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同醉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七皇子寧羿。
“原來六哥已經搶先拔了頭籌。”他仰頭笑道,“我們還苦巴巴的在前廳等,你都已經登堂入室了。”
二皇子寧昇狐疑的目光轉過來,看了鳳知微一眼。
鳳知微苦笑一聲,好,這才是釜底抽薪,寧弈寧兄臺這麼自在瀟灑的往自己亭中一坐,幾位王爺不懷疑她和他暗通款曲,才叫奇怪。
想起暗通款曲這詞,鳳知微腦海中忽掠過暗室朦朧,落花般飄零的呼吸……臉上一紅,幸好被人皮面具遮住。
“原來六殿下也來了。”鳳知微含笑責怪自己的管家,“這‘平江春’放在前廳,是招待普通外客用的,六殿下自己拿錯,你也不知道給換了?”
幾位皇子都露出釋然之色——原來老六和魏知,交情沒有想象中的好。
“六弟你這就不對了。”二皇子寧昇大笑,親熱的拍鳳知微肩膀,“想要喝魏兄弟的酒,也要摸清楚人家府中美酒到底在何處才行啊,這麼猴急的做什麼呢。”
鳳知微給拍得肩膀發麻,撐著僵硬的笑,暗罵——魏兄弟你個頭!
“自從上次我得罪了小魏,”寧弈目光落在寧昇拍著鳳知微肩頭的手,微微一凝便轉開,笑道,“他就把所有的好東西都藏起來了。”
小魏,小魏你個頭!
懶得和他們打口舌機鋒,鳳知微急忙邀請皇子們登亭,又命人換酒,其實她府中好酒確實就是“平江春”,百忙中要到哪裡去找好酒去?幸虧有個千伶百俐的燕懷石,早已下去為她安排此事,過了陣,送上來的是極品佳釀“千谷醇”,眾皇子看著寧弈,笑得越發意味深長,寧弈不動聲色,將酒杯對著鳳知微照了照,道:“其實‘一斛珠’也是不錯的,下次魏兄弟不妨試試這個。”
“王爺眼光精準,心思細密,您的推薦,再沒有錯的。”鳳知微含笑應了。
兩人對望一眼,都哈哈一笑。
秋府果然有楚王眼線,還得地位不低,鳳知微一邊招呼眾人一邊思襯,秋夫人內院,本就不是什麼僕婦便可以進入,如今寧弈不惜暴露他在秋府的眼線,就是很明白告訴她,她一切行動都在他掌握之下,不要想翻出什麼浪去。
鳳知微本來就沒指望能瞞著寧弈,兩個人手中各有對方把柄,互相顧忌,相比較之下,她還是比較弱勢的一個,不會犯傻的。
她是個老實人,真的。
“老十先前也跟我來了。”寧弈笑道,“他不勝酒力,號稱‘一杯倒’,我讓他找個地方去休息下,不打擾你吧?”
“請便請便。”鳳知微笑容可掬,直如好客主人。
“酒也有了,人也齊了,不妨曲水流觴玩一局?”七皇子寧羿含笑岔開話題。
“便以冷熱之物為題,四句輪迴,前三句之中必須有一冷一熱,最後一句三字做尾,做得不好的,罰酒三杯。”五皇子寧研一笑。
“老五很有興致啊。”二皇子斜眼看他,“運河的活兒都做好了?”
“我回京是為母妃慶壽。”五皇子神色淡定,一貫的簡單直接。
皇后早薨,五皇子母妃常貴妃是皇后族妹,也是宮中實際主事人,常氏家族極為煊赫,這也是五皇子明明牽涉入開國功臣被誣案而能全身而退的原因,天盛帝喜歡玩平衡掣肘之術,常氏家族盤踞天南道勢力雄厚,天盛朝唯一的一個外藩永寧王便封在相鄰的西平道,大學士姚英胡聖山為寧弈所用,天盛帝便立即提了幾位年輕的閣臣,六部尚書,更有一半的位置是七皇子掌控。
勢力均衡,互相牽制,絕不造成一家獨大之勢,是天盛帝多年來為政的宗旨。
也正因為如此,皇子們才各不甘心,各擁勢力鬥得起勁。
“容微臣僭越,微臣拋磚引玉先起一句。”鳳知微不想看見他們在自己府中吵架,急忙先將酒杯盛滿酒,順著亭中做好的溝渠,悠悠流下,“碧玉杯中新溫酒。”
杯子在二皇子面前流過。
“飲馬橋下河燈紅。”二皇子急忙取杯。
玉杯流到五皇子腳下,他揚揚眉,抿一口酒,“飛雪庭前擁爐坐。”又笑道,“這可便宜了後面那位。”
玉杯順水流下,正停在寧弈面前。
寧弈一笑,長眉斜飛,一口飲盡杯中酒,接道:“凍得我!”
滿堂大笑,鳳知微險些沒噴出嘴裡的酒,抬起頭來不可思議的瞪著寧弈——這壞人還有這份幽默?
“老六這接的什麼句子!”二皇子大笑著推寧弈,“不行不行,罰酒三杯!”
寧弈也不爭辯,很爽快的一干三杯,杯底亮出眾皇子一陣喝彩,鳳知微也在笑,心底卻泛上一絲狐疑。
他在自己府中,這麼痛快喝酒,真是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酒令一場場遞下去,各有勝負,幾位皇子都有了幾分醉意,幾人似乎極有默契,朝政諸事一概不談,似乎就是來鳳知微府中喝酒玩樂的。
寧弈喝得並不算多,卻有些不勝酒力,下巴懶懶擱在交疊的雙手上,玉白的臉頰染了酡紅,烏髮流水般披瀉,襯著那迷離醉眼,像曼陀羅氤氳著花瓣,開在霧氣隱隱的夜色裡。
那般慵懶神情,不同平日高華清雅,令人砰然心動而不敢正視。
正好酒杯順水,流到他面前,他也不起身,勾勾手指,酒杯淋漓著水流落入他掌中,卻似乎使力不穩,眼看著飛到半空,卻在鳳知微面前一歪。
鳳知微下意識伸手去扶,酒杯落入掌中,還沒來得及遞給寧弈,他突然湊過頭來,就著她掌心,埋首喝完了那杯酒。
順滑如錦的烏髮落下來,連同他溼潤溫軟的唇,一同輕輕拂過她掌心,似春雨剎那溼了江南岸,天地一色鬱鬱蔥蔥。
鳳知微於剎那間僵了僵。
他俯首於她掌心,華豔清涼的氣息連同酒液的醇厚甜香一起蒸騰,交織成一種曖昧而旖旎的韻思,那杯酒被他喝得很慢很悠長,呼吸噴在掌間,簌簌的癢,掌心溼溼的,不知道是他滴落的酒液,還是自己突然沁出的汗……
鳳知微按捺住自己,努力不讓眼神有任何一絲波動,笑道:“王爺酒深了……”伸手去扶杯,試圖推開他。
寧弈手一拂,酒杯嗆啷落地,清脆金盃敲擊聲中他暱聲道:“該我接了……暗室雪頸櫻桃紅……”
轟然一聲,鳳知微燒著了。
“哎呀真是醉了……”寧弈吟完了那句,身子一傾,便倒在她肩上,笑道,“魏府有地方給咱這個醉鬼睡吧?來來,陪我一起……”
他挽著她,整個人靠在她身上,手指好巧不巧的,正正落在她領口,看他那手勢,只要手指一探一勾,她就真的“白日雪頸櫻桃紅”了。
鳳知微無奈,望了望亭子頂,愛喝酒的顧少爺還在上面痛飲,就算此時奔下來也來不及了。
她咬咬牙,撐起寧弈沉重的身子,向眾人告個罪,親自去安排醉酒的楚王休憩。
那人倒在她懷中,堅決不肯自己用力,她用胳膊撐著,半抱半拖著他“一起去睡”,拖出好遠還隱約聽見二皇子遠遠的嚷:“老六這最後一句對得不好,哪有冷熱?罰酒,罰酒!”
……
第五十章旖旎如毒
轉過假山,四周無人,鳳知微笑一笑,道:“殿下,戲演完了沒?”
寧弈抬起頭來,眼神迷濛,淡淡酒氣拂在她頸側,語聲呢喃:“哦?”
不待鳳知微回答,他伸臂攬著她,在她耳邊低笑:“就許你演,不許我演?哎……千谷醇真是性烈,暈得厲害……”
鳳知微狐疑的看著他,這人迷離生暈的模樣,還真像是醉了酒,難道自己多心了?
扶著寧弈進了東跨院的一間客房,鳳知微心中有氣,將他往床上一扔,轉身就走。
步子卻沒邁得動,床上那人突然伸腿一勾,鳳知微不由自主向後一仰栽倒,正倒在他身上,底下那人唉喲一聲,卻帶著笑意。
鳳知微立即便要跳起,眼前一暈身子一轉,已經被寧弈翻了過來,禁錮在他胸前,和他面面相對。
鼻尖相抵呼吸想聞,彼此柔軟的唇都近在咫尺,極其曖昧而親暱的姿勢。
鳳知微試圖掙扎,寧弈臂膀卻如鐵鑄不動一分,鳳知微橫肘一抵,肘間緊緊抵在寧弈胸前,寧弈“嘶”一聲呼痛,低低道:“好狠……”
隨即又道:“你向來都這麼狠……”
這一句低迴輕軟,不同於他平日三分邪氣三分冷凝,終究是有了幾分酒意,朦朧淺醺沖淡了彼此之間的敵意和心結,他擁著她的臂膀漸漸多了幾分柔軟,她橫肘相抵的力量也鬆了幾分,卻努力偏過臉去,不讓自己不小心和他口唇相觸。
“難得能醉一次。”聽得他聲音宛若發自胸腔,帶著微微震動和低沉,“居然是在你府裡……就是不知道,能給我醉多久……”
鳳知微心中一動,只覺得這句話似乎另有深意,然而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身下那人卻似乎並沒打算和她交談,自顧自低低道:“等下還要去刑部……呼卓部王世子屬下打死了人……”
他聲音漸低,鳳知微低頭一看,居然睡熟了。
鳳知微大喜,趕緊爬起,整理自己衣服時一低頭,卻見寧弈橫臥榻上,衣襟半解,烏髮散落在雪色肌膚上,不同於平日清雅,多了種媚人的清麗,不由呆了一呆,急忙將目光轉開。
她跨出門去,想了想,將門鎖上,寧弈帶來的隨從還在前院,她召來自己府中的護衛守在屋外。
王爺們此時都在,她可不能讓寧弈在她府中出事。
轉過迴廊,她突然停住了腳步。
四面風中,似乎有一些細微的聲響。
衣袂帶風的聲音,腳步輕捷掠過屋瓦的聲音,快速飛馳的聲音。
鳳知微凝眉站在長廊之中,心想府裡來了些什麼人?聽聲音都是高手,又想自己身邊那些人,為什麼沒有動靜?
自從太子逆案之後,她便發覺,自己身邊似乎隱約有人暗中保護,只是一直沒有現身,這也是後來顧南衣不再時刻跟隨著她的原因,但是他不說,鳳知微也沒問,現在府中明顯有異常,自己這批隱形保護者卻沒反應,難道……那動靜要針對的不是她?
所有皇子此刻都在她府中,會是誰?
夏末的風悠悠盪過來,風中隱攜著生鐵寒冷的味道,她突然便出了一身汗。
站在迴廊中,猶豫是前進還是後退,鳳知微向前走兩步,又猶疑著回頭。
一雙手突然從拐角處伸出,一把將她拉進了廊下樹叢中!
鳳知微霍然回首,於樹影朦朧中看清隱在廊後樹下的人。
她目光驟然一縮,隨即笑道:“原來是公主殿下!”
樹叢後,韶寧公主一身短打扮,臉遮了半邊,焦躁的埋怨她:“哎呀你盡杵在那裡進進退退做什麼?看得我急死——”
就是聽出你急躁的呼吸,才故意進進退退引你不耐煩現身!
鳳知微笑容不改,很無辜的望著韶寧公主,“公主怎麼這身打扮?來府裡怎麼不叫微臣迎接,正好,王爺們都在前院飲酒,公主可有興趣?”
“我不是來你這裡玩的。”韶寧冷笑,“你也不要裝傻,既然你撞見了,那麼就明白給我個態度,我今天要對寧弈動手,你參加不參加?”
“微臣不懂公主的意思。”鳳知微心中隱隱起了怒氣,淡淡道,“微臣只知道,這是微臣府邸,一旦出了事,微臣首先要抄家滅族。”
“我怎麼會連累你。”韶寧得意的笑,“你看,王爺們都在,出了事也未必是你的。”
“王爺們這麼湊巧聚齊,是公主你安排的?”
韶寧笑而不語,卻道:“難得他今日竟然喝醉,也是,呼卓部屬下打死人的事情,鬧得甚兇,處置或不處置都會牽動政局,他心中煩惱,自然放縱幾分,真是天助我也。”
她抓緊鳳知微衣袖,急速的道:“我不會在你府中置他於死地,我只要他先失寵於父皇,你既然遇見了我,也難置身事外,等下你去給他送醒酒茶,這個東西……”她手指一動,一個小紙包已經塞進了鳳知微手中,“……幫我放進去就好。”
鳳知微拈著那紙包,沉默不語,韶寧猶自在諄諄勸導:“寧弈不會放過你,這是個除去他的大好時機,錯過了,你會後悔!”
“公主。”鳳知微緩緩道,“您既然拉我參與,總要說清全盤計劃,否則愛莫能助。”
“你救我兩次,我有什麼不信你的?”韶寧看她口氣鬆動,十分高興,“呼卓王世子手下當街鬧事,打死了吏部一個小官,那人是翰林出身,朝中文臣同仇敵愾要求嚴懲兇手,聽說前來京城準備應試秋闈的士子們也在串聯上萬言書,但是呼卓部如今地位重要,王世子揚言,誰動他的人,呼卓部上下絕不答應,兇手現押在刑部大牢,寧弈主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正在頭痛著呢。”
“然後?”
“我已經命人潛入刑部大牢。”韶寧森然的笑,“兇手會在今夜‘自盡’。”
鳳知微心中一顫,已經明白韶寧的計劃,這種兩難之局,兇手畏罪自盡自然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是呼卓王世子怎麼會相信?到頭來一查,假如兇手不是自盡,寧弈自然會陷入麻煩,而韶寧必然也在寧弈親信屬下身上做了安排,回頭來順藤摸瓜,是寧弈命人下毒殺人再偽裝成自盡,呼卓王世子必然震怒,到時若影響前方戰局,寧弈失勢事小,在眾皇子圍攻下能否保住命都是問題。
確實夠陰毒。
韶寧手下定有智慧出眾謀士,只是鳳知微有些奇怪,這謀士似乎很厚道,特意使計讓眾王爺同時齊聚魏府,將來好摘清鳳知微責任,怎麼看,都像是好好為她考慮過。
可以說,如今確實是個除去寧弈的大好機會。
“這不是毒藥。”韶寧眯著眼笑意森冷,“只是一種在必要時候才會起作用的好東西,這醒酒湯他不喝也不要緊,你只要放在他床頭,嗅見氣味也一樣,順便以把脈為名,把這個染在他腕脈附近皮膚上。”
她將一顆青色藥丸碾碎,塗在鳳知微手指上。
“幫我。”韶寧望定鳳知微,臉上微微飛了紅霞,“只要除去寧弈,你立了大功,以我地位,總有助你飛黃騰達那一日,到時,我們……”
她臉上紅暈愈盛,終於垂頭羞澀不語。
鳳知微苦笑,轉移話題道:“既然今日被公主拉了來,只怕也由不得我不參與……這四面可都是高手,要滅口容易得很。”
韶寧心中有愧,臉色白了白,抬起眼來,鳳知微已經揣著紙包,消失在長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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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退侍衛,開了鎖,鳳知微回到客房。
寧弈仍舊平靜的睡著,呼吸勻淨。
鳳知微靜靜注目他的睡顏,男子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勾勒出一彎靜謐的弧影,挺直的鼻樑下,薄唇輕抿,亦是優美而誘人的弧度。
沉睡的男子,少了幾分清醒時薄涼的冷意,溫暖安詳如日光下捲起翠葉的荷。
就是這個人。
數次欲殺她,和她似乎生來,便各自站在了楚河漢界,海角天涯。
鳳知微看著他眼下淡淡青黑,心想這人一路搏殺,睡過幾個好覺?
似乎感應到有人注視,寧弈睜開眼,懶懶注視著她,剛睡醒的眼神清澈明潔,全無平日幽邃。
鳳知微平靜的迎著他的目光,笑了笑。
寧弈也笑了笑,突然語聲呢喃:“你這樣看著我,倒讓我錯覺,那是我的妻,侍候我於床榻……”
鳳知微眨眨眼:“便當酒沒醒,還在做夢吧。”
寧弈哈哈一笑,倒也沒生氣,一伸手拽過她,不由抗拒的拉到自己身前,鳳知微沒掙扎,任他攬著,淡淡的酒香,混雜著男子華豔清涼香氣,迤邐開來。
“難得睡個好覺……”寧弈緩緩摸著她的發,“難得你我之間能如此和睦一回……”
“只要王爺容得我。”鳳知微抿著唇,“這樣的和睦會有很多。”
寧弈笑笑,沒有接話,手勢卻略微緩了緩,鳳知微轉開眼睛,目光垂落。
“剛才去前院了?”寧弈在她耳邊低低問,“……有什麼新奇事兒,要告訴我嗎?”
“有。”鳳知微回首,已經再次笑意吟吟。
“哦?”
“二皇子對的那幾句詩兒,實在是歎為觀止……”
她含笑和寧弈聊了幾句,見寧弈依舊眼色朦朧似聽非聽,笑道:“真是酒深了……”
“賞碗醒酒湯吧。”寧弈笑推她,“得是你親手做的。”
鳳知微凝目看他,一笑,站起身來。
“好。”
木門吱呀一聲開啟,她纖細的身影出門去,開啟的門盪出一室的日光光影,映得她身影有些模糊,而寧弈沉在日光照不到的暗影裡,凝望著她離開。
半晌鳳知微回來,含笑端了醒酒湯,放在他榻側小几上。
“酒大傷身,我給您把把脈吧。”
她微笑,伸出手去。
第五十一章心事如鴆
“倒忘了你還擅醫理。”寧弈伸出手來,淡淡笑道,“我也就是有點暈。”
他揚臉看她,眼神幽光閃耀,鳳知微含一抹溫存笑意,凝神把脈,半晌鬆開,笑道:“是,王爺身體底子好。”
隨即將醒酒湯奉上,寧弈望著湯,沒有接。
“我做的湯,也許王爺不敢喝。”鳳知微笑著放下湯,“我還是端走吧。”
她剛轉身,一隻手伸過來,接走了那碗湯。
“鴆酒或許甜蜜,良藥必定苦口。”寧弈一氣飲盡,“不管什麼滋味,總得親口嚐了才知道。”喝完懶洋洋起身,“不早了,我還有事。得走了。”
鳳知微在他身後施禮:“恭送王爺。”
寧弈卻突然停下回身,似乎步子不穩身子一斜,鳳知微只好伸手去扶。
寧弈就勢橫肘撐在她的肩,將半個身子的重量都放在她肩上,鳳知微皺眉,眉還沒皺完立即又擺出習慣性的微笑。
寧弈有些好笑的看著她,這小女子似乎已經習慣了時刻擺出一張笑意盈盈的面龐,笑得不傷紅塵,笑得不驚風雨,笑得到了最後,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表情。
這一生她都要以這樣的假面,活到底麼?
他突然伸出手去,取了她面具,手指在她眉頭上揉了一揉,道:“皺起來,皺起來。”
鳳知微啼笑皆非看著他——真是瘋子,人家都是撫平眉間皺痕,他倒好,要她皺起眉來。
“不是說還有事麼,走吧走吧。”殿下不喜歡看她假笑,她也覺得裝得累,戴回面具,乾脆推他,“不送了不送了。”
寧弈俯下臉,一縷烏髮垂落眉間,襯肌膚如雪眼眸迷離,更添幾分魅惑,在她耳邊低低笑道:“我知道,你是巴不得早些送走我的。”
“王爺玩笑了。”鳳知微拂拂鬢邊發避過他近在咫尺的唇,臉色力爭自然,“微臣恨不得您天天駕臨府中,好給微臣眉間多添幾縷愁痕。”
寧弈望定她,一笑不語,當先而行,兩人回到亭中,鳳知微意外的看見,號稱“酒醉去睡”的十皇子寧霽,紅著臉在亭中繼續喝酒。
“老十今兒先醉了,沒給老六擋酒。”二皇子指了他笑道,“以前每次只要老十在,老六再也醉不了,這回可沒人給你擋了。”
“也許是魏府的酒,滋味更好些。”七皇子溫文爾雅的笑。
“都來看看我給母妃準備的壽禮如何?”五皇子也已半醉,突然從袖囊裡取出一個精緻的筆筒,“閩南布政使派人在十萬裡大山裡搜尋了半年,才尋到這一對天下僅有的寶貝,今兒剛送來,正好給你們開開眼。”
“一個筆筒有什麼稀奇,貴妃娘娘好翰墨,什麼筆筒沒見過?”二皇子正要搖頭,突然“咦”了一聲。
鏤空的細竹筆筒裡,一處空隙處突然冒出一雙骨碌碌亂轉的眼睛。
“老鼠!”十皇子大叫一聲,往後便栽,五皇子一把扶住,笑道:“老十你怎麼還是這麼膽小,太沒皇家氣宇了。”
十皇子訕訕的紅了臉,此時筆筒裡那小東西已經鑽了出來,卻是一對極小的猴兒,不過手指大,毛茸茸的圓腦袋,眼睛烏黑而圓大,尾巴短小,難得的是一色金燦燦的毛髮,宛如黃金鑄成,極其乖巧漂亮。
“這是傳說中的筆猴吧?”七皇子驚歎,“這東西不是說早已絕跡了?從哪裡找來?竟然還通體渾金,傳說中筆猴毛色或棕灰或橙黃,怎麼會有這麼稀罕的毛色?”
五皇子難掩得意,“閩南布政使高繕是個有心人兒,這對筆猴,是他從閩南十萬裡大山中最擅馴獸的獸舞族中尋來,天下只此一對,母妃擅文,若有這一對小東西磨墨遞紙,謔笑玩樂,想來可消解她深宮寂寞。”
眾人看著那筆猴可愛,都伸手把玩。
“五哥真好孝心。”寧弈負手俯身看那對小東西,笑道,“這下貴妃娘娘身側,毛爪添香,短尾侍墨,真是一大風雅美事。”
眾人都笑,五皇子道:“老六你別油嘴滑舌,我問你,母妃壽禮你可備好了?”
“我自幼長於貴妃膝下,貴妃也是我的母妃,自然早早備好,只是卻比不得五哥巧心了。”
“那就好。”五皇子扯出一抹淡淡笑意,“也不枉母妃精心養你一場。”
寧弈含笑不語,從鳳知微的角度,只看見他微垂的眼中幽暗光芒一閃。
說笑一陣,也就散了,鳳知微送他們出院,正要鬆一口氣慶幸韶寧沒出么蛾子,忽聽前院喧囂聲起,有人嚷“有刺客!”,緊接著刀劍相交聲傳來。
鳳知微心中一緊,眾皇子互望一眼,動作比她還快飛奔而去。
前院一團人正打得熱鬧,各府侍衛穿著各色錦衣,正在圍攻兩名灰衣蒙面男子,而那兩人身形鬼魅,左衝右突,手中長劍指東打西,寒光閃閃,不住有人濺血當場,踉蹌退出。
鳳知微看了一會,卻看出了問題。
其中一名刺客完全的沒有目標,甚至不想殺人,手中長劍,招呼的是每個侍衛的左肩位置,無一漏網。
眼看要給刺客突出重圍,突然一條人影飛來,半空中左手還抱著個巨大的東西,飛得搖搖欲墜,仔細一看,抱的竟然是鳳知微前院裡用來種睡蓮的青花大瓷缸。
那人抱著潑潑灑灑的大缸,歪歪扭扭躥到打得起勁的眾人上方,抬手一砸,睡蓮亂飛水花亂濺,那些刺客驟然被水流澆頭,下意識捂眼揮劍後退,砸缸那人卻已經穿缸而出,抬手一劍,寒光渡越!
“嚓!”
兩劍相交,劍光如日光穿透,各自一蕩一抵,血光爆起!
三人各自在對方左肩上穿了個洞。
刺客身子一晃,消失在煙塵之後,兩人分兩個方向跑掉。
砸缸那人留在原地,捂肩絲絲抽氣,鳳知微辨認了一會,才認出是寧弈的那個貼身侍衛,似乎叫寧澄的。
只聽他遙望刺客遠去的方向,惡狠狠道:“司馬光砸缸,司馬缸砸光!”
鳳知微默然,心想司馬光砸缸是大成傳下來的一個傳說,但是司馬光到底是誰,卻從來沒有人知道,只有六百年前神瑛皇后說了,這是個搞拆遷的。
一場混亂,眾皇子都有些不安,一邊安排侍衛去追,一邊匆匆向鳳知微告辭,鳳知微一一送出府門,看了看皇城的方向,眼底透出沉重的暗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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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急驟的馬蹄聲驚破天街的寂靜。
天色將明未明的時候,呼卓王世子敲響了宮門外的朝鼓,沉厚的鼓聲擊破霾雲,擊開天際深青的曙色。
隆隆鼓聲驚動了大半個京城,這面鼓是建國之初天盛帝設在宮門之外,供身負奇冤的朝臣百姓叩閽而用,以示民事如天,天下至公。
只是門檻太高,尋常案件怎麼也夠不上“奇冤”,這鼓漸漸也便成了擺設,如今一朝巨響,震動京華。
第五十二章求娶
“呼卓百萬臣民拜於天盛大皇帝座下,今有呼卓飛鵬部護衛達扎爾,因觸刑律羈於刑部,卻為當朝親王令人毒害,深冤待雪,元兇逍遙,呼卓十二部誓不與此獠共存亡,今乞於皇帝御下,希以聖明之志,追索諸兇,償我呼卓之冤,謹告,以聞!”
巨大的朝鼓之下,一色深青鑲邊長袍,頭纏白布的呼卓族人,奮力擊鼓,衣袖飛舞露出健壯的臂膀。
曙色破層雲,宮門次第開,當朝第一次殿前叩閽,喊冤者身份又不同尋常,天盛帝集齊內外朝臣,五更升殿。
日光如利劍掠過千層玉階,漢白石廣場如浮在雲端,一片淡白霧靄裡,有人深青長衣,白玉抹額,雙手捧屍,昂然而來。
抱屍上殿!
滿殿臣子震動,齊齊將目光投過。
座上天盛帝,臉色很難看。
那人一路行來,雙手微微平伸,橫抱一具僵硬的屍首,披一身朝霞霧氣,颯然驚風,絲毫不管這天下至尊之地,這舉動多麼驚世駭俗。
殿前侍衛橫槍一攔,喝道:“天子御前,怎可如此放肆?速速退去!”
“嚓”一聲,萬槍如林,攔成鐵壁深淵。
“不許帶屍首上殿是嗎?”霧氣裡那人仰首一笑,唇角笑意譏誚,隨即將屍首放下。
眾人剛鬆了口氣,為平日裡跋扈的王世子今兒終於遵紀守法了一回而放下心。
那人突然閃電般出手!
他一手探出堅硬如剛,插入屍首心口,手指一剖,已將屍首開膛破肚,飛速掏出一截肝臟!
玉階兩側見慣血腥場面的長纓衛齊齊變色手軟,“噹啷”一聲,一個剛進長纓衛不久的年輕衛士,驚得落了手中金槍。
“不許帶屍首,我帶染了毒的證據,這回該成了吧?”階下那人手掌平攤,面不改色,聲音遠遠傳出,如一線剛銳,逼入所有人耳中。
“宣!”
悠長的傳報聲宛如自天際落下,那人怡然不懼,攜肝直奔金殿。
“陛下!”他一進入大殿,便直奔座下,大禮還沒行完就把那肝臟亮了出來,“臣屬下無辜受害,今有苦主肝臟在此!染毒之肝,色呈青黑!陛下若不信,不妨招太醫院院正相驗!”
皇子們和武將還好點,滿殿文臣都露出嘔吐神色紛紛後退,那人回過頭來,譏諷的向他們一笑。
排在學士末班的鳳知微,此刻才看清了這位最近在帝京好大名聲的呼卓王世子的相貌。
身量高頎,濃眉鋒銳,敞開的衣襟裡淡蜜色的肌膚潤澤光華,卻不及他那雙奇特眸瞳光彩照人,正面看時呈琥珀色濃郁如酒,側看時卻又隱隱閃著幽紫光芒,日光下轉側掠起,炫目如七彩寶石。
他的五官,乍一看不是十分精緻,然而一旦有了動作神情,立刻飛揚若舞,令人想起萬里草原黃金日光下波浪般起伏的草尖。
呼卓王世子,赫連錚。
他回首,鳳知微抬頭,目光交視,赫連錚看進一雙似迷濛似渺遠的眼眸,有好奇和疑惑,卻沒有畏懼和噁心。
怔了怔,沒想到文臣隊伍裡還有人能有這般膽氣,赫連錚冷哼一聲,悻悻回頭。
“皇帝陛下!”他的中原漢語還算純熟,就是語氣有點怪,“這是達扎爾的肝!帶毒的!黑的!”說著就召喚太監以金盤奉上,太監哪裡敢接,白著臉望著皇帝。
天盛帝皺著眉,態度卻還和氣,道:“世子,你若告人害命,應當去刑部大堂,三法司自會為你尋回公道,這血淋淋的剖屍上殿,成何體統。”
“三法司會包屁!”赫連錚立即一句話頂撞回來,還錯了個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位大佬,臉色頓時鐵青。
刑部尚書孔成術冷聲道:“世子還沒有去刑部訴冤,怎能一口咬定三法司會枉法不公!”
“你們都是人家手下!”赫連錚冷笑一揮,毒肝黑血飛灑,眾人紛紛走避,“當然會枉法!”
眾臣臉色都變,三法司由楚王總管,赫連錚這話的意思,就是明指寧弈了。
“凡事需要證據。”二皇子立即接口,“世子,你若隨意在朝堂汙衊當朝親王,任誰也護不了你!”
“汙衊!”赫連錚仰天長笑,將那肝臟一擲,擲到二皇子腳下,“看!我剛才當著你們面從達扎爾身上取的!草原上最笨的鷹,都知道黑了的肝,有毒,不能吃!”
二皇子皺著眉,用腳撥弄那東西,捂著鼻子道:“也許是誤食了什麼東西呢……”他轉頭,對臉色越發難看的刑部尚書笑了笑。
“昨天中午,我還去看過達扎爾。”赫連錚道,“他當時很好!然而就在晚上,我們在刑部大牢外的人,看見有黑影飛出大牢,我們趕進去一看,達扎爾就死了!”
“追到兇手沒?”五皇子問,目光灼灼。
“沒有。”赫連錚怒哼,“但是我們也傷了他!”他一個轉身,直指一直默然不語的寧弈,“殿下,達扎爾無意傷人致死,就算要處死,也是刑部大理寺的事,你為什麼要派人下手?”
“哦?”寧弈抬起眼,微笑,“是啊,我為什麼要派人下手?”
“學我的話是沒用的。”赫連錚冷笑,“你為什麼要派人下手,你自己清楚,你知道我們呼卓部要力保達扎爾不死,而朝中那些酸書生卻要殺了他,你就暗殺了他,做成自殺模樣,說起來達扎爾是畏罪自殺的,我們也怪不得你,事情也便圓滿解決了,你卻不知道,長生天光輝籠罩下的草原勇士,是永遠不會怯懦自盡的!”
“哦?”寧弈淺笑不變,溫和的道,“很合理,很精彩,以往還真不知道,世子這麼好口才。”
“不要諷刺我。”赫連錚傲然道,“我聽得出!草原男兒直腸子,不喜歡你們這些漢人繞來繞去,你要證據,我當然有。”
他對天盛帝躬身:“請陛下允許微臣傳幾個證人。”
天盛帝點點頭,赫連錚拍拍手,過了一會,來了幾個人,有呼卓侍衛,有刑部小吏,還有幾個平民,抖抖索索在階下遠遠跪了。
“……我和那個兇手交過手,他正手反手都能使劍!”
“……陛下……微臣沒有看清兇手樣貌,但是午後的時候,六品侍衛寧澄寧大人曾經來過大牢,在四處都看了看。”
“……草民被一個蒙面人撞倒,那人拉草民起來,草民後來想起來,他用的是左手……”
一個個證人說完了,眾人表情各異,一半憂慮一半欣喜,鳳知微一開始沒聽懂,心想總在說左手做什麼?仔細回憶了一下昨天自己府中寧澄砸缸那一幕,忽然恍然大悟。
寧澄抱缸用的是左手,出劍也是左手!
看眾人表情,這位楚王殿下身邊的貼身侍衛這個毛病,大家都知道,只有自己一向避寧弈遠遠的,還真沒有在意過他護衛的用手習慣。
眾人指證寧澄,等於指證寧弈,寧弈一直神色不動的聽著,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細看來,是冷的。
“父皇。”他轉身向御座一躬,誠懇的道,“兒臣貼身侍衛寧澄,昨日一直在兒臣身邊,絕無私下出外殺人之事,請父皇明鑑。”
“王爺關切屬下,為他辯白也是應該。”吏部尚書許柏卿道,“只是也應該給寧護衛一個自辯的機會,是不是傳他前來,當堂對質?”
“本王的話,難道許尚書覺得不可信麼?”寧弈淡淡看了許柏卿一眼,許柏卿窒了一窒,卻依舊堅持道,“微臣也是為了王爺聲名著想。”
“許尚書這話就不對了。”大學士姚英立即道,“王爺馭下甚嚴朝野皆知,你這話意思,是在質疑王爺撒謊?”
“不敢。”許柏卿向寧弈一躬身,他身側工部侍郎葛鴻英卻呵呵笑道:“朗日輝下,也有暗影,王爺日理萬機,未必就有空閒管束每一個屬下,所以就算有一兩個無恥宵小潛伏,也無損王爺盛德。”
“話可不是這麼說……”大學士胡聖山開始捋鬍子。
“胡老此言差矣……”敵對派立即跳出新生力軍。
眼看又要上演一出口舌戰,天盛帝眉頭越皺越緊,終於一聲怒喝:“閉嘴!”
一片安靜,半晌天盛帝緩緩道:“著人,拿寧澄前來。”
一個“拿”字,聽得寧弈目光一暗,聽得幾位皇子和他們的擁護派們目光連閃,面露喜色。
“就算是寧澄出手,也未必是楚王指使啊。”七皇子微笑道,“也許有私仇也未可知。”
“七殿下這話說得有理。”赫連錚也笑,笑容鋼鐵般錚錚,“雖說寧護衛和達扎兒天南海北的不可能有私仇,但我也不是隨意誣陷他人的人,這不還有證據麼。”
他又喚來一個呼卓服裝打扮的老者,介紹為呼卓世代供奉的大醫師,那老者顫顫巍巍的道:“啟稟陛下,達扎爾中的是大越邊界青卓雪山的異毒‘無香’,這種毒無色無味,只有人死後三個時辰,才會凝聚毒素到肝尖,而一般犯人暴死,仵作會立即驗屍,自然是驗不出來的,這種毒極為稀少,大越才有,草民也是幼時遇見過一次。”
“請陛下召太醫院大夫驗證。”赫連錚請求。
太醫院劉院正很快趕了過來,連同三法司最好的仵作,在階下仔細看了那屍體,過了半晌回報:“陛下,確實是無香。”
殿上開始出現了騷動,姚英等楚王派們眼神不定,都在心中暗想確實楚王最近很為呼卓武士殺人案煩惱,難道真是他的手筆?
“無香這種東西,我們都沒聽說過。”二皇子笑道,“說起來,六弟的母妃,我記得好像是越人?”
一言出而眾人驚,這才想起好像寧弈那位早逝的母妃,確實出身大越,好像還是某個小族的公主,是大越某次和天盛戰爭中的戰俘,只是年代久遠,那絕代女子又死得太早,死後又成宮中忌諱,以至於眾人連同天盛帝都忘記。
天盛帝臉色逐漸沉下,朝堂上的氣氛越發沉凝,已經無人再敢說話。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不僅僅是一個武士被殺案兇手的追索了,其中森然的寒意已經漸漸逼近——大越和天盛即將開戰,呼卓部正是地位重要之時,出了這事,一旦引發性情桀驁的呼卓部怒火,在前線反戈一擊,或者哪怕就是設點障礙,千里在外的大軍都可能受到極大影響,而此時揭出寧弈母族是大越人,再聯想到那女子死得太早太奇怪,所有人都會忍不住聯想——寧弈是不是憑藉自己的大越出身,和大越已經相互勾結?因此故意殺了呼卓武士,引發呼卓部怒火,攪渾前線戰事暗助大越?
事情一旦上升到戰爭叛國層面,那後果便如野獸獠牙,利齒森森,誰也不敢輕易觸及了。
鳳知微看著寧弈——自從二皇子說起他母妃,他便似乎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致,長長睫毛垂下遮住眼神,無人能看清他眼底表情,周身的氣息,卻似乎越發的冷了些。
“陛下。”太醫院劉醫正小心翼翼道,“‘無香’絕非凡品,不是隨便哪個大越人就可以擁有的,只出自雪山落日部落,而且還需落日一族王族血脈以自身精血培養,才能煉製成功……”
“落日一族……”天盛帝眯起眼,仔細回想那位早逝妃子的身世,然而伊人逝去多年,他身側女子浮雲般來去,如今連她容貌都不記得,哪裡想得起來她出自哪族。
而她的死,也是他不願面對的舊事……天盛帝皺著眉,心底有些煩躁。
“落日王族有個傳說,據說他們自稱是格瑪日神後代,其王族血液有日光純金之色。”那呼卓大醫師突然道,“一驗便知。”
赫連錚立即笑道:“對,一驗便知!”
這下堂上更加鴉雀無聲,當堂驗血,對當朝皇子,炙手可熱的寧弈來說,不啻於一種侮辱,皇族尊貴不可侵犯,何況這事似乎還隱秘涉及宮闈,涉及皇子母妃逝後聲名,一旦真要這麼做了,彼此便都沒有迴旋餘地了。
如今只看皇帝陛下,是否對這個兒子還存有信任愛護之心,是否在維持自己統治的同時,儘量選擇維護兒子尊嚴的溫和處理方式。
眾人都緊張的盯著天盛帝,鳳知微卻只垂眼盯著地面。
“……這不是毒藥。”韶寧的話迴盪在她耳邊,“……這只是一種在必要時候才會起作用的好東西……順便以把脈為名,把這個染在他腕脈附近皮膚上。”
原來如此。
那醒酒湯裡的藥,和那交代她塗上他腕脈的青色藥丸,確實不是毒藥,卻是能夠置寧弈於叛國死罪,萬劫不復無法翻身的劇毒!
韶寧還是對她保留了真相,韶寧要的根本不是寧弈失寵於天盛帝,而是要將殺人罪牽連出叛國罪,將他連根拔起,永無翻身之地。
兩種藥混合,再加上某些引子,想必能造成腕脈處的血液變金色吧。
一片壓抑的安靜裡,寧弈只微微仰首,看著自己的父皇,天盛帝面色晦暗,神情變幻不定,卻始終避開了他的目光。
最終他淡淡點頭,輕描淡寫的道:“那就驗吧。”
四個字輕飄飄從朝堂刮過,其力度卻勝於一場沉重兇猛的颶風,滿堂的喧譁都被微微颳起,騷動裡,寧弈終於緩緩轉開了一直注視天盛帝的目光。
他的眼神看起來似乎平靜依舊,然而最初那點璀璨的明光,卻如風中燭一般,顫顫飄搖,漸漸熄滅,黑暗中幕布降落,只餘一人煢煢獨立,對著滿臺寂寥的月光。
鳳知微看著那樣的眼神,忽然覺得心中刀割似的痛了痛。
一霎間,那日娘在秋府,選擇了皓兒而令她被逐出府的舊事重來,那一刻的自己,是否也曾露出過這般蒼涼的眼神?
她微微咬著下唇,一轉眼看見寧弈正看向她,目光古怪,心中不由一震。
內侍捧了金盆來陳放在御案前,眾臣自覺後退,赫連錚一步不讓,斜睨著寧弈。
寧弈緩緩上前,注視那銀刀金盆,淡淡笑了笑,隨即捋起袖子,眾人此時為了避嫌都退開,他一人立於前方,背影孤涼。
“陛下,請容臣侍候王爺驗血。”
一聲驚得眾人抬首,便見鳳知微出列,從容不迫的對天盛帝躬身,道:“殿下此刻心緒不穩,取血又在腕脈,怕有不妥,微臣自認手腳妥當,請允微臣隨侍。”
天盛帝心中正有些鬱郁,聞言隨意點點頭,鳳知微一笑上前,輕輕挽起寧弈衣袖,銀刀鋒銳,輕輕擱在他腕間。
昨日她按在他腕脈,為他診脈,今日她按在他腕脈,為那生死相關的大案落刀。
寧弈黝黑的深瞳倒映著她天生水汽迷濛的眼神,如深淵裡兩輪月色,一輪闇昧一輪模糊,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鳳知微避開了他的目光。
銀光一閃,刀落,血出。
淡金之色,耀亮人眼。
驚呼聲起,天盛帝變色。
寧弈霍然抬頭,幾乎不可思議的注視自己腕脈上汩汩流出的淡金血液,那些血流入金盆,和盆中被金光染黃的清水混在一起,幾乎同色!
鳳知微緊緊抓著刀,似乎已經呆了。
整個朝堂,都成了泥塑木雕。
“寧澄帶到——”僵木中侍衛一聲長呼驚醒眾人,卻是奉命去拿寧澄的侍衛回來了。
寧澄被押上來,赫連錚立即趕上前,二話不說,抬手一撕!
寧澄左肩衣服被撕裂,肩上一道傷痕,赫然在目。
“陛下,這就是證據!”赫連錚長笑,“當日我的護衛,曾經刺傷這賊子左肩!”
證據確鑿,塵埃落定。
一部分人面色死灰,一部分人卻面露狂喜。
寧弈手腕流著血,卻不包紮也不說話,只怔怔看著那金盆。
金盆中漂浮著淡金色的血,血影裡,鳳知微的影子若隱若現。
二皇子上前一步,怒道:“六弟,你竟如此喪心病狂!”
許柏卿輕輕搖頭:“殿下,臣等知道您為呼卓武士殺人案憂心,可也不能採用這種方式解決啊……這辦法……唉……”他不勝憂愁。
工部侍郎葛鴻英立即接道:“但望呼卓世子深明大義,不然……”
七皇子連連搖頭:“不會的,不會的,六哥不會的,這其中利害,以六哥聰慧怎會不知?一定是有小人挑撥……”
五皇子冷峻的斥責:“六弟!你一定是沒考慮清楚其中後果,還不向父皇請罪?向世子請罪?”
“請什麼罪!觸犯國法,王子與庶民同罪!”一聲怒喝驚得眾人齊齊閉嘴,御座上天盛帝神色勃然,連脖子上青筋都在顫抖,“來人——”
“哎呀——”
一聲低呼幾乎和天盛帝那句號令同時,雖然低微,卻也被眾人發覺。
眾人這才發現鳳知微似乎是退下來時,被地上滴落的水滑了一跤,她一直失魂落魄拿著那銀刀,這一跌,正跌在刀上,刺破了手腕。
內侍急忙去扶,眾人看是小事也沒在意,誰知內侍也突然驚呼一聲,指著鳳知微手腕顫抖不能成聲。
鳳知微腕間鮮血涔涔而下,但是,也是淡金色的!
這一驚變頓時將眾人注意力全部拉回,目瞪口呆看著鳳知微手腕,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你……”天盛帝指著鳳知微,差點問出一句你也是落日王族的?但是話未出口就覺得荒唐,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那個王族在傳說中,早已凋零了。
寧弈突然一聲長笑。
他飄身上前,一把奪過鳳知微掌間的刀,抬手一擲,銀色弧線劃過,先後擦過二皇子、許柏卿、葛鴻英幾人手腕,嗆啷落地。
幾人驚呼抱臂後退,二皇子怒喝:“六弟你瘋了!”
寧弈手一招,銀刀飛回,他把玩著銀刀,似笑非笑,“我倒沒瘋,瘋的是某些權慾薰心的人……各位,看看你們的手腕!”
許柏卿鬆開捂住傷口的手,一瞥之下“啊”的叫出聲來。
他們幾人流出的血,也是淡金色的!
天盛帝霍然站起。
赫連錚目瞪口呆。
“你們都說夠了,也該輪到我說了……昨日兒臣一直和眾兄弟們在一起。”寧弈突然微微一笑,緩緩踱步於殿中,手中銀刀閃動,笑意森涼,“午時達扎爾好好呆在刑部大牢時,兒臣正和眾兄弟們在魏大人府飲酒,我酒醉,魏大人親自送我去客房休息,其間魏大人一直未曾離開,然後眾兄弟一起離開魏府,老十酒醉不敢回宮,七弟的府邸離皇宮最近,我便和老十去了七弟府中,趁著酒興聊了一夜,天明直接進宮的,整整一日,寧澄一直在兒臣身邊,兒臣未和他一人獨處,根本無法私下安排他去刺殺達扎兒,這事,魏大人和七弟都可以證明。”
鳳知微躬身應是,七皇子無可奈何點點頭,神色尷尬。
“至於身上有傷的侍衛……”寧弈笑得更譏誚,突然喚一個內侍,“去,將幾位殿下的侍衛,隨便各請一個來。”
這話出口,別人還不覺得,幾位皇子都臉色變了。
“父皇。”五皇子上前長揖,“昨天兒臣們在魏府聚會飲酒時,有刺客闖入,所帶的侍衛們多有受傷,寧護衛也在和刺客對戰時受傷,這是兒臣們親眼所見……”
“既然知道不是,剛才為什麼不說!”天盛帝勃然大怒。
五皇子撲通一聲跪下,膝蓋撞在金磚地面上錚然作響。
“至於為什麼出現淡金血液……”寧弈斜睨太醫院劉院正和呼卓大醫師,將銀刀雙手奉上,“陛下還是查查這盆水,和這把刀有什麼問題吧!”
劉院正身子一軟就癱在地上,掙扎著磕頭如搗蒜。
呼卓大醫師怔在當地,滿頭汗如雨落。
事態峰迴路轉,急轉直下,看得魂飛魄散的眾人此刻終於反應過來——楚王殿下又一次完美翻盤了!
赫連錚霍然回身,怒視呼卓大醫師,那老者接觸到他目光,激靈靈打個寒戰,突然轉身便逃。
“呼!”
“嚓!”
一聲慘呼,那老者在離殿門半丈距離處倒下,後背插著一柄摺扇和一把裝飾用的短腰刀。
赫連錚和寧弈各自收回手來,互相對視一眼,針尖般各自戳得一閃,隨即都笑了。
“王爺好武功!”
“世子好決心!”
“哈哈。”
“嘿嘿。”
笑完了各自扭頭,看也不看對方一眼。
“世子。”天盛帝已經恢復了平靜,安慰了寧弈幾句,再次將案子交給三法司,這回還多了個劉醫正等人謀害親王案,才對赫連錚道:“下次不可這麼毛躁了。”
赫連錚抽了抽嘴角,半晌低下頭去,“是,還請陛下幫我族找出真正的兇手。”
“那是自然的。”天盛帝笑得和藹,有意緩和氣氛,“這事你就別管了,交給三法司,定還你一個公道,只是你果然如你父王所說,還有些年輕氣盛,你父王再三囑咐過朕,說我天盛女子溫柔賢惠,可磨磨你的性子,讓朕給你選個正妃,如今可有中意人選?”
赫連錚又抽抽嘴角——呼卓王一直想和中原聯姻,天盛帝也樂見其成,但是他自己不願被羈絆,一直拖著,今天這事自己鬧的理虧,可算被天盛帝抓了痛腳,如果再耍性子,老傢伙把這事告訴父王,自己一定沒好日子過。
可是心中又實在不願意這麼快就被拴上一個女人,再說中原女子軟嗒嗒,溫室花草似的,有什麼意思?
為難了半天,突然心中靈光一閃,想起前幾天的某次令他興致勃勃的邂逅來。
“陛下。”他立即道,“臣倒是有喜歡的人,只是那女子身份低微,不能為呼卓世子正妃,臣的意思,先娶了做側室,您看如何?”
“哦?”天盛帝來了興趣,“你既願意收心,朕自然樂見其成,是哪家姑娘?說出來朕為你主婚。”
寧弈等人都好奇的投過目光,朝堂上緊張的氣氛略略沖淡了些。
“臣只見過她一面,此女無貌,卻有才,臣喜歡。”赫連錚揚起臉,微挑長眉,眼底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戲謔和興奮,笑道,“五軍都督秋大人的外甥女,鳳知微。”
本已將目光轉開的寧弈,霍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