勢,森然駭人,但姑射卻只是一笑,“是,我無意瞞你,有個人為了我,想殺了你。”她緩緩搖頭,“江南山莊的少爺,江南羽江公子你也知道吧?他是江南山莊獨子,自小嬌縱跋扈,他覺得我很美——”說到這裡,她低低一笑,“希望娶我做妻子,在江湖上四處找我,我覺得很荒謬,所以避不見面,結果他不知道從哪裡知道了當年你和我的事情,就揚言說要殺你。”
“就是這樣?”容隱皺眉,“這樣也值得你千里迢迢奔來示警?”
“不,我聽說了他要殺你,覺得更加荒謬,卻還是決定見他一面,”姑射淡淡一笑,“我不希望他鬧出更大的亂子,結果他見了我,斬釘截鐵地給我說,他一定要殺了你。我攔不住他,也說不過他,所以只好來找你說了。”
“結果你是來替他說情,卻不是為我擔憂?”容隱淡淡地道:“你還真是信得過我。”
姑射很奇異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容隱,所以我不會為你擔憂,你也不希望我替你擔憂,是不是?”她輕挑了兩下弦,那是一曲《流江》的曲調,慢慢地道:“你是我見過最強的人,江南羽——只是個稚氣任性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夠——饒了他。”
容隱凝視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好,我答應你,我饒了他。”
姑射盈盈一笑,指尖流轉,那一曲原本只撥了兩個音的《流江》在指間流動,轉瞬餘音嫋嫋,“多謝了。”三個字說完,姑射連人帶琴輕飄飄浮起,自窗口飄了出去,沒有沾到一點窗口,也沒有發出絲毫聲息。
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留下一段琴音,依舊泠泠未絕。
容隱的目光落在空空的琴臺上,不知道想些什麼,出了許久的神。
“少爺,少爺,少爺?”書雪到處在找容隱,不知道他談完公事就跑到哪裡去了,猛地推開太平閣的門,才看見容隱站在裡面抬頭看窗口。書雪莫名其妙,跑過去往窗戶外面看了看,什麼也沒有啊!不知道少爺在看什麼,這外面的花啊,草啊,天天都在看,有什麼好看的?“少爺你跑到太平閣來幹什麼?我找了你半天。”
“什麼事?”容隱低沉地問。
“沒事,沒事,”書雪吐吐舌頭,“咳咳,那個……那個……”
“那個什麼?”容隱皺眉,“有事就直說。”
“都是一些小事,”書雪小心翼翼地道:“那個……今天府裡新來的老吳整理庫房,把少爺你收起來的那具‘巢螭’古琴砸壞了兩根弦柱……”他一邊說,一邊偷看容隱的臉色,只見容隱眉宇間煞氣一閃,知道老吳要糟!少爺最講規矩,“巢螭”又是他心愛的東西,咳咳,至少是曾經心愛的東西,這一回老吳完蛋了,吃不了兜著走!“少爺,這個老吳人雖然笨了點,但是心腸很好,他已經七十八了,還要來府裡攢銀子養活孫子,少爺你饒了他吧!那具‘巢螭’本來就很重……”書雪越說越覺得自己膽大包天,越說越不敢看容隱的臉色。
但是他沒有聽到容隱要把老吳趕出去的聲音,反而聽見容隱用一種他從來沒有聽過的口氣,低低地道:“算了,你把‘巢螭’拿來給我,我看看,還能不能修復得起來。”
“是!”書雪大喜,隨即一呆,少爺那樣的語氣,是惘然嗎?還是——惆悵?少爺,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說過話,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眼神,這樣近乎“迷惘”的眼神,看過他那具琴臺。
那樣子,像在悼念著什麼東西,是琴嗎?“巢螭”毀了,他有這麼傷心嗎?不可能,書雪搖搖頭,少爺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傷心?笑話!肯定是他突然想起他還有一具古琴,看見琴臺空了這麼久,有點——感慨!對!就是這樣!有點感慨!
“少爺還有一件事,”書雪又小小聲地道:“何心亭的那塊布……”
容隱惘然的目光一凝,轉瞬之間就尊貴威嚴,“什麼何心亭的那塊布?”他皺眉,冷冷地問。
“就是……就是丟在地上的那塊白白的、軟軟的帕子,”書雪以最快的速度把它說完,以防自己沒有膽子說下去,“被聖香少爺拿走啦!”
“聖香?”容隱更加皺眉,這個少爺公子什麼時候來的?居然進了門也不通報一聲,真是越來越荒唐了!仗著是趙丞相的兒子,到處玩到處鬧,除了嬉皮笑臉胡說八道叫苦連天之外,也沒看見他做出什麼大事出來,但是卻偏偏人人都喜歡他!“他什麼時候來的?”
“來得不太早,也不太晚,來得剛剛好。”有人笑嘻嘻地說,“該看見的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也看見了,嘻嘻。”
“你的輕功大有進步,我居然沒有聽出你來。”容隱淡淡地道。
太平閣的天窗探進一張玲瓏漂亮的臉,臉的主人得意洋洋,“如果讓你聽出來了,我還有什麼好看的?不但你沒聽出來,你那耳力天下無雙的……不是也沒有聽出來?所以你不必感到慚愧,我打不過你,至少躲得過你,不能讓你樣樣佔先,那別人還有什麼可以玩的?”來人正是開封第一大少爺、趙丞相的公子,聖香是也!容隱示意書雪,給聖香沏茶去,冷然抬頭,“你一大早躲在我府裡做什麼?難道你一天到晚就沒有正經事做?”
聖香依然趴在天窗,支起一隻手,閒閒地道:“我只不過看見有個輕功了得的人物進了你的容府,本少爺我突然心情大好,跟過來看看誰要找你麻煩,結果啊——”他得意洋洋,學著姑射盈盈一笑的口氣,唱道,“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單于謂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伊啊咿呀哦……”順手還從懷裡摸出一條絲帕,在臉上揮了幾下,笑嘻嘻地說,“有點香哦,我和你打賭這是一種很少有的香料,叫做女兒香,嘻嘻!”
容隱對他的嘻嘻哈哈視而不見,冷冷地道:“下來!在上面像什麼樣子?”
聖香嘆了口氣,從天窗筆直地落了下來,“砰”的一聲像塊石頭一樣又狠又準地砸進太平閣的一張椅子裡,然後就像粘在上面一樣不起來了,“容容,你很狠心啊,這樣一個輕飄飄的美人兒,彈起琴來那麼好聽,你居然冷得起臉對她說話,你知不知道你的態度有多麼惡劣,給人的印象有多麼差,你幹嗎對著人家擺架子?你是存心的,是不是?”聖香“啪”的一聲打開隨身攜帶的摺扇,遮住半邊臉,嘻嘻一笑,神秘兮兮地道:“你是故意的,我知道。”
容隱眉峰微微一蹙,眼神之中煞氣森然,“我是故意的,那又如何?”他陡然直視著聖香的眼睛,一字一字冷冷地道:“禁軍更戍糧草未定,文武百官官俸年期已至,江南水澤水災淹苗,朝廷賑糧未放,科舉三年期近,這都是丞相職責,趙丞相諸事繁多,你不去幫忙,卻管得到我故意還是不故意!聖香,你不覺得你很荒唐嗎?”
聖香只是把支著臉的手從左手換成了右手,無辜地眨眨眼睛,“我是想幫忙啊,可是我爹嫌我礙事,我也沒辦法,他老是不相信他自己的兒子。”掃興地揮揮袖子,他準備閃人,莫名其妙被容隱教訓了一頓,“你故意趕走她也沒有用的,”聖香從姑射離開的窗戶閃了出去,“如果趕走她你就不會心煩,你又何必為‘巢螭’傷心?你問問你自己,你煩的是人?還是琴?”
容隱臉色微變,聖香已經逃之夭夭,留下一句話,“好了,我知道你又準備了大道理要教訓我,我不奉陪了。”
“聖香少爺——茶——”書雪開門進來,聖香卻跳窗出去,看得他莫名其妙!
“他不用喝茶了!”容隱一甩袖子,怒氣勃發,這一甩袖子,居然地上青石迸裂,壞了好幾塊青石磚!
書雪看著容隱拂袖而去,怔怔地發呆——少爺居然——生氣了?
聖香少爺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如果趕走她你就不會心煩,你又何必為‘巢螭’傷心?你問問你自己,你煩的是人?還是琴?”容隱越走越快,聖香的聲音在耳邊迴響,他越聽就越煩亂,四年了!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為什麼她要回來?為什麼巢螭要壞?為什麼聖香要來撩撥他的感情?原本的一切不都很好嗎?他縱然是對她有情,但也已經塵封遺忘了很多年了!為什麼——老天卻要來逼他,逼他顯露這份感情?
他不會甜言蜜語也不會溫柔體貼,他不是聖香也不是則寧!他就算愛一個女人,也只會用他自己的方法愛,他不會討人喜歡,只會令人失望!姑射——像一朵花,乾淨飄逸,需要人精心閒淡地維護,需要人琴棋詩畫地共鳴,他算什麼?他只是滿手兵馬殺人如麻的煞星,只是這皇宮中爭權奪勢的一顆棋子,他憑什麼和她雙宿雙棲?皇上用他防他,燕王爺看著他,皇室爭權,他這處在權力中心的人物,一著錯失就是死!他有數不盡的事情要做,他連自己的生死前途都是未定,這樣的他——要如何去愛她?
又何況,她根本就不是可以待在官場中的女人!
算了吧,讓她走吧,好多年前就已經決定,放開這朵雲,讓她走吧!
無論有多麼愛她,總不能把她一起拉進這充滿汙穢的權力的深淵,讓她在這裡死亡,所以——無論有多少掙扎,都早已決定放手!
他早已經決定得好好的,安排得好好的,老天,你讓她走,讓她離開我,不要讓我再看見她,不要讓她再回來——蒼天啊!我從不信有天,從未求過天,問過神,這一次我求你,讓她走!永遠不要再回來!
我只有短暫的毅力,我不能忍受更多的別離,所以,一次就已經足夠——兩次,已經太多了。
我會崩潰的!容隱的冷漠其實很單薄,所以,受不起再一次見面、再一次分離,我會崩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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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射落地在容府的圍牆外,回首看了門戶深深的容府一眼,幽幽嘆了口氣,這個地方,埋葬了容隱、容隱的風骨,和容隱的才情——
看了那一眼之後,她回過頭來,準備離開,原本抱著一會故人的心情而來,卻落得惘然失望而去,官場官場,能令一個她原本以為不會變的男人,變得如此陌生,如此的森然倨傲。
當年令她彈琴的人在哪裡呢?她曾經——願意跟著他一輩子,被拒絕之後也願意守著那些回憶一輩子,但是如今,她的堅持,是不是顯得很可笑?很悲哀?他已經不是當年的他,而她,卻依然守著當年的心情。
一片落葉夾秋風而來,卡在了她的琴絃之間,姑射習慣地伸手去拿系在腰間的絲緞,卻一下摸了個空,低頭一看,才知道把絲緞失落在了容府。
那是用雪蠶絲絞成的絲帕,卻是遺失不得的,丟了,世上就再沒有第二條了。而且那條絲緞是她十七歲的時候,師父給的,於情於理,都是遺失不得的。姑射抱琴而起,她必須去找回來。
悄然而回容府,她沒有驚動任何人,找一條絲帕也不是什麼驚心動魄的大事,她也不會去見容隱,看過一次已經足夠了,她不需要更多的失落,來令她自己傷心。
“叮——噔——”一陣破碎的琴音令她駐足,皺起了眉頭,這下面在幹什麼?她是愛琴之人,聽得出這是有人用鐵器在敲擊一具殘琴,何必這麼狠心?“焚琴煮鶴”是煞風景的事情,這下面做的事情,只怕也差不多。
往下一望,她突然怔住了——
下面,是容隱在矯正破裂的“巢螭”。
他凝視“巢螭”的眼光像在凝視情人,那具琴橫在他懷裡,他沒叫任何人幫忙,只是用細絲纏緊破裂的琴身,把砸壞的兩個弦柱重新釘上去——
姑射怔怔地看著他,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的!琴——一旦摔碎了,就再也不可能修復,因為破裂的琴身已經不能使琴發出像原來一樣完美的聲音。連質差的木材都不能使它發出美麗的聲音,又何況——是一塊破裂的木材?無論你怎麼纏,怎麼連接,“巢螭”——都不可能回來了,它已經完了,已經完了!
你明明知道它已經不可能挽回,何必纏得這樣細心?就算你纏好了,那又能怎麼樣呢?容隱,你方才顯得那麼陌生冷漠,現在,在無人的時候卻又顯得這樣怔忡惘然。你心裡,究竟對琴是什麼樣的感情?對我,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你既然可以對琴這麼溫柔,為什麼你剛才要對我——那麼冷漠?
容隱已經纏好了琴,伸指輕撥了幾下,發出的仍然是破碎的聲音,再也不是絕世古琴“巢螭”的絕代風華。
他仍然在彈,因為已經很久沒有彈過,所以指法有些生疏,姑射抱著烏木琴,在屋頂上靜靜地聽。
“關山度曉月,劍客從遠征。雲中出迥陣,天外落奇兵……”他在低吟,並不是在唱,他念的是南朝張正見的《度關山》,是一首邊疆詩。姑射怔怔地聽著,他,是想說什麼?想發洩什麼?
“馬倦時銜草,人疲屢看城。”容隱輕輕地念到這一句,停了一下,目光落在離琴幾寸的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最後撥了幾下琴,“寒隴胡笳澀,空林漢鼓鳴。還聽嗚咽曲,並切斷腸聲——”
“還聽嗚咽曲,並切斷腸聲。”姑射幽幽地在心中嘆息,他其實覺得這樣的兵馬生涯很累,是不是?既然覺得很累,那又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做著令你不快樂的事情?
容隱放下了“巢螭”,負手站在窗口,他沒有向上望,只是往遠處看,他也沒有看見姑射。
他就這樣站著,站了很久很久,而姑射也在屋頂上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他的冷漠,是真的,還是假的?他的嘆息,也是真的?還是假的?甚至,眼前這個貴眉貴眼,氣度森然的容隱,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
“少爺,少爺!”書雪推門而入,“慕容將軍府裡給你送了封信,是口信,說是要和你商量大事。”
容隱沒有回頭,冷冷地道:“讓他進來吧。”
書雪應了一聲。
過不了一會兒,一個青衣小帽的年輕人進來,“見過容大人。”
“不必了。”容隱轉過身來,“慕容將軍府上我也好久沒去了,回去了給你們將軍說,我很抱歉,多次相邀都有事耽擱,等今年更戍的事情做完,我一定……”他還沒有說完,陡然間眼前一花,那年輕人猝不及防地一劍刺來,容隱居然沒有來得及避開,那一劍正中胸口,登時血如泉湧!
書雪尖叫一聲,“少爺!”
姑射大吃一驚!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來自什麼將軍府的人,居然會下這樣的殺手!
那年輕人一劍得手,哼了一聲,“容大人好大的名聲,不過如此!”他拔劍出來,準備再刺!
“當”的一聲,他的第二劍被姑射橫琴擋住,她眼見不對從屋上天窗縱身而下,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只擋得住第二劍!“住手!”
書雪驚得三魂少了七魄,扶著胸口滿是鮮血的容隱,“少爺,少爺你怎麼樣了?來人——”他要喊人來抓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兇手!少爺為國為民這麼多年,朝中無論是燕王爺派還是皇上一派,誰不知道?誰都知道少爺對大宋的重要,誰也不可能要殺他的!慕容將軍更加沒有理由要少爺死啊!
“不要叫,讓他走!”容隱居然冷冷地道。
這時候,姑射早已認出,這假扮什麼將軍來送信的人正是江南羽!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用這樣卑鄙的方法暗算容隱!“江南羽!”她橫琴十三招,逼得他步步倒退,“你太過分了!你要比武我不攔你,但是你行事不按江湖規矩,如此陰毒卑鄙的手段你也使得出來?你簡直丟盡了江南山莊的臉面!”她心急如焚,不知道容隱怎麼樣了,他居然閃不過那一劍!她心裡隱隱知道,如果不是容隱纏琴,心情還在那一首《度關山》裡沒有出來,如果不是他一個人還有半個在發怔,他根本不可能被江南羽一劍刺中胸口!她信得過容隱,她以為他絕不會輸!因為他是容隱啊!他怎麼可能會輸?但是她忘了他也是人,也有怔忡疏忽的時候,他也有弱點!他的弱點就是,他已經太累了,他為了大宋江山,他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他也已經冷漠得太疲倦了!
“我怎麼可能和堂堂樞密使大人比武?”江南羽冷笑,“我和他比武,輸的只能是我!我非殺了他不可!”
姑射烏木琴再進十三招,俏臉煞白,“他和你又沒有深仇大恨,我早說了,你就算殺了他,我也絕對不會嫁給你的!”
“就算你不肯嫁給我,我也絕對不允許這世上有這樣一個覬覦你的人存在!”江南羽冷笑,“他比我強,我知道,所以我非要他死不可,他不死,我還有什麼指望?你的心全都在他身上!”
姑射的琴絃“錚”的一聲絞住江南羽的長劍,“以你的心性品德,當真死有餘辜!”她後悔,為什麼一時心善,居然為了這個畜生向容隱求情?
江南羽居然大笑,“好!你殺了我,我寧願死在你手下!”
姑射殺機陡生,纖指扣在琴絃上,她如果要江南羽死,當真比什麼都容易,只要琴絃一撥,他就會心脾碎裂而死。
“住手!”容隱點住血流不止的傷口周圍的穴道,冷然道,“這裡是我的地方,你莫非要在這裡殺人不成?”
姑射心裡微微一震,陡然目光一轉,她看見了,在江南羽的劍尖,挑著一樣染血的事物!那是——她遺落的那塊絲帕!他收在懷裡,江南羽的劍,穿過了絲帕,刺入了他胸口,然後劍撥了出來,把絲帕也跟著挑了出來!難道——難道他剛才的出神,居然——居然是為了她麼?心裡一陣劇痛,她沒有這樣強烈的心神震盪!難道他——他居然是——
“我說了讓他走!”容隱重傷在身,卻絲毫不能從他臉上看出痛苦,“書雪,你去太醫院找岐陽太醫過來,不要驚動了任何人。”
“是!”書雪心驚膽戰,少爺不能出事!少爺如果出事了,那——大宋怎麼辦?打仗了怎麼辦?燕王爺要造反了怎麼辦?天啊——你保佑少爺不能有事!
姑射的琴仍然絞著江南羽的劍,江南羽閉目待死。
“讓他走!”容隱一個人倚著牆,一隻手緊緊地按住傷口。
他答應過她,饒了江南羽!姑射淡泊的心境陡然激動起來,“他傷了你,我不能放過他!”她咬牙,“是我的錯,我不該求你放過他,讓他傷了你!我放過他,會恨我自己一輩子!”
容隱淡淡地道:“他傷了我,是我的錯,不是你的錯。我要你放了他,也不全是因為答應了你饒了他。他是江南山莊的少莊主,江南山莊名為江湖第一莊,少莊主死了,有多少江湖人物要和我容府為敵?朝廷事務繁多,你也不希望整個江湖和我為難吧?江南羽就如你所說,”他淡淡的目光看著江南羽,也沒有憎恨的意思,“是個任性的孩子,只是手段狠毒了些,我並不討厭會用手段的孩子,只不過,不要泯滅了良心。”
姑射怔了一怔,如果殺了江南羽,當真會是江湖動盪,因為江南山莊幾乎等於江湖盟主的地位,江南羽如果死了,只怕容府當真會有麻煩。她緩緩鬆開琴絃,“就這麼饒了他?他一劍傷得你如此重——”我好心痛好不甘心!你知道嗎?
但是容隱並不理她,他對著江南羽說話,“你過來。”
江南羽一怔,“幹什麼?”
容隱居然淡淡一笑,他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還笑得出來,姑射退了一步,想去扶他,卻又不敢。容隱凝視著江南羽,“你這一劍急於殺人,運勁不純,劍氣未透刃而出劍上的真力已盡,所以只能傷我,卻不能殺我。”
江南羽哼了一聲,鄙夷道:“容大人你最好少說兩句,以免原本死不了,被你自己說得元氣大傷,死得豈不冤枉?”
容隱緩緩站直了身子,他如此重傷,居然還可以站得筆直,“你的劍氣回傷了你自己,運氣試試看,你的經脈至少有兩處受傷。”他淡淡地道,語氣冷冷的,“你若就此回去,不出洛陽,就會傷發倒斃。”
江南羽臉色一變,“你——”他本想說他虛言唬人,但忍不住運氣一試,果然真氣不純,不禁臉色大變。
“你還年輕,雖然狠毒了一些,但是如果回去好好反省,多讀詩書,養氣練劍,以你的才智身份,會有一番作為的。”容隱淡淡地道:“你的傷,只有你自己以靜心養氣的功夫慢慢化去才有可能痊癒,否則誰也救不了你。回去少生些氣,做事前多想想,好好的養你的傷,以後做事冷靜一些,急躁是做事的大敵。”
江南羽想來想去,不知道他說這些有什麼陰謀,“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我死了,你不高興?”
容隱冷冷地看著他,“你死了,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你不恨我?我是死是活,不必你關心,也不必你同情!”江南羽咬牙道。
容隱冷笑,“我關心你?”他緩緩把按在胸口的手負到背後,“我關心的是安寧。你是江南山莊少莊主,你若安分守己,有一番作為,自然江湖穩定,你若胡作非為囂張跋扈,你以為江南山莊到了你手上,依然是天下第一?”他冷眼看著江南羽,“自然你是不是天下第一也與我無干,只不過朝局艱難,如果江湖跟著動盪不安,大宋江山不必有外人來擄掠,都可以斷送在自己手上!”
江南羽呆了一呆,他從小要什麼有什麼,事事順心,哪裡有一刻想到什麼國傢什麼安寧的事情?陡然容隱這樣一教訓,他才發覺自己眼光的短淺,心境的渺小!他要與這個人爭情!卻不料這個人心中沒有情!甚至沒有他自己,只有大宋!
“我當然更不希望你死在路上,以免一大幫頭腦不清的江湖高手和我為難。”容隱冷冷地道:“我自然不是關心你,你如果不是江南豐的兒子,你死在我容府門口,我都不會管你。”他把背又靠上牆壁,緩緩伸手,指著門口,“你可以走了,沒有人會攔你。你坐了馬車回去,一路上不要引發真氣,就不會怎麼樣。”
江南羽一時間不知道要用什麼心情來面對這個被自己一劍刺傷的人,呆了一呆,他要走,忍不住又問了一句:“我這樣刺傷你,你真的不恨我?”
容隱淡淡地回答,“如果恨你可以解決問題,我會恨。”
江南羽跺了跺腳,轉身出去,他如果沒有遇上這個人,也許他的一生都會不同。他也許會任性狠毒地過一輩子,也許江南山莊在十年之後就不復存在,但是今天他遇到了容隱,所以他這一輩子都會不同了。他出去沒有再看姑射一眼,因為他心裡此刻充滿了迷惘和奇異的感受,一股男兒的豪氣、要成就一番功業的心情在激揚,在他的心裡,美色失去了誘惑力。
江南羽走了,姑射一雙明眸凝視著容隱,彷彿這一輩子第一次看見他,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容隱的目光避開了地上那塊染血的絲帕,語氣平淡地問:“你回來幹什麼?”
姑射幽幽地嘆了一聲,“你——不痛嗎?”她緩緩放下了琴,“我只要你饒了他,並沒有要你救他,你做得這麼好——”她的眼眶有些紅,慢慢抬眼去看他的眼睛,顫聲道,“難道你就不痛嗎?那一劍,刺入了你胸口三寸三分啊!你為了大宋江山,社稷安定,連命也可以不要嗎?”
容隱剛才侃侃而談的魄力不知何處去了,只是轉過了頭,默然不語。
“我承認我也和他一樣膚淺不懂事,我沒有你為國為民的心!”姑射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但是我不允許你不要命!今天這樣的事,我絕不允許再發生!我要留下來!”她不能想象如果再發生一次這樣的事情,她還有沒有心情撫琴!什麼叫做“驚心動魄”,她是真真正正看到了!她的心素來淡泊,很難得起情緒,但是一起了情緒,就一定堅持到底!就像她愛容隱,就像——她現在決定要留下來!
她不能容忍他受到傷害!曾經相信他是最強的!但是今天她才發現,他非但不是最強的人,還是最容易受傷害的人!因為,他的心裡,沒有他自己啊!他的心裡,都是大宋!都是大宋!想到他心裡只有大宋,她的心裡發苦,但是她怕了,無論他心裡有的是什麼,她都不想再看見他流血!她可以不嫁給他,但是她要保護他!
聽到她說她要留下來,容隱迅速轉過了頭,她居然要留下來?她難道不知道他之所以會受傷都是因為她嗎?他若不是一顆心留了半顆在她身上,他若不是自從再見到她之後時時的恍恍惚惚,他怎麼會受傷?她要留下來,是存心要他心神不定不必做事嗎?“你要留下來?”容隱冷冷地問。
“我不想看見你流血。”姑射終於扶住了他,“我只是不想看見你流血,你不必多說了,我知道我說不過你。”他的穴道點的很好,傷口並沒有再流血,但是姑射凝目看了一陣,“身體裡的血沒有止住,你可能要好好修養一兩個月。”
容隱深吸一口氣,冷冷地道:“你留下來只會妨礙我做事,不必了,姑娘可以隨時離開,這裡是軍機重地,你不能留下來。”
姑射秀眉微蹙,“難道你連我也不信任?在外人眼裡,這裡是軍機重地,在我眼裡,這裡只是你的家。”
容隱還要再說什麼,但是門開了,書雪領著岐陽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