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迦城是一座夯土築就的泥土城,城牆和城中絕大部分的房屋都以厚實的夯土和石塊構成,與西陸渾然不同。城內的土房雖然材料簡單,卻打磨得極為光滑整齊,嵌在黃土中的彩色石塊排列圖形,又在牆角屋頂裝飾黃金和異色水晶,別有一種奢華的異國情調。
“紅漿酒哦!新鮮的紅漿酒哦!”
“普魯河烤魚,孜孜肉串,藍吉仕鳥蛋!”
“綠水晶哦!少見的綠水晶哦!”
城中唯一的道路熱鬧非凡,長長的商鋪從城頭排列到城尾,城邦雖然不大,街上的商鋪卻有成百上千之多,在商鋪之間忙碌的不僅僅是阿迦城人,還有河絡、羽人等等異族。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一位頭扎雙髻,白色衣裙的少女,擠在賣烤魚的鋪位上,“兩個兩個,給我兩個。”
“來,兩個普魯河烤魚,零公主啊,今天在伊藍森林沒有什麼新收穫嗎?比如說多打死幾個伊藍森林野豬,或者伊藍森林野狼?”賣烤魚的個子矮胖,笑容很燦爛,“我聽說金礦那邊最近有很多野獸,滋擾我們採礦。”
“野獸?有嗎?”白色裙子的少女穿著一雙皮革長靴,鞋上嵌著幾塊藍色水晶,黃金鑲邊,“野獸早在三天前就打完了,肉送給了城主,骨頭給了雕刻師,你想要什麼下次去我幫你打。”
“哈哈哈,零公主真的很瞭解我們,我想要一頭伊藍森林野豬。”
“沒問題,明天去獵。”零公主付了幾個貝殼,“下次再見。”
烤魚攤的小販笑著看零公主離開,這位年紀很輕、天真爛漫的少女,就是阿迦城最強的守護者,戰將零公主。她天生具有武魂之力,從九歲開始擔任阿迦城護衛之責,十年來擊退異族攻擊三十八次,在城邦之中具有極高的聲譽。
和她的戰績樣著名的,是她對阿迦城城主阿蘭茲·娑的忠誠和愛慕。零公主從小就對阿蘭茲·娑充滿敬仰,九歲擔任護衛宮之時便宣佈會為娑戰鬥至死,而這誓言至今不變。
零公主拿著兩個烤魚,奔向停在路邊的一輛日色象車,那輛車由一頭白色大象牽引,潔白的安琪樹材製成的車身在日光下十分耀眼,正是城主娑的象車。她一躍而上象車,正要離開,突然聽到馬蹄聲響,一列車隊自東而來,緩緩進入城邦。
她驀地回頭,只見五輛馬車列為隊,馬車後還有騎兵若干,每輛馬車都是紗幔飛揚,懸掛珠串鈴鐺,十分好看與阿迦城的風俗全然不同。
那列奢華的馬車隊就在娑的象車前停了下來,象車無法再行進,她立刻喝道,“是誰的車啊?這裡是城主的象車,快讓路!”
對面馬隊後的騎兵縱馬向前,也揚鞭喝道,“是誰攔路?這裡是泰熙九王爺座下,來者讓道!”
零公主勃然大怒,從象車上躍而下,長鞭指著那騎兵,“太細九王椰是什麼東西?我阿迦城物產豐富,才不稀罕你的九王椰還是八王椰,快給娑讓路!”
“零。”象車上傳來年輕的聲音,“來者是泰熙國的使者,不是椰子,不要太無禮了。”
“娑!你看他們自己蠻不講理,攔住你的路還要叫別人讓路,太細國在哪裡啊?為什麼使者還耍運椰子過來?渙海又不遠,那海邊有好多椰子啊,阿迦城不稀罕太細國的人運椰子過來賣啦!”零公主指著那騎兵,“快讓路!把你的九王椰運走!”
“王爺……”
車前的騎兵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聲請示。
馬車車簾緩緩撩起,一人下了馬車,緩緩抬起頭來,陽光之下,只見他黑髮華冠,紫袍燦然,霎時間周圍鴉雀無聲,一股華貴的威儀籠罩當下,仿若陽光在瞬間也充滿了瑰麗之色。
“讓路啦!”一片寂靜之中,只有零公主不受影響,揚鞭就往雲墒頭上抽去。
“啪”的一聲脆響,長鞭從中斷裂,象車上有人撩開白色貝殼串起的簾子,露出微笑,“零,泰熙國距離阿迦三百九十五里,九王爺在泰熙國地位顯赫,不得無禮。”
雲墒眼神微移,抬頭望去,只見象車之上白色貝殼簾子中露出張非常年輕的臉,留有齊額的黑髮,一雙渾圓漂亮的眼睛,笑起來煞是可愛,約莫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
這就是娑?
雲墒眼色不變,心底卻有些訝異,根據雲項的情報,阿迦城的城主娑,主修純潔之力,雖然不知年齡多少,但也不該是十八九歲的少年,而或許是名字的原因,他和雲項一直以為娑是一個女人。
沒想到娑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雲墒立刻看向了零公主。
要直接把疫病傳染給娑恐怕不易,這丫頭和娑關係親密,如果把疫病傳到她的身上,那麼幾乎就可以確定會傳染給娑。
一旦零公主和娑都倒下了,整個城邦基本上就失去了抵抗力。
但戰將零公主擁有武魂之力,體質非同尋常,恐怕不是簡單的接觸就能成功,他瞟了零公主一眼,零公主的長鞭被娑的神力擊斷,心裡極其不滿,驟然間一腳向雲墒踢來。
“當”的一聲震響,她那黃金長靴與雲墒手腕上的護腕相擊,零公主一躍而回,雲墒不動聲色,她歪著頭看了雲墒幾眼,“咦?沒想到太細國的椰子比伊藍森林的野狼還有力氣啊……娑,我要和這個椰子比武!”
“比武?”護衛在雲墒身旁的侍衛實在是哭笑不得,堂堂九王爺,怎能輕易和人比武?何況這位九王爺並非兵馬元帥,最出名的是那風流之事。
“比武啊……”象車上笑顏可愛的少年說,“嗯,很好啊,明天誰贏了誰就請吃阿曼魚大餐,外加蘇尼士香醬!”
“娑!阿曼魚和蘇尼士香醬都要去森林打獵才有啦!”
“那就明天比賽誰能第一個抓到阿曼魚和採到蘇尼士草嘍!”象車上的娑露出微笑,“然後我們請全城—起參加盛宴。”
“只要是娑想要的,我定幫你抓到!”
雲墒身邊的侍衛再度面面相覷,在規矩森嚴的泰熙國,任何人都無法想象,身為一城之主能將遠道而來的客人視若無睹,在大庭廣眾之下與自己的重臣調情。
並且他居然開口要求雲墒去森林為他捕獵什麼稀奇古怪的魚。
這簡直是……藐視侮辱泰熙到了極點!有幾位侍衛已經忍耐不住,幾欲拔刀,雲墒卻是一笑,“那明日,伊藍森林見了。”
“太細的椰子!你定要來哦!我一定會比你早抓到阿曼魚!”
雲墒揮了揮手,飄然上車,“走!”
最終還是泰熙的馬車讓了道,緩緩往既定的行館走去。
零公主躍回象車,娑一臉微笑地看著雲墒遠去的馬車,她站在娑身後,“有什麼好看的?那個太細國的椰子力氣好大,抵得上三隻野狼。”
“咦——零沒有覺得——泰熙的九王爺,長得很好看?”娑微笑。
“太細國的椰子長得很好看?”零公主茫然看著娑,“那種眼睛像魯魯奇的櫻桃、鼻子像索多河的小魚、嘴巴像薩里仕的小紅花的臉,會好看嗎?”
“當然好看了。”娑指著自己的眼睛,“他是雙眼皮啊!”
“可是我覺得你單眼皮好看啊!”零公主睜大眼睛看著娑。
娑閉上眼睛指著自己的眼睛,“我是內雙眼皮,喏!”
零公主湊得很近看他,“真的耶……”
娑睜開眼睛,眼睛又大又明亮,“所以我覺得泰熙國的九王爺很好看嘍!”
“娑比較好看!”零公主半點不受他影響,隨後露出燦爛的笑容,“除了阿曼魚和蘇尼士香醬,你還想吃什麼?”
“讓我想想,魯魯奇的櫻桃、伊藍森林野狼的耳朵、伊藍森林野豬的肉、還有詹玉爾的蘑菇啊、索多河的小魚、普魯河烤魚、孜孜肉串、藍吉仕鳥蛋……”年輕的城主認真地——細數,零公主皺著眉頭聽著,“可是你想吃的東西遍佈在阿迦城周圍的東南西北,一天好難全部抓得到啊!”
“啊——”娑舉起一根手指,露出更加燦爛的笑容,“我開玩笑的,明天齋戒,我什麼都不吃。”
“娑!”零公主跳了起來,“很冷啊!一點也不好笑耶!”
娑微笑,“真的嗎?”
零公主氣結,“你要去齋戒就快點去齋戒,我不要和你說話。”
象車緩緩向城中的城堡走去,潔白的貝殼在搖晃,搖晃著阿迦城與泰熙截然不同的風情。
“王爺。”
雲墒紫衣披髮,在阿迦城的行館中喝酒,行館中兩名侍衛愁容滿面,“明日當真要和阿迦城那個……小……小姑娘去打獵?王爺你是尊貴之身,和這種不開化的地方,這種不守規矩的小城之主怎麼能相提並論,明日還是讓我去打獵,一定不負王爺所託。”
“去,戰將零公主在阿迦城擁有至高無上的聲譽,能和零公主打獵是我的榮幸。”雲墒唇角微勾“都去休息吧,不是絕代佳人,徒敗酒興。”
兩位侍衛乾咳聲,行禮退下,心中悻悻然,繞是對泰熙忠心耿耿,面對這位花天酒地無所事事的王爺,兩人也是十分不滿,更不知曉為何皇上要派遣九王爺出使阿迦城,這難道不是為泰熙丟盡顏面麼?
雲墒一人獨坐房中,阿迦城的房屋和泰熙完全不同,屋頂乃是圓形,屋頂正中裝飾有一塊蔚藍色的水晶,夜幕之中晶瑩璀璨,桌椅卻都很簡陋,只是粗木釘就,桌上的酒杯是一隻巨大的海螺,就連杯中的酒水都是鮮紅如血的。
一切的一切,都和泰熙截然不同。
只是差距數百里,間隔著一片密林,天地真的全不一樣。
他一杯一杯地喝著酒,雲項囑咐他,泰熙的百姓在水深火熱之中,泰熙的君王昏庸無能,所以雲項必須取而代之,所以他必須為了雲項毀滅阿迦城,他必須拯救泰熙,即使身死異鄉也絕無二話。
這個道理,他已重複聽了二十幾年,奇怪的是……即使是道理早已根深蒂固,即使在泰熙渡過了二十年的風花雪月,尊為泰熙的王臣,他對泰熙和百姓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牽掛和關懷。
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關懷。
泰熙是生存或者覆滅,泰熙的百姓是生是死,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就像他自己是生存或者覆滅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不同一樣。
他生存的唯一意義,或許就是成為雲項奪位的棋子,雲項讓他夜夜春宵將朝臣朝政攪和成一潭渾水,他便攪和;雲項要他出使阿迦城,他就出使阿迦城;雲項要他客死異鄉,他就客死異鄉。
為了什麼?
是因為兄弟情深麼?
雲墒望著鮮紅的酒色裡倒映的水晶的光,不全是。
他認為雲項是對的,雲帝的確庸碌不堪,與其讓雲帝成為別人的傀儡還不如成為雲項的傀儡,而與其操縱傀儡,還不如取而代之。
但……這種認同,並不是他讓雲項予取予求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只是他在十八歲的時候聽從了雲項的指示,開始了禍亂朝野之路,而這條路一走下去……那就是條不能回頭的絕路。
十八歲的時候,不明白毀滅的意義,而等他明白的時候,早已在酒池肉林中淪落得連個人形都不剩,可笑的是那時他只知道身在絕路,而不知道早巳在絕境。
而如今……終於……雲項想要他死了。
泰熙災禍兵亂,只要雲項能力挽狂瀾,他就能得民心,繼而能得天下。而在他得天下之後,荒淫無度的雲墒九王爺還能存在麼?
不能。
明君不能包容淫臣,即使是親生兄弟。
所以……雲項要他出使阿迦,為泰熙奪取財寶,然後客死異鄉。
他明白雲項的心意,日後泰熙國史上會為雲墒九王爺留下一筆重彩,而不是徒留風流之名,不必上演新皇的大義滅親。
這是兄長的好意。
所以他說承蒙恩賜了。
舉目四顧,是如此不同的異鄉,舉目所見,沒有任何熟悉的影子。他一杯一杯喝著酒,這鮮紅色的酒在阿迦城算是烈酒,而在他喝來,滋味和甜湯也沒什麼差別。
阿迦城的娑思緒難以琢磨,戰將零公主卻是無腦的小孩子,明日打獵之旅應該會有所收穫。他望著窗外五光十色的燈光,那是各家各戶不同顏色的水晶的光澤,映著星空月色,漂亮得宛如一場夢境。
這個夢境,很快就會碎了。
他的目中漸漸有了絲淡淡的不屑和憐憫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