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一盞一盞被點亮。
“鐺——”
遠遠自皇家寺院傳來的鐘聲在繪著瑞鳥祥獸的屋脊飄蕩。
雪下得更密了,即便掌了燈,眼睛裡望出去,仍然是一片霧濛濛的白。看不清天,看不清地,當然,更看不清乾元殿前那抹嬌小單薄的身影。
“九公主已經跪了兩天兩夜了吧?”仗著殿深路遠,四周靜悄悄的也沒有人,掌燈宮女小聲地問著宮前值守的太監。
“是啊,皇上這次真狠心。”話才出口,驀覺不對。他怎麼可以置評皇上?於是慌忙改口道,“你才進宮,懂什麼?你不知道宮門外的大臣們同樣也跪了兩天兩夜了麼?皇上有也難處啊!”
“真的呀?”小宮女吃驚地張大了眼,“大臣們也跟公主一樣,捨不得駙馬被斬麼?”
值守太監不屑地撇了撇嘴,“說你不懂就不懂,大臣們是唯恐夜長夢多,怕皇上會心軟,懇請皇上速速下旨呢。”
“為什麼?上次宮宴的時候,婢子見過九駙馬,他人很好,又風趣又和善呀。”
“嘁!你說好有什麼用?這一次,駙馬爺殺的可是戈罕王子妃,那邊說了,若在三天之內不斬駙馬爺給大王子一個交代,蠻族鐵騎就要直搗京都!”太監說著,跺了跺站得冰冷麻木的雙腳。
小宮女嚇得捂住了嘴,“真的嗎?那些蠻子真的要打過來?”
值守太監奇怪地睇她一眼,“你為什麼那麼害怕?”
“婢子、婢子的家鄉就在劍寧關。”
“啊?那裡不是已經破城了嗎?”
“是呀。”小宮女放下捂嘴的手,呵了一口氣,“前天還有老鄉捎信過來說,劍寧已經是一座空城了,婢子家裡的人也不知道逃難到了何方。”
值守太監沉默了一會兒,嘆口氣道:“咱們這些做奴才的,擔心也沒有用,一切還是要靠皇上定奪。”
小宮女轉眼望著遠遠雪地裡那抹幾乎隱入雪中的身影,也老成地嘆了口氣,“如果婢子也說希望皇上斬了駙馬爺,會不會太沒良心?”
九公主看起來那麼可憐,可是……可是……如果惹惱了蠻子,打起來,可憐的人不是會更多?
她和大多數人的願望是一樣的呀,平安是福!
只要能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犧牲一個好人的性命,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洞中窺月,連月亮也不是往日那般清澄明亮。彷彿帶著淡淡一抹暈黃,偶爾似乎還有血光。
帶血的雪夜,老人們說,是大凶之兆。
如果還看到流星,那麼,便是有人將死的徵兆。
謝慕白靠在地牢凹凸不平的土牆上,仰望著屋頂斜下方那扇狹窄的透氣窗,從這裡,大概是看不到流星的吧?
但,該死的人還是一樣會死!
他稍稍挪了挪身子,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身子下面乾爽的厚草墊發出的聲響。
即便是被關在宗人府的地牢裡,他的待遇也和別的囚犯不太一樣。
但,這一次,公主的權勢大概也只能照顧到此為止。
微微勾起唇角,無聊地拔出一根稻草,銜在嘴裡。已經夠了呀,珂珂,她能為他做到這樣,已經是大大出乎他當初的預料。
他感激,並且珍惜。
很奇怪的感覺,是不是?
雖然,他一開始答應母親要娶一位公主的時候,心裡已然有了準備,早晚不是掉腦袋便是禍及全家,沒想到,會這麼快!
更沒想到,他被關在這裡的原因,居然不是因為欺騙或者冷淡,反倒是,情到深處無怨尤!
是的,他並不覺得遺憾或者後悔。
在珂珂決定夜探外使行宮的那一刻,他早猜到會是這樣的結局。而他,能在最後一刻保得珂珂平安,他已滿足。
地牢沉重的鐵門被“哐啷”一聲推開了,他聽見獄卒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牢房裡悠然迴盪。
“臺階滑,您小心。”
“行了,你們去外面守著吧。”
珂珂?!
他驟然一驚,渾身血液彷彿在此刻迴流入心臟,又猛地衝出心房。
唇邊的稻草跌落在地,他渾然未覺,轟地站起來,撲到冰冷粗礪的鐵柵前,手指因緊張而痙攣。
珂珂!你來了麼?是你麼?
陰冷的壁上晃著一點模糊的光,隨著輕緩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靠近。
近了,轉一個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盞明黃色的宮燈。
燈光明亮,刺痛他習慣黑暗的雙眼。但,他捨不得眨眼。唯恐錯過了,燈光後面那窈窕人影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燈光更近了,直到那抹亮白的光線停在他蒼白消瘦的面容上,頓住,再也移動不了,他才緩緩勾唇,笑出一抹喜悅的弧度,“珂珂——”
明黃色的宮燈被掛到壁上,藏在燈後的女子往前踏了一步。瑩瑩燈火亮在她的眼角眉梢,謝慕白見了,卻再也笑不出來。
這是他們在那晚匆匆一別之後,第一次相見,雖然心裡已有準備,但一見之下,仍然吃驚不小。
她竟然……憔悴至此!
原本圓圓的臉蛋兒如今只剩下巴掌大一張。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幽幽的一片墨黑,襯著抖顫的一點燈光,看起來像鬼影子一樣。
她怎會……比他還要狼狽?
謝慕白心頭狠狠一扯,一股悠然的憐惜便那樣掐痛了他的心。
“珂珂,珂珂……”手指從鐵柵內探出來,摩挲著她冰涼的雙頰,“很辛苦麼?”她其實,可以不必承受這些的呀。
珂珂垂眸,半晌,嘆了一口氣,“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她吸氣再吸氣,然後,揚臉,綻出一朵幾不可見的微弱笑花,“因為我沒有聽你的話,因為我總不認同你的看法,因為我太任性、太自以為是、太……”
“好了好了,”他慌忙擺手打斷她,“沒有人要你面壁思過,你怎麼越說越委屈?”
“我哪有覺得委屈?”珂珂愕然蹙眉。
“你沒有嗎?”謝慕白凝眸,摸摸下巴,“我怎麼覺得,你眼角那些亮晶晶的……啊,對了,肯定是燈光,這裡一直那麼黑,突然出現燈光,閃得我老人家眼花,看什麼都亮晶晶,晶晶亮。”
謝慕白邊說,邊擺手。
珂珂一時笑也不是,氣也不是。
這人哪,再悲鬱的心情,被他這麼真真假假的一攪和,哪裡還維持得下去?
沒好氣地睇他一眼,抖開手上長串的鑰匙。
鑰匙插入鎖孔,“喀”一聲開了,兩個人心頭俱都一跳。
珂珂彎身鑽了進去。
“你幹嗎?”
珂珂兩眼望著他,一臉嚴肅,“我知你無辜,但沒法讓你堂堂正正地走出這間地室,明日即是問斬之期,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謝慕白看她半晌,俊臉上泛出薄薄的淺笑,“原來,你還是這麼……可愛呵。”
是,是可愛,是粗魯率直的可愛,是直言不諱的可愛,是一往直前的可愛。剛剛那一剎,他差點錯覺,以為眼前憔悴如斯的女子已不復當日憨直魯莽的個性。
她害怕了麼?內疚了麼?稜角已被挫折磨平了麼?
哦,不,不是的,她還是她,還是那個膽子極大,脾氣極壞,個性極為固執的九公主!
“你要劫獄?”
“有何不可?”珂珂雙眉一挑,幸好此刻背對著燈光,他看不到她臉上如霞紅潮。
他呀,都什麼時候了?還、還說她可愛?
她哪裡可愛了?
珂珂穩住紊亂的心跳。
謝慕白摸摸鼻子又摸摸下巴,“可是可以,不過……我若逃了,你怎麼辦?”
她這樣堂而皇之、大大咧咧地走進來,是不打算置身事外了?
果然,珂珂理所當然地道:“你若逃了,我自然是跟你一塊兒走。”
謝慕白剎時心口一震,心裡面像是被羽毛搔弄著,又像是被一雙手擰緊著,心跳早已不知漏了幾拍。
她知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呵,這麼輕巧隨意的一句話說出來,是會付出怎樣艱難的代價?
“你要知道,我從這裡跨出去就不再是什麼大學士,也不是狀元郎,我也不可能仗劍江湖,快意恩仇,也許,我會被官府追殺,四處東躲西藏,無一處容身之所,也許,我無力謀生,最後像野狗一樣死掉。這樣,你還會放棄公主的尊貴,而隨我浪跡天涯?”
深牢中好靜好靜,只有燈罩裡燃燒的燭芯偶爾爆出一星兩點火花,畢卜作響。
珂珂皺眉,死瞪著他,目中有著憤怒受傷的情緒。到了這個時候,他怎麼還可以說出這樣無情的話語?
“謝慕白,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把我當作生死與共的朋友?”
他們不是已經說好了的嗎?假如不能相愛,便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一起攜手同老,一起度過漫長而又無聊的歲月長河。
這些,他都忘了嗎?
想到上次他推她下車,她心裡更仿如燒了一團無名火,所有的擔心委屈自責難過剎時都化作淚水無聲滾落。
這幾日,無論多麼艱難,無論承受著多大的壓力與責難,她都沒有哭。可是,這一刻,望著他依然內斂、藏拒的黑眸,她卻只覺得心酸。
她,原來是那麼不值得信任的麼?
嘴角撇開自嘲的輕笑,“我知道,你還在怪我,你怪我不應該不聽你的話跑去外使行宮,累你落得今日這下場,你怪我沒有好好盡力,不能讓你堂堂正正地抬頭做人,而必須躲躲藏藏,一輩子不能見光。你還覺得,我跟著你只會讓你受累,我沒有辦法做一個讓你驕傲歡喜的妻子,甚至,連朋友的立場都無法站得堅強。”
“珂珂我……”不是這樣的呀,他根本不是這樣想的。
謝慕白又慌又急,望著她執拗而又氣惱的表情,第一次嚐到口拙的滋味。
“從小,我就渴望嫁給一位英雄,可以讓我敬重、仰慕。無論在何時何地,他都可以給我最好的保護,無論在何時何刻,都可以為我指引出正確的方向。”
謝慕白欲言又止,苦笑連連。就是這樣的呀,一直都是這樣的,有許多事,許多話,他不能細想,一想,便岔了路,便顯得他自作多情了。
珂珂心裡,不是一直藏著一道英雄的影子麼?那不是他,不是他呵。
她只拿他當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我、我終於找到那樣的一個人,”珂珂淚盈於睫,默默訴說著不為人知的心事,“他雖然沒有寬厚的肩膀,卻很勇敢很有擔當;他雖沒有強壯的力量,卻有智計有頭腦。他會為了不讓家人失望而努力去完成不是自己渴望的夢想,他還會為了保護家人而違背自己的意願犧牲掉終身幸福,他甚至,在面對著一個自己極為討厭的女子的時候,還能維護她的尊嚴,讓她以為自己是被愛而感覺幸福。”
“等等等等,”謝慕白越聽越糊塗,越聽越奇怪,“你說的那位英雄,是——”
我?
他瞠大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子。
珂珂定定瞧著他,表情古怪,不肯說話。
他往前探出一步,想要伸出手來拉她,卻又似乎不太確定,心臟跳得好快好快,雙目灼灼地望著她微張的唇兒,喜憂參半的表情,訥訥不能成言。
是他聽錯了?是她說錯了?
他明白此刻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了,可該死的,他……他……
珂珂不知他心中起伏,見他久久不言,失望之情溢滿胸口。她原以為,原以為她的大膽表白會讓他感動,會讓他對她刮目相看,會讓他明白,他在她心裡有多麼不一樣。然而,到最後,她得到的只是無聲的拒絕。
夠了,她還想要給自己多少難堪?
“你走吧。”她轉身。
“珂珂。”他從身後一把抱住她,“不不,你說錯了,那個人沒有討厭他的妻子,他從來沒有討厭她。”雖然開始的時候是有點,但,這不重要吧?男人的甜言蜜語裡偶爾帶一點點謊言,不是更完美,更容易讓女人心動麼?
珂珂身子一僵,“你……你說什麼?”
說吧,大聲地說出來!
謝慕白甩一甩頭,不管了!“雖然現在向你表明心跡顯得有點小人,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其實我一點也不英雄,我還很小氣,明明早已經喜歡你,可是,知道你心裡藏著別人的影子,我還是很不服氣,又怕你知道我喜歡你之後,會變本加厲地奴役我,所以才,才想個法子跟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杏眼陡眯,雙手在身側悄握成拳,“我心裡藏著什麼人的影子?”
“呃……那個,你不說我不知道那個英雄居然是我自己嘛。”悄悄地,悄悄後退。
“我還變本加厲的奴役你?”慢慢轉身。
謝慕白冷汗涔涔,嗚,他早知道,先說愛的是笨蛋!“沒有,你從來沒有。”
“那你還不走?”
唉,事情急轉直下,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謝慕白望天,天不語。
從京城到祈臺關必經的官道上,停著一輛毫不起眼的黑色馬車,趕車的車伕大概是累了,坐在車駕上打著盹兒。
直到一男一女從官道上打馬而過的時候,車伕才好似突然受了驚似的,用力扯了下韁繩。
套在車轅上的馬兒受驚,向前狂奔,擋住了那一男一女的去路。
“喂!你是不是不會駕車?”身穿紫衣的女子皺眉問道。
“是呀,姑娘若肯相幫,在下的主人一定會非常感激。”
車伕才一張口,女子臉上已然現出驚喜的神情,“好啊好啊,我哥是駕車好手,大家又是同路,互相幫忙是應該的。”說著,也不管那男子願不願意,已飛身下了馬,搶到車上。這才回身對著男子招招手,說:“大哥,將咱們的馬兒也套到車上,大家一塊兒走吧。”
白衣男子苦笑著搖了搖頭,她呀,這風風火火的個性,怕是一輩子也改不了吧?
於是,也翻身下了馬,從車伕手裡接過韁繩。才一照面,那車伕對他眨眨眼。赫!細白的肌膚,慵懶的神情,再加上剛剛、剛剛那尖細的口音。
小路子!
他是小路子!
壓抑住內心的狂喜,再不猶豫,翻身上了車座。“駕!”六匹馬兒揚起輕塵,向前飛奔而去。
馬車內,厚簾深垂。
“母后!”紫衣女子向著車內人倒身便拜。
身著荊釵布裙的皇后娘娘望著眼前的愛女,感慨萬千。
“珂珂,你受苦了。”
“沒有,女兒沒有受苦。您不知道,這一路上,他、他對女兒呵護備至,並沒有讓女兒吃到苦頭。”
皇后欣慰地點點頭,執起女兒之手,拉到眼前細細凝看。
半晌,笑道:“你果然是適合跑江湖的。”從那日獄中偷逃直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天五夜,珂珂不見消瘦,雙頰反而紅潤起來,眉間陰鬱一掃而空,比起前幾日跪在宮門之前的樣子不啻於天壤之別。
“唔,”珂珂撒嬌,“這還不是靠母后成全。”
皇后聽了,黯然搖一搖頭,“本宮也沒有幫到你們什麼,小路子把一切都告訴了本宮,駙馬本是無辜,如今,卻要揹負罪名潛逃在外,他心裡一定不好受吧?”
“才沒有。他一早就猜到了母后的計劃,知道治他的罪是不讓那個壞蛋起疑,他心裡明白。還有,”珂珂噘了噘嘴,“如果不是我說母后讓咱們去邊關幫謝將軍抗敵,他那個死腦筋還準備真待在死牢裡慷慨就義呢。”
皇后聽了,宛爾一笑。
“那蠻族韃子見久攻祈臺關不下,居然利用玲瓏回京行刺,若不是你們撞破他的奸計,逼他催動玲瓏體內的巫蠱之毒,後果真不堪設想。”
“真是巫蠱之術?”珂珂瞪大了眼睛,“慕白說那天他帶著三姐躲避追兵的時候,三姐突然發瘋,跟他拼命,卻不料,掙扎之時三姐的頭撞在倒插的長箭之上,立時斃命。當時,他一直想不通,三姐為什麼會突然失控?原來,還是風琊那個傢伙搞得鬼!”
“這些也是小路子回來之後告訴本宮的,天佑我金碧,你們都安然無恙,只可惜了玲瓏那個孩子……”
二人一時靜默無語。
半晌,珂珂咬了咬牙,說:“風琊如今人在京城,他逼著皇上斬慕白,一定沒有想到我們偏偏從他眼皮底下逃走,會合大哥,殺那些蠻族韃子一個措手不及,為三姐姐報仇!”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要意氣用事,你能這麼想,他們也能這麼想,說不定,蠻族也正在部署,趁著朝廷內亂,對斬還是不斬這個問題僵持不下的時候,攻我們個措手不及,本宮讓你們儘快趕往祈臺,就是要你們見機行事,從旁協助謝將軍。”
“知道啦!”珂珂響亮地回答。
驚得馬兒嘶聲長鳴!
下一個路口,馬車與謝金二人分道揚鑣。
一路上,珂珂顯得分外沉默。
“在想什麼?”
“你!”
“我?”謝慕白愕然。
“對呀,”珂珂笑起來,“到底是先有了我的夢想,才有了你如今的命運?還是你註定的命運,在引導著我的夢想?”
“呃?”
謝慕白挑了挑眉,他怎麼覺得珂珂說話越來越深奧了呢?
是受了他的影響?
“珂珂……”
“呀!你看!雁群!”珂珂驚喜抬頭。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天邊,一群黑色的墨點正排成人字向北方淡去。
“已經是春天了麼?”
春天,雁群北去,明年秋天,又會迴轉。
“到了秋天,我們也可以回來了,對不對?”她朝著謝慕白伸出手來。
“對!”他握住她的手,一個字一個字說:“等到秋天,我們一同回來!”
這刻,兩人視線脈脈交融,在藍天清風之下,在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溫暖而堅定。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