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石頭揹着行李離開普賢寺下山去。
孫小香並沒有來送他,這讓石頭隱約生出茫然的失望,但還是踏上了下山的棧道。
晨霧茫茫,棧道濕滑,山勢又險峻,是以石頭雖然慣走山路,也不得不放慢速度。當然,石頭盡力讓自己忽略了心底那時隱時現的一絲不捨。那是他不熟悉、同時又本能地感到無法駕馭的陌生情感,讓他生出莫名的不安與畏懼,卻又絲絲縷縷纏繞不去,讓他每每在想揮手掃去的時候,遲疑猶豫。
晨霧已漸消,山勢已漸漸平緩,棧道亦已漸漸乾燥易走。石頭下山的速度,正在加快。他的本能在提醒他,應該儘快離開這個瀰漫着某種陌生危險的地方,然而,感覺到山林中有人正在接近時,心中忽地生出莫名的歡喜,腳下也莫名其妙地再次慢下來。
轉到一處稍稍開闊的山坳時,林中那人終於從山坡上跳了下來。
卻是顧清敏。
石頭失望芝餘,臉色不由自主便沉了下來。
顧清敏感覺到他隱隱的敵意,不以為意地揚眉一笑:石兄弟,昨晚你不肯與我比試,是因為沒有賭勝之物,今天我就給你一個賭勝之物如何?你若贏了,我就放你下山;你若輸了,那就得留在山上,直到我准許你下山時為止!
孫小香不是正愁找不到理由將石頭留在山上麼?現在他就找個理由出來,送那丫頭這個人情,回頭也好繼續找她切磋;當然了,能夠藉着這個機會再和眉山和尚鬥幾場,那就再好不過了。
石頭默然片刻,將行囊掛到道旁的樹上,橫過齊天棍,擺開架勢,示意顧清敏先出招。
也許他心底深處,其實也是想要留下來的;但是此時此地,他決不願輸給顧清敏。
顧清敏的初衷,不過是想要替孫小香留下石頭而已;但是石頭這開局式一擺,竟大有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屹然之勢,讓他眼前一亮,揹負的長劍,劃然出鞘,身隨劍動,竟是直取中宮。
石頭長棍一擺,將迎面而來的長劍格了開去,棍中藴藏的力量,如雷霆初發,讓顧清敏眼中神采不覺更為閃亮,借了長棍格擋之力翻身躍起,長劍順勢回刺,取的仍是中宮。茅山宗上清派本是道教大宗,向有清正高潔之名,是以護教弟子素來護得理直氣壯,顧清敏的劍路,自是正氣凜然,當然,對陣者覺得有盛氣凌人之嫌,也是難免之事。即便石頭早已見識過小温候和鳳凰的霹靂手段,顧清敏的凌厲劍路也還是讓他吃驚了一下。他以為修道人應該都是清心寡慾才對不過,似乎他遇到的修道人,包括眉山這個聲名在外的高僧,似乎都不太對頭就是了
顧清敏一連數十劍,劈削掛刺砍,雲抹撩落提,劍劍不離石頭的上三路,石頭擋得也毫不含糊。顧清敏覺得自己遇上的彷彿是那壁立千仞的海岸,無論大海上掀起何等驚濤駭浪,也會在堅硬的岩石上撞個粉碎。他握劍的手已被長棍震得微微發麻,心中卻大是振奮,難得遇上這樣能夠和他明刀明槍打個痛快、也有本事打個痛快的對手,這回説什麼也得將石頭留下來才行。一念未完,顧清敏忽地心生警兆,哪兒來的硝煙火藥之味?他久住茅山,很是見識過煉丹爐爆炸的威力,警兆一生,立時喝道閃開,隨之向後倒縱出去。石頭怔了一下才向另一邊跳開,只這一怔之間,山林中擲出的十餘枚煙火彈已將他圍在了當中,爆炸聲中,飛濺的碎鐵片逼得顧清敏又向後疾退,石頭本能地舞動長棍護住頭臉,不過身上仍舊中了不少鐵片,更有濃重的黃色煙霧撲面而來,石頭急忙屏住了呼吸,仍是嗆得他雙目刺痛、難以睜眼。
煙霧之中,一張大網當頭罩下,將石頭牢牢縛住,顧清敏飛撲過來時,煙霧中隱約的一個老道身影正大笑着,再次擲出數枚煙火彈,逼退顧清敏的同時,拎着石頭揚長而去。
顧清敏避過亂濺的鐵片,繞開那一團濃霧時,只能望見山林中若隱若現的赭黃道袍了。顧清敏忌憚對方手中利器,沒有追上去,不過立刻吹響了藏在胸前衣內的一枚骨哨,轉瞬間一隻灰不溜秋的小鳥應聲落在了他肩頭。給小鳥兒餵了一點穀粒後,顧清敏揚手一擲,將它拋向天空,小鳥兒盤旋一會,便向着那黃衣老道消失的方向振翅疾飛而去。
顧清敏正待起步追趕,身後忽地傳來孫小香急切的聲音:石頭呢?顧清敏看看孫小香額上的汗珠,再看看她焦灼的眼神,微微一笑:被人擄走了。
孫小香呆了一呆才聽明白,錯愕地怒聲叫道:什麼人千的?
顧清敏搖一搖頭:現在還不能肯定。你要和我一起追上去嗎?
孫小香毫不遲疑:那是當然,師父和師祖那兒我回頭再和她們説。還不快走?走了幾步才想起來:往哪兒走的?下山的棧道,恰恰在此處分為兩條。
顧清敏又是一笑:跟我來。
臨走之際,他沒忘了取下石頭掛在樹上的行囊。真是有趣。不知道算無遺策的某某人,是不是也算到了只要石頭被擄走,孫小香必定會跟上來?以孫香的輕功與追蹤本領,能將她拖進來,已經是一個得力的好幫手,更不用提她身後的整個峨眉派了到峨眉時日雖淺,顧清敏也已看清楚枯茶師太對孫小香的厚望,只要孫小香捲進此事,峨眉派必不能袖手旁觀。
靠着那隻毫不起眼的小鳥指路,顧清敏兩人在密林險峯之中,總算沒有跟丟了那黃袍老道。近午時分,那老道拎着石頭進了一座小小茅庵,想必是要稍作休息。顧清敏按住躍躍欲試的孫小香,理由是老道身邊的火器太厲害,最好不要靠近。
孫小香上下打量他一會,眼神漸漸兒變了:顧清敏,那老道究竟是什麼人,和你什麼關係?
顧清敏本來也沒指望能瞞她多長時間,當下便痛快交了底:丹邱生這個名字,峨眉派弟子應該聽説過吧?
丹邱生的出身門派不詳,成名至今,總也有二三十年了,據説煉丹之術,爐火純青,道家各派由此對他深為仰慕。各派煉丹大師,往往精通火藥與火器,丹邱生自不例外,此前擲出的那十幾枚煙火彈,不過牛刀小試而已,爆炸的時間與威力卻掐得如此之準,也難怪得顧清敏如此忌憚。
孫小香狐疑地盯着顧清敏:就算是這樣,他幹嗎要抓石頭?而且我看你早有準備,根本就不是為了石頭才這麼跟蹤那老妖道的。
她可不相信,顧清敏這等精明能幹的人物,會為了剛剛結識的石頭,就這麼大費周折地追蹤一個茅山宗也得禮讓三分的煉丹大師。更何況,那樣通靈的小鳥兒,哪是十天半月就訓得出來的?就算訓出來了,也不能那麼先知先覺地認得石頭的模樣氣味,一路跟到現在。
顧清敏暗自嘆息。昨天晚上孫小香還對他頗有好感,現在一牽扯上石頭的安危,親切友好的小岩羊,立時變成了嘶吼咆哮的小母獅。世間情愛,居然如此顛倒人心?
他耐着性子解釋道:丹邱生擄走了茅山最出色的煉丹師靈墟子。有人告訴我,石頭也是丹邱生的目標,所以我才趕到峨眉山。
守株待兔。運氣還不錯;沒守幾天,便等來了丹邱生。
顧清敏繼續説道:我得跟着丹邱生,摸清楚他究竟將靈墟子關在什麼地方,才能趁他不在時動手救人。
沒人樂意當面招惹丹邱生這等隨時會招來霹靂雷火的棘手人物。茅山宗也不見得願意同丹邱生撕破臉來。
孫小香還是不明白:石頭可不會煉丹。
顧清敏只好嘆口氣,繼續解釋:石頭的確不懂煉丹,可是聖泉峯熟知天下礦脈,哪一個煉丹師對此不會心動?只不過等閒惹不起聖泉峯罷了。所以我也有些不明白,丹邱生這一回怎麼就對石頭下手了呢?
孫小香默然沉思片刻,説道:丹邱生莫不是找到了厲害幫手?
顧清敏道:我也是這麼想。否則的話,丹邱生就算不怕聖泉峯,也未必不怕其他巫山弟子牽扯進來。
巫山弟子間的自相殘殺,近幾年來,大有改觀,姬瑤花更有一統巫山、調度自如之勢,對於一直在聽從她姐弟差遣的石頭,尤為迴護,以她的本事手段,真要對付丹邱生,恐怕這老道也得焦頭爛額。
孫小香尋思良久,仍是困惑不解:丹邱生究竟找到了什麼厲害幫手?居然都不擔心會將姬姐姐和姬公子捲進來?
想到姬瑤花姐弟,孫小香心中稍稍安定了一點。不用怕,如果師父和師祖她們不好得罪丹邱生,自己還可以去找姬姐姐和姬公子。
顧清敏覺得孫小香是同姬家姐弟在一處廝混久了,所以太高抬了他們;丹邱生既然敢從茅山宗擄人,難道就不敢得罪姬家姐弟?
不過,念及自己是怎麼跟蹤到丹邱生的,顧清敏還是暗自咬了咬牙。好吧,江湖傳聞,有時還是得信一信,比起茅山宗那些慣於明刀明槍當面對陣的護教弟子來,似乎姬家姐弟的詭譎手段是多了那麼一點兒。
丹邱生估計還得一段時間才會動身,顧清敏毫不客氣地打開了石頭的行囊,如他所料,石頭果然是慣走遠路,行囊中乾糧清水油布雨衣一應俱全。正好讓他們坐下來從容進食。
顧清敏沒忘了時時注意茅庵中的動靜。讓他鬱悶的是,丹邱生似乎還挺悠閒地就在裏面呆上了,一直等到午後,也不見響動。孫小香覺着有些不對,她沒有顧清敏那麼熟悉丹邱生這些煉丹師的恐怖,自是少了很多忌憚,低聲説道:我去看看。顧清敏一把沒拉住她,孫小香已經躥了出去。
顧清敏只好也跟了上去。
小心翼翼地靠近,才發現茅庵中已經空無一人,丹邱生居然事先挖了個地道逃之夭夭!
顧清敏臉色鐵青,孫小香咬牙切齒。
這個老奸巨滑的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