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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甄裕從鎮江趕回南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九月初九重陽節的清晨了,他本想先去泊塵居看看袁清嫻的狀況,再帶華玄去獄神祠查案,不想才馳進南京城門,遠遠便見一名六扇門的年輕捕快鵠立在驛亭前,神情肅穆,不像是來接風的。

    甄少俠,師姐,又出命案了!那名捕快快步迎上前來,靦腆的臉上寫滿了焦急。

    真是活見鬼了,才幾天哪,就死了多少人了,黑白無常也不嫌累麼!甄裕不由罵罵咧咧。

    林斌,別急,慢慢說,狄總捕頭呢?葉曉溫柔地問道。

    林斌見是自己師姐,面色平靜了許多:他,他已經趕過去了,六扇門所有捕快都趕過去了,就留我在這兒守候,總捕頭命我見到你們就即刻帶你們過去。

    甄裕和葉曉聽說六扇門舉派出動,這才緊張起來。甄裕問道:是泊塵居又出事了?

    林斌搖搖頭,目透懼色道:不是泊塵居,而是,而是鬼宅。

    鬼宅?甄裕身後的華玄突然開口問道。

    林斌這時才發現憑空多了這麼個人物,頓時一愣。

    甄裕忙道:這位是鉤賾派弟子華玄,甄某的朋友,特來相助查案的,無需避忌,你直說便是,什麼鬼宅?

    那是玄武湖東畔,紫金山西麓的一處舊宅院,叫做裴宅,相傳是前朝一位姓裴的將軍所建,但是後來家族衰敗,房屋廢棄,無人問津,近些年常常有附近的農人看到那屋子突現鬼影,有時還會傳出怪聲,從前我們六扇門曾經派人去查看去,卻找不出什麼原因來。所以時日久了,這裴宅就成了鬼宅,沒有人膽敢接近。葉曉代林斌解釋道。

    那是該去仔細瞧瞧。華玄皺起眉頭說道。

    遇到涉及鬼怪的謎團,這傢伙總會顯出莫大的興致,甄裕搖了搖頭,突然念及一事,睜大了眼,搖晃著林斌雙肩道:難道,難道是鬼蛺蝶又作案了?

    林斌苦著臉道:現在還不能確定是鬼蛺蝶所為,但這次死死者身份非比尋常,總捕頭到了現場,嚇得臉都綠了,連連說他這次命都難保了,不僅六扇門要遭殃,就連整個南京城都要天翻地覆。

    死者是誰?甄裕和葉曉大驚,異口同聲地發問。

    林斌身子發顫,牙關交擊,舌頭開始捋不直了,甄裕從來未曾想像,堂堂六扇門捕快也會害怕成這副樣子。

    鐵鐵犀盟的大大小姐,虞紫穹的獨獨女,虞虞臻臻。

    還真是個讓人心怵的鬼宅。甄裕遠遠望著不遠處那座矗立在黯黲樹林中的破舊大宅,越是靠近,越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厲害。

    他們一行三人跟著林斌騎馬馳至玄武湖東畔,而後又往紫金山方向去,漸入一片茂林,道路也變得崎嶇起來,只得棄馬步行,走了一炷香有餘,才到達目的地。

    大宅再向東不遠,就是紫金山,山下聚集了一大群百姓,站在遠處圍觀著鬼宅的情狀,可誰也不敢靠近。

    今日恰是重陽,天色也不錯,不少南京城的百姓都依俗登高。其中有位老者起早來登紫金山,可爬到半山腰,突然發現這鬼宅向東面的牆壁上憑空開出了一個窗口,當中突然閃過了一個紅衣長髮的怪影。他以為又是那鬼宅鬧鬼,登時嚇得大叫。周圍登高的遊人們隨即聚集到老者身邊,順著他的指向望去,卻發現那個紅色怪影呈人形,端坐在窗前動也不動。大夥大覺不對勁,可誰也不敢去瞧個究竟,商議之後,遂有人自告奮勇,前去六扇門報案。

    這,這鬼宅從來都是門窗緊闔,這次卻無緣無故地打開了,總捕頭也覺得很奇怪,立即親自帶人去查看。林斌說這話,把三人迎入鬼宅的院子。

    所有的六扇門捕快好像都已經集結到了這兒,將整個裴宅圍護起來,唯獨不見狄赫的身影。捕快們見到甄裕幾人,都沒有敢多說話,只是打開一個缺口讓他們進入。

    進入屋內,仍然不見狄赫的身影,甄裕環顧四周,發現宅內幾乎沒有潔淨的落腳之處,破亂更甚於廢棄的獄神祠,櫃子上的闔扇少了插銷,發出嘎嘎的刺耳聲,破爛的帷帳隨風飄揚,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並沒有四處透風的感覺,也不見老鼠蟑螂肆虐。

    案發之地呢?甄裕納罕地問。

    在這邊,鬼宅裡另有密室,我們也是今日才發現的。林斌走到東邊牆壁,不知動了什麼手腳,頓聽得鐵鏈絞動的喀喀聲,須臾後牆上竟開出個一人高的大洞來,顯然其中暗藏機括,別有洞天。

    甄裕好不吃驚,向華玄看了一眼,卻見他正站在遠處的躉柱邊作思考狀,當下便不照應,隻身與葉曉進入密室,穿過一段窄短的玄關,忽覺眼前一亮,神情瞠愕,彷彿置身到另一個世界。

    地上鋪著貝殼條紋的花崗石,牆面用淡紅色的茜草顏料抹過,貼滿金箔的掛屏、質地考究的紫檀櫃、晶瑩剔透的水晶香幾、雕琢精緻的黃花梨床榻那玄關如同一個分水嶺,使得密室內外涇渭分明。

    密室正中是一張金絲楠木製成的四仙桌,桌上擺滿了酒菜,已經涼透,卻沒有食用過的跡象,四仙桌的東西兩個角上各擺了兩副食具,也都十分潔淨,筷子擱在瓷架上,似乎都沒動過。唯獨兩隻碧瑤杯都斟上了酒,西面的杯子尚是滿的,東面的酒杯內卻已所剩無幾,杯身上赫然有著五個血紅的指印,杯前的桌布上也血跡斑斑。

    東面桌前有兩張雕椅並排放在一齊,其中一張濺滿鮮血,從椅面流到椅腳,又淌到地上,血跡分作幾道,筆直地往東延續。

    甄裕心頭怦跳,循著血跡一路走去,沒走多遠,血紅忽然消逝在前方。定睛審視,只見狄赫愁眉苦臉地跪坐在床榻前,呆若木偶,薄紗織成的幃帳懸掛在床榻周圍,血跡便消失在帷帳底下,帷帳呈半透明狀,隱約現出一個赤紅色的輪廓。

    甄裕叫了狄赫一聲,狄赫倏地一醒,神情慌張地爬張起來,看著甄裕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甄裕愈加好奇,大起膽子,走到床前,將幃帳稍稍掀開。

    啊!葉曉發出了一聲尖叫,甄裕也險些站立不穩。

    眼前的床沿上,端坐著一個年輕的紅衣女子,面上覆著一層怪異的青色,她右手緊緊環抱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男子腦袋擱在她右肩上,看不見相貌,後背上一個拳頭大的血洞怵目驚心,雙手十指緊緊嵌入女子的雙肩。兩人姿勢僵硬,早已死透。

    女性死者不是別人,正是甄裕前日在霍乘空手中畫像所見的那個女子,鐵犀盟盟主虞紫穹的女兒,虞臻臻。

    這這可怎麼辦好,抓不到鬼蛺蝶也還罷了,如今虞大小姐竟竟死在南京城,姓狄的有幾個腦袋也抵還不了,甄少俠,你千萬要救救我!狄赫搖晃著甄裕的手臂,苦苦哀求。

    甄裕盡力讓自己靜下心,往右首走了幾步,到了兩具屍體的側面,這才發現虞臻臻手中還握著一柄沾滿鮮血的四稜鐧,再去瞧那男子相貌,只見他不過三十二三歲,五官扭曲,雙目圓瞠,帶著一副致死都不相信自己被殺的神情。

    兩具屍體背後,床榻緊靠著的東邊牆壁上,開了一扇窗口,透過窗口則恰好可望見遠處的紫金山,只是這窗扇雖是木製,卻偽裝成了與牆磚一樣的質地,窗框也與牆體融為一體,顯然是扇翳蔽的隱窗,關闔後從外邊看是決計發覺不了的。

    那位登山的老者正是透過這扇窗口才發現了這兩具屍體,甄裕幾乎可以想象得出當時他從遠處的紫金山所能望見的詭異景象。

    這男子是誰?甄裕深深吸了口氣,出口詢問,卻許久沒人回答,轉頭看去,卻見狄赫面如死灰,葉曉也是一副痴騃的神情。

    這位外強中瘠的總捕頭會如此惶恐,甄裕早料得到,但向來作風剛強的葉曉也會害怕如斯,他倒是有些意外。

    仵作呢,驗過屍體了麼?甄裕朝密室門外呼喊,不多時,便見林斌帶著一位老仵作進入密室。

    先前在獄神祠時,甄裕也曾見過這名老仵作,聽狄赫喚他老馮,驗屍手段高超,經驗豐富老到。

    老馮,這兩個人是怎麼死的?甄裕徑直詢問。

    小人,小人粗粗看過。馮仵作戰戰兢兢地答道,兩人都是死在丑時和寅時之間,距此刻不過三個時辰,那男子,男子小腹被利器穿透,流血過甚而亡。而虞虞大小姐則,則是服毒而死。

    甄裕初看那虞臻臻面色便猜她是中了劇毒,此刻得到印證,當即問道:何毒?

    胡蔓草,又稱鉤吻、斷腸草。馮仵作答。

    原來是斷腸草之毒,甄裕微微張口,轉向四仙桌上東面那隻酒杯。

    小人在那隻杯子的殘酒中也找到了胡蔓草,還有最左邊的那壇酒。馮仵作抬起顫抖的右手,指向四仙桌的左下角落。

    甄裕循著他指頭望過去,果然見到那角落裡放著三隻精緻的玉質酒罈,當下走到近處,只見其中兩隻酒罈橫倒在地,顯然內中已空,惟有最左邊的一隻豎立著。三隻酒罈之後,還有隻一尺多高的象牙飯盒。這飯盒裝飾華麗,分四層,橢圓形,長端直徑大約一尺,側壁由大片雕成鏤空狀的象牙鑲連成,呈半透明之狀。而且酒罈和飯盒上都蓋有一個刻有篆體的墨印。飯盒墨印左端,用小楷標著庚未兩個字,三支酒罈也分別標有丙醜、壬亥、丁辰的字樣。

    甄裕不識印上的篆字,但覺得有些熟悉,微皺眉頭,蹲下身子,去瞧那隻唯一豎立著的酒罈,只見壇中水波盪漾,尚餘大半,酒香四溢,嗅之慾醉。

    酒中有毒,甄裕也不敢嗅得多了,回到屍首之旁,細緻察視道:兩人身上有沒有其餘傷口,死前可有打鬥?

    馮仵作看了狄赫一眼,搖了搖頭。

    原來尚未驗屍,甄裕不知他有何顧慮,一時也管不了那麼多,當下戴上絲質手套,準備將兩具屍體分開。

    甄少俠,你這是要做什麼!狄赫好像突然活轉回來,臉色大變地來阻止。

    除去衣裳,核實死因。甄裕神情認真。

    狄赫眉頭深深蹙起,眼瞼不住開闔,似乎顧慮重重,隔了好一陣才道:好,老馮,你去幫襯甄少俠,先驗那具男屍。

    甄裕猜不出狄赫在想什麼,無裕多思,當下與馮仵作一齊將那男子與虞臻臻分開。他將虞臻臻安置在床上,然後將男子抬出密室,讓人在廳堂正中掃開一塊空地,用蒲草鋪滿,將屍體側放其上,在旁邊燒起蒼朮和皂角,以祛穢臭之氣。

    準備就緒,馮仵作動手飛快,取出鑷子和短刃,褪盡男子的衣裳,開始檢視全身,依照前後左右由上而下的順序察看過男屍的頂心、顖門、兩額角、兩太陽、喉下、胸前、兩乳、兩脅肋、心腹、腦後、乘枕、陰囊、肛門各部位,還不時取出蔥、椒、鹽、白梅等物,搗碎後抹在屍身上,再以醋蘸紙覆蓋。

    甄裕在濯門時也學過驗屍法,知道那是因為人體肌膚本為赤黑色,死後變化作青膒色,屍體上的傷痕不易顯現,必須以此藥物塗抹,半個時辰之後用水洗淨,傷痕就會顯現。

    甄裕見驗屍有條不紊,憂慮稍減,顧盼四周,狄赫就站在左首不遠處盯著那男屍,林斌和葉曉在他身後,東南角落,華玄背對自己而立,垂首沉思,紋絲不動。

    發現了什麼嗎?甄裕走到鉤賾派弟子身邊。

    華玄指向身前的柱子道:很是奇怪,照工藝看這是前朝的屋子,少說也有百年,而且長年沒人打理,按理說柱樑都已經腐朽,可我方才仔細查看過,把塵垢抹去後,內中的磚木並不顯得有多陳舊,有些柱子甚至還更換過,鉚接用的鐵釘也沒有生鏽,應該是有人在定期修葺。

    由此看來甄裕漸露驚奇。

    也就是說,這宅子看上去朽敗汙損的樣子是有人故意為之,這所謂的鬼宅很可能是有人在侜張為幻,我還有一個疑問。華玄轉向狄赫,你們是怎麼打開密室的?

    狄赫見華玄容貌陌生,初始神情戒備,聽林斌介紹他是甄裕的朋友後,才回答:我們,我們最初趕到這兒的時候,也覺十分奇怪,東面盡頭明明只有一堵嚴嚴實實的牆,何來窗口,更沒見到那位老先生所說的鬼影,直到繞轉到大宅東側,才發現確有其事,當下從那窗口鑽入密室,從裡面打開機括,方知曉那堵牆並非宅子東面的盡頭。

    華玄點頭道:其實這是一座構造奇特的房屋,利用巧妙的構築混淆視覺,使房屋實際的大小要比外觀看上去要大得多,所以當不明真相之人在遠觀大宅後,都會被自己的眼睛所騙,認定宅子大小有限,一旦身處宅內,便會以為東邊那面牆壁已是盡頭,殊不知牆壁的另一邊,還藏著一間密室。

    原來如此,一切都是為了掩飾那間密室,建造者可當真煞費苦心。甄裕恍然大悟,同時心中冒出一個大疑竇,這密室如此隱秘,連六扇門也不曾發現,建造者究竟是誰,造此密室作何用處?

    莫非,莫非,真與那魔頭有關?甄裕突然生出這直覺來,他當初戲言作弄霍承空,可沒想到會一語成讖,當即折回去,仔細審視那男子屍體,只見他高六尺,腳掌有十一寸長,身長似乎有些不符,他同時想到,虞臻臻的名字與花卉全無關係。

    看來這男子的身份是此案關鍵,需得儘快查明。雖然看起來完全不是一回事,但甄裕仍然隱隱覺得這件案子和鬼蛺蝶有關,沒有別的原因,只是身為濯門弟子的直覺。

    總捕頭,甄少俠!馮仵作忽然高喊,這男人身上沒有別的傷口,被刺後至死亡還不到一炷香時分;他體內沒有中毒跡象,也未被*矇蔽,胃裡的殘食與桌上的菜餚相符;致命傷口長寬均為一寸,傷口為正方形,周圍皮肉緊縮,血蔭四畔,刃痕有四處,穿透脈膜,從背後刺入,一直穿透小腹。

    兇器是?甄裕走上前去,只見那男子屍體已被縵布蓋上。

    兇器,兇器應該有四個稜,端頭為尖,越來越寬,形若倒錐

    是不是這柄?甄裕徑直把他拖到密室裡,指著虞臻臻手中那柄四稜鐧詢問。狄赫也緊跟著兩人進來。

    馮仵作小心翼翼地拿尺子丈量了虞臻臻手中的四稜鐧,然後點了點頭。

    甄裕皺起眉頭,又把馮仵作拉到那四仙桌前,讓他驗桌椅和地上的血跡,因為人的皮肉被不同的兵器傷害,以及受傷深淺有異,鮮血飛濺的距離遠近和形狀都大有不同。

    是四稜鐧造成的傷害沒有錯,根據血濺出的形狀和地上的血痕,這男子應,應該是坐在桌旁時被刺死,然後被拖到床邊的。而且桌邊沒有發現打鬥的痕跡,證明他是被出其不意地被刺死的。馮仵作用手比擬著當時的情境。

    這樣看來,確是這柄四稜鐧刺死了這男子,難道兇手是虞臻臻?,甄裕不敢妄下定論,轉向馮仵作道:老馮,煩勞你再細驗虞臻臻的屍體。

    不,不,小的不敢。馮仵作連連擺手,面露懼色。

    律令有云,凡驗婦人屍體,不可怕羞迴避。你做了這麼多年的仵作,怎還有這等顧忌?甄裕不知他有何顧忌,不禁有些惱火,轉頭向葉曉,罷了,葉曉,你是女子,你去屋裡替虞臻臻驗屍,若遇不懂再向馮仵作詢問。

    不知怎麼的,葉曉只是痴痴愣愣地站立著,好像沒聽到他的話。

    甄裕無可奈何,捋起袖子:好,你們都別管,我自己來驗。

    正在這時,狄赫突然奔到他身邊:甄少俠,密室外有新的發現。

    甄裕不假思索拔步出去,才跨出密室,頓時發覺不妥,驀然回首,只見狄赫已經擋在密室之前,手中雙刀在握。

    狄總捕頭,你這是做什麼?

    狄赫哭喪著臉:甄少俠,虞虞臻臻的屍體,你,你就別管了。

    你怎地如此糊塗!甄裕大為不解,先前只是從外象粗驗,雖然查知虞臻臻是中毒而死,卻不能確定她究竟是生前中毒還是死後被人將毒放入嘴中,要驗證出真相,必須剖開屍體,而且,我懷疑此事與鬼蛺蝶有關,需驗她生前是否遭受侵犯。

    狄赫臉上一陣發白,不敢正視他。甄裕也不理會他,徑直拉馮仵作去密室驗屍。

    姓甄的,你是想害死我是不是!狄赫突然大吼一聲,雙刀霍霍,向甄裕斫來。

    甄裕臉色大變,推開馮仵作,自己側身避開:狄捕頭,你瘋了麼!

    你難道不知道虞臻臻的身份嗎?

    當然知道。甄裕義正言辭,這與查案有何相干,就算她是皇親國戚,只要死得不明不白,都需一視同仁地驗明屍身。

    她可是鐵犀盟盟主的獨生女兒,如今,如今不明不白地死在應天府管轄之處,只要沾上點關係的都逃不了。她的屍體你我都無權查驗,只有等鐵犀盟來到,交由他們處置,這樣,這樣或許還能稍減罪過。狄赫畏畏縮縮地說著。

    原來如此。甄裕惱火起來,原來你叫我趕到此處,不是要我查明真相,而是不敢獨擔重責,免得鐵犀盟遷怒於你一人。

    甄大俠,算我求您了。狄赫就差沒跪下來,虞小姐的屍身豈容玷汙,而且要是不小心查出什麼有關鐵犀盟的隱秘來,後果不堪設想。整個六扇門的性命都握在您的手中了,求您高抬貴手,就此作罷。

    六扇門擔不起,我們濯門來擔,虞臻臻的屍體,今天我甄裕可非驗不可。甄裕絲毫不為所動,驟然縱步,想要繞過狄赫的身子。

    狄赫的臉色突由哀苦變為兇狠,雙腕翻動,一刀劈向甄裕面門,一刀斫向他雙腳,勁風掠空,嗖嗖發響,顯然運足全力,絲毫不留情。

    如此一來,甄裕上下受制,不能使出鐵板橋或是鷂子翻身的招式避開,惟有後退一條路,不得已雙腳往後撤了兩步。狄赫猶不饒人,趁勢搶上,雙刀舞成一團鋒利的捲刃,看是要把甄裕迫出鬼宅去。

    甄裕可不會輕易罷休,雙足旋踵,挪移之勁由縱變橫,身子閃至右首,即刻雙掌騰起,變守為攻,突襲狄赫的左邊頸項。

    狄赫應變極快,刀法的砍斫削劈和步法的移挪騰躍配合巧然,兩個連招便將甄裕的突襲化解。甄裕身形流轉,疾風般掠到狄赫另一側,又去攻他左邊臉頰。狄赫左手刀隨即跟上,半空中劃出一道圓弧,立時築起屏障,又讓甄裕無功而返。

    甄裕屢攻不得,漸往左上角退守。狄赫臉上浮出得意之色,雙刀舞得更急,如同張牙舞爪般的兇獸。甄裕心中鎮定如恆,仔細審視,只見他雙手攻勢磅礴,下盤空隙卻是極大,心中主意登生,看準時機,突然雙足在牆壁上一磕,身子登時搖擺若游魚,從狄赫胯下直貫而出。狄赫急忙轉首,這才倏然發覺自己身處角落,四個方位已有半數給兩道牆壁封死。

    原來甄裕深知雙刀舞練,比之單刀,易攻難防,正所謂單刀看手,雙刀看走,只要把對手迫到逼仄之地,步法施展不開,便會如同猛禽折翼,兇獸斷齒,威力隨即大減;而且行家皆知,單刀臂膀難防,雙刀兩耳難防,頸項以上,便是施雙刀者的脆弱門戶所在。

    所以他方才乃是佯裝攻擊狄赫的頸項,散其心力,實則暗暗調轉攻守方位,悄然將狄赫引向廳堂左上隅。

    果然狄赫方陷入狹域,原本隨心所欲的刀法登時左支右拙,章法全失。甄裕趁勢搶上,雙掌快如閃電,分擊狄赫身上數大要害。狄赫無法倚仗步法,只得紮紮實實地以刀法應戰。

    甄裕開始還些微忌憚,攻八分守二分,熟料狄赫為人外強中瘠,刀法亦如其人,也是吐剛茹柔的貨色,刀式看似凌厲,威力卻十分有限。甄裕與他過了幾招,便全然看透,驟然間左右掌交叉虛晃,分別擊中狄赫雙腕穴道。

    哐啷兩聲,狄赫雙刀落地,身子也頹然癱軟,面如死灰。

    甄裕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向密室大步走去。

    恰在這時,宅子中突然捲起了四道疾風,將甄裕環繞在當中。甄裕大驚失色,全神皆備。須臾風止,定睛細審,四條人影逐漸顯現。

    那是四名相貌迥殊的男子,身材挺拔,衣飾華貴,左肩上都繡有一個犀牛圖案。四人站定後如同雙足鑄地,臉面彷彿槁木死灰,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甄裕。

    四位堂主,幸得你們及時趕到。狄赫急忙站到四人身後,指著甄裕,這人不識好歹,執意要驗屍,小人竭力阻攔,才力保虞小姐的貴體不受其辱。

    原來是鐵犀盟旗下拂天、白鷺、滄波和龍蟠四堂堂主駕臨,今日總算見面了。甄裕並不害怕,坦然相對。

    在下滄波堂堂主顧洛賓,這位是拂天堂堂主彭威、白鷺堂堂主司徒翼和龍蟠堂堂主吳漠。四堂主中最年輕的男子先開了口,逐一介紹了另外三人的身份,然後凝視著甄裕,在下四人奉盟主之命,務必要將小姐的屍體帶回家,還有那具男屍,我們也要帶走,盼甄少俠行個方便。

    為什麼?此人知曉自己的姓名,甄裕有些驚訝,隨即便是不明白,虞臻臻的死疑點叢叢,你們鐵犀盟難道不想查明真相嗎?

    顧洛賓、彭威、司徒翼、吳漠四人並不回答,目透玄色,陰霾密佈,彷彿連成了一面無形的堅壁,四張臭臉擺明了在說,我們鐵犀盟除了自己誰也不信,就算要查也須自己動手。

    恕不能答應。虞臻臻之死關係重大,不僅僅是你們鐵犀盟的事,甄裕身為濯門弟子,需得盡職驗屍,查明真相。甄裕神情凝重,毫不退讓。

    就憑你一人?身材略胖的白鷺堂堂主司徒翼忽然冷冷道,你可知,此刻裴宅之外已經聚集了上千名鐵犀盟弟子。

    他不是一個人。一條人影驟然出現在甄裕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顯然是驚奇於此人閃電般的身手,顧洛賓四人都露出詫異的神情。

    甄裕向華玄報之一笑,自己對這老朋友的脾氣清楚得很,方才自己與狄赫動手時他沒來援手,那是因為深信自己的武功在狄赫之上,這時情狀變得兇險,他定會第一個挺身而出。

    華玄面沉如水,突然湊到甄裕耳邊道:待會見到紅光,你便趁機進密室驗屍,將暗門反鎖,這兒我來扛。

    甄裕還沒明白他話中的含義,突見華玄縱足躍起,向鐵犀盟四名堂主躥去,雙袖似有紅色火焰燃起,周身赤色氤氳縈繞,猶如化作了一頭火翼靈鷲。

    顧洛賓四人臉色大變,也不知華玄身負何等法術,更顧忌那赤色氤氳含有劇毒,登時不敢欺近,迭迭倒退。華玄施展開詭譎步法,在大廳中穿梭來去,赤色氤氳愈來愈濃,將眾人視野模糊成一片血色。鐵犀盟四堂主不敢退出鬼宅,只得屏住呼吸,勉強與華玄周旋。

    唯有甄裕知曉,華玄並非身懷異術,而是施展了一些常人難以解釋的手段,故作玄虛,逼退強敵,他用心良苦,自然是想為自己爭取時機。

    甄裕也知這機會稍縱即逝,一旦顧洛賓他們看出奧妙,一切便枉然了,自己萬不可辜負華玄的一番苦心,當下一狠心,轉身奔入密室,扳下鐵閂,將暗門鎖死,隨即飛奔到虞臻臻身邊,將她屍首放平,拉起右邊袖子,準備割開肌膚查看骨肉,如果她是生前中毒,骨肉定為淺青黑色,如果是死後被人將毒藥放在口內假作中毒的,皮肉與骨只作黃白色。

    正當這時,旭光從窗口直射近來,恰照在死屍面孔上,甄裕忽然發現,虞臻臻掛著血線的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在微笑著,眼神中也看不出絲毫痛苦。

    這是怎麼回事,甄裕有些迷糊,待要深思,突然想到此刻華玄尚在室外拼命,情況緊急,無裕多慮,當下強摒雜念,將絹帕揣入懷中,伸手將虞臻臻的右邊袖子捋過肩,取出匕首,便要朝手臂割下。

    轟!背後突然發出一陣巨響,密室西整面牆壁炸開一個大洞,一條青影擊電奔星般飛馳到近處,左手重重地擊中甄裕胸口,右手湧出一股強勁的黏力,猶如長龍吐水,遽然將虞臻臻攬走,隨即便閃身而出。

    甄裕只覺胸口翻江倒海,喉口一甜,吐出一口鮮血,踉蹌地奔出密室,只見外邊赤色氤氳散盡,打鬥已止,華玄站在東北角落,除了衣裳有些髒亂,幸好並沒有受傷。

    他這才放下心,凝視前方,只見顧洛賓、彭威、司徒翼、吳漠均惶恐地跪拜在地,狄赫和馮仵作也面帶衰懦地佇立於旁。他們中間,一名中年男子立在大宅正中,虎首燕額,燀威逼人,紫貂披風霍霍飛揚。

    他緊抱著虞臻臻,輕輕撫摸著她的額髮,目光慈愛,彷彿懷中女子僅僅是在酣然而睡。

    甄裕雖沒有見過此人,腦中卻一下子冒出一名字來:鐵犀盟盟主虞紫穹!

    確然,能夠一掌擊碎整面石牆,瞬息之間打傷自己,奪走虞臻臻,武功絕頂如斯之人,當世也找不出幾個來。甄裕運轉內息,推宮過血,才發現自己的傷勢並不太重,虞紫穹那一掌,顯然已經手下留情。

    虞紫穹眼神空洞地掃視過諸人,聲無抑揚:想我虞紫穹縱橫江湖數十年,開疆拓土,顯赫一方。你這膽小如鼠的老天,或是嫉妒我如此之快便鑄就霸業,當年合併幫派之戰,你已經收走了我兩個兒子,如今連我這獨剩的愛女也不放過。你若有種,便現形相見,與虞紫穹決一死戰。最後一句仰天而發,滿溢悲愴,整得宅中所有人的雙耳嗡嗡作響。

    顧洛賓四人顯然沒有料到虞紫穹會親自前來,個個悲愁垂涕,俯倒道:盟主節哀,千萬保重身體。

    虞盟主,你心懷喪女之痛,甄裕深感悲傷,但請將虞小姐的屍體交給我,待驗過屍後再交還於你收殮殯葬。甄裕抹去嘴角鮮血,昂直了身子走到虞紫穹身前,面作凜然狀,可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說出這句話後就吞了口唾沫。

    顧洛賓四人頓時露出你是不要命了的神情,狄赫和馮仵作更是倒抽了一口涼氣,惟有華玄雙臂交叉在胸前,嘴角微微含笑,似乎早料到甄裕會這樣做。

    虞紫穹從來不用對同一人施第三掌。虞紫穹虎目炯炯,注視著甄裕。

    第二掌必取人性命,是這個意思吧,難道我就怕了,甄裕深吸了口氣,朗聲道:我甄裕也從來不一屍三驗,方才沒驗成,希望這次你能成全。

    虞紫穹雙目兇光暴漲,顧洛賓、彭威、司徒翼、吳漠四人刷刷站起,虎視眈眈,似乎只聽盟主一聲令下,便要將甄裕撕成碎片。

    我要帶臻臻回家,不許任何人來打攪。虞紫穹看著懷中的女兒,眼神中的怒意又漸漸淡了下來。

    誰人若再敢放肆無忌,我們必讓他血濺三尺。顧洛賓四人身形驟挪,頃刻間連成一道人壁,將虞紫穹與甄裕隔開。

    甄裕比誰都清楚,莫論虞紫穹,便是顧洛賓、彭威、司徒翼、吳漠中的任一個,自己也沒十足把握鬥得過,即便與華玄聯手,終究不能憑武力奪回虞臻臻的屍體。

    可這時的虞紫穹已經目空萬物,抱著女兒,轉過身便要走出大宅。

    慢走,虞盟主!甄裕忍住疼痛,高聲道,請問,你女兒的小名或是暱稱中是否帶有花卉的名稱?

    虞紫穹倏地轉首,嗔怒在眼中火一般地燃起,利劍般向甄裕射去:你敢說我女兒是給鬼蛺蝶所害?

    證據未明之前,甄裕不敢妄加揣測。甄裕迎著他目光,儘量以沉穩誠摯的口氣,但此案撲朔迷離,許多暗藏的線索尚未發掘,虞小姐的死恐怕另有玄機,昨夜此地未必只有虞小姐與那名男子兩人,是否另有兇手孰難斷定,你若就此將她帶走,真相很可能會永遠湮沒,到時難免懊悔莫及。

    虞紫穹並不做聲,雙目中也看不出任何意圖,唯見顧洛賓四人向著甄裕橫眉怒目。

    虞盟主,盼你深思熟慮。甄裕逞起口舌之能,甄裕的武功萬萬不如你,自然攔你不住,但若想查出你女兒真正的死因,為你女兒報仇,鐵犀盟恐怕並沒有濯門的手段高明,何況我還有一位鉤賾派的朋友。

    鉤賾派三個字明顯起了作用,虞紫穹看了華玄一眼,然後沉默了許久,終於嘆了口氣,轉身踱至葉曉身邊,突然頓步,一字一句道:今日酉時,只准這個女捕快一人至鐵犀盟總堂,一個時辰內驗明屍首。限你十日之內查出真相,否則便教你於我女兒陪葬,虞紫穹從不虛言恐唬,屆時不要說濯門,便是與整個正道武林為敵亦在所不惜。

    終究不願我這個臭男人碰你的女兒,也罷,由葉曉去驗也一樣,甄裕緊咬牙關:她只負責驗屍,後果由我一人承擔,十天之內,甄裕必給虞盟主一個交待。

    虞紫穹再沒說話,踽踽而去,留給眾人一個高大而悲傷的背影。

    四名堂主也當即追隨而去,司徒翼最後向宅內所有人瞪視一眼:至此刻起,此事為絕密,在場知情者,誰若膽敢向外透露絲毫,鐵犀盟必令其生不如死。

    直到宅外人喧馬嘶聲漸漸減弱,甄裕估摸著鐵犀盟已經離開,這才坐倒在地,服下了兩粒濯門特製的傷藥,大口喘著氣,然後環顧四周,狄赫馮仵作他們早不見了身影,惟有林斌等三四個捕快還留在現場,葉曉則還是還面無血色地佇立在一隅。

    甄少俠,我們會助你。林斌見甄裕要起來,忙過來扶他。

    甄裕看到他眼神鑿鑿,很是納罕:此事非同小可,連你們總捕頭都撒手不理,你我萍水相逢,為何如此相幫。

    就衝著你敢和鐵犀盟盟主那樣說話。林斌他們異口同聲,神情堅決。

    甄裕感激一笑,口中說讓他們先把那男子屍首帶回去,盡力探查出其身份,自己若需援手再行知會,心中卻著實不想拖累這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目送林斌他們離開後,甄裕走到葉曉身前,關切道:葉姑娘,方才那陣仗著實嚇人,難為你為我擔心了。

    葉曉半天才回過神:誰,誰擔心你了。

    抱歉把你牽扯進來,驗完屍之後,便不必勞煩你了,虞臻臻之案我自己去查。

    不,我也要追查出虞臻臻的死因。

    甄裕心中一陣感動,卻發現葉曉神情堅決而哀苦,並不是像要與自己分擔的樣子,好是不解,不經意往左首一瞥,卻見華玄緩緩走進了密室,正自佇立沉思,當下走到他身邊,半開玩笑道:十天,虞紫穹只給了十天,他向來心狠手辣,說得到做得到,你可要準備好給我送終了。

    十天還不夠嗎?華玄轉頭看他,表情淡然。

    甄裕微笑著道:方才我拼了命也要將虞臻臻的屍體攔下,那是因為我懷疑此案與鬼蛺蝶有關,這件案子我已決定要追查到底。但是鬼蛺蝶先前那些懸案不可就此擱下,抓獲這魔頭刻不容緩,揭開謎團的重擔,只有先拜託你了,所有相關的線索我已經在路上相告,其餘的可以詢問那位葉姑娘,即便六扇門不可靠,但她與那些貪生怕死之徒不一樣。

    華玄望向密室西側那扇打開了的隱窗:追查虞臻臻之案時,千萬謹慎。

    怎麼說?甄裕不由蹙眉。

    此處既為鬼宅,人跡罕至,如果門窗閉闔,虞臻臻的屍體並不會這麼快便發現

    不錯,往常百姓即便要行至附近,因顧忌鬼宅,總會故意繞道走,這次若非重陽節,大夥登山攀高,也難以發現蹊蹺。

    問題便在於此,試想尋常兇手殺人,自然是想屍體越晚被發現越好。此人在密室中沒有留下其他痕跡,顯然是有備而為,怎麼會在臨走時疏忽了這扇打開的窗子。

    你是說,他是有意為之。

    還不能確定,但我想如果真是兇手故意將窗子打開,那他一定考慮到了次日便是重陽節。

    難難道說。甄裕終於領悟到華玄的推想,那人算準明日是重陽節,不少南京城的百姓都去攀登紫金山,定然會有人能透過這扇窗發現鬼宅內的屍體。

    如果這裡一直只有虞臻臻與那男子,便無此慮。但要是真如你猜測,當時還有第三個人,便該慎重了。且不論是否與鬼蛺蝶有關,此人如此遠慮深謀,智策之強定難以估量,你要小心莫要墮入他設下的陷阱。

    甄裕沉吟半晌,點頭道:我明白了。

    華玄環顧四周華貴精緻的擺設:整個南京城也找不出幾個有這等手藝的木匠,你可以從此入手,查出是誰建造佈置了這間密室。我現在即去查解鬼蛺蝶先前那些懸案,你這邊若遇謎團,咱們再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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