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息地
“方誌安嗎?我是羅曼麗,還記得我嗎?”方誌安不知道自己最近交上了什麼桃花運,舊情人一個接一個的來找他。上個月,五年前和他分手的範玫因突然出現,現在又輪到他的初戀情人羅曼麗突然打電話來。
女人忽然去找舊情人,通常只有兩個目的。她要來找他上床,報復現在對她不好的那個男人。或者,她現在很幸福,要來向他炫耀。
“曼麗,很久不見了,你好嗎?”方誌安說。
“你在忙些什麼?”
“交配。”方誌安說。
“交配?”電話那一頭的羅曼麗嚇了一跳。
“不是我在交配,我是在幫鳥兒交配。”方誌安正在工作室裡幫一對球拍夜鷹交配。他是政府的雀專家,負責鳥類的管理和繁殖工作。
“是什麼鳥在交配?”羅曼麗好奇地問。
“球拍夜鷹。”
“什麼,你將球拍和夜鷹混種?”
“不、不、不,球拍夜鷹是一種夜鷹的名稱,它身上有兩枝好像球拍的羽毛。”
“那要花多少時間?”羅曼麗問。
方誌安望著桌上兩隻懶洋洋的球拍夜鷹,說:“我也不知道,看情形可能要幾天。”
“夜鷹這麼歷害的嗎?”
“我是說,要它們喜歡對方,以至肯交配,可能要待上幾天。”
“幾天就可以愛上對方,那也很好呀!它們交配時,不就有四枝球拍揮來揮去嗎?真想看看!”
“歡迎你隨時來參觀。”
“我現在是不是礙著你交配?”
“也不是的。”
“不如改天吃飯吧。”羅曼麗說。
這天晚上,方誌安悉心打扮了一番,等待他久違了的初戀情人。他和羅曼麗第一次約會,也是吃意大利菜,不過,那時他只是個窮學生,他們吃的是SpaghettiHouse的披薩,不像今天晚上,可以在一家比較好的意大利餐館吃一頓正宗的意大利萊。
他是羅曼麗的補習老師,那時,她念中三,他念大學一年級,他替她補習數學和英文。他從來不敢對一個補習學生有非份之想,雖然他不是什麼衛道之士,道德水準也不見得特別高,可是,這點職業操守,他還是有的。
在他悉心教導之下,羅曼麗的成績進步了很多,他答應請她吃飯。那頓飯,便是在SpaghettiHouse吃的,當他捧著一碗疊成小山般的雜萊沙拉時,羅曼麗告訴他:“我好像喜歡了你,怎麼辦?”
他紅了臉,沒法向她說不。
他們瞞著羅曼麗的父母偷偷談戀愛,那時候的他,純情得很,唯一的身體接觸,只是牽著她的手。
“你來了很久嗎?”羅曼麗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我們有十幾年沒見了。”方誌安說。
“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這是女人跟舊情人見面時最關心的話題。
“在我心中,你還是當年那個小女孩。”
“你是什麼時候當上雀鳥專家的?”她問。
“兩年前。”
“我記得那時候你常常帶我到郊外的溼地觀鳥,你會指著樹上的鳥,告訴我,這只是什麼鳥,那隻又是什麼鳥。那時覺得好幸福!有一個什麼鳥都懂的男朋友!我們甚至說過將來要在那片溼地附近蓋房子,住在那裡,天天也可以看見鳥兒飛翔。”
“是的;”方誌安說,“那時候的夢想真是簡單。”
方誌安望著眼前的羅曼麗。多少年不見了?她長大了許多。可是,她永遠是他回憶裡的那個小女孩。後來,他愛過其他女人,也許過“我永遠愛你”這樣的約誓。然而,在他心裡長存的,卻是對這個小女孩的諾言。
後來,羅曼麗變心了,愛上了一個男同學。生平第一次失戀,方誌安跑到那片溼地,呆坐樹下哭了一天,當他站起來的時候,頭上全是鳥糞,他向自己許誓:“我不要再愛上女人了!”
當然,他沒可能做得到。
“有沒有男人會永遠愛著一箇舊情人?”羅曼麗嘶啞著聲音問。
“為什麼不會呢?”
“我可沒有遇到。我跟以前的男朋友分開三年了。分手之前,他對我很好。再見的時候,他已經愛上別人了。他和那個女人在這裡吃飯我還假裝碰上他們呢。”羅曼麗說著說著流下淚來。
方誌安慌忙安慰她說:“別這樣,你這麼漂亮,哪怕沒人愛你呢!”
“可是,我很愛他!”羅曼麗嗚咽起來。
“方誌安,你說,你說我有什麼不好?”她抓著他的衣袖問。
“你喝醉了!”方誌安把她手上那杯酒搶過來。
羅曼麗任性地扯著他的衣袖抹眼淚和鼻涕。
“我這衣服可是新的!”方誌安說。
“你身上哪一件是舊的?”她哭著問。
方誌安尷尬地說:“只有內褲是舊的。”
“那麼,我們找個地方,你把內褲脫下來!”
“你確定你要這樣?”
“我要和你交配!”羅曼麗扯著方誌安的褲頭說。
“什麼交配?我又不是鳥。”
“你那個不是鳥是什麼。”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豪放的!”
“我已經不是小女孩了!我要去你家!”
“我送你回家吧。”
“你的家是不是在溼地附近,可以看到鳥的?”她微笑問。
“那是夢想罷了,住得太遠,上班不方便。你住在哪裡?”
“我想去你家看看,可以嗎?”她可憐兮兮地說。
分開那麼多年了,方誌安並不知道羅曼麗住在哪裡。看見她醉成那個樣子,只好把她帶回家。
羅曼麗一進門,就把腳上的高跟鞋踢掉,倒在方誌安的床上。
她摟著他的脖子,問:“你有女朋友嗎?”
“剛剛被拋棄了。”他傷感地說。雖然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但他還沒有復原。
“為什麼?”
“不要提了。”他本來已經不去想,被她這一問,又難過起來。
羅曼麗把他拉到身上,用一床被子把他卷向自己。
方誌安忍不住抱吻她。
多少年了?他一直幻想,如果和羅曼麗上了床,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她是一個美麗而遙遠的夢,他以為那個夢已經永遠過去了,它卻忽然又回到面前。他們在床上激烈地齧著對方的身體,就像那雙球拍夜鷹,嘴巴咬著彼此的嘴巴,四肢像那四枝球拍那樣亂舞。
“我討厭再談戀愛了!”羅曼麗喘著氣說。
“我也是。”方誌安挨在她身邊說。
“花好幾年青春去愛一個人,結果也還不是要分開嗎?”她洩氣地說。
“就是啊!下一次再談戀愛,要不就結婚,不要浪費時間了。”
“我們結婚吧!”羅曼麗說。
“結婚?”他詫異地望著她。
“你不是說不想再浪費時間談戀愛嗎?我們很久以前已經喜歡對方了,你說你永遠愛我的。”她凝視著他。
“是的,我這樣說過。”
“那我們結婚吧!”她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蜷縮在他懷裡,說:“我們去歐洲結婚好嗎?我喜歡佛羅倫斯。我真的想結婚。”
“你喜歡去哪裡都可以。”方誌安帶著微笑說。
“然後,我們在郊外蓋一所房子,每天早上起來都可以看到鳥兒。”羅曼麗說。
“我們每天也要交配。”他說。
“那當然了!”她甜絲絲地說。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一個女人結婚,你是第一個。”
她朝他微笑:“我們什麼時候結婚?現在去佛羅倫斯,正是最好的季節呢!”
天空已經魚肚白,這雙幸福的男女嚮往著一片心靈的溼地。
“我從來沒有跟人許過那麼多的山盟海誓。”羅曼麗說。
“我也是。”他們相擁而睡,直到星星出來了,羅曼麗張開眼睛,看到方誌安就睡在她身邊,嘴巴是笑著的。
羅曼麗爬到床邊去找她的衣服。
“明天我會去打聽到佛羅倫斯結婚的事。”方誌安說。
羅曼麗爬到他身上吻他。
方誌安摟抱著這個久別重逢的舊情人,感到對她有著一份前所未有的激情。
他終於明白,山盟海誓為什麼有它千古流傳的價值,它是一帖最歷害的春藥。
“我打電話給你。”羅曼麗說,臨走的時候,她給了他深深的一吻。
她走了,方誌安連忙上網去找佛羅倫斯的資料。他有一箇舊同事是從意大利來的,後來回國了,他便是住在佛羅倫斯,方誌安寫了一封電郵給他,請他幫忙。
那天,他整個人像飄上了雲端,他給每一隻鳥唱歌。如果可以,他希望用鳥的語言向他們宣告,山盟梅誓是多麼的美妙。
然而,過了好幾天,羅曼麗一點消息電沒有,而他的意大利朋友已經回覆了,說會幫他在佛羅倫斯安排。
這天晚上,羅曼麗的電話終於打來了。
“我們在意大利餐廳見面好嗎?”她的語氣顯得很平靜。
見面的時候,他們有,搭沒一搭地聊天,羅曼麗沒有再提起那天的山盟海誓。她是退縮了吧?她沒說,方誌安也沒有勇氣問。
“那雙球拍夜鷹成功交配了沒有?”羅曼麗問。
“成功了。”
“小球拍什麼時候會出生?”
“還要許多天呢!鳥兒出生的時候,你知道我們會做什麼嗎?”
“替它洗澡?”
“不,我們會放一面鏡子在鳥蛋的旁邊,當它破殼而出,第一個見到的,便是自己,而不是人類,那麼,它便不會以為自己是人。”
“以為自己是人又怎樣?”
“那它就會忘了自己是鳥,而愛上了人。”
“愛上了人,又有什麼不好?”
“鳥不能跟人交配。”方誌安說。
“這不是最糟糕的,愛上了人,就會痛苦,因為人的說話是不可靠的。”
“喔,是的。”方誌安沮喪地點點頭。
吃甜點的時候,他們低著頭,沒有說過一句話。臨別的時候,也沒有再提起結婚的事,那一刻,這些所謂海誓山盟不免顯得太兒戲了。
很長的一段日子,方誌安沒有羅曼麗的消息,他也不打算去找她。
或許,他們本來有機會重新開始,可是,話說得太盡了,幾乎說到了天老地荒去,大家也就沒臉再見了。
一天,方誌安和範玫因在Starbucks碰面。
“最近忙些什麼?”範玫因問。
他聳聳肩膀,微笑。
“你談戀愛了?”她問。
“你相信山盟誨誓嗎?”他問
“那個女人不相信呢?可是,大部分的山盟海誓都是做不到的。什麼永遠,什麼幸福,不過是一派胡言。”範玫因說。
“是的,把話說得太偉大,就虛耗了所有感情。”他說。
後來有一天,羅曼在方誌安的辦公室出現。
“你管理的鳥怎麼啦?快樂嗎?”
“嗯,鳥是沒有煩憂的。”他說。
“怪不得你選擇了這份工作。”
她望著他,不知道說什麼,終於說:“我走了,只是經過這裡,來看一看罷了。”
然後,她說:“雖然沒有做到,但你那天晚上說的話,讓我很感動。”
“你也是。”
“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你那所蓋在溼地附近的房子。”
方誌安笑了,說:“我們又來了。”
她笑笑:“是的,說話不負責任是我們的壞習慣。”
“都是我不好,我是你的補習老師,沒有好好教你,是我的責任。”
“不關你的事。你幫我補習了一晚的愛情,我已經很久沒有了,也很久沒聽過男人跟我說那些話,幸福啦!結婚啦!說的好像都是真的。每個女人都喜歡聽甜言蜜語,那是愛情最美好的一片棲息地,可惜很短暫,是嗎?鳥類專家?”她朝他微笑。
一瞬間,方誌安明白了。原來她以為他也只是隨便說說的,他感到無奈地難堪,只好微笑著,假裝自己的確山是隨便說說的。
後來,方誌安來到那片他失戀時掛了一頭鳥糞的溼地。想起他年少時的戀人,他的戀人已經長大了,不再相信他的說話。鳥需要一片棲息地,人的棲息地竟是溫存時的片刻,他又再一次失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