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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卷三殿前歡第七章佛也有火

    “下官禮部五品員外郎季江,前日夜禮部值夜帶班,當晚戌時三刻許,下官帶領內廷派遣護衛六人,自禮部正堂外自西向東巡夜,在經過暗庫外側三丈拐角處,遭人先點啞穴,後以麻袋罩頂,隨後裹挾至禮部南廚地窖內丟棄,擄人者武功高強,行走無聲,熟悉禮部道路,並擅長點穴之術。”

    “內廷御林軍奮揚營三分隊一小隊隊正劉羽金,隊員陳真宜、孔睿、孔海、奚涵博、昌宏,於該日輪班值戍禮部,負責禮部暗庫保衛,與禮部員外郎季江一同落入敵手,謹證員外郎諸般情狀,句句屬實。”

    “下官禮部三品侍郎尤辰濤,近日告假養病在家,前日,下官好友、五軍都督府駐山北指揮使蔣欣永來京述職,當晚下官在宴春後院‘山月閣’設宴,其間聽聞主官魏尚書在‘雪聲閣’飲宴,曾過去敬酒,當晚下官一直和蔣指揮使以及諸好友同年在一起,不曾離開,下官也不知道鑰匙如何失竊,下官願領失察之罪。”

    “下官五軍都督府駐山北指揮使蔣欣永,謹證尤辰濤當晚和下官抵足而眠,未曾離開。”

    “下官禮部三品侍郎張青俊,當晚不輪值,因史部文選司郎中祁中冬孫兒滿月,設宴宴春前去慶賀,祁郎中聽聞魏尚書也在宴春與諸青溟學子飲宴,便拉下官過去敬酒,當晚下官大醉,祁郎中不知下官府邸在何處,便將下官安排在他府中客房,下官的鑰匙……也不知道何時失竊。”

    “下官吏部文選司郎中祁中冬,謹證張侍郎句句屬實。”

    “草民是……西城街九二胡同的鎖匠李阿鎖……在九二胡同口開了個制鎖鋪子,也配製鎖鑰等物……前日夜戌時前後,有個黑衣男子,白紗蒙面,敲開草民鋪子,拿了兩把鑰匙泥模,讓草民給配了兩把鑰匙,“對,就是這兩把。”

    “下官隸屬刑部證驗司司員許寒,尤、張二位侍郎所交上的兩枚鑰匙,齒縫內含少量紅色碎泥,系曾被泥拓所致,其碎泥經與鎖匠李阿鎖所持泥模印證,泥質相同。”

    一連串證詞下來,嚴密齊全,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全部隱隱指向魏知,堂上大員們聽著,神色都很凜然。

    鳳知微沉靜的聽著,心裡也有些佩服對方,事發後沒有任何拖延,幾乎立即開審,這麼緊迫的時間,刑部將證據證人準備得這麼齊會,這種超越往日的高效率,證明對方真的是籌備有了日子,是真的來勢洶洶,決心要整倒自己了。

    彭沛冷冷看著一臉沉思的她,眼神中閃動著得色,悄悄轉眸看了本主一眼,卻見他依然有不安之色。

    又一個證人上堂來,遠遠的,看見鳳知微素衣戴銬的背影便抖了抖,畏畏縮縮在她腳邊跪了。

    鳳知微眼波一閃——很好,很好,終於有了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證人。

    “學生……青溟書院政史院倪文昱……當日呃……與一眾同窗在……在宴春宴請魏司業……其間……其間……”

    和前面一眾口齒清楚語言乾脆的證人相比,堂下現在跪著的這位,頭垂得很低,目光閃爍身子顫抖,斷續猶豫不成句。

    因為魏司業正跪在他身邊,偏頭望著他。

    不怒、不悲、不憤、不驚、不曾怒不可遏爬起來痛斥,也不曾驚愕無倫撲上來撓他,魏司業安安靜靜跪在他身側,跪得很近很親熱,還偏著頭,目光淺淡平靜,唇角竟然還帶著一絲古怪的笑意。

    古怪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笑意。

    彷彿……帶點好笑、帶點憐憫、帶點輕蔑、帶點……看傀儡戲扮演歡快,卻從不入戲的瞭然。

    那樣的笑意下,誰都會覺得自己是他掌下操控的傀儡。

    倪文昱的身子顫抖起來。

    魏司業這種笑容,他在青溟書院時就見過,每逢遇上不安分的人或者不安分的刁難,魏司業便會這麼一笑,然後,刁難灰飛煙滅,刁難的人多半還得下場悽慘。

    魏司業是青溟書院學生心中的神,於他也是,然而今日,他當面背叛了他的神。

    他頭埋得更低,一句話吭哧吭哧出不了口。

    “倪文昱。”堂上卻有人說話了,刑部尚書彭沛,森然的道,“你儘管放心大膽如實講來,放心,這是朗朗乾坤昭昭刑部,一切有本尚書為你做主!”

    語氣沉凝而壓迫,倪文昱又是一顫。

    他的手指摳在了磚縫裡。

    他和姚揚宇錢彥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是貧寒出身,不能像他們朝中無人不愁做官,他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獲得不及別人的成果,他不甘像書院其他貧寒學生一樣,埋頭讀書,一步步苦熬,他羨慕貴介子弟的一帆風順,並努力向他們靠攏,可是和他們在一起,是需要錢的,就像宴春合資請客,別人都是官家子弟,份子錢抬手就得,他卻當掉了今冬過冬的棉衣……家中老母三月不知肉味,他卻得在宴席上看著整盤未動的菜被隨意潑掉……

    那晚之後,他正愁明日米錢,卻有人找到了他。

    白銀千兩,並保他春闈得中,就算殿試過不了,也保他以地方官推優薦舉,最起碼一個吏部主事職,前程似錦,誘惑展開。

    夜色矇昧,蒙掉了一個野心勃勃的貧窮學手最後的良心。

    ……堂上彭沛的話還似在耳邊迴盪,倪文昱狠了狠心,事已至此,銀子都已經拿到了手,再想反悔也來不及,大丈夫立身世間,不狠不成人!

    眼一閉,一挺胸,別人教好的話滔滔而出。

    “其間學生因為不勝酒力,沒有參與拼酒,在一側假寐,無意中看見顧大人在尤、張二位侍郎敬酒時,兩次靠近,借他人身體掩護,拓印了鑰匙泥模!”

    “放你屁!”華瓊作為“逼供人證”,攔在柵欄外聽審,聽見這一句忍不住爆了粗口,“顧南衣真要動手,憑你能看得見?無恥下作,陷人清白,虧你還是讀書士子,你丟盡讀書人的臉,丟盡青溟的臉!”

    倪文昱被罵得臉色慘白,閃爍的目光四處亂飛,彭沛看他東張西望的怕他飛出什麼不妥的眼神來,趕緊怒喝道:“華瓊!允你外堂聽審已經是破例,你再幹擾審案,立刻逐你出去!”

    華瓊頭一甩,一口強勁有力的唾沫呸在倪文昱側臉,“我等著你被青溟的唾沫淹死!喪家犬!”

    彭沛怕她還罵出什麼來,立即長聲傳喚,“傳顧南衣!”

    “傳顧南衣——”

    鳳知微立即在地上轉了轉身子,側頭向來處望去,一扭頭間眼神關切,堂上慢悠悠飲茶的寧弈突然開始咳嗽。

    也不知怎的越咳越急,胸臆震動,嗓子一甜,寧弈趕緊用杯子一遮。

    一團淤紅的血色,在碧綠的清茶裡無聲洇開。

    寧弈出神的看著漸漸發紅的茶,淡紅水面倒映晦暗眼神,恍惚間想起剛才鳳知微那個眼神,那種關心的急切,記憶中從未對他有過。

    她將最真的情緒毫無遮掩的給顧南衣,卻將最深沉的心思雲遮霧罩的給他。

    寧弈笑了笑,淡紅水面裡眼神也是靜的。

    這世間情愛,誰先動心,誰便先傷心。

    他倒是想做個獨夫,一生裡無有掛礙隨心所欲操刀天下,偏偏遇上另一個更狠的獨夫。

    說不得,自飲心血罷了。

    身側七皇子湊過身來,關心的看他,道:“六哥茶冷了嗎?我叫人去換。”說著便來接。

    他一讓,將茶潑在了身後盆景裡,茶水迅速在樹根處消失。

    隨即一笑,道:

    “這茶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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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鐐聲聲,遠遠拖在地面上的聲音沉重,像巨人一步步行來,曾經在刑部任過員外郎的章永,突然怔了怔,喃喃道:“怎麼用了這個?”

    他聲音雖低,淹沒在特別沉重的鐐銬聲響裡,但鳳知微還是清晰的聽見了,眉頭一皺,心想有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

    門口處出現顧南衣的身影,一步步行來,隨即華瓊一聲驚呼,鳳知微低眼一看,顧南衣所經之處,地面堅硬的青石全碎。

    僅僅是本身分量便壓碎整塊青石,這鐐銬何等沉重,令人難以想象

    而顧南衣這一路行來,又將如何艱難?

    鳳知微只知道彭沛拿出來約束顧南衣的東西,肯定不是好東西,看章永震驚神色,心中卻又一沉,隱約覺得,自己還是太輕忽了。

    眉毛一挑,鳳知微怒色終起。

    顧南衣站定,卻不走近她身側,鳳知微有點疑惑的回頭,示意他走近些,也好看看這鎖鏈到底怎樣,然而顧南衣就是不動。

    鳳知微只好自己往那方向跪跪,突然覺得似有一股寒意逼人而來,她怔了怔,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堂上彭沛已經發難。

    “顧南衣。”彭沛森然道,“禮部員外郎季江前夜被人近身點穴擄入麻袋棄於禮部地窖,點穴功夫高深,非尋常人可為,有人曾經眼見你出手點穴,而你也熟悉禮部,對於此事,你有何解釋?”

    季江上前來,將那黑衣人如何落下牆頭,如何欺近他身側,如何伸手點在他啞穴上,指手畫腳示意了一番,動作很標準,形容得很精彩,看得出那黑衣人為了欺近季江點他啞穴,很費心思。

    彭沛陰陰的看著顧南衣,顧南衣漠然的看著他,像是沒理解他的話,面紗後眼神清亮純澈,在那樣的眼神里,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有點髒。

    彭沛吞了吞口水,他是知道顧南衣的怪異的,只好再重複了一遍,“禮部員外郎季江——”

    顧南衣突然手一抬。

    彭沛的聲音,卡的一聲頓住了。

    他還是張著嘴,一個開口音在那裡,卻發不出來,掙紅了臉,也只在喉管裡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

    很明顯,被隔空點了啞穴。

    “啊,神功!”十皇子驚呼,“隔空點穴!”

    胡大學士笑眯眯捋著他的山羊鬍子,慢條斯理的道:“我說季大人,會點穴的人雖然多,但是整個帝京也未必就是顧大人一個吧?你確定你看見的那位高手,真的是顧大人,照老夫看,顧大人根本不需要和你近身相博點穴,他在牆頭上抬抬手,你就倒了。”

    季江漲紅了臉,朝上一躬,“老大人說的是,下官只知道當晚被人點穴,並沒有指證顧大人。”

    他站得離顧南衣近了點,顧南衣立即向旁邊退了退,一副你很髒不要汙了我的樣子。

    有人吃吃的笑起來,彭沛臉色難看得無法形容,瞪了季江一眼,卻也無可奈何,此時他穴道未解,張著嘴僵在當地,十分尷尬難堪,偏偏顧南衣好像忘記了,淡定的站在那裡,望天。

    鳳知微微笑,望天。

    寧弈喝茶,十皇子一直精神勃勃,此刻開始睡覺。

    華瓊好奇的探頭探腦,打量著彭沛正對著她大張的嘴,忽地一拍手,笑道:“大人,你左邊第三顆槽牙似乎蛀壞了,我給你介紹個看牙大夫,就住在南門外狼心大街狗肺衚衕狗牙溝,姓芶,名叫嘴臭,看牙是世代祖傳的絕藝,包管你去了,和他一見投緣,再見拔牙,一拔就不蛀!”

    說完哈哈大笑,顧南衣頂著死死卡住頸項的鐐銬艱難轉頭,認真看了她一眼。

    這也是顧少爺的最高獎賞了,華瓊越發樂不可支,全然不將堂上那幾個臉色難看的人看在眼裡。

    二皇子眼看不是個事,雙手撐案冷聲道:“顧大人,你既然用這種方式證明了此事你的清白,這便不提,你當堂將彭尚書禁制在當地,卻也是挾制大員的重罪!”

    他說得口沫橫飛,顧南衣照樣在認真欣賞彭大人的蛀牙。

    鳳知微回首,對顧南衣笑笑,傳遞過一個“且鬆了他,看他倒黴”的眼神。

    顧南衣立即抬手,彭沛“啊——”的一聲,揉揉咽喉,怨毒的看了顧南衣一眼,又看了華瓊一眼。

    華瓊笑眯眯的對他做了個“別忘了狗牙溝”的口型。

    彭沛也算有定力,鐵青著臉,卻不糾纏華瓊的羞辱,立即命人將季江等人帶下去,還指望著倪文昱指證,誰知倪文昱看見顧南衣隔空點穴那一手,嚇得早已軟趴在地,此時外面剛補好的登聞鼓又一陣急響,隱約有喧譁聲響起,仔細聽卻是“讓那背叛司業的無恥之徒滾出來!”似是很多人齊呼,隔了那麼遠都清清楚楚,可以想見,此刻刑部門口,一定聚集了很多青溟書院的學生,要不是今日刑部嚴陣以待,只怕這些二世祖們就衝進來拔刀了。

    倪文昱聽了清楚,臉色發白,翻翻白眼便暈了過去。

    彭沛一看不好,沒的證作不成還惹出禍事,更審不下去,今日自開審以來步步不順,但是如果不能在今日這一審打下魏知的氣焰,只怕便給了他翻身的機會,無奈之下只得冷哼一聲,道:“倪文昱急病暈厥,先帶下去休息,押後再問!”

    此時堂中只留下了那個鎖匠李阿鎖。

    “李阿鎖!”彭沛轉身面對李阿鎖,溫和卻隱隱壓迫的道,“你看看眼前這個人,是不是那晚讓你配製鑰匙的蒙面人?”

    李阿鎖眯著眼睛看了會,眼神里掠過狡黠的光,隨即點點頭,道:“大人,雖然沒看見臉,衣服也不一樣,但是面紗和身形,卻是很像。”

    “你說的屬實?”彭沛冷冷道。

    “草民不敢撒謊。”

    彭沛陰冷的笑了笑,轉臉面向顧南衣,道:“顧南衣,點穴事你雖有解釋,但現有鎖匠李阿鎖指證曾於前夜戌時前後,見過一個類似於你的男子,拿過兩個鑰匙泥模尋他打製鑰匙,對此,你如何解釋?”

    他忌諱顧南衣武功,開始沒有強迫他跪見,現在語氣倒也算客氣,卻在問話裡並沒有點明案由來源,避重就輕,刑名出身的都察院指揮使葛元翔皺皺眉,想說什麼,最終卻沒有開口。

    顧南衣站在那裡不動,不說話,全天盛朝廷都知道這位顧護衛,太子的手他也敢打,皇帝的問話他也不高興答,很多人就沒見過他對外人開過口,彭沛也並不打算要他回答,如果這人真的還是始終不開口,那正好,乾脆算成默認。

    一片沉默裡,彭沛眼底掠過一絲得意之色,緩緩道:“顧南衣,你的為人,陛下和百官都有所瞭解,斷不會任性妄為此人神共憤之大罪,想必礙於情面受人所託,或受人矇蔽無意為之,所謂不知者不罪,從逆者論輕,只要將苦衷說清楚,我等自會稟報陛下,陛下定有恩旨於你,你且放心便是。”說到這裡一頓,語音提高,已是聲色俱厲,“但你若冥頑不化,負隅頑抗,自有國家昭明法制,高懸爾首!”

    這番話他自認為說得軟硬兼施,十分出色,說完眼底忍不住得色。

    這番話二皇子等人頻頻點頭,一臉語重心長,都察院指揮使再次覺得彭沛這段話有指供之嫌,依舊不是刑名問案應當所為,但他還是沒有開口——今天水深,且看著吧!

    鳳知微也沒有開口——堂官問案,無關者不得插言,彭沛可以枉顧問案規矩指供套供誘供,卻不會給魏知一點行差踏錯的機會,她相信,只要自己一開口,彭沛便會以擾亂公堂罪下令掌嘴,說不定還加她個當眾串供的罪,她雖然不懼,但是以顧南衣對她的維護和華瓊的火爆性子,到時候難免鬧得不可收拾,還不如靜觀其變。

    看她家顧少爺那淡定的樣子,鳳知微莫名的就是有信心,覺得還沒到自己大展風采的時候。

    彭沛說了一大堆,顧南衣卻好像根本沒聽見,上頭杵著那些人,在他看來個個都是豬玀,快要上屠宰場,所以拼死的叫的那種。

    他的臉,突然緩緩轉了過去,面向李阿鎖。

    李阿鎖一抬頭,就迎上顧少爺面紗飄拂的臉,明明隔著面紗,卻依舊令人覺得,面紗後的目光宛如實質,冷木生鐵一般的碾過來,毫無感情而又因其漠然無限壓迫,壓得他的心怦怦的跳起來,他有點驚慌的向後退了退,腰上隨時繫著的一大串鑰匙突然落地。

    顧南衣手一伸,那串鑰匙便到了他手中,別人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怕他突然出手,看守他的衙役緊張的湧上前來。

    顧南衣手指一劃,鑰匙串上一個最大的鑰匙落地,鑰匙串上還有一些未經打磨的銅片,顧南衣取了兩個,將那個大鑰匙拿在手中,仔仔細細的摸了一遍,隨即仰起頭閉上眼,又摸了一遍。

    眾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望著他,彭沛想呵斥,但懾於顧南衣武功,不敢老虎頭上拔毛,鳳知微皺眉看著顧南衣,心中想起宗宸說過,南衣的記憶很是特別,常見的,一般人能記住的東西,他記不住,比如道路,在他眼裡看來就是一模一樣的,但是有些特別精密的,機械的,常人根本不可能全部掌握,需要藉助儀器的東西,他卻能一絲不差的照搬,就像他自己就是個精密的儀器,可以完美複製,但是不知原理,所以他學武,最先練成的是固定經脈流向的內功,其次是門派中最為複雜、一招有數萬個變化的無人練成的劍法,數萬個變化,他一天之內,記得一絲不芶,才成就了這一身無人超越的武功。

    難道……

    此時顧南衣已經放下了手中的鑰匙,取過那兩個銅片,轉頭,平淡的吩咐身邊押解的衙役:“黑布。”

    衙役愣愣的遞過用來矇眼的黑布。

    顧南衣低頭,伸手入面紗,將黑布蒙上,他雖然低了頭,但手指一撩間,晶瑩光潔肌膚和如玉鑄成的精緻下頜驚鴻一現,看見的人都不由自主窒了窒呼吸。

    隨即他放下面紗,將鐵片放在指間,手指一削,指尖如劍將鐵片削尖,成了一柄小小的匕首,隨即用這柄貫注了內力的“匕首”,在另一塊鐵片上開始划動。

    他蒙著眼睛,關閉了天地,回到自己心無旁騖的世界,動作極快,轉眼間指掌間銅屑紛飛,鎖鏈玎玲細碎聲響和銅片打磨沙沙聲響裡,一樣東西已經漸漸顯出雛形。

    滿堂的人此時已經猜出他要做什麼,都面帶震驚之色的站了起來。

    彭沛先是驚訝,隨即便露出喜色——這個顧南衣,膽大瘋了,竟然要用這種法子證明清白,可這天下,就沒有能瞬間手製鑰匙的人!何況還閉著眼睛!真是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

    李阿鎖卻瞪大眼睛看著顧南衣掌心那漸漸成型的鐵片,呼吸急促,枯黃的臉上連皺紋都寫滿震驚,他是鎖匠,當然知道對方在做什麼,這也是他每日的工作,但是他做這個,需要藉助很多鎖匠專用物件,需要亮光,需要最起碼半天以上時間,還未必能一次成功。

    鑰匙在任何時代,都是相對那個時代比較精密的東西,據說早先的鑰匙比較簡單,後來大成開國後,皇后對當時的鎖和鑰匙很有意見,說這樣爛的鎖和鑰匙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難怪無論上了什麼鎖的墓門都一搞便開,大成皇宮裡經過她改良的鎖和鑰匙越發精緻,經過數百年,那些精密的東西也漸漸傳向民間,李阿鎖自認為技藝了得,世代家傳,帝京第一鎖匠,沒想到今日竟然看見人閉目手工複製鑰匙,而且那指掌間漸漸成型的鑰匙,每一齒每一痕,都和他做出來的一模一樣,一瞬間幾乎不敢置信,半生賴以生存和為之驕傲的技藝觀念,都被強大的顧少爺瞬間推翻。

    “當!”

    一片窒息般的靜默裡,顧南衣手一翻,一枚亮晃晃的銅鑰匙,連同先前的那枚做樣板的鑰匙,一起扔在了李阿鎖的腳下。

    鑰匙在半空中發出碰撞聲響,玎玲清脆,聲聲如冷笑。

    顧南衣這時才幹巴巴的說了一句。

    “扯——淡——”

    他自上公堂,對於連番指控,至今只說了兩個字,還是因為彭沛誘導他指控鳳知微才說了這一句。

    話少,卻和鳳知微一樣,不需言語而盡得風流。

    李阿鎖僵在那裡,木雕似的沒了動作,他是老手,眼睛一掃便知道,兩枚鑰匙是一樣的。

    彭沛一看李阿鎖直著眼睛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猶自不肯相信,不敢開口問,用眼神詢問他。

    李阿鎖臉色蠟黃,不住擦汗,避讓著他的目光。

    彭沛心中一涼,萬萬沒想到顧南衣有這一手,僵在那裡,眼看葛元翔開口要問李阿鎖,一急之下惡向膽邊生,大步下座來,惡狠狠笑道:“公堂之上,豈是玩把戲的地方?這什麼爛東西?”抬腳便要將兩枚鑰匙踢出去。

    他的腳尖剛剛抬起,顧南衣的手臂一抬。

    沉重的鎖鏈聲響震得彭沛大驚失色身子一僵,生怕顧南衣再來點上什麼死穴,腳尖頓時停在半空,身子失衙向後便栽,身後正是鳳知微。

    鳳知微身子一直,眼疾手快的托住他後腰,笑道:“大人小心些。”隨即將他輕輕扶直。

    此刻彭沛背對著所有人,只有靠著公堂門口柵欄的華瓊,才看見他臉上在鳳知微扶過來的瞬間,有潮紅一湧,瞬間消失。

    華瓊目光一閃,露出一絲森然笑意。

    彭沛自己卻毫無感覺,站直後立即揮袖拂開鳳知微,冷哼一聲也不道謝,轉身就走,鳳知微也不介意,笑嘻嘻的跪回去。

    她跪回去的瞬間,手一抄,將兩枚鑰匙抄在了手裡,向葛元翔章永方向一託,道:“兩位大人請看,殿下們和賈公公請看。”

    二皇子招招手,示意身邊護衛上去接,寧弈身邊的護衛突然大步上去,後出發,卻比人家快,肩膀一撞便將人家撞開,搶先接了過去。

    鑰匙拿在手中,一一傳看,在座的眼力都不錯,看得出果然一模一樣,何況還有李阿鎖死灰般的臉色證明。

    十皇子今天特別的活躍,把鑰匙捧在手裡,“嘩嘩”的讚歎著給賈公公看,“公公,你瞧瞧,真的一樣!”

    賈公公顫巍巍戴上老花鏡,眯眼看了半晌,笑道:“老奴年紀大了,看不分明瞭,不過就這樣子,倒確實看不出什麼不同來。”

    這句話一出,彭沛抖了抖。

    寧弈將鑰匙接在手裡,微笑著看了又看,突然一抬手,將鑰匙擲在李阿鎖臉上。

    “狗膽包天的賤民!”他怒喝,“顧大人既然有如此妙技,何須尋你配鑰匙?你一介下九流麻衣草民,竟敢攀誣當朝大員,株連九族當眾凌遲,也輕了你!”

    黃燦燦的鑰匙在半空飛過一道金色弧線,劈頭蓋臉砸在李阿鎖臉上,啪的一下便砸了他滿臉血,李阿鎖卻早已被當朝親王聲色俱厲的怒責嚇得魂不附體,哪裡還知道痛,滿臉的鮮血也不敢抹,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顫聲道:“草民……草民是糊塗了……草民是糊塗了……”

    他口口聲聲說自己糊塗,卻始終沒有承認自己攀誣,更沒有喊冤枉,寧弈冷冷望著他,森然道:“李阿鎖,你和顧大人素不相識可是?”

    李阿鎖抬起涕淚橫流的臉,猶豫的點頭。

    寧弈淡淡道:“你既然不認識顧大人,無緣無故,斷不會任性妄為此人神共憤之大罪,想必礙於情面受人所託,或受人矇蔽無意為之,所謂不知者不罪,從逆者論輕,只要將苦衷說清楚,本王自會從輕處置,你且放心便是。”說到這裡一頓,語音提高,聲色俱厲,“但你若冥頑不化,負隅頑抗,自有國家昭明法制,高懸爾首!”

    這番話,幾乎完全照搬彭沛先前誘供顧南衣的話,聽得彭沛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尷尬得無地自容。

    但這人也是個厲害角色,氣色雖然尷尬,卻立即趁勢上前一步,抬腳對著李阿鎖就踢,“你這賤民,受何人指使,攀誣顧大人,還不從實招來!”

    李阿鎖被踢得翻了個跟頭,額頭有血流出,他怯懦的看了彭沛一眼,咬了咬牙,砰砰磕頭,“沒有……沒有!是草民……是草民有次被顧大人踢翻了鑰匙攤子,懷恨在心……所以……所以狗膽包天……攀誣大人!”

    “你這隻因些許小事便胡亂舉證的賤民!”彭沛立即接口大罵。

    葛元翔和章永對視一眼,咳嗽一聲,道:“李阿鎖,以民誣官,是殺頭重罪,你想清楚了。”

    李阿鎖渾身一顫,張嘴欲言,然而一抬眼,看見彭沛海水江牙的深藍色官服袍角,那種明朗的顏色此刻看在眼底卻是一片深沉,令他想起暗夜裡自家小院裡妻兒的驚恐的臉……他驀然抖了抖,再次伏下身去,“……草民……有罪……”

    寧弈突然道:“李阿鎖,顧大人於何時何地因何事踢翻過你的攤子,你且說來。”

    李阿鎖張了張嘴,沒想到竟然會問這個問題,猶豫了半晌,支支吾吾道:“…草民也記不清楚了,好像是去年……也好像是前年……”

    顧南衣突然平平板板的道:“我前年才到帝京。”

    “那是去年!去年……春!”李阿鎖眼晴一亮,大聲道:“去年春,他說草民的攤子擋了他的路,他一腳踢翻了草民的攤子,將草民辛苦製作的很多鎖都踏壞,壞了草民半個月的生意!”

    寧弈笑了起來。

    堂上幾個人,有的笑,有的苦笑。

    “去年春。”寧弈笑意陰狠凜冽,近乎輕柔的道,“因為魏大人在南海回京路上遭遇山崩而失蹤,顧大人沿路尋找了大半年,整整一年,他都沒有回過帝京。”

    李阿鎖張大了嘴。

    華瓊在吃吃的笑。

    從來不騙人的人,偶爾指供誘供,才叫真正的有效果……

    “我我我……”李阿鎖結巴著,此刻真的是再扯不出什麼來,惶急之下對彭沛望去。

    鳳知微此刻卻趁著一陣紛亂,蹭到了顧南衣附近。

    堂下就這麼點地方,顧南衣讓不到哪裡去,此刻她靠近,才發覺先前那一陣寒意,果然自他身上的鎖鏈散發,越靠近越覺得寒意刺骨,這還是她在身邊,戴在身上的顧南衣,是什麼感覺?

    此時仔細一看,才發覺昨日地牢昏暗沒看清楚,那不是玄鐵,那是寒鐵,產於深海之底的重鐵,重於普通鐵十倍以上,且長年埋於極北之地冰海之下,千萬年吸收地底寒氣,陰寒無倫,也不知道刑部從哪搞來這麼一副要命東西,難怪章永語氣驚訝,想來這東西因為太過傷人,非窮兇極惡必死重犯,刑部輕易絕不動用。

    卻用在了顧南衣身上!

    昨夜一夜至今,他怎麼過來的?

    鳳知微眼角一瞟,看見顧南衣因為刻鑰匙未及掩藏的手指,指節青白,指甲底呈微藍之色,這正是寒毒侵體的徵兆,按說此刻,他的手指已經僵木了。

    他竟是用這樣的手,頂著這樣的酷刑,來刻那副鑰匙!

    顧南衣發覺她的異常,立即察覺將手指縮進衣袖裡,鳳知微盯著那一收之間的藍光微閃,只覺得滿腔的冰冷,冰冷底又生出騰騰的怒焰,毒火一般燒灼著會身的血液經脈,轟然一聲體內熱流噴薄而出,翻卷滾掠,將她平日壓在平靜冰面下的狠烈狂流,一瞬間都掀了出來!

    隨即她大力扭頭,扭得過於用力,自己都聽到頸骨吱嘎作響。

    她一直在等,一直在忍,等著在最合適的時機給對方一擊,她用蔑視的心態,看著那群人群魔亂舞作繭自縛,心態悠然不急不躁,還自以為這是雍容和淡定,卻不知道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對南衣的戕害和折磨,每一分每一秒她的悠然,是靠南衣咬牙苦忍一聲不出換來,他避著她,躲著她,瞞著她,甚至不願讓她靠近知道這重銬的狠毒,她還在懵然不知,盤葺著怎樣才是最有利時機——

    鳳知微渾身顫抖。

    她一生裡沉靜冷淡,將所有的恨和毒都習慣性壓抑,然而今日她終於發現,佛也有火!

    “鏗。”

    鎖鏈交擊聲響起,還在對李阿鎖目光威脅的彭沛愕然回首,便看見一直老老實實跪在那裡鳳知微,突然緩緩站了起來。

    她臉色平靜,眼神卻極黑,像是極北之地沒有天日的蒼穹,反射不出一絲星光,只有一點妖異而灼熱的紅,在眼神深處騰騰燃燒。

    彭沛觸著那樣的眼神,只覺得心中一涼如墮深水,比剛才顧南衣點穴還讓人驚怖,瞬間激靈靈的打了個寒戰,竟然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驚惶的退後一步。

    堂上人都驚訝的看過來,寧弈臉色一變,輕咳著坐直了身體。

    鳳知微走到彭沛面前,盯著他,森然一笑。

    “彭沛,你扯完了沒?”

    彭沛白著臉,又退一步。

    鳳知微再進一步。

    “我忍你們很久了,現在。”

    她露齒一笑,白牙森森。

    “也該輪到我了。”

    卷三殿前歡第八章怒抽

    她語氣平靜,卻字字從齒縫裡擠出,字字磨礪得殺氣逼人!

    彭沛被那眼神語氣震懾得忘記反應,不自覺的又向後退了一步,這一退,便退到了柵欄邊,想起柵欄後是華瓊,不敢再退趕緊站住。

    剛站定,身後華瓊突然閃電般出手,抬手打掉他官帽,一把薅住他後腦頭髮,將他重重往柵欄上一勒!

    與此同時鳳知微抬起手上鎖鏈,劈頭就對他惡狠狠抽了下去!

    “第一抽!抽你羅織罪名,偽造人證,試圖構陷無辜的當朝大員!”

    “啪!”

    青白色的額頭綻開血色的花,鮮血爆射而出再涔涔而下,瞬間便披了滿臉,擋了彭沛驚惶欲絕不可置信的視線。

    鳳知微看也不看,反手又是一抽!

    “第二抽!抽你濫用重刑,陰謀逼供,意圖將國家功臣刑死獄中!”

    “啪!”

    額頭相對的位置血花再綻,彭沛自巨大的震怖中驚醒過來,才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連連嘶聲慘叫掙扎,卻被華瓊勒住逃脫不得,翻著白眼直著脖子,雙手胡亂的在空中飛舞抓撓。

    滿堂的人一直泥塑木雕般定在那裡,被這兩人出手震住,再沒想到一直平靜從容的魏知竟然當堂暴起揍人,出手還這麼狠辣,兩抽過後,彭沛慘叫聲起,才紛紛反應過來,二皇子憤然拍案而起,怒喝:“魏知你大膽!來人——”

    與此同時第三抽,伴隨著鳳知微聽而不聞的冷笑,也到了。

    “第三抽!抽你欺世盜名貪賄營私,本欲在春闈中賣官鬻爵,卻因為我橫空突降,擾了你的財路,遂與人勾連,欺君罔上,執法者知法玩法,意圖活活將無辜人士陷於殺頭大罪!”

    “啪!”

    彭沛左腮上開了條鮮血淋漓的口子,皮肉翻了出來,一張一合也如正在慘叫的嘴!

    二皇子的怒喝,堵在了咽喉裡。

    最後那一抽,魏知的話,清清楚楚點明瞭他早已全盤知道一切,那句與人勾連欺君罔上,便是最森冷的警告。

    對魏知動手,並不僅僅因為財路被攪,但魏知只說了這一點,便說明他心中有數,沒打算把這事情鬧大牽連朝局,自己如果執意堅持對魏知問罪,看這小子暴怒堅冷殺氣攝人的樣子,那就真不管三七二十一魚死網破了。

    他只是心中那一盤算猶豫間,鳳知微的第四抽,已經毫不猶豫又抽了下去!

    “啪!”

    血光爆現,彭沛右腮上同樣位置又開了個血口,左右對稱,深可見骨。

    彭沛抽搐著,已經叫不出來。

    堂上人瞪著眼睛,等著暴起的鳳知微罵出第四句,她卻什麼都沒說,只不住冷笑。

    華瓊哈哈一笑,道:“痛快!”嫌惡的一鬆手,將血口袋似的彭沛扔在地下。

    鳳知微上前一腳踏住,俯下身,冷冷看著彭沛臉上上下左右四道血淋淋的裂口,眼底掠過一道森涼兇狠的光,在他耳邊低聲道:

    “第四抽,抽你竟敢那樣對南衣!”

    ==========

    “魏知!”此時怒喝的卻是胡大學士,“你瘋了!身為罪犯,當堂毆打問案大員!”

    四面衙役蜂擁圍上,抖著鎖鏈便要圍攻,鳳知微冷然而立,一聲冷喝:“滾!”

    衙役們被她喝得心中亂跳,愕然站住,面面相覷不敢動,鳳知微已經霍然一個轉身,直對上方,厲聲道:“我是瘋了!但有些人比我更瘋!”

    她一抖手上鎖鏈,嘩啦啦聲響里昂首上前,圍成一圈的衙役警惕的執刀拿槍,護在堂上大員皇子身前,隨著她的向前不住緩緩後退。

    “我瘋!”鳳知微森然道,“我敢在隴西抬手殺了當朝二品大員,三百三十六個頭顱我親送上刑場!我敢在南海常家地盤撬了常家老窩,他炸我我便炸回他老家!我敢在南海鐵板官場一繩子牽了七個二品,周希中南海霸王脖子再硬也得彎!我敢在安瀾峪和海寇盜船大炮對轟,轟到最後官船給震散掉下海遊十里!我敢在千斤溝三個人堵晉思羽一萬軍!堵到他火燒屁股倉皇回頭,我敢在胡倫草原以一萬騎兵七進七出越軍各路大營,擾得他食不安席寢不安枕!我敢在白頭崖越崖夜襲,拼一身傷砍敵將頭顱十一!身陷敵手歷經酷刑不惜跳城逃生,我敢——”她霍然轉身,一指在地上血泊裡捂著臉瑟瑟發抖的彭沛,“替聖上宰了這狼心狗肺罔顧君恩上負君王愛重下負黎庶重託的斯文敗類!”

    她一番話電閃雷鳴,一字不頓,眾人一句句聽著只覺得如驚鼓如烈雷如洶洶大潮逼面而來,一瞬間心動神移,竟然被她氣勢震住,俱都說不出話來。

    “有些人比我更瘋!”鳳知微根本不給人思考消化的機會,她要麼不爆發,要爆發便得掌控全局,所有人都得跟著她的思路走,“有些人敢當庭矇蔽聖聰,視陛下聖明於無物,自以為翻雲覆雨,卻做得跳樑小醜!有些人敢刑訊罪名未定的朝廷大員,萬蛇加身,寒銬傷體,自稱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有些人撒謊錯漏百出,證言荒唐無稽,被當眾揭穿還不知悔改振振有詞,咄咄逼人字字置人於死地,有些人敢羅列假證,尋那低賤下作無恥喪德之人,或威逼或利誘,於堂堂國家律法之地,三法司四皇子及陛下觀審代表之前,當眾偽證,羅織罪名,將天下人都視為白痴,意圖當眾編造出驚天大案!——誰被你們欺騙?誰被你們矇蔽?誰將被你們聯手整死,誰的國會因為你們墮入黑暗?誰給了你們這麼大的膽子?誰喂肥了你們腦滿腸肥滿是蛀蟲的軀體?誰膨脹了你們充溢貪慾陰私不可告人的醜惡內心?誰容你們這麼倒行逆施顛倒黑白無視天下悠悠眾口混淆綱紀踐踏律法?”

    她一番話海潮般呼嘯奔來,驚濤拍岸氣勢奪人,滿堂人聽得心神震懾不能言語,都沒發覺不知何時外面的氣氛有些怪異,還有很多人聚攏了來,站在柵欄外面,目光閃亮的聽。

    鳳知微旁若無人在堂內走來走去,揮舞著鐐銬,一臉正氣和激憤,此時正走到二皇子案前,霍地雙手往二皇子案前一靠,鏗然聲響裡厲聲道:“殿下,你說,誰?”

    正愣愣看著她的二皇子,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驚得渾身一顫,張大眼吶吶望著她,不能言語。

    身側寧弈卻立即笑道:“總不會是二哥吧?”

    二皇子又是一顫,鳳知微哈哈一笑,已經離了二皇子案邊,行到正前方刑部尚書案前,掌中鎖鏈嘩啦啦一掃,將那些案卷籤筒全部掃在地下,抬腳踩爛,竹籤在腳下碎裂出吱嘎聲響,她仰頭長聲大笑,“今日你們說我瘋也好,說我找死也好,我拼了這條命,告訴你們——不管誰能容,天容,地容,我不容!”

    “好!”

    譁然喝彩聲起,聲音雄壯若有千人,堂中聽出一臉汗的大員此時才震驚的發現,不知何時正堂柵欄外密密麻麻圍了無數人,最前面的就是青溟那批二世祖,後面擠擠挨挨的也看不出有哪些人,但是因為六部的官衙都在這附近,隱約可以看見各部的主事們似乎也混在裡面,目光亮亮的瞧熱鬧。

    喝彩聲最狠的就是青溟學生,比鳳知微還激動還興奮還囂張,最前面幾個直接爬上了柵欄,站在柵欄上捋袖子大罵:

    “他媽的殘害忠良自毀長城!彭沛去死,刑部去死——”

    “這也是國家法制第一部?操你奶奶的謊言集中營!偽證發源地!”

    “國家功臣你們就是這樣對待的?不怕天下人齒冷?”

    “不管誰能容,天容,地容,魏大人不容,青溟三千學子,不容!”

    “青溟三千學子,不容!”

    “不容!”

    呼喊聲驚天動地,雄壯如潮,一波波一浪浪,幾乎要將整個闊大正堂掀翻。

    彭沛在呼聲裡瑟瑟顫抖,幾個“證人”早已軟癱如泥,二皇子臉色鐵青,七皇子眉頭緊皺,寧弈盯著某個方向若有所思,幾位大員交頭接耳,賈公公先前一直坐著不動,突然開始坐立不安,眼睛不住往後堂睃。

    “朕也不容!”

    驀然一聲鏗鏘如鐵,雖然語氣不高,還帶點老年人的衰弱,但是開首的那一個字,短促、威嚴、所代表的無上權柄,剎那便鎮住了呼嘯的風潮!

    聲到人到,後堂人影閃動,松鶴屏風後轉出幾個人來,當先一人一身明黃便袍,山眉細目,正是天盛帝!

    除了賈公公,滿堂上下的人都怔住,再想不到天盛帝竟突然出現在刑部,還是寧弈反應最快,一拉十皇子,迅速轉過桌案便跪了下去:“參見父皇!”

    所有人這才驚醒過來,亂糟糟跪成一片,“參見陛下!”

    天盛帝瞟了幾位大員和皇子一眼,“唔”了一聲道:“起來罷。”

    他聲音聽不出喜怒,幾位大員和皇子都抬眼偷偷瞄他,揣測著他為什麼會來,來了多久,來做什麼?親自審案還是聽審?剛才到底聽見了多少,出現時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只有寧弈最為神色坦然的,微笑將自己桌案讓了出來,自己和十皇子坐在一起,天盛帝滿意的看他一眼,坐下揮揮手道:“朕是來聽審的,你們繼續。”

    幾人惴惴不安的坐回去,面面相覷,現在誰還敢繼續?還能怎麼繼續?堂上是萬乘之尊親自聽審,堂下是各部郎官青溟學子豎著耳朵監審,主審的已經被揍成豬頭,被審的一臉冷笑殺氣騰騰,三法司辦理刑名重案多年,經過無數風浪,也從沒遇見過這樣的情況,章永和葛元翔對視一眼,誰也不肯先開口。

    天盛帝的目光,卻已經落在了跪在堂下的鳳知微身上。

    老皇神色平靜,眼神雖因蒼老微有渾濁,但看人時仍舊精光爍爍,鳳知微並沒有大膽迎上他的目光,顯出悍然之態,也沒有畏縮求饒,她似乎已經從激越狀態中恢復過來,沉靜的接受著天盛帝搜骨剔腸般的鋒利眼光。

    半晌天盛帝終於開了口,沉聲道:“魏知,你可知罪?”

    這句話一出口,堂上騷動堂下譁然,剛才天盛帝出現時的那句話,明明是在贊同魏知,怎麼一轉眼,態度就變了?

    本已絕望的彭沛滿臉鮮血的抬起頭來,驚喜的便要撲上來哭訴,卻被御林軍攔住,二皇子目光一閃,胡大學士捋起了鬍子,寧弈眉頭一皺,眼光掠過天盛帝周身,漸漸又鬆開。

    鳳知微反而是聽見這句話最平靜的一個,昂起頭,膝行幾步,跪到了他面前。

    跟隨來的御林軍高手立即緊張的上前一步,天盛帝一攔。

    “陛下!”鳳知微乾脆利落的磕了一個頭,“魏知有罪!”

    堂下又是轟然一聲,人人面露驚詫之色。

    “哦?”天盛帝語氣依舊聽不出喜怒,“何罪?”

    “一罪。”鳳知微平靜的道,“不該於國家堂皇法典重地,肆意踐踏執法案卷用具,咆哮公堂。”

    “嗯。”

    “二罪,不該在執法審案莊嚴時刻,挾制審案主官,當堂毆打朝廷大員,重手傷人。”

    “嗯。”

    “三罪……”鳳知微露齒一笑,平日裡斯文淡定的人,這一笑竟然有點猙獰,看得正饒有興趣注視她的天盛帝也眉頭一跳,“不該沒把這個畜生,當堂打死!”

    “……”

    滿堂死寂,萬萬想不到魏知當著皇帝面,竟然也兇悍如此,天盛帝怔在那裡,直著眼睛瞪著鳳知微,被這人殺氣騰騰死不悔改激得一陣猛咳,面上泛起一陣潮紅。

    寧弈及時的遞過一盞茶,天盛帝灌了自己兩大口,才勉強平靜著聲音,森然問,“你剛才說什麼?”

    堂下青溟學子怔怔的看著他們的魏司業,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同時,也擔心得捏緊了拳頭。

    鳳知微磕了一個頭,大聲道:“陛下!彭沛貪賄陰私,欺君罔上,羅織罪名誣陷同儕,這等喪心病狂道德淪喪之徒,為民,則殺傷人命,為官,則為害一方,有負陛下如海深恩,有傷朝廷聖明之德,這等無恥之徒,當朝巨蠢,我天盛軍民,上至為政宰執,下至三尺孩童,但凡有一絲良心熱血,人人得而誅之!”

    天盛帝默然不語,並沒有對這句話進行駁斥,青溟學生們抿緊嘴唇,盯著他們魏司業侃侃而談的背影,目光閃亮,熱血如沸!

    “微臣本應不惜此身,手刃此獠,還我朝光風霽月明月如洗!”鳳知微聲音浙漸多了幾分無奈的哽咽,“但彭沛可以無視國家法紀,當堂知法犯法,微臣卻不能和他學!他有罪,便當有司審判,陛下親批,明正典刑,才是律法堂皇至公之意,另外,微臣也對陛下不夠忠——微臣還是怕死!怕宰了他之後自己也會被人群起攻之直至丟命,微臣沒能做到為全陛下令名為全朝廷美名而不惜此身,這是微臣的私心,這便是微臣的罪!”

    一片靜默。

    兩大學士對望一眼,眼光一閃,各自掉開。

    胡大學士悠悠的捋著自己鬍子,心想這番話自己可說不出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把戲,這小子玩得爐火純青,誰不會被這段既忠且誠的剖心之言打動?十八歲的人,說起話來竟然四面溜光琉璃蛋兒似的!要狠狠得,要軟軟得,以雷霆之舉懾人,以懷柔之鋒鎮人……唉……不出三年,只怕老頭子見他,便得彎腰咯。

    十皇子用茶盞擋著嘴,湊到寧弈嘴邊道:“六哥,這傢伙你為什麼要幫他?為什麼要幫他?太可怕了,這麼個滑頭蛋兒,你不怕將來被他給賣了?”

    寧弈飲著茶,淡淡笑著,半晌也用茶杯擋著嘴,在自己最愛重的弟弟耳邊道:“老十,被人賣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家根本不屑於賣你。”

    十皇子愕然不解,苦思半晌,自以為聽懂了的一點頭,道:“嗯,如果六哥不夠強,這位魏侯爺,只怕確實不屑於以您為對手。”

    寧弈笑而不語,心想只怕不是不屑於以為對手,而是早就開始了……

    這邊的對話並沒有傳到天盛帝耳中,天盛帝一直緊緊盯著鳳知微,鳳知微毫不退縮的跪在他腳下,天盛帝沉默良久之後,驀然大笑,道:“好!好個三大罪!”

    青溟學子們齊齊鬆了口氣,發出的聲音轟然如一陣小型旋風。

    “陛下英明!”華瓊扒著柵欄喊。

    天盛帝繃著臉看了那邊一眼,這名新近展露頭角的女將曾經陛見過他,自然認識,英朗爽氣的華瓊,到哪裡都像一道光,照亮死氣沉沉的朝堂,老皇帝對她印象很是不錯,竟然沒有責怪。

    “魏知。”他收回目光,沉聲道,“剛才朕過來,在後堂聽了你一番話,真真是誅心之言,按說你這般妄議他人之罪,也是不當,但朕既然能給別人機會,自然要給你機會,你給朕徹底的指證出彭沛怎麼個欺君罔上喪心病狂,朕便免了你那實實在在的前兩罪。”

    “是!”鳳知微一句回答乾脆利落,剎那間抬眼和天盛帝對視,兩人都是目光一閃。

    鳳知微一瞬間心中一嘆。

    皇帝很明顯也一直在查著這事,多少也是知道點其中暗流洶湧,如今他來得這麼積極準時,很明顯,是不想讓自己說得太多。

    此事一旦全數掀起,勢必牽連廣泛,那些主使的,幫兇的,春闈裡塞了紙條的,一定是個龐大而複雜的利益集團,一旦牽絲絆藤的扯開去,掀動的又何止一個彭沛或一個皇子?有可能是天盛整個官場和國基!

    天盛和大越今春大戰在即,聽說西涼那邊幼主新立,攝政王把持政權,也是屢番巡邊蠢蠢欲動,最近更是叫囂說隴南道當初應該是西涼國土,被天盛帝以卑鄙手段所竊——這種局勢下,天盛帝要的是穩,而不是破。

    這一場蓄謀已久的暗害,註定要以少量鮮血的流出來達成妥協,她之前鏈抽彭沛,也表明了不欲牽連的態度,正是這態度使天盛帝出面做了表態,如果她再不知分寸,那就真的沒有好下場了。

    不過沒關係,只要留得此身,報不完的仇,殺不完的大王頭!

    諸般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她乾脆利落的磕了一個頭,“是,陛下。”隨即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先行到二皇子案前。

    二皇子臉色白了白,掩在桌案下的拳頭,緊了緊。

    鳳知微不說話,靠在案邊,笑眯眯的看著他,看了很久,看到所有人都疑惑的看過去,看到二皇子一直緊張的嚥唾沫,半晌才色厲內荏的道:“魏大人,你有話便說,這麼看著本王做什麼?”

    “我看殿下很——”鳳知微拖長聲音,在二皇子越來越青的臉色中霍然一收,快速的道,“殿下,下官首先要為自己洗刷清白,這點需要殿下舉證——前日夜,禮部試題被竊案發前,下官府中失火,帝京府,九城兵馬司,您和七殿下當時都曾趕去,曾親眼看見下官和顧兄都在自家燒燬的府門前沒有離開,之後下官無處可去,您和七殿下都曾邀請下官前去府中暫住,下官不欲驚擾七王夫妻恩愛,便隨著去了您的王府,之後被安排住在王府西苑碧照樓,顧兄當晚因為兩歲養女住在您寢殿的外間,遂在您門外和侍衛們一同守夜,當夜未曾離開休息,這個,不知道您可還記得?”

    “咦。這麼重要的證據,二哥先前怎麼沒說?”十皇子雙手撐著下巴,又咕噥了。

    “二哥自然是記得的。”七皇子立即含笑道,“我也記得,當時我確實曾邀請魏大人暫住我府,魏大人婉拒了,二哥不是故意不提,而是直到現在,魏大人才開始舉證清白嘛。”

    “本王自然記得。”二皇子立即道,“正想說給父皇聽呢!此事大有可疑,大有可疑!”

    天盛帝瞟他一眼,淡淡道,“老二不錯,看得出大有可疑。”

    不知道是誰在吃吃的笑,二皇子神色尷尬的咳了一聲。低聲道:“謝父皇誇獎……”

    天盛帝不理他,卻對鳳知微道,“你和顧南衣,雖然已證明禮部事發時不在現場,但並不能證明你們沒有指使人去偷竊試題。”

    “陛下您忘了。”鳳知微一笑,“自始自終,彭大人的所有證人和案卷指控,都是說微臣和顧南衣出手偷竊試題呀,只要微臣和顧南衣證明自己不曾做過,那麼刑部就是在大放厥詞誣陷重臣,不是嗎?”

    天盛帝沉吟不語,彭沛臉色死灰,怨毒的望向二皇子——既然魏知和顧南衣當晚在你府中,為什麼不通知我收手!

    二皇子臉色也難看得很——當晚顧南衣就守在他門外,他翻個身都能感覺到顧南衣轉頭盯著,事先約好的聯絡人無法接近,一大早魏知又來上朝,他自始自終傳不出消息去,當時其實已經有心改動計刊,但無法通知,彭沛那邊就按原計劃動了手,他因此心中一直有些不安,所以才授意彭沛在牢中最好就獲得口供,然後下手殺人,再偽裝成畏罪自殺模樣,以免會審會出岔子,不想魏知這人步步防備,竟然給他一直鬧到了御前!

    “陛下。”鳳知微淡淡道,“微臣一定會徹底舉證自己和顧南衣的清白,請看在案情有疑的份上,先將顧南衣身上那足可殺傷人命的寒鐵鐐銬取下可好?”

    天盛帝一怔,仔細看了眼顧南衣身上那鐐銬,突然一怔,想了一陣子想起這東西來歷,眼神中露出一絲怒色,怖然道:“彭沛你真是昏了頭,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動此大刑,來人,解了!”

    幾個御林軍侍衛上前去解鐐銬,剛剛觸手便哎喲一聲,隨即便見鐐銬上冒出淡白霧氣,手指粘在了鐐銬上,一個侍衛緊張之下一拽,慘呼一聲一層指皮血淋淋的留在了鐐銬上!

    這鐐銬竟然如同深冬寒冰一樣,能粘住人帶著熱氣的肌膚!

    鳳知微眼中寒火又是一閃,忽然大步走過去,一把抓住彭沛,道:“你來解!”

    彭沛畏縮的抬頭對天盛帝望,眼神里滿是乞憐,天盛帝漠然喝茶,淡淡道:“極冰銬非御批不得動用,既然你敢輕易用了,你自己解也應該。”

    彭沛一臉絕望之色,抖著嘴唇去撕自己的衣襟,鳳知微一腳踢掉他的手,“不許撕衣服裹手!”

    彭沛無奈,咬牙赤手去解鐐銬,白色霧氣陣陣冒起,皮肉一層層的粘在了鐐銬上,痛得他渾身冷汗不住發抖,幾次要暈去,卻被鳳知微在身後狠狠戳著,想暈也不可能,地面上冷汗鮮血,瞬間積了一堆。

    好半天那鐐銬才解下,已經滿是帶血的指痕和皮肉,落在地下頓時砸碎了幾塊巨大的青石,騰出一股淡藍的青氣。

    鐐銬落下的瞬間,顧南衣身子晃了一晃,隨即坐穩,衣襟下瞬間抖落一堆碎冰。

    鳳知微看著那烏黑沉重發出淡藍光芒的鐐銬,看著顧南衣身上滾落的一地碎冰,一滴眼淚險些落下,急忙抬手遮了,伸手就去抓顧南衣腕脈。

    顧南衣立即起身後退,鳳知微知道他不想讓她在眾人面前顯露魏知的武功,然而這樣她也就不知道他到底傷重如何,一瞬間心中恨極,一把抓起彭沛,大步又回到堂前。

    沒耐心再和他們糾纏,速戰速決算了。

    “魏大人。”她還沒發難,一直默然不語的吳大學士突然開了口,道,“雖然你有兩位殿下舉證不曾在案發時前去禮部,但還是無法洗清你是否有指使他人的可能,而且春闈試題何等重要,你身為禮部主官,失竊試題,難免失察之罪。”

    堂中上下人人神色一凜,這是事實,歷來和春秋闈試題有關的都是重罪,失竊試題,最起碼也是個免官流放,這個罪責,魏知還是逃不了。

    還不死心嗎?

    困獸猶鬥,小心鬥傷了自己!

    鳳知微扭頭,冷冷盯著他,盯到吳大學士在座上坐立不安,才森然道:“多謝吳大學士提醒——不過……”

    她笑得咬牙切齒。

    “誰說我失竊試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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