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韻迴盪在幽寂的林中,銀絲閃亮在深濃夜色裡,而沐昕的身影沿著銀絲瞬息滑至,夜風中,葉影交織的密林裡,他白衣滌盪,飄然而行,蹈空而去的身姿,如一隻越千山層雲的飛鶴。
那般風神如玉,逸然如仙,施出的卻是中者立倒的狠準招數。
崔總旗的短弩剛取出一半,指尖還未來得及按上扳機,沐昕的手已經搭在他手腕上,一抖一甩,立時吭也不吭的被摔落馬下。
隨即頭也不回,好似背後長了眼睛般,反手一拉,便拉走了正提搶捅向他後心的官兵的槍,手腕一顫抖,三個美妙的槍花,無聲擊倒了三個人。
橫槍一轉,啪的一聲槍背正擊在衝過來的另一人的胸口,將他遠遠打飛出去,正正栽到煙氣當中,喊也未及喊一聲,便一翻白眼軟成爛泥。
輕飄飄一個倒躍,那細窄一線的銀絲在沐昕腳下仿若平地,毫不影響他武功施展,袍袂飛掀,倒踢而起,最後一個官兵長嚎著倒栽出去,栽出丈外。
再不停留,沐昕腳在銀絲上一墊,悠光閃動間,一個跟斗已翻出林外。
身化飛矢,直撲那偷懶留守林外的鄭百戶!
順手一牽銀絲,攜著我同時從林中飛出。
剛才林中的響動,必然已為鄭百戶知曉,而我們的目的就是要全數擒下這批人,一個不漏,我們原本算準官兵追到此時,定然極其疲憊,定會急著抓人回去交差,沒想到鄭百戶因那崔總旗言語影響,在林外留了一小半人,出乎我們意料之外,所以我和沐昕一對手勢,都決定,速戰速決。
沐昕飛鷹般的身影乍一閃現在林外眾人眼裡,便直撲鄭百戶,那人一矮身,已竄到馬腹之下,倒端的是好騎術,他身側兩人,倒也有幾分膽氣,並不畏沐昕之勢,一人長柄戟橫架,另一側一人一個大仰身,長刀旋成一團流光,直劈沐昕天靈。
長笑聲裡,沐昕看也不看困獸猶鬥的兩人,隨手一抓,便將兩人抓在手裡,掙扎不得,砰砰兩聲,兩人遠遠的被扔進林中。
沐昕再不停歇,隨起隨落,每一起落,必手抓兩人,砰砰砰砰之聲連續不斷,那些士兵們無一例外的被扔進了林中煙氣中心。
湧動的黑色人群裡,他旋轉的身影猶如風捲起千堆雪,蒼穹星光如漏,盡皆灑落那秀逸絕倫的少年之身,映著他謫仙般的風姿,力量與美的完美融合,如此令人驚歎。
我微笑著,清閒的站在圈外,負責將那些被他威勢所驚四處逃散的士兵,用銀絲一一趕回,以便使他們能感受到沐公子的驚神抓的快捷準狠招數。
同時分心注意著林中的動靜,看是否有人逃脫煙氣侵襲。
心分兩用,便沒注意到藏到馬腹下的鄭百戶,不知怎的幾個翻滾,竟然滾到了圈外,一個骨碌爬起身來,飛身上了一匹已經失去主人的馬,狠命一抽,那馬吃痛,低頭猛一衝,便已衝出幾丈開外,已經脫離了我的銀絲的可及範圍。
這人的敏捷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一怔之下正待去追。
忽見那馬突仰首長嘶,仿被重物所擋,驚痛之下威猛絕倫的前衝之勢生生被止,前蹄高高揚起,在半空中盲目揮動,渾身覆滿油汗的肌肉塊塊暴起,肌肉滾動裡累積的力量被巨力壓制的撕裂般的疼痛,令那馬狂嘶亂踢不已。
然而那般瘋狂掙扎,卻只是因為一隻手指,輕輕點住了馬頸。
月光下,一雙手,如玉如琢的手,修長的手指,近乎溫柔的點在馬頸處,姿態輕輕。
銀衣飄拂,比月光更靜謐更悠然的氣韻,比月色更明亮更柔和的笑容。
賀蘭悠目光如波,自馬和人的倉皇緊張神色上流過,然後,笑了。
溫柔的捲袖一拂,天魔舞的姿態,與生俱來的優雅動人,初雪落,春花生,圓月冉冉於萬頃碧海之上,柳絲悠悠於蓬萊樓閣。
恍若一夢,柳綠鵝黃,小橋煙雨江南一夢。
袖風令人迷醉的,輕輕拂過鄭百戶的臉。
他立即軟軟跌落。
跌落那一地人群中。
他是最後一個被擒的。
看著我,賀蘭悠手掌一揮,溫柔的將鄭百戶輕輕向前一推,笑道:“你不待見我,可我還是很記掛你的,喏,區區小禮,不成敬意。”
我沉默著接過,順勢一拂,將那傢伙也拂進了林中。
沐昕已當先進了林子,我和賀蘭悠前後跟著,賀蘭悠那幾個手下,遠遠的看著。
林深處,遍地橫七豎八的躺著被迷倒的官兵,事先服了解藥的劉成方一敬幾人看守著,方一敬猶自恨恨,不住對著地上人事不知的官兵踢上一腳。
見沐昕過來,急忙迎上去,滿面疑惑的道:“公子,既然捉了這些官兵,何不一刀一個解決了,費這事”
沐昕淡淡截斷他的話:“我們自有打算。這些人還有用。”
我點點頭,對沐昕道:“把你的寶貝借我用下,不會捨不得吧?”
沐昕黑白分明的眼眸裡的笑意比眸色更分明:“你又淘氣。”說著取出玉笛遞給我。
我正待就唇吹奏,卻見一直低頭看著那些官兵的賀蘭悠,突然道:“且慢。”
我停手,見他蹲在那崔總旗身邊,抬頭對我道:“郡主,我可否討個情?”
我笑道:“賀蘭公子,這麼快就要收回利息了,你可真是錙銖必較。”
賀蘭悠面上神情奇異:“若是能夠,我倒寧願郡主永遠欠著我的,可惜,你就是欠著我的,也能被人翻成我欠你的,那還不如干脆,我多欠你些算了。”
揚揚眉,他道:“反正債多不愁。”
我聽他這話說得奇怪,似有深意,不禁皺眉打量他,他卻已低下頭去,盯著腳下崔總旗道:“這個人,我想向郡主要了。”
我一怔,道:“你什麼意思?要他?他可是朝廷官兵?肯跟著你?”
賀蘭悠笑容很謙虛,話說出來卻不是這麼回事:“這個不勞郡主費心。”
我笑笑,退到一旁,“既如此,賀蘭公子開口,懷素敢有不應?”
似笑非笑看著他。
也不出手救醒那崔總旗。
賀蘭悠看我一眼,“郡主不打算弄醒他麼?”
我笑容可掬:“少教主能力卓絕,自然知道如何救治,我就不多這個事了。”
賀蘭悠默然,半晌悠悠一嘆,唇邊一抹微冷的笑,道:“好,你莫要後悔。”
我奇異的看他:“你救醒人家,我後悔做甚?”
賀蘭悠不答我,只微微一笑,五指一抹,五枚暗紫長針在夜色裡熠熠生輝。
我轉念一想,驚道:“九針激魂?”話一出口立覺不對,這明明是五針,可是當初在紫冥宮,我記得賀蘭悠就曾經對自己施過此針,那次可確確實實是九針。
賀蘭悠笑容可惡的溫柔:“哦,我改進了,對於武功低微不堪九針針力的人,五針也就差不多了,可解一切神智昏迷內力封鎖經脈僵滯之症,雖說必定要折陽壽二十年,且每月至施針時刻必痛不欲生,不過既然郡主不願出手相救,也只好請這位官爺委屈一二。”
我呆了呆,反應過來時立時便要出手,賀蘭悠卻根本不給我反悔的機會,反掌一按,五針飛射,刷刷連響,齊齊沒入那崔總旗胸膛。
我頹然放下手,賀蘭悠卻依舊不肯放過我,微笑著拍了拍微微蠕動的崔總旗的臉:“這位官爺,你該好好謝謝慈悲仁心的懷素郡主,若不是她和我鬥氣,你還要在這煩擾濁世多掙扎二十年,那該多痛苦。”
我氣得一個倒仰,手指已恨恨按在了腰間照日劍上,此時月上中天,月光透過稀疏的枝葉透過來,灑在面前這個人溫雅的容顏上,卻不知是月光霜白,還是他容色雪白,只覺這一刻他分外玉生寒水籠煙的眼眸,令我手指突然僵冷。
卻聽鏗然輕響,沐昕的劍已輕輕擱在賀蘭悠頸上,明亮的劍光,反射月色,似一段微微盪漾的冰河,越發映得賀蘭悠容光燦然。
“賀蘭公子,何苦欺人太甚,無故傷人?”
賀蘭悠神色如常,甚至不顧沐昕長劍橫頸的威脅,緩緩轉首看向他:“哦?既已無心,何來有傷?”
隨著他轉首的動作,一縷鮮血靜靜流下,順著劍上凹槽,滴落衣襟,在靜寂的夜裡,聽來分外動魄驚心。
沐昕手掌穩定,毫不動搖,似永不會因外事有絲毫動彈,“你願意傷著自己,我也管不著,但你欺負懷素,卻非我可忍。”
賀蘭悠笑起來,明媚如花:“欺負?好,好個重情重義的沐公子欺負哈哈哈哈”他越笑越開心,劍鋒上的血越流越急,卻恍似毫無感覺,轉向我,“郡主,你感不感動?我好像都感動了呢。”
我緊了緊手指,退後一步,賀蘭悠明麗笑容和平靜眼神里有一些令我無法感知的東西,幽光閃耀,宛如有質,撞入心扉,令我咽喉乾澀心頭巨跳,竟然無法說出任一個字來。
賀蘭悠笑了許久,才將渾身的抖顫平息下來,低頭想了想,忽道:“沐公子,你把劍擱我頸上做什麼?我可是記得很清楚,某人曾經發誓不傷害我。”
沐昕不為所動:“那是在你不傷害懷素的前提下,不過你放心,沐昕向來不自食其言,今日你流多少血,我賠你多少就是。”
他說得輕淡,我卻聽得心驚肉跳,這兩人是怎麼了,中了邪了麼?怎生鬧到如此地步?沐昕反應也算正常,可賀蘭悠犯得著這般和我賭氣?他不是一向漫不在乎?
上前一步,我正待說話。
卻見賀蘭悠斜眼一睨沐昕,悠悠道:“說話可要算話。”
沐昕淡淡道:“自然。”
“那好,”賀蘭悠笑道:“那麼就請你賠我,你的心頭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