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師,我們學校有發生過暴力事件嗎?”楊誠燕的傷很快就好了,崔井來接她出院的時候,她若有所思地問。
開車的崔井“啊”了一聲,笑了起來,“我們學校是百年名校,怎麼可能發生那種事?進莘子高中的學生都是經過重重考試才考上的,不可能有暴力的孩子。你見過暴力的同學嗎?”
“沒有。”她乖巧地說,過了一會兒,她又問:“崔老師,那我們學校這幾年來有學生意外死亡嗎?”
“沒有,我們學校是對學生很負責的學校,對每一個學生、老師都盡心盡力。”崔井說,“怎麼問這些?”
“沒什麼。”她靜靜地回答,“我們學校曾經有過叫蘇彩的學生嗎?”
“吱——”的一聲,印著“莘子高中”四個大字的校車急剎車停在紅燈前,崔井猛然回過頭來,“你——”
“有嗎?”她眼望著紅綠燈,“有吧?我記得在學校的展覽室裡,看見過蘇彩為學校得的獎。”
崔井雙手按在方向盤上,過了好一會兒,紅燈變成綠燈的時候,他深深吐出口氣,重新發動了車,“有。”
“蘇彩……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支頷著問,神色依然很平靜。
“誰告訴你蘇彩這個名字?”崔井苦笑,“兩年了,我都快忘記發生過的事了,學校也不願提起,你還是別知道的好。”
“是不好的事嗎?”她說,“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不好的事。”
“很糟糕的事。”崔井說,“誰告訴你蘇彩這個名字?”
“嗯……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她雲淡風輕地答。崔井從後視鏡裡看著她,過了半晌,他緩緩地說:“誠燕,你是個好學生,有些事……尤其是別人的事,不要太關心了,你只要關心你的學習就好。”
“謝謝崔老師關心。”她答得很順口。
校車緩緩駛在莘子高中校園內,莘子高中是百年名校,校內花草繁茂,這個季節風中帶著清新的花香,讓人肺腑舒暢。到達宿舍樓的時間是下午六點,正好是吃飯時間,楊城燕給崔井道謝下車,很快進了食堂,成為打飯大軍中的一員。
“誠燕你好了?”周圍認識的同學笑著打招呼,大部分同學其實和她並不熟悉,但安靜而成績優秀的楊誠燕一向博人好感。
“好了。”她微笑以報,坦然走向打飯窗,和平時完全一樣。
“誠燕!”餘君尖叫著衝了過來,“回來了?你好得真快,我還以為你要在醫院裡住好久呢!你聰明的腦袋沒撞壞吧?我還等著抄你的作業……”
“我的價值就只是作業而已?”她笑了起來,“想我了吧?”
“想你當然想你,更想你的英語作業。”餘君自己的菜已經打好了,陪楊誠燕打好菜,兩個人坐同一桌吃飯。“在醫院睡覺有沒害怕?有沒有看到什麼靈異的鬼啊怪啊,死神啊幽靈啊?人家說醫院裡最多這種事了。”
“胡說八道。”楊誠燕吃了口菜,“你有沒有聽說過,前兩屆我們學校有個叫蘇彩的學生?”
“蔬菜?”餘君大笑,“有人叫蔬菜的嗎?哈哈哈……放心如果有的話我肯定記得,問題是我不記得。”
“我在學校展覽室裡看到過他的獎狀,一個國際環保大會有關生物不知道哪方面的獎。”楊誠燕說,“是個很厲害的人。”
“那又怎麼樣?兩年前的師兄說不定就畢業不知道上哪個大學去了,你認識他?”餘君埋頭吃飯,心不在焉地回答。
“還沒有吧,前兩屆的師兄,應該讀高三,這麼優秀的師兄,怎麼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點奇怪。”她以湯匙輕輕敲著自己的飯盒,“我聽說——蘇彩在校園暴力事件裡死了。”
“噗——”餘君一口飯噴了出來,“我們學校?怎麼可能?我們學校學生被老師管得那麼嚴,別說打人,連罵人都不會。”她被飯嗆住了不住咳嗽,“咳咳……都是你不好……”
她為餘君拍了拍背,“對不起。”
“你們是不是在說蘇彩?”隔壁坐的女生移了過來,那是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女生,留著染色的捲髮。楊誠燕和餘君都認得她,她是被校長點名批評叫她把頭髮染回來的高三女生唐娜。“你認識蘇彩?”楊誠燕問。
“哈哈,不怎麼認識。”唐娜嫵媚地笑,手指往眉梢撫摸,“但蘇彩,當年在我們年段可是大美人一個,非常有名。”
“但我們都沒聽說過……”餘君嘀咕了一句,“是不是很快轉學了?”
“沒有轉學,他只在莘子上了半個學期,得了個獎,就退學了。”唐娜半個身子倚在椅子上,“他瘋了,後來好像聽說死了。”
“瘋了?”餘君目瞪口呆,“怎麼會瘋了?他不是很優秀還在國際獲獎的學生嗎?”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唐娜哈了口氣,“我聽說他在我們學校醫技樓地下室裡遇到什麼不好的東西,很快就瘋了。”
“醫技樓地下室?”楊誠燕安靜地看了唐娜一眼,“他去醫技僂地下室幹什麼?”
唐娜又聳聳肩,“我怎麼知道?總之他是去了,很多人都看見他下課後去的,去了以後沒多久就瘋了。”她惋惜地說,“可惜了蘇彩,他說不定本來能長成一個真正的漂亮男人,稍微打扮一下,絕對不會輸給那些什麼韓國啊、日本的偶像明星的,真可惜。”
“奇怪的故事,我以後離醫技樓遠點,本來就覺得那棟樓怪怪的。”餘君心有餘悸,“誠燕你打聽蘇彩幹什麼?”
“好奇。”楊誠燕答得很簡單,淡淡喝了口湯。
“好奇?你如果在醫技樓的地下室裡看見鬼,千萬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唐娜笑了起來,“很多事是不能好奇的,高一的小妹妹。”她端起飯盒走了,唐娜個子很高,身材很好,腿的曲線纖細而充滿女人味,走路的樣子很迷人。
楊誠燕瞟了她一眼,唐娜……學校熱舞社的社員,跳舞跳得很好,成績卻很糟糕,全校都有名了,就像她全校有名的成績優秀……餘君看著唐娜的背影,“我怎麼覺得她有點陰森森的?”
“是她說的故事陰森森的吧?”楊誠燕微微一笑,“她以前和蘇彩是一個班的。”
“你為什麼一回來就打聽蘇彩?”餘君奇怪地看著她,“你認識他?”
“不認識,只是遇到了一個叫做彩的鬼魂。”她自得其樂地答,看著餘君滿臉不可思議,撲哧一笑,“開玩笑……”話正說了一半,一個人的陰影籠罩了過來,“我聽說你們在討論蘇彩……”
這突然傳來的聲音文雅、尊貴、清澈,帶一點貴族式的冰冷,餘君猛抬頭,只見眼前一張冷靜斯文的臉,“明師兄……”
走過來的人身穿校服,筆挺、優雅、冷靜、臉上戴著無框眼鏡,正是莘子高中令人談之色變的明鏡。明鏡就讀莘子高中高三一班,併為擔任學生會任何職務,但他在高三上學期就考取全國保送生試卷第一名,保送Q大物理空間專業,此時擔任學校代課老師,經常監考,有時也給同學上課。由於明鏡過分優秀的履歷和表現,大家看到他都有些害怕,他也很少和同學交往。
“唐娜說有人在打聽蘇彩。”他淡淡地問,“是你們兩個嗎?”她站在楊誠燕和餘君的餐桌前面,那投在餐桌上的陰影、淡淡的語氣已壓迫得餘君食不下咽。
“是我。”楊誠燕說,“我聽說學校曾經發生過暴力事件,蘇彩死了,是真的嗎?”面對明鏡,她很鎮定,甚至還有些自在。
“暴力事件?”明鏡說,“莘子高中從來沒有發生過暴力事件,你認識蘇彩?”
莘子高中的明鏡,果然不是能夠輕易糊弄的角色,一句話問出來,語氣很肯定。楊誠燕一笑,“你也認識蘇彩?”
明鏡的目光陡然變得凌厲,從上到下對著楊誠燕掃了一遍,“你是楊誠燕?”
“我是。”她承認,“競賽得獎的是我,你記得一點沒錯。”
明鏡抬了一下眼鏡,“我們有些事要談談。”
“關於蘇彩?”她揚眉。
“關於蘇彩。”他淡淡地說。
“餘君我過會回宿舍,英語作業在我書包裡,你先拿走吧。”她站起來,端著飯盒,看著明鏡,“等我洗好飯盒,馬上就回來。”
食堂的學生們看著明鏡單手插在口袋裡筆直地站在那張餐桌前,竊竊私語議論紛紛,過了一會兒坐在那餐桌吃飯的兩個女生先後離開,明淨仍然站在那餐桌前一動不動,大家奇怪之餘,不由得紛紛猜測那兩個女生的身份——難道其中有明鏡喜歡的人?
六點五十分,食堂裡漸漸空蕩,大家都上晚自習去了。
明鏡還站在那餐桌前,看著一個穿著海軍服短裙的女生慢慢地走來,她拿著早就洗好的飯盒,臉上帶著微笑,她自然是楊誠燕。明鏡站在原地不動,等她走到面前,那犀利的目光仍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說:“蘇彩現在在哪裡?”
“他說他已經死了。”她答得很誠懇,也很妙。
明鏡的眼鏡閃著不可透的光澤,“告訴我他在哪裡,我就告訴你當年發生的事。”
“我只想聽故事,不交換條件。”她說,“故事我可以不聽,但你一定要知道蘇彩的下落,對不對?”
明鏡嘴角微翹,似乎是笑了一下,“哼,知道了你,遲早會知道蘇彩的下落。”
她不否認,靜靜地看著明鏡的眼睛,等著他自己往下說。
“你知道蘇彩有個哥哥嗎?”他說。
“知道,蘇彩有個哥哥叫蘇白。”她說,“他很關心他弟弟。”
“蘇白和蘇彩兩兄弟,有人是瘋子。”明鏡的嘴角一直微翹著,彷彿含著不可捉摸的冷笑,“你認識蘇彩的話,知不知道誰瘋了?”
楊誠燕笑了笑,“他們兩個都瘋了。”
明鏡摘下眼鏡,看了她一眼,慢慢從口袋裡摸出一條眼鏡布擦拭眼鏡,“像你這樣的女生,很少見。”
“哦,我不覺得。”楊誠燕淡淡地笑,“蘇白和蘇彩,他們兩個都瘋了,然後呢?”
“他們的父母都是瘋子,兩隻沒有自我知覺的野獸,在精神病院裡很偶然地交配,生下一對外表漂亮的兄弟,一個叫蘇白,一個叫蘇彩。”明鏡沒有半點憐憫地說著,彷彿說的就是兩隻野獸,“然後因為遺傳的缺陷,他們的父母很快都死於相互間的暴力。蘇白遺傳了父母那種間歇性謀殺的本能……”明鏡冷冷地說,“他從小就懂得如何將各種各樣地小動物凌虐至死,那不一定是他的愛好,卻是他的本能。七年前蘇白考入莘子高中,在那期間莘子高中有學生墜樓受傷,那個人是蘇白的好朋友,叫明衡。”
“他是你哥哥?”她一向聽得懂弦外之音。
“他是我叔叔。”明鏡沒有什麼表情地說,“他從宿舍九樓陽臺摔下,摔成高位截癱和神經損傷。那間宿舍當時住著六個人,其中四個參加了演講比賽,那時去了上海,不在宿舍裡,他在宿舍陽臺洗衣服,往陽臺玻璃欄杆上靠了一下,那玻璃和護欄突然倒了,擰死的螺絲和鉚釘不起作用。”
“是蘇白做的?”
“表面上不是。”明鏡淡淡地說,“警察來察看的時候,螺絲和鉚釘混在玻璃碎片裡,都在樓下,宿舍裡沒有可疑的指紋,何況蘇白有什麼動機殺人呢?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學校承擔了宿舍裝修質量不過關的責任,這件事定為意外。”
“既然不是,你告訴我明衡,墜樓是想證明什麼?”她很平靜地反問。
“證明我叔叔曾經很接近蘇白,他殘廢了,腦子傻了,差點死了。”明鏡也很平靜地回答,“蘇白的成績很優秀,在學校擔任學生幹部,做事有條有理,非常穩重,沒有任何人懷疑過他有可能謀殺我叔叔。”
“你呢?”她問。
“我只談事實,不懷疑任何事。”明鏡戴上眼鏡,“蘇白謀殺我叔叔,是他的本能和習慣。四年前蘇白考上Q大,大學四年,他同學中先後有三人發生意外;大學畢業在外企擔任課長,一個女職員為他自殺。”他說得很平靜,“這些事他都記在日記本上,我拿到過那本日記本,問過蘇白本人,他沒有否認。”
“哦?”楊誠燕抬起頭看了明鏡一眼,眼中有點笑,“拿到蘇白的日記本,你一定付出了很高的代價。”
明鏡不置可否,“蘇白是一個間歇性無理由殺人的瘋子,你聽說過盜竊癖嗎?那是心理疾病,不需要理由,只是因為需要。他身邊的每個人都可能被他謀殺,蘇彩也不例外。”他背靠在食堂的柱子上,望了一眼天花板上裝飾的星燈和花草,“我考入莘子高中的那年,和蘇彩同班。和蘇白一樣,從某種程度上說,蘇彩也是個天才,他有超過常人的想象力、運動能力和音樂天分。不過第一天看見蘇彩,我就知道他是蘇白的弟弟,也知道他是個瘋子。”
“為什麼?”他是個很好地聆聽者和思辨者。
“蘇彩和蘇白長得不是很像,但都有一種異樣的氣質。”明鏡說,“在一百個人當中,很容易把他們分辨出來,不是因為他們長得漂亮,而是他們的眼神都不像正常人。蘇白的眼神過於集中地看著他思維中的某個角落,”他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我聽女生說,那叫深邃。在我看,蘇白看人從來不是真的在看人,他在看他思維中的你,而不是現實中的你。”
楊誠燕微微一笑,“蘇彩呢?”
“蘇彩的眼神沒有焦點。”明鏡說,“他和蘇白不一樣,你認識他的話,聽說過他說自己是鬼嗎?”
“他說他是妖鬼綠彩,不是蘇彩。”
“他在兩年前也是這樣對我說的。”明鏡淡淡地說,“他說他得不到死魂就會死,他是個早就死去的鬼。”頓了一頓,他說,“我不知道世上有沒有所謂的‘鬼’,至少我是不信的,蘇彩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鬼,無論多麼荒謬和有多少現實證明他不可能是鬼他都熟視無睹,精神病學上叫做偏執狂。”
她點了點頭,很感興趣地看著明淨從容平靜的眼神,優雅修長的身影。
“他認定自己是鬼,需要其他東西的死亡來延續他的生命,其實只不過是他超乎常人的想象力為蘇白的謀殺和虐殺行為作一個非常勉強的解釋而已。他愛蘇白,所以他為蘇白的行為編造理由,然後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編造的理由,所以他就瘋了。”明鏡說,“他不一定是天生的瘋子,但一定是天生就很容易變成瘋子人。”
“兩年前,在醫技樓地下室,發生過什麼事?”她站在明鏡面前,聽了這些離奇的故事,她的眼神仍然很平靜。
“一臺學校廚房掛豬肉的鐵架被推進醫技樓地下室,有人把蘇彩打昏,然後掛在鐵架上,反鎖在地下室裡。”明鏡說,“蘇彩被掛豬肉的鐵鉤打成重傷,昏迷了一天一夜以後,自己打開門出來了。”
“他自己打開門出來了?”楊誠燕揚起了眉,“被反鎖的門?”
“不管他是怎麼打開的,事實上他打開門出來了,當然更可以懷疑有人給他開門。”明鏡說,“不知道是誰把鐵架推進地下室,不知道是誰為了什麼把他打昏,不知道是誰把他反鎖在地下室裡,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給他開門。”他嘴角勾起一絲優雅的冷笑,“學校對這件事諱莫如深,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件事發生後沒多久,蘇彩就退學了,蘇白說他瘋了。”
楊誠燕凝視著明鏡,“你是明衡的侄子,所以關心蘇白和蘇彩的事,但除了他自己承認謀殺明衡,誰也拿他沒辦法,就算他承認,他是天生的瘋子,也不可能被判刑。既然蘇白和蘇彩都離開了莘子高中,和你再也沒有關係,你有為什麼一定要追查蘇彩的下落?”她說話條理清晰,語調很平靜,像從不願觸怒誰,但偏偏真實得一字一字刺入人心底。
明鏡的手指搭在眼鏡上,他的手指白皙無暇,指節非常漂亮。她看著他的手指,“眼鏡很乾淨,不用再擦了。”
“因為——”明鏡的聲音戛然而止,頓了一頓,他一隻手插進口袋裡,淡淡地說,“我去上課了。”
明鏡就這麼走了。
蘇白、蘇彩、明鏡之間,一定有更加複雜的關係。她看著明鏡的背影,想起容顏秀麗腦子空空的綠彩。食堂在明鏡離去以後空曠寂靜得十分可怕,門外的月光映在臺階上,縣的道路和道行樹都特別黑暗。
她似乎踏入了一個別人的故事裡,俊朗沉穩、事業有成的蘇白;瘋瘋癲癲、自稱是鬼的綠彩;優雅冷靜、前程遠大的明鏡。每個人對自己的故事都有很合理的解釋,聽起來都很讓人信服。誰說的是真的?誰是假的?莘子高中的學生,到底有誰是瘋子?
明天——再去看看那個鬼吧,她好奇,她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