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利人雋在家中待到很晚,早上若曦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
“喂……請問哪位?”她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睡意,實在有點不禮貌。
“你還在睡覺嗎?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熟悉的聲音傳進若曦的耳膜。
“不會,”她瞬間清醒。“我該起床了。”只是聲音還有些猶豫。
“你沒想到,我會突然打電話給你吧?”宋允兒笑問。
她的語調聽起來很輕鬆,就跟從前一樣。
“有什麼事嗎?”若曦沒有直接回答。
“我們很久沒見,我想約你吃一頓飯。”宋允兒說。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我們應該是朋友吧?雖然沒有特別的理由,只要是朋友,難道不能一起吃一頓飯嗎?”
若曦沉默了幾秒。“什麼時候一起吃飯?”她回答。
若曦並不討厭她,只是因為上次見面的情況有些尷尬。
“今天中午,可以嗎?就吃一個便餐。”她解釋:“公司有點事情,我走不開,但是有一陣子沒跟你見面了,我很想見你,奸好聊一聊。”
“好,”若曦說:“我搭車到廣告公司,樓下有一間小餐廳,他們中午做的客飯不錯。”
“我知道那家餐廳,就在那裡見好了。”宋允兒說。
掛上電話那一瞬間,若曬有一點遲疑。
她與宋允兒見面,立場很尷尬,因為若曦知道,她們不可能真的成為朋友。
當她漸漸看清楚,宋允兒在利人雋心中扮演的角色後,她逐漸明白,自己當初對宋允兒坦承心跡的舉動,其實很天真。
不管她要求利人雋來關心自己,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當時因為懷孕卻又分手,處在進退兩難情況下的她,也只是被動的接受而已。
因為她坦承心跡,宋允兒知道,她不可能主動,也不會主動,即使懷孕。
那麼,她到底是為了什麼,要求利人雋“照顧”自己呢?
女人的直覺告訴若曦,即使宋允兒讓利人雋難過,但實際上,她從來沒有放手。
也許,這是愛情的另一種方式?
當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也有可能會讓他難過至極,痛不欲生。
宋允兒,也許就是這樣一種女人。
只是,她愛人的方式,利人雋自己也許並不清楚。
也或者,他其實是知道的?
因為愛情,使他義無反顧?
想到這裡,若曦突然感覺到一股酸楚衝上自己的鼻頭。
原來,她一直沒有放棄愛他……
只是,在這樣的一種關係裡,她的愛情只能封閉著,只是一朵結不了種子的花苞。
她明白,她清楚,她不傻也並不笨。
她並沒有在等待什麼。
只是順應著命運的安排,往下走就是了。
但她隱隱感覺到,這樣的情況,不會再維持太久……有一天她必定要走開,去過自己的生活,那時候她的身旁不會再有“他”的存在。
但是,到了那個時候,真的才是她真正生活的開始嗎?
她曾經聽說過,當一個人認真愛過,生命曾經熱切的燃燒過,就不會再有足夠的能量,再去愛上第二個人。
未來,她可能再那樣深深地,愛上一個男人嗎?
她知道,她不會,答案依舊如此。
既然她是如此,那麼利人雋呢?
除了宋允兒,他應該也不會再“真正的”愛上另一個女人了?
若曦望進懸掛在客廳裡的那面穿衣鏡,對自己淡淡地微笑。
縱使答案如此,那又如何呢?
她不是懦夫,她喜歡面對,不喜歡逃避。
現在的她,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就夠了,其他的,應該留給老天爺去安排。
這就是人生,人生應該隨緣如此,才不會因為所求不滿足,而墮入痛苦的地獄。
她們各自點了一杯咖啡,並沒有吃飯。
沒有人有心情吃飯。
“我以為你不會來。”見到若曦,宋允兒先露出笑容。
“為什麼?”
“上一次的事很抱歉,我那樣說話很不恰當,事後阿雋還怪我。”宋允兒先說。
“沒關係,有時候人會說什麼樣的話,當時往往沒辦法掌握。”若曦這麼回答她。
宋允兒愣了一下。“我並不是沒有理智的人。”她說。
“理智跟說的話沒有關係,人類使用語言必須運用邏輯確實需要理智,但是人類談話需要的是感性。”若曦回答。
宋允兒瞪著她,若曦臉上沒有笑容,宋允兒也沒有,兩人的臉上都沒有多餘的表情。
“好,我覺得好像漸漸看到你不太一樣的地方了,以前我怎麼從來沒有發現呢?”宋允兒扯開嘴角笑了笑,笑容卻很深沉。“我看你是很聰明的女人,大概是我錯佔你了,那麼從現在開始,我就直來直往坦率地跟你說話好了,我們之間就不必拐彎抹角了。”
“我從來沒有與你拐彎抹角過,不僅僅是你,對任何人都一樣,因為不習慣。”若曦說。
宋允兒臉色一沉。“那很好啊,這樣我有話就直說了!”她撇撇嘴,眼底籠罩著寒霜。“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一個多月前阿雋跟我吵過架的事?”
若曦沉默著。
“我很瞭解他,他是一個深沉的男人,感情很少表露在外,他不會跟你說我們發生過爭執的事情。”宋允兒回覆笑容,提到利人雋,她重拾自信。
若曦沒有反應。
她平淡的態度讓宋允兒疑惑。“你為什麼不說話,我知道你很關心阿雋,你為什麼不問我跟他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必問。”
宋允兒皺眉頭。“為什麼?我不相信你不想知道。”
“如果你想說,就會主動告訴我。”若曦的態度很平淡。
宋允兒眯著眼看了她一會兒。“難道你知道這件事?”雖然只是推測,她的臉色已經變了。
“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就算我知道,也跟我完全沒有關係,你不必在乎。”若曦這麼回答她。
然而宋允兒聽到若曦這麼說,她的臉色變得異常冷峻,好像有一種不能忍受的難堪,降臨在她的身上。
但是她沒有追問,她很聰明,在幾秒鐘之內就壓抑下來,冷靜地直視著坐在她對面的若曦,用一種異常冰冷的、就像刀鋒一樣銳利的眼神,開始警戒著。
若曦直視宋允兒,完全沒有迴避。
過了片刻,宋允兒像是釋然了,因為她找到了關鍵的平衡點——
“阿雋是一個很重感情的男人,雖然他愛的女人是我,”宋允兒說,她故意頓了頓,咧開嘴一字一句地對若曦說:“這個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你想說什麼?”若曦只是這麼淡淡地問她,仍然直視著宋允兒的眼睛。
宋允兒對她說:“雖然阿雋喜歡的人是我,這是事實,但是現在我知道他因為孩子的關係,時常跟你在一起,而且因為他的性格本來就很有責任感的緣故,現在他基於義務因此非常的關心你、也很照顧你,即使我知道這些都不可能改變他對我的感情,但最近因為我跟他之間有爭執的關係,確實讓我有點擔心。”
“你擔心什麼?”若曦的聲調平靜。
宋允兒的話,正在切中她的要害,正在無形的傷害她。
如果她對利人雋沒有感情,那麼宋允兒傷不了她,她明白,宋允兒更明白。
然而,來見宋允兒之前,若曦已經將事情想得透徹,將自己心中的情感整理過一遍,即便將來或當下——就要面對什麼,她也能平靜的接受。
所以,現在的她,才能看起來如此的淡然,但她內心的變化,卻是宋允兒所不知情的。
宋允兒眯起眼。“我擔心他的責任感太重、因為孩子的關係對你太過於關心,我怕他的心會漸漸偏向你這一邊,而忽略對於愛情的感受,甚至回頭找你。”
她的話很犀利、很尖銳,就像刀刃。
即使若曦再堅強,一時之間,她也沒有辦法說話。
“如果他因為責任感而再一次選擇你,這樣他將來一定會後悔,因為他的感情跟他的心都在我這裡,這樣,他跟我的關係會一直糾纏不清,對我們三個人都不是好事!”
“既然你如此有自信,根本不需要擔心。”若曦這麼回答她。
宋允兒不以為然。
“你其實不想放手,因為你早就已經愛上他,是嗎?”若曦突然反問她。
宋允兒的表情突然僵住。
“既然你已經知道是這樣,那麼你可以對他好,可以愛他,隨時可以坦白地對他表白你的心情。選擇權在你的手上,你根本不必在乎他是不是關心我,他有沒有責任感,因為這些理由與藉口,都不可能會成為你們之間情感的阻礙,如果他是那麼的愛你。”若曦甚至這麼對她說。
儘管宋允兒傷害她,但她真誠坦率的回答完全沒有回擊的意味,還讓宋允兒驕傲的自尊得到暫時的滿足,但另一方面,卻又暗示了宋允兒的愚蠢。
宋允兒眯起眼,不甘示弱地反過來質問:“那麼你呢?你本來就愛他,難道你不會失去方向?不會產生錯覺?不會誤以為他最近對你的關心是一種愛情?難道你真的那麼理性?難道你的心是石頭做的?你真的不會有錯覺嗎?!你不要騙我、更不要騙你自己,因為不但我不會相信,你自己也應該知道,自我欺騙不是事實!”
若曦看了她一會兒,沒有馬上回答。
“你的話為什麼要這麼傷人呢?”她慢慢地、輕聲地問,但是每一字每一句都是那麼穩定,絲毫沒有一點退縮與顫抖:“難道傷害別人會讓你很高興嗎?如果是這樣,那麼你應該要檢討你自己,因為你實在太不善良了!”
宋允兒臉色鐵青。“你說什麼——”
“我心底會怎麼想,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只要知道人雋心底怎麼想的就好了,不是嗎?既然你瞭解他,知道他對你的感情,既然你如此有把握,誰都不能取代你在他心中的地位,那麼只要你開口,誠實地對他說‘你愛他’就好了,不是嗎?你為什麼要問那些,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事情?難道你這麼問,真的是因為關心我嗎?不,我們都知道你不會是真的關心我,也不會真的想知道我內心的感受,你只是想滿足你的好奇心而已!但我不是阿雋,不會因為愛你而必須忍受你,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傷害自己來成全你的慾望呢?”
宋允兒瞪著她,她想反駁,一時之間卻找不到話。
“如果你能夠坦誠一點,只要願意付出一點,那麼你很容易就能得到回報。關鍵就在於,你願不願意讓你所愛的人也感覺到快樂?你很清楚,決定權一直都握在你的手上。”若曦誠懇地這麼對她說。
宋允兒臉色陰晴不定,似在猜疑若曦說話的動機,但是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咧開嘴笑,甚至對若曦說:“看來,我應該要感謝你對我說這些話。”
若曦知道,她明白了。
“不必,如果這些話可以讓兩個人快樂,那麼就是值得的。”若曦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她的臉色蒼白。
她知道,她不該說這些話,因為這些話將傷害自己。
宋允兒是聰明的女子,從現在起就會懂得該怎麼做。當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已經把自己最愛的男人,推給了另一個女人。
“那麼你呢?你快樂嗎?”在若曦轉身之時,宋允兒最後殘忍地這麼問。
“我已經說過,我的心情,跟你沒有關係。”若曦這麼回答她。
然後,她果決地轉身離開,腳步沒有停留。
若曦不希望利人雋痛苦,這是她今天對宋允兒說這些話,唯一的動機。
她知道宋允兒說的是事實。
儘管事實殘忍。
宋允兒才是利人雋所愛的女人,總有一天他會回到宋允兒的身邊,她對宋允兒所說的話,只是加快這個過程而已。
回程時,她獨自一人漫步在臺北街頭,幾乎走了大半條中山北路。
這是一段長長的路程,長得夠她沉澱、長得夠她把一切想清楚。
“若曦?”一個聲音在她背後呼喚她。
一開始她沒有聽見,直到程克勤繞到她面前,若曦抬頭看他,一時茫然。
“你怎麼了?一個人在路上閒晃,像遊魂一樣,我喊你都沒聽見?”程克勤擔心地問她。
“學長?”回過神,她反而疑惑。“好巧,怎麼在這裡遇見你?”
“我出來辦一點事情。我已經決定到日本,不能時常跟你聯絡,你還好嗎?”
若曦點點頭。
程克勤上下打量她幾眼。“若曦,你怎麼一個人在路上晃?你想去哪裡?為什麼不搭車?”
“我只是想一個人走走,所以才沒有坐車。”她回答,避重就輕。
“你臉上沒有笑容,是不是有什麼事不開心?”
他的觀察入微。
他一向很體貼,若曦明白。
她露出笑容,對他說:“沒有。”
他雖疑惑,但說好了,他不會再“過分”關心她,所以他不多問,如果若曦不說。
“我記得這附近有一間咖啡店,你渴不渴,我幫你買一瓶水,我們坐下來聊一聊。”程克勤說。
“好。”若曦也想問他,到日本的事情。
他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她關心他。
“為什麼又決定到日本?”在咖啡店裡,若曦問他。
他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才回答:“我想,如果是我的,最後一定能得到;倘若註定不是我的,就算緊緊守在身邊,也永遠得不到。所以,我決定離開臺灣。”他喝著一杯濃濃的咖啡,這麼回答。
他的話震撼了若曦。
因為一模一樣的情境,正出現在她的生命場景裡。
“但是,就算我到日本,也一樣會跟你保持聯絡,我不會放手的。”程克動接下去說,他的眼神跟過去一樣認真執著。
若曦看著他,那震撼已慢慢平復。“如果要離開的話,就不應該再期待什麼,這樣才能真正的拋開過去,迎向未來。”她對他這麼說。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隱晦,她能坦然的跟他說話,就像他也對她誠實一樣。
“我不是聖人,若曦,我很難做到真的放開你。”
“學長,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她說:“我只是想對你說,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如果你不能發現自己存在的完整意義,心中永遠會缺少一塊,永遠會因為某人或者某件事而感覺到心痛。”她坦誠、直白地對他這麼說。
程克勤深深看她。“這樣的你,要我怎麼放開,若曦?”他的眼神隱含著一絲痛苦。
她太聰慧,太讓他捨不得。
“你必須放開,因為我們的心並不是一致的,我們從來沒有走在一起過,你的期待最後仍然只剩痛苦,那麼總有一天,你必定得放手。與其如此,不如,從現在就放開。”她知道自己很殘酷,但同時,她殘酷的話,也正在心底對著自己無聲地複誦。
程克勤低下頭,他在認真思索若曦的話。
從現在這一刻起,他終於看透,這一生他與若曦只能做永遠的“朋友”。
咖啡店裡聊天的人很多,店裡的氣氛顯得鬨鬧熱絡,但坐在這個角落裡的兩個人,卻很安靜寂寞。
“就算放棄希望,但是你仍然要叫我一聲學長,不是嗎?”程克勤打破沉默,再開口,他已做好心理建設,臉上有一絲笑容。那笑容雖苦澀,但成長與領悟本來就苦澀不已,甘甜的成果,也許要在許多年後才能被發現。
若曦也露出笑容。她明白,從現在開始,她得到了一個真正的、一生一世的“朋友”。
“你永遠是我的學長,永遠都不會改變。”她對他說。
“那麼你就要聽我的,”程克動反過來說:“你要答應我,你也要追求自己的生活,追求快樂,找到一個愛你、你也愛他的男人,得到真正的幸福。”
若曦愣住了。“學長,你的‘勸告’太遙遠、目標太大了……幸福是什麼?可以預料,可以期待嗎?”她微微地笑,心卻不由得酸、眼眶不由自主地溼潤。
“跟我一樣,只要先離開不對的,就可以遇到對的。”他說。
他們對彼此都很殘忍,也都很坦白、很誠懇。
若曦思考他的話,一分鐘後,她微笑著對他說:“日本有一間出版公司,已經跟我邀稿很久了。一個月前他們提出一個新的企劃案,邀請我為他們的雜誌畫專欄,專欄內容描述現代日本女性上班族的日常生活,因為如此,所以他們希望我能夠前往日本,住在當地一段時間,實際瞭解日本現代女性的生活。”
聽到這個消息,程克勤為她高興。“你接受出版公司的邀請了?”
“我在考慮。”若曦說。
“你一定要好好考慮!”程克勤嚴肅地提醒她。
若曦垂下眼,沉靜的微笑臉龐蘊含著淡淡的傷感,反而交揉成令人心痛又動容的表情。
程克勤阻止自己說話,怕一開口會再過度“關心”,他好不容易得到的領悟與勉力維持的自制力,將崩解潰散。
“對,我一定會好好考慮。”過了一會兒,若曦終於這麼告訴程克勤……
也這麼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