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初透,淡淡一點青白的光頑強地穿透茜紗窗,趨散了一屋子沉悶的黑暗。
床上的人兒翻了一個身,眉目深鎖,額際盜汗,似是睡得不太安穩。
沒錯,他在做夢。
夢中有霧,霧濛濛一片,他陷在霧中,找不到出口。而她在霧外,偶爾驚鴻一瞥,容顏如花,笑顏燦燦。纖白的手指挽箭搭弓,她與他對視,箭鋒與眉心之間隱隱只隔一線。
“這一箭,我射你的眼睛……”她揚眉,笑聲清越。
他深深呼吸,心像是被重物猛擊了一下,“咚”的一聲響。
餘音繚繞,她卻又蹤影不見,四周靜謐,唯餘白霧茫茫。他驀地鬆一口氣,被重錘擊中的心臟卻兀自跳個不停,如油鍋中的炒豆,交相煎熬。
可惱呵!
為何這霧總是不散?為何偏偏是他,成為她的靶心,躲不掉、逃不開?
為何?
為何?
駙馬了不起麼……你娶公主,是因為她是皇上的女兒……原來你那麼想死呵……射到頭髮裡面去了都會痛,那麼,這一箭,我射你的心呢……射你的心呢……射你的心……
濃霧之中,笑語清透,如珠落玉濺……
不——
榻上男子俊目一瞠,霍地坐起身來。
滿目天光澄碧透亮。
天亮了——
是個夢!
原來只是個夢呵。
抬袖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心神還未寧定,房門被輕輕推開半扇,一早便守在門外的杏兒探進來半個腦袋瓜子,“少爺別急,夫人聽說您昨晚受了驚,今日一早已經遣人替您告了病假了。”
謝慕白微微一怔,繼而苦笑。他竟然睡過頭,連早朝都忘了!這還是自他成為文淵閣大學士以來從未有過的失誤。
他本算不上是勤奮之人,甚至還稱得上有些微怠惰,只不過,越是遭人嫉恨,便越是激發了他娛人以自娛的興味。
朝堂之上,氣得那些一身酸腐之味的老傢伙們吹鬍子瞪眼,卻又一臉無奈的樣子,倒也著實有趣。
然而,現如今,在某個人眼裡,大概他也屬酸儒一流吧?
無可奈何地挑了挑眉,謝慕白慢慢套了鞋子,下得床來,“昨晚的事,娘怎麼知道?”
“少爺和少夫人昨晚鬧得那麼厲害,兩邊府裡的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杏兒一邊笑說著,一邊跨進屋來整理床鋪。“誰有閒功夫跟她鬧?”謝慕白悻悻然地揀了張椅子坐下來,倒了一杯熱茶在手,慢飲淺啜。
昨晚的事兒怎能怪他?
說得好聽一點,他是受害者,說得不好聽,是他活該!
娶妻若此,夫復何求?
杏兒暗中吐了吐舌頭,沒敢搭腔。
謝慕白也沒要她回答的意思,吞了一口熱茶,側耳傾聽,“咦?”窗外,似乎安靜得不同尋常,“今日是怎麼了?所有的鳥兒都啞了?”他半開玩笑地說。難怪他睡過了頭,原來,是少了那些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哪。
“少爺還不知道麼?”杏兒圓臉放光,“少夫人可厲害了!這幾日,拿著弓箭‘嗖嗖嗖’不知道射了多少鳥兒下來……”
“噗——”話音未落。謝慕白撐不住,一口熱茶噴了出來,“什、什麼?她!她拿箭射鳥?”
難怪那麼晚了,她還一個人在林子裡。
他突地站起來,“她人在哪?”
“在後院,宮裡讓人送來一匹馬……”後面的話硬生生被吞回肚裡。因為問話之人早已一陣風似的出了門,連背影都消失不見。
唉!
人在那裡又不會走,需要這麼急麼?
“可以了,小路子。”珂珂頭也不回。
“真的可以?”身後的小路子懶懶揚一揚眉。
“嗯。”
得到確切回答,小路子不再猶豫,放開韁繩,翻身下了馬背。
紅馬背上一輕,興奮地踢踏著雙蹄,躍躍欲試。
珂珂一手挽轡,一手緊握烏絲軟鞭,大眼兒眨也不眨,興奮的神情與大紅馬兒一般無異。皇朝中人不善騎射,這匹紅馬還是蠻族進貢給父皇的貢品,她討了好久,父皇才在她十六歲生辰這日賜給了她。
一大早,收到生日禮物,她便急不及待地拖了小路子到後院教她騎馬。才馳兩圈,她已無法滿足於小路子溫吞的駕馭,太慢、太穩,後院的場子也太小。
如果,能夠策馬到西郊的長水湖去,肯定能跑個盡興。
思及此,她手中軟鞭揚起,“刷”地打在馬臀上,“駕!”
紅馬吃痛,四蹄奮揚,朝著後院兩扇敞開的木門狂奔而去。
“停——”沒料到,院門那端卻在此際傳來一聲響亮的清叱。
後院中忙碌的下人們陡地瞪大了眼睛,眼看著發狂的馬兒迅速縮短了與那人之間的距離,不知誰人大聲喊了一句,“七少爺快跑!”
眾人驚醒,紛紛丟了手中活計,追著馬兒喊:“停!快停下來!七少爺在門口!是七少爺……天哪!”
珂珂嬌容一凜,杏眼圓瞪。
這人,是活得不耐煩,找死麼?!
銀牙一咬,速度未減,看得旁人膽戰心驚。
“少夫人!這樣會死人的啦!”
“有話好好說麼!少夫人、少夫人!”
紅馬眨眼奔近,珂珂右手疾揮,烏絲軟鞭在空中挽了個圈,發出嘯鳴,“謝慕白!你給我讓開!”
黑影當頭罩下,謝慕白兩眼發黑,冷汗涔涔,然而,挺直的脊背卻未曾移動分毫。
“啪!”鞭梢落下,堪堪擦過他的鬢角,檜木門板被打得支離破碎。碎片蹦飛,砸中了好幾個奔到前面,想來拉住馬頭的下人。
“嗚哇!”
“七少爺小心哪!”
慘叫聲、呼嚷聲不絕於耳。
珂珂心中大亂,下意識地扯緊馬鬃,想要止住狂奔的馬兒。
怎奈,馬兒吃痛,脾性更躁。一聲野性嘶鳴,不止沒有收住勢子,反而揚蹄踏踩過去——
“啊!”珂珂大急。
“啊!”眾人掩面,不忍再看。
轟——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大紅馬兒四蹄一軟,口中厲聲長鳴,淒厲刺耳,爾後,小山一樣的身軀轟然倒地,塵土四散飛揚。
場中忽然一陣靜謐,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好半晌,“咳咳……”謝慕白掙扎著頂開壓在胸前的馬頭,萬分狼狽地爬了起來。
環顧四周,眾人表情各異,或驚嚇、或詫異、或不忍、或放心……俊目緩緩移動,掠過小路子淡然揚睫的雙眸,最後,停駐在蹲低的那一抹白色身影上。
“咳……公、珂珂。”頭一次喊她的名兒,不知怎的,舌尖微微發燙,心頭還因剛才的危險而顫動著,感覺好生詭異。
“你、你,誰要你喊我的名兒?”蹲低的身子忽然長身而起,與他對峙,一雙亮燦的眸子如氳了一層霧氣,又似冒著一團火,臉蛋燒得通紅,連鼻尖也是紅通通的。
她,哭過?
心頭狠狠一扯,他苦笑著揚了揚唇,用極緩極慢的語氣一字字說:“對不起,公主!”
她眼中倏忽光芒一閃而過,精巧下頜傲然揚起,眸中盡是生氣,“你幹嗎站在這裡?找死不會選地方嗎?”
謝慕白微乎其微地挑了挑眉,看著眼前一身狼狽的九公主。她就立在那裡,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因從馬上跌落下來,頭髮散了,雪白勁裝擦破了好幾處,沾了一身灰,紅唇倔強地抿著,不肯輕易流露傷心的情緒。
她,應該是傷心的吧?親手擊斃心愛的馬兒,叫人如何不傷心?
但,他並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啊!
如果,她肯早一步退讓,又或者,她可以夠狠心,不顧他的死活……
謝慕白低低嘆息,薄而有型的唇掀動,“還有……謝謝你!”
他答非所問,她原本應該生氣。
然而,珂珂怔怔地瞅著他凝著自己的黝黑雙瞳,陽光在瞳底靜靜閃耀,耀花了她的眼,讓她有片刻的眩惑。
他,謝她麼?
緊繃的心絃驀地鬆了一根線,剛才那一下來得太突然,她以為他會躲,然而他沒有。他張開雙臂站在那裡,紅馬兒揚蹄踏下。
那一剎,她不知道為什麼,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樣,好緊!好痛!
她來不及想,一掌拍下去,用盡所有力氣。紅馬嘶鳴著倒下,連她自己也被摔下馬背,可是,看著他安然無恙的樣子,她反而只覺得鬆了一口氣,甚至,竟還有一點點開心?
這心思多麼詭異!
她眼眸放低,心緒紊亂,不應該是這樣的啊,不應該是這樣的。
下唇被狠狠地咬住。是了,都是他!
這人,明明膽小、怕痛更怕死,這會兒,是哪裡來的勇氣,居然敢以死相挾?他是在拿他的性命威脅她麼?
他就那麼篤定,她不會傷他?
珂珂雙拳在胸前握緊,眼角瞥見四肢僵硬,死狀慘烈的紅馬兒,眼眶泛紅,剛剛鬆懈的心頭莫名地竄起一股無名大火。
“你幹嗎?你究竟想幹嗎?”她已經放過他了,不吵也不鬧,在這偌大的學士府裡自得其樂,可他,為啥兒偏偏總是來招惹她?
她朝他踏前一步,曾一瞬迷惘的眸子,這剎用力瞪圓,明亮,野性,帶著狠狠的刺。
謝慕白不自覺地退後一步,苦笑,“我只是覺得公主要策馬,大可以在院子裡慢慢騎,或者,由下人牽至郊外空曠之地皆可。”
他說得委婉,但她何曾不明白?
沒錯,她這樣子打馬上街,的確是過於魯莽,別說后街小巷之外就是市集,便是僻靜的街巷偶爾冒出來一兩個行人,驚動了紅馬,她也很難駕馭。
然而,話雖如此,她做的事情何曾由得人說?尤其是眼前這個男人。
他憑什麼?他以為他是誰?
珂珂連連冷笑,“沒想到我們的謝大學士還真有為民請命不甘人後的慈悲之心。”
謝慕白一怔,笑容更苦,“不敢,不敢。”
他竟然意外的不曾頂嘴!
金珂珂怔怔地瞅著他,目光疑惑而又挑剔,直想把他看個透徹明白。
他幾次在她面前嚇暈過去,看起來又懦弱又膽小,但,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卻又全然不似朝中有些大臣那般阿諛奉承,甚至,連自己的心思都不懂得掩藏,直來直去,從不怕她惱恨生氣。
有時候,她甚至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她的身份雖然尊貴,在許多人眼裡不可一世、高不可攀,但卻也未曾入他的眼。
不不不!她這是怎麼了?怎能這樣抬舉他?
珂珂用力搖首。
他還是那樣的他,素衫單薄,眉目荏弱。雙眸流轉間偶爾現出些小聰明,卻也非大智大慧,大勇大謀。
他依然不是她的英雄,不!不是!
她對他,只不過是那一刻的心軟,那一刻的慌亂。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你若喜歡馬兒,下次,我請大哥從蠻子手裡買匹好馬回來,可好?”謝慕白見她點頭又搖頭,遂試探著問。
他、他這是怎麼了?
為什麼要用這樣溫柔的商量語氣跟她說話?
水漾明眸眨了一眨,她呼吸略促,粗魯地丟出一句,“這是貢品,你以為有錢就可以買得到嗎?”
尋常時候,珂珂從不屑於賣弄身份,仗勢欺人,但,此刻,不知為何,面對著他炯直而又認真的黝黑雙瞳,聽著他突然溫軟下來的醇厚嗓音,她不再若以往那般驕傲篤定,她在他面前,必須要依賴一些什麼,才能……才能維持著顧盼間睥睨眾生的驕傲。
謝慕白挑了挑眉,燦光刷過兩瞳,“公主說得沒錯,金碧王朝裡最尊貴的東西皆在皇宮,皇宮裡最尊貴的東西皆在九公主之手,區區民間之物,怎能入得了公主慧眼?是慕白唐突了。”
她聽了,胸口驀地感覺有些悶。鼻間輕哼了一聲,他如此忍讓,反倒激起她惡意的念頭。好吧,她就是這麼驕縱、任性,這麼眼高於頂,這麼不可一世。她就是這樣的人!
“你也知道,這紅馬兒乃是父皇御賜,御賜之物若有損毀,便是對皇上不敬。趁現在消息還沒有傳到宮裡,若你能尋得一匹一模一樣的好馬,大家都沒事,若你不能,我有罪,你們靖安王府恐怕也難保平安。”
她秀眉一揚,眸中盡是挑釁。
京中之人誰不知道,這蠻族進貢的馬兒俱是馬中極品,在關外都極為難尋,更何況如今是在京中,他到哪裡去尋得一匹一模一樣的大紅馬?
而她,便是想瞧他緊張慌亂的模樣。
世人都說,狀元郎文采風流,倜儻不拘。文采不文采,她不知道,可說到不拘小節她倒是深有領悟。
一個大男人,說痛便哇哇大叫,說死便暈給她看,看她倒黴便洋洋得意,看她得意便大潑冷水。
老實說,她還真沒見過像他這麼賴皮,渾不顧面子、禮節的男人!
然而,若要說他是軟骨頭、沒擔當沒作為,仔細想想,卻又從未見他在她面前卑躬屈膝過。
念頭才閃,金珂珂下頜微揚。這一次,她便要打掉他臉上豐富精彩的表情,還原一個卑下的,委曲求全的駙馬爺。
“真要一模一樣?”謝慕白沉吟片刻問。
“當然!”
她等著他繼續開口,然而,他卻沉默了,低眉不語,似是為難。
她的心一陣緊縮,壓得低低的,一下一下,敲得極緩極慢,彷彿怕陡然一揚,便會驚動了他似的。
這一場等待,那麼漫長。
她開始顯得不耐。求她啊!難道他不知道,開口求她,便可免去這場大不敬之罪麼?只要她一句話,在父皇面前,她可以說是紅馬倔強,不受掌控,她惱恨不已才擊斃紅馬,與人無關。也可以說,是謝慕白衝撞了她,導致她驚惶失措,措手殺了馬兒,還跌下馬背。
說法不一,可導致全然不同的兩種結果。
他為什麼不求她?
只要他在她面前說出卑下的字句,只要如此而已……
“知道了!”陡地,謝慕白俊臉一抬,牽唇笑了。
那笑容令她心口突突兩響,好沒來由的,胸口一陣發熱。
他、他在笑什麼呢?
珂珂心下好奇,滿腹算計著的心緒,這一剎,被他如暗夜星子般湛亮的目光沉沉一凝,莫名地亂了。
“紅樓夜宴?”把玩著烏絲軟鞭的手頓了一下,金珂珂回過頭來,瞪著眼前圓圓臉的小丫鬟,“你說,謝慕白去了紅樓夜宴?”
有沒有搞錯?時間那麼緊迫,他不去找馬,居然還有閒功夫跑去那什麼勞什子無意義的文士聚集之地,博那文采第一的虛名兒。
謝慕白,你是不是真當我金珂珂是紙糊的老虎了?
看著臉色不悅的公主,杏兒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嗚嗚,七少爺,不是杏兒不幫你,實在是公主之命不可違,你還是自求多福吧!
京城裡名聲最響亮的酒樓,非“紅樓”莫屬。每月十五,明月當空,清風送爽,最是文人雅客登樓會友之時,飲上一杯狀元紅,聯詩百句,斗酒千斛,豈不快意也哉?
更何況,文人彙集之地,更是文名遠播之時,誰個風流文士不想借此成名,博個才子的美名呢?
今夜,紅樓一如往常每個月圓之夜一樣,高朋滿座,高談闊論。
此際,詩酒半酣,席間已有人醉意橫生,擊箸高歌,“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娥:被白髮、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
餘者紛紛唱和。
一時之間,滿樓都是高歌之聲。
唯有臨窗的一個角落,坐著主僕二人,桌上點了幾碟精緻小菜,卻分毫未動。坐在上首的那位紫衣公子,衣飾華貴、儀容不凡,一看便知是出身於官宦世家,只不過,他坐在那裡既不飲酒,也不誦詞,顯得與紅樓之上熱鬧喧譁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
他,可不就是女扮男裝的金珂珂?
“你不是說謝慕白會來的嗎?”聚會無聊,她看著更無聊。珂珂已經有些不耐煩。
“七少爺出門的時候,的確是這麼說的。”杏兒疑慮叢生。
二人正自納悶,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樓梯口忽然起了一陣喧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林小姐?是林小姐來了!”
“哎呀,還是謝大學士的面子足,今兒個果真把天下第一才女給請到了紅樓。”
珂珂心頭“咯噔”一跳,霍然站起身來。幸好,和她同時起身的還有其他十幾位文士,倒不會顯得她太過突兀。
“林小姐文采出眾,學富五車,第一才女之名遠揚,今日能蒞臨紅樓談詩論文,實屬我輩之幸。”一位青衣公子笑著快步迎了上去。
“是極!是極!”其他人也紛紛拱手稱幸。
金珂珂反倒“哼”一聲,慢慢坐了下來。
天下之間,比她來頭還大,還會擺架子的女子她還沒見過呢。今兒個,她倒要瞧瞧,這林小姐是何方神聖?
說話間,樓梯上緩緩步上一男一女。
男的白衣勝雪,飛眉入鬢,一雙墨瞳神光流轉,湛湛不可方物。女的則面若芙粉,瓊鼻櫻唇,如瀑的烏絲只隨便用一根木釵綰在腦後,露出晶瑩圓潤的秀額,明眸流轉著溫柔淡笑,行止間透露出嫻雅大方。
好一對璧人!
眾人在心中暗喝一聲彩。
“來來來,謝兄、林小姐這邊請。”還是那位青衣公子,殷勤地將謝、林二人讓入首座。
金珂珂冷眼旁觀,看他神情歡愉,俊目蘊柔,那位林小姐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麼,他仰首大笑,氣氛輕鬆而又和諧。
這和她眼裡的謝慕白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看她的眼神,如若不是嘲弄,便是不欲妄動干戈的隱忍。他從未、從未用那樣專注純粹的目光凝視過她。
珂珂心頭一緊,一股難掩的不適沉甸甸地壓上心頭。好悶……好痛……胸口像養了無數只小蟲,隱隱作怪,痛得她直想咬人。
“謝兄來得晚了,要罰要罰!”那邊,眾人紛紛起鬨,立刻有人端了一大海碗酒上來。
又喝酒?珂珂眉頭一皺。
不曾想,他的眼神遠遠地飄過來,對上她的,她下意識閃過目光,爾後,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迎上他的視線,狠狠瞪了他一眼。
謝慕白似是被她情緒的突然轉變給逗樂了,居然就那樣維持著笑吟吟的表情向她走了過來。
珂珂的腦子轟然一炸,血氣湧上臉龐。有些燙,心有些緊。
怎?怎麼回事?
他怎地並未如她所想象的那樣,避之唯恐不及?
他、他這樣向她走過來,到底想怎麼樣?
水亮明眸用力地眨了一眨,眼裡升起戒備的情緒。
“你來了?”他走到她面前,垂眸望她。
這一望,讓原本不被注意的金珂珂一下子成為眾人眼裡的焦點。
“咦?這位小兄弟是誰?”
“謝兄,你認識他?”
似曾相識呵!如此華貴嬌麗的人物,應該是讓人見之難忘,怎地偏偏想不起來他是誰?眾人疑惑。
謝慕白還來不及作答,珂珂“刷”的一聲揮開摺扇,翠竹扇面遮住了她警告的眼神。
她性子直爽,最厭麻煩。
今日女扮男裝來此文士聚集之地已然是忍耐的極限,若是讓他們知道了她的身份,繁文縟節是免不了的,通篇的大道理一定會煩她煩到耳朵起繭。
“是,他是在下相熟的一個小兄弟。”不知道是受她威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謝慕白微微一笑,如是說道。
珂珂心裡鬆了一口氣,再看他時,他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歡愉的淺笑。討厭!他今天為什麼那麼愛笑?
“沒想到賢弟也會來湊這份熱鬧。”
她用多疑的眼神斜看著他,他依然丰姿卓然,笑容未減。
她心口莫名一促,弄不清楚這人到底有幾重面目。不簡單啊!這男人果然不簡單!
放眼看去,這泱泱紅樓、這闌珊燈火之下,有的是敬畏傾慕的眼神。
嘿!她冷冷一笑。
謝慕白,我倒看看你還要沽名釣譽到什麼時候?
彷彿覺察到她心裡的想法,謝慕白微微壓低身子,一雙如雨後山岱般清澈的眸子直直看著他,醇厚如酒的嗓音漾在她的耳畔,“是不是想更清楚地看透我的為人?”
珂珂倏然瞪大了眼,菱唇兒微張,半晌,合不攏嘴來。
他、他有讀心術麼?
“屈公子。”謝慕白回頭對那青衫公子道,“我這位小兄弟想來見見世面,你不介意他與我同坐吧?”
“謝兄哪裡話?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又是一陣騷亂,主桌那邊挪出來一個位子,就在謝慕白身邊。
珂珂扭頭,厭惡地,“我不去。”
“看戲也要找個好位子,是不是?”他咧嘴笑,白牙燦燦,映著漆黑的瞳,顯得白的更白,黑的更加深邃。
她心緒微亂,嘴裡卻仍然要強,“我最討厭聞酒味,最討厭喝醉了酒鑽桌子的人。”嘴裡說著,想起那日他賴在桌子底下不出來的模樣,反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知她笑什麼,卻也不介意,倒湊到她耳朵邊輕輕說:“你不知道文人無形這句話麼?你若想看得更清楚,待會肯定還會有更加脫略不羈、放浪形骸的樣子,只怕你還嫌看不夠。”
他眼眸深黑,裡頭映著她的影像。兩頰融融,連耳朵根子也是紅的。
珂珂心頭狂跳,又羞又怒。
他、他,這什麼意思?
說得那麼曖昧,氣得她直想一拳轟上他那張可惡的笑臉。
“慕白哥哥。”一聲柔雅的呼喚,適時阻止了金珂珂的暴行。
她、她喊他什麼?慕白哥哥?
秀眉下意識地蹙起,一雙靈動的眸子越過謝慕白壓低的肩膀,直直射了過去。
聲音的主人不知道是看見了故意忽略呢,還是壓根沒有看見,依然漾著軟軟甜膩的嗓音輕輕地喚:“慕白哥哥,大夥兒都等著你哪。”
“是啊是啊,要敘舊等詩會散了,你們兄弟倆大可以抵足夜談,徹夜不眠。”青衫公子笑嘻嘻地來打圓場。
不想惹來金珂珂狠狠的一眼。
他一怔,不明白是哪裡得罪了這位少年公子。
謝慕白已挽著珂珂的肩膀站了起來,“慚愧慚愧,謝某差點擾了大夥兒的雅興,幸得霽雪兒提醒。”
霽雪兒?林霽雪!
珂珂冷覷著那道嫻雅素淨的身影,但見她眸如麗水,笑靨動人,一雙翦水秋瞳眨也不眨地望著謝慕白。
她心中氣惱,如釀著一團無名火。
五指不由得深深掐進手掌心裡。
有點痛!
然而只有痛,才能使她保持清醒。
她知自個兒脾氣不好,經常動怒。遇著看不慣之人、之事,從不懂得迂迴退避,因此也闖下大大小小不少禍事,得了一個嬌縱之名。
但今日,卻不知為何,她氣惱歸氣惱,又有某種陌生的感情滋生著,剪不斷理還亂,讓她雖氣雖惱卻又發作不得。
是頭一次呵!她,金珂珂,居然也懂得收斂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