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雪未融,你說我們要一起去旅行。
我小心地守著這個秘密等待約定,沒有人知道我在工作時為何會有忍不住的笑意。
在我們生活的城市裡,一起行走多麼不易。與你在一起後我就一直盼望,想大聲把快樂幸福昭告眾人與世界分享,但紛紛嚷嚷的人事讓一切變得複雜困難,於是我只好沉默退縮。
你說我們要一起去旅行,對戀人來說這最簡單的相約,卻讓沒出息的我紅了眼睛。
雖然是前往我從小就生長的地方,對我來說應該了無新意,但我還是快樂地尋找資料,規劃路途,煞有介事地仔細詳記,好像我們要去的是長途旅行,忙碌得讓你忍不住笑我:“這麼開心?”
終於出發,先搭飛機,然後停留在我買來卻極少居住的小屋一晚。第二天清晨再坐電車趕往中央站,目的地是偏遠的溫泉區。
寒假早晨的電車並不擁擠,座位卻只剩一個,我坐著,你站在門邊四處張望。車廂裡的暖氣暖得驚人,短短的車程已讓我單薄的皮膚微紅刺痛。我告訴你,你伸出手摸我的臉安慰我說:“沒關係,臉紅紅的好像化了妝,很可愛呢。”我聽你說我可愛,好像也就不痛了。
到中央站後,我們先買好兩段車票,接著尋找車站便當。這裡的便當很少熱氣騰騰,拿著涼的便當盒,透明的蓋子下有醃黃瓜被切成花瓣的模樣。再到販賣機買飲料放在便當袋裡,飲料是冰的,飯是冷的,我真怕你不愛吃。
在書報攤買好雜誌,你仔細地挑選起雜七雜八的零食,看不懂的還要我翻譯,你買糖的樣子絲毫不輸給你工作時的專心。人們都知道你是一個老實的人,包括你對我的感情,卻無法想像你連選一包梅子、巧克力都如此認真。
我又買了一袋用紅網子裝的小橘子,兩個人才拖步上車。
特快車發出規律沉穩的轟轟聲,中午的陽光直射在座位上,你拉下窗簾,雙手抱著胸睡著,我則翻著書偶爾看看你,然後也昏昏地睡了一會兒。
換車時在地下層找找走走了好久,沒帶什麼,背上的袋子卻越來越重。好不容易找到,才發現有快速直達車,我卻買了一站站停靠的火車,想換票,時間卻已來不及,只好還是硬著頭皮搭了。我內疚地說:“會多坐一個多鐘頭。”你說:“那有什麼關係?”表情真的不在意。
小火車的位子是一長排對坐,車上人不多,整班車上只有我們兩個是異邦人。有老人和孩子在小小聲地唱歌,車廂裡飄著煤氣味,人聚在密閉的暖氣車廂裡,各式各樣的味道隱隱約約混雜四周。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在尋找座位,大袋小袋的行李把西裝扯得東倒西歪,僅空出的兩隻指頭小心地夾著車票。找到座位後,他大大地吁了口氣,看到我在看他,他不自在地笑笑,這麼冷的天還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汗。我忽然想到恐怖電影裡常說“感覺到生靈的味道”,望著眼前的旅人或歸人因為疲倦或興奮而微帶扭曲的面容及臉色,讓我好像具體地明白了“生靈”的意義。
有暖氣的地方總是會因乾燥而讓空氣中充滿靜電,相互碰觸時還會發出嗶嗶剝剝的響聲,我的頭髮飛起來粘在兩頰,你看了笑說這才像恐怖片。
車沒開多久,我們又靠在一起睡著了。
感覺到列車停止行進,我揉揉眼睛以為到了終點。從窗口望去,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已經進入了高山區。濛濛的白雪圍繞四周。沒有叫醒你,我安靜地凝視白雪片片從天空飛散,緩緩地落在原本就有積雪的土地上,落在窗上的則化成一圈圈水漬。雪越下越大,視線迷濛得完全看不到房屋,一切都被白色佔據了沒有表情。你依然閉著眼睛呼吸均勻,所有一切都靜止,惟一有溫度的是你的鼻息和身體,雖然被你靠著的肩膀有點酸,但我一動也不動,感受著這個只剩下我和你的世界,沒有別人沒有流言紛紛,有的只是我和你。
大地好乾淨。
遠處終於有零落的路人走過,穿著厚棉衣,包著頭巾,腳上套著及膝黃雨鞋,踩過的雪地陷落一個大洞,遠看留下的腳印彷彿是巨獸走過的痕跡。
車停在一個站名拗口的小鎮,車站被群山包圍。月臺簡單地用兩個板子搭著,黑色高大的煤氣燈立在兩旁,光線暈暈地反照出隱約的色彩。車頭前方與後方有穿著黑色制服的鐵道員在喊話,好像是說:“大雪埋住了軌道,車子開不過去了,要用熱水龍頭衝。”後方的人又問:“雪多高?”前方的那個人想一想說:“大概可以蓋過一個小孩。”後方的人又說:“那有得耽誤了。”於是前方的人說那你去廣播吧,後方的人一聽就急忙跑開。
真的好像是有巨獸行走的荒野,在這裡迷失了怎麼能找得到路回返?一切除了白還是白,大地被定在一個框裡,這框裡惟一有顏色的只有人。
車廂傳來廣播,說大雪掩蓋了鐵路,需要清理,大約會耽誤幾個鐘頭。要開車的三十分鐘前還會再通知,車站後有小食堂,需要補充食物或去洗手間的人可以去那裡等待。
你伸伸身體醒來,問我怎麼了。
我說好像是雪埋住了鐵路。
那怎麼辦?
好像要停一會兒用熱水衝。
用熱水衝,雪地會冒出白煙吧!你說。
可能在下一站比較遠的地方,我們看不到的。
你轉過頭去看窗外,看到大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生命多麼詭異,如果沒買錯車票,大概就無法窺見這片雪景。我們住的地方是個熱帶島嶼,要看雪只能打開冰箱研究結霜結冰。此刻卻被困在群山包圍的凹陷小鎮裡,失去時間看不到邊際,我們兩個在這裡,在這樣一個連地圖都找不到的渺小地方,只有陌生人與陌生的語言,遙遠的前方,寒帶的針葉樹高大無比,這裡像一個空山荒荒涼涼,那些在這一站下車的人們都住在哪裡,完全無法知道,如果我們也走出這節車廂,願意拋棄過往,那我們也就會與這些人一樣消失在白雪裡,再也沒有人會認識,我們隱姓埋名,失去身份,遺忘過去。
只有我和你。
2
到達目的地時,已經是十一時的夜裡。
暗暗的小站迎接著這最後的班車,鐵路服務員抽著煙在聊天,說著車子如何遇到大雪如何誤點。近來總是如此哪,其中一個吐了一口煙說。是啊,另一個的臉便被隱在濛濛的煙裡表情不明。
我們下了車,你彎腰說坐好久的車喔。我們揹著行李,才發現下車的只有我們,真不敢相信在這樣的雪夜裡居然還有人要繼續向前去。
溫泉區的小城純樸,入夜後街上幾乎沒有人,雪在夜裡結成冰塊,穿著普通的膠底鞋,行走變得十分困難。我們扶著,彼此偶爾滑了幾步就忍不住大笑。下榻的民宿一路有小小的指針,沒有耽誤,我們很快就找到住處。
穿著和服的中年女將來開門,頭髮梳得十分整齊,和服上有一隻鳳凰,冠頭上繡著紅線金線,襯著墨綠的底色,好像將要飛去。
好遲呢。她拉開木門迎我們進去的時候說。
暗暗的玄關的前方安置著朝向屋頂的舊式暖爐,煤油的味道讓人清醒。她接過我們的行李,替我們換上拖鞋,給了木牌鑰匙。這裡總共只有十二間房,我們拿的是單數牌,於是知道下榻的人不多。
換了浴衣,請先沐浴吧。她柔聲地說,晚飯也準備好了,洗完就能吃。
女將領我們到房門口,將白色深藍花的浴衣交給我們,就退了出去。
房裡很暖,溫度適中,窗外又飄起了雪。小茶桌上有斟好的綠茶在冒煙,我一口氣喝完兩杯熱茶,感覺到身體經過一天的路途已很疲憊。
打開浴室的厚重木門,有一方小小的僅容兩人的浴池,硫磺的味道並不難聞,水質清澈,能清楚看見彼此的身體。池前有兩片落地玻璃,打開窗,滿天飛雪飄入室內落在蒸騰的水面。泡在溫泉的下半身熱燙泛紅,頭頂冷冷的雪花融化成水,冷熱兩個極端卻能兼容,讓我想到我與你。
女將準備好夜食,紅木桌上放著大大小小不同的器皿,食物已不再只是食物,我們盤腿而坐,安安靜靜,只有小烤爐悄聲地吱吱響。美麗的花裡躺著如小拇指般的小銀魚,四方的陶碟裡則有鵪鶉生蛋配白芋,土色的味噌湯中放著剝好的蟹腳,一粒粒近乎透明的白飯扣在紅黑色的碗裡,哈密瓜切成長條端放,面對這樣美麗的擺放如一個祭典,色香氣味雜讓人迷惑,我們遲遲不敢伸手,好像將這些吞入腹內是一種褻瀆。
回到房中,房間已鋪好棉被鋪墊。你鑽入被中脫去浴衣,微笑地看著我,表情幸福。我躺在你身旁擁著你,因為累因為滿足,你很快地昏昏睡去。我凝視你因為溫泉、酒精而發白泛紅的臉頰,長長的睫毛一動也不動,這讓我想起川端康成寫的《雪國》,描述一箇中年男人的雪地戀情。川端康成總是愛寫關於人的彼此錯過與辜負,我回想著這一生曾經錯過地點、錯過時間、錯過班車、錯過景色,也曾經錯過那些應該與我有緣卻擦身而過的人們,但幸運的是從來沒有錯過你,你也從不曾對我負心。
望向天際,窗外飄了一整天的雪終於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