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徐至安靜地打斷了她,“這聽上去太像推理小說了。事實上沒有一個兇手敢在完全沒看到被害人的情況下作案。很簡單,犯罪畢竟是件大事,既然她選擇了一個在作案過程中看不見被害者的手段,那她無論如何都該在事先確認一下莊家睦到底在不在銀臺後面。沒錯,從玻璃門外看不見銀臺,可是很簡單――她有可能是記錯了。確認一下銀臺後面的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從玻璃門外不行可以大大方方地走進去坐下來點一杯咖啡,不就什麼都看見了嗎?像你說的,她如果從頭到尾沒看見莊家睦就敢這麼幹――那不現實。就算你說的都對,那動機呢?孟藍跟莊家睦根本就不認識。”
“如果我能證明他們認識呢?”
“好,就算他們認識,那孟藍為什麼死到臨頭了還不肯承認她真正的行兇對象不是夏芳然?她還有什麼害怕的?”
“她在保護什麼人。如果她交代真正的犯罪動機的話就必然要提到另外一個人或者另外一些她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事情,她不想這樣,就是這麼簡單。”
“婷婷你真的很有寫小說的天賦。”
“孟藍有個弟弟叫孟彬。十五歲那年死於一場流氓械鬥。這能讓你想起來什麼嗎?”婷婷沉默了一會兒,“孟彬如果還活著的話,今年應該十九歲。跟莊家睦同年。你跟我說的,莊家睦也參加過那場四年前的械鬥,他還說過他有一個最要好的小兄弟在那場械鬥裡替他擋了一刀,沒錯吧?那天我在‘何日君再來’跟莊家睦聊過幾句,我穿的是便裝,他還叫我‘美女’。我就裝成是個很無聊地顧客問他在這兒工作多久了,原來是哪個學校的……果然,我到他的中學去查了,他和孟彬一直都是同班同學。我現在還沒有更直接的證據,但是我確定那個小兄弟就是孟彬。莊家睦不可能不知道孟藍就是孟彬的姐姐,但是在調查毀容案的時候,他卻一口咬定他從來都沒有見過孟藍,――你可以說我想象力過剩,但這不是太奇怪了嗎?”
“婷婷,孟藍已經死了。”徐至說。
“我知道。”
“那個案子已經過去了。孟藍一死任何推測都只能是猜想。”
“我知道。”
“所以這件事是你和我的秘密。我願意聽你說說你的‘推測’,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你不再繼續查下去了。”
“你不相信我說的。”
“雖然不是百分之百地沒有可能,但是我不相信。”
“因為你有的是經驗,所以你不相信例外。”
“那是因為經歷得多了之後,原先的例外也變成了經驗。”徐至一如既往,平靜地微笑著。
19
昨天夜裡羅凱又夢見了小洛。夢開始的地方總是安靜地躺在湖岸上的陸羽平。陸羽平就像一棵被伐倒的樹。夏芳然在清冷的路燈下面說:“現在遊戲結束了。羅凱,小洛,去報案吧。”小洛微笑了,小洛的笑容總是給人一種由衷的歡樂的感覺。小洛慢慢地說:“羅凱。我不去。要去你一個人去。”小洛的聲音像是在撒嬌。其實小洛不是那種喜歡撒嬌的女孩子。小洛從來都不會像那些女孩子一樣為了一點小事情皺眉頭,小洛很愛笑,羅凱第一次注意到班上有一個叫丁小洛的女孩子就是因為她的笑聲。
母親問他:“羅凱,你覺得丁小洛到底有什麼地方好?”怎麼解釋呢?就說因為他喜歡丁小洛笑的聲音嗎?那其實也是不準確的。更重要的是:羅凱的媽媽不是那種你可以用這樣的方式說話的媽媽。羅凱太清楚這個了。不是說母親專橫不講道理,恰恰相反,她永遠不會大聲地呵斥羅凱,不會很粗暴地說:“小孩子家懂得什麼。”但是她耐心的微笑讓你明白你的確是一個小孩子。最妙的是她溫柔的眼神讓你不由自主地替她辯護:不,這不是媽媽的錯,媽媽不是故意要讓你覺得害羞的。
羅凱驚醒的時候看見客廳裡隱隱的燈光透過門縫傳過來。事實上從醫院回來的這些天裡他總是驚醒。突然間驚醒的滋味並不好受,那是一種掙扎和眩暈的感覺。但是他不會對母親說起這個。自從那件事以來,母親已經非常小心翼翼了。她是那樣焦灼――客廳裡深夜殘留的燈光就是證據。他不忍心再讓她有什麼負擔――這太冠冕堂皇了吧,他嘲笑自己,說真的,母親悽楚的眼神有時候讓他心疼,更多的時候讓他心生厭惡。在他偶爾盡情地放縱這種厭惡的時候他會想起父親,不是想起,可以說是想念這個他曾經恨過的父親。羅凱並沒有意識到這想念其實是一種男人之間的同盟,儘管羅凱才十三歲,還有一雙孩子氣的眼睛。
往往是在深夜裡這樣的瞬間,他會想到小洛。然後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數綿羊。他的眼前真的出現了一片非常綠,綠得就像顏料的曠野,一隻又一隻的綿羊從他眼前順從地走過去。這種漫無止境的順從讓人抓狂。然後他看見小洛,小洛遠遠地出現在曠野的另一端,努力地朝羊群的方向奔跑著。這一下他又是完全忘了他剛剛數過的數目。他告訴自己他會習慣的,會慢慢地把小洛變成一個內心深處的回憶,一個不大能和自己的喜怒哀樂直接掛鉤的回憶。必須這樣,他在黑暗中咬了咬牙,劫難把他變得心冷似鐵。為什麼不呢,他用被子矇住頭。――不過是為了應付生活。
“你給誰打電話?”母親不動聲色地說。
“給同學。”他在一夜之間學會了不動聲色地撒謊。
“幹什麼?”母親問。
“問數學作業。”他沒有表情。
“自己的作業你為什麼不自己寫?”
“我又不是要問怎麼寫,我忘了該做那些題。”
“哪個同學?”母親慢慢地脫外套。
他沒有作聲。
“哪個同學?”母親換上了她的繡花拖鞋,一副很隨意的樣子,“你先去洗澡吧,你把那個同學的電話號碼給我,我替你問――”
他默默地站起來,他說:“媽,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你什麼時候讓人放心過?”她使用的是種調侃的語氣。
“不管我是給哪個同學打電話,反正我現在是不可能再打給丁小洛了,你還怕什麼?”
他轉過身回他的房間,捅破一層心知肚明的窗戶紙是件令人快樂的事情。
當徐至看到手機上那個陌生的號碼時,頭一個猜到的人就是羅凱。果然。語音信箱裡的留言是個剛剛開始變聲的孩子的聲音:徐叔叔,我能不能見見你?但是話還沒說完就掛斷了。徐至把手機收起來,跟吧檯裡面的小睦說:“別給我放太多糖。”
是午夜時分,‘何日君再來’已經打烊。卷閘門全都放下來,店面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罐頭。密閉的燈光中,咖啡香更濃郁了。小睦抬起頭望著徐至,一笑:“以前我和芳姐就常常這樣,她說打烊了以後的咖啡更好喝。”“嗯。”徐至點頭,“因為人少的關係,我老是覺得,咖啡是樣特別適合用來偷情的飲料。――至少比茶要合適。”
“你什麼意思啊――”小睦臉居然紅了。
“別誤會,我知道你跟夏芳然是純潔的革命感情。”
“你們準備什麼時候起訴芳姐?”小睦嘆了口氣。
“馬上。”徐至簡短地答。
“其實我直到今天也不相信芳姐真的殺了陸羽平。”
“不奇怪。”徐至說,“很多殺人犯的親屬都覺得殺人是別人的事兒,不會發生在自己家裡人頭上。”
“我就是喜歡你們警察說話的調調――夠冷血。”小睦眨眨眼睛,“其實我初中畢業的時候也想去考警校來著,可是我的檔案裡有一個大過,一個留校察看――所以警校不要我。”
“給夏芳然這樣的大美女打工比上警校有意思的多。”徐至很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諷刺我。”小睦抓了一把咖啡豆在手上,像玩鵝卵石一樣看著它們從指縫間滑落,“我剛才想說――我原來一直以為,芳姐不是那種會為了另外一個女人殺自己男朋友的人。何況,趙小雪那個女人跟芳姐根本就不是一個重量級。”
“那你覺得趙小雪是哪個重量級,夏芳然又是哪個?”
“我不喜歡趙小雪。”小睦皺了皺眉頭,“她心機太重。外表上倒是很嫻淑沒錯,平心而論也沒什麼壞心眼,可是其實骨子裡特別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徐至點上了煙,“可是錄口供的時候我倒覺得,趙小雪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
“小事聰明,大事來了以後就蠢得像頭母牛。”小睦惡毒地笑了笑,“你沒看見她偷偷摸摸寫給芳姐的那封信――操,也就是沒什麼大腦的女人才幹得出來這種事,她本來就是專門為那些沒種的男人準備的好老婆。”
“這麼說你很有種?”徐至笑了。
“至少我知道芳姐比她地道――這跟芳姐是不是美女沒關係。”
“也就是因為這個,”徐至嘆了口氣,“要知道如果夏芳然沒有出過事的話,她也不會那麼不要命地抓著陸羽平不放。”
“不對。”小睦臉色很難看地把一個啤酒杯重重地頓了一下,“陸羽平死了活該。”然後他像是為了自己的語出驚人抱歉那般安靜地笑笑,“他是自找的。你明白嗎?他半年裡天天可憐巴巴地跑來喝咖啡芳姐連正眼都沒怎麼瞧過他――後來倒好了,芳姐出了事情輪到他一時高興跑來逞英雄了。靠,這可不是演電影,他還等著停機的那一天好跟趙小雪雙宿雙棲。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這種不知輕重的傢伙――他保證還等著芳姐對他感激涕零呢。所以我說他死了活該。”
“我真慶幸警校沒有收你。”徐至很認真地看著他。
“又諷刺我。”小睦低下頭,去拿徐至面前喝空了的咖啡杯。
徐至就在這時在靜靜地說:“莊家睦,你是怎麼知道趙小雪給夏芳然寫過一封信的?是夏芳然給你看的嗎?”
“不是。”小睦的臉色變了一下,“那封信是我在芳姐家門口的信箱裡看見,然後把它拿走的。你知不知道,”小睦又開始眉飛色舞,“那天早上我到芳姐家去的時候,在小區外面的街上一個小吃館裡看見趙小雪,我還以為是我眼花看錯了,結果我上樓以後還真的在信箱裡看見一個白信封,當時我想媽的這個女人還真是低能,我就把那封信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