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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困鎖

    荒徑,蔓草,泥濘,破絮。纖細的月光爬上破舊的井臺。

    “阿喜娜。”

    蹲在井邊浣衣的女奴聞聲回眸,月光靜靜地落在她的臉上,照見滿眼的困頓與疲倦。

    四目相對。

    “郡主?”女奴歡呼出聲。

    那樣熟悉的呼喚,讓我的眼睛微微地刺痛了。

    “郡主,你怎麼……”奔近了,她看清我的樣子,眉頭微蹙,滿目擔憂,“你怎麼一個人到這種地方來?單于知道了,會怪罪你的。”

    順著她的目光,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

    描金鑲翠的羊皮靴子從潮溼而骯髒的地面上踏過,衣裙的下襬拖在泥地裡,裙裾上沾滿了細碎的草屑,不復原先的雍容麗顏,遂苦笑,“沒想到連雙靴子跟著我,也要受苦。”

    阿喜娜見我神色,趕緊展顏一笑,“郡主快別這麼說,靴子原本就是吃泥的,說不定它現在心裡不知道有多暢快呢。”

    那樣熟悉爽朗的笑聲讓我片刻失神。

    彷彿又回到初來王庭之時,寄住於側閼氏帳篷裡的那一段日子。那時,我心裡雖然也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懼,但是,至少,身邊還有阿喜娜和比莫魯無憂無慮的歡笑聲,還有渠丹陽光般溫暖的笑容。

    他總是舒朗明快地笑著,彷彿從來不知道煩惱為何物,也從來不會給身邊的任何人帶去煩惱和痛苦。

    如今想來,那段日子,竟然是我來到古代之後度過的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是啊,”我嘆笑著,輕輕拂去她頰畔一縷散亂的髮絲,“不知道什麼時候,阿喜娜心裡也能這樣暢快呢?”

    “呃?”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神情有些愣愣的。

    我被她的表情逗樂了,“其實,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只要跟著那個人呀,就算讓你吃泥,你心裡也是暢快的,對不對?”

    阿喜娜滿面飛紅,睨我一眼,“不知道郡主在說什麼。”

    我微笑著輕輕鬆了一口氣,多久了?多久沒有這樣無拘無束地逗趣閒聊了?閼氏帳裡那一眾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侍女,只是讓原本低沉的氣氛顯得更為苦悶壓抑。

    “你不知道?”我笑睨她,“那我問問比莫魯去,看他知不知道。”

    阿喜娜一把捂住我的嘴,“郡主,這樣的話是說不得的。”

    到底,還是不同了。

    我心下一黯,默然看她一眼,她眸中光芒漸漸淡去,頹然放下手來,“如今,王庭裡是說不得那邊的名字的。”

    我黯然點了點頭,一時只覺滿目蕭索,無限落寞。

    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

    “我知道,其實是我連累了你,對不住你。”

    阿喜娜霍然一驚,慌忙拉住我的手,“郡主,你怎麼了?你心裡是不是有什麼不痛快?發生什麼事了?如果有事你千萬不要憋在心裡啊。”

    看她焦急神情,著實為我擔憂。我心底一軟,反手將她冰冷紅腫的雙手覆在手心,“沒什麼,我沒事。”

    話音未落,她陡然想起什麼,跺腳道:“我知道,是玉閼氏自己不小心失了小王子,又誣賴你了對不對?”

    我好笑地瞅著她,“你聽到些什麼?”

    “我聽說,玉閼氏是因為強騎‘滿月’才從馬背上摔下來的,結果,人人都說是你故意害她。其實,照我看,是天意才對。”我頓了一頓,側眼看著荒涼的井臺,淡淡地說:“那也並非全是天意。”

    她一怔,臉上慢慢升起疑惑與不安交織的神情。半晌,忽然咬牙直直地跪了下來。

    我一驚,忙伸手挽住她,“你這是做什麼?”

    她仰臉,神情堅毅。“阿喜娜這條命都是郡主的,郡主若是有什麼吩咐,阿喜娜定當為你辦到。”

    原來如此,我猛然失笑,她定是以為我在和玉閼氏爭寵奪嗣吧?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我要你的命做什麼呢?我只要你們都能過得快快活活。”說著,心底終究還是一酸。

    要活著,要開心地活著,這原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情。

    想起從前,自己每日無憂無慮地上學放學,可即便是這樣,偶爾還是會對老爸生出許多不滿,對謝姨刻意刁難,理由僅僅只是,因為我是個沒媽的孩子,所以你們要給我更多更多的愛,更多更多的關懷。

    然而,直到來到這裡,我才發現,從前的我其實是多麼幸福!

    阿喜娜一愣再愣。

    我嘆笑著輕撫她的臉龐,“你已為我做得太多太多,如今,該是我為你們做些什麼了。”

    “郡主?”她慌亂無措地看著我。

    我安靜一笑,“你聽我說,比莫魯是個正直勇敢的好男子,只有把你交給他,我才能夠安心。”

    “郡……”

    我笑著打斷她,“累你在此受苦,我心裡著實不安,難道,你要看我內疚一輩子嗎?”自從上次阿喜娜在白羊死士夜闖王庭之時,極力鼓動我與蕖丹一同出逃之後,冒頓便將她貶為最下等的浣衣奴,與我遠遠隔絕開來。

    看如今這形勢,我怕是終難善了。

    心裡唯一還有所牽掛的,不過是蕖丹、阿喜娜這些曾親如兄弟姐妹的人。

    “現在有個機會,讓你去見比莫魯,你可願意?”

    阿喜娜一怔,羞得慌忙低頭,連耳根都紅透了。

    我笑著從衣襟裡摸出一塊烏木令牌,攤在掌心。

    “這是通關令牌,你拿了它,自去白羊吧。”

    “那……郡主呢?”阿喜娜猛然抬起頭來。

    我輕撫著她的長髮,“此去白羊,路途遙遠,你一人孤身上路,千萬要小心。到了白羊,我還有一事求你。”

    她一驚,忙又跪地。

    我只得由她,“這件事非同小可,關乎你的幸福,更關乎蕖丹的性命。你一定要答應我。”

    阿喜娜見我神情鄭重,止不住落下淚來。

    我彎下身去扶住她的肩膀,“你找到比莫魯之後,告訴他白羊王狼子野心,冒頓絕不會容忍他存留於世。蕖丹耳善,萬不可為一己之仇受他人利用。”

    阿喜娜似懂非懂,只是連連點頭。

    我的眼裡亦盈滿酸楚,此去一別,相見無期。但仍然還是強笑道:“你看這塞外牧野,壯闊無邊。天地之大,哪裡沒有人容身之處?你去了白羊,一定要比莫魯說服蕖丹,離開白羊。從今以後,休要再提報仇之事,找個水草豐美之地,快快樂樂地過此餘生。相信老單于在九泉之下,亦會感到欣慰的。”

    阿喜娜垂淚道:“可是,王妃你呢?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走?”

    王妃呵。她居然再次喊我王妃。

    自從我嫁於冒頓,成為匈奴的大閼氏之後,王庭裡便再沒有蕖丹王妃這一個人。她不肯喚我閼氏,只當我仍是賀賴部的曦央郡主。

    我心頭一陣悽酸,腿一軟,茫然退後一步。

    四顧荒涼,滿目冷寂。

    眼前景緻,愈看愈覺陌生。

    這不是我的地方。

    不管是郡主、王妃還是閼氏,那都不是我。

    我只願自己仍是那個穿行於城市大街小巷的丁可兒。

    “王妃。”阿喜娜驚呼一聲,上前撲抱住我。

    我虛軟一笑,“我走了,你們就都走不了,你懂嗎?”

    賀賴的慘狀,再不能在我眼前上演。

    我這一生,與冒頓的恩怨糾葛,怕已不是一走可以了之的了。

    大軍開拔的那一天,秋風瑟然而起。

    冒頓領我登上高臺,檢閱三軍操演。

    彼時,冒頓麾下,控弦之士已達二十餘萬眾。

    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軍威,但比起上一次伏琅離開之時,又不可同日而語。當三軍舉戟,齊聲高呼,馬蹄捲起漫天沙塵,滾滾如雷霆動地之際……我無可自主地被這鐵血之景深深震撼。

    想到將來,正是這一支鐵血之騎,與大漢朝整整對峙了百年之久,導致漢朝累年積弱,最終衰敗。

    心頭不由得一陣惻然。

    回頭凝望冒頓清俊的側顏,看他英武如神癨的身影,在大漠朝陽的映襯之下,宛如鐵石,冷冽威嚴。

    我一時恍惚,如果此刻,我拔劍刺向他,並將他斃於劍下,那麼,歷史會不會就此而改寫?

    冒頓彷彿覺察到我的目光,轉眸回望著我,“你看看我的勇士們,比起白羊的三十萬人馬,誰更有勝算?”

    我將目光投向腳下綿延十里的二十萬精兵,默立良久,才黯然嘆道:“不管誰勝誰敗,匈奴這二十萬好男兒是再也不能如今日這般濟濟一堂了。”

    冒頓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難道單于一定要用他們的流血犧牲,來成就你個人的野心嗎?”

    冒頓抬眸,靜視我半晌,才陡然拔劍,直指天際。

    寒光劃過,二十萬兵將立時肅然,鴉雀無聲。

    冒頓的聲音高亢不羈,帶著一股決然的倨傲,“匈奴的子民,勇敢的戰士和牧人們啊!十三年前,我們的父輩被秦人趕出了河南的肥美草原,這巨大的恥辱,我們一直未曾忘懷。直到這一次遠征,我們在天神的庇佑之下,洗雪前辱,收復了整個河南之地!”

    話音未落,二十萬匈奴精兵跪地大呼萬歲!

    呼聲震耳欲聾!

    等到呼聲方過,冒頓續道:“在冒頓成為單于之時,曾經指天為誓,凡天所覆蓋的草原,都應是我族人跑馬的牧場!如今,正是我們為這一誓言而拼死戰鬥的時候,天神的子民們啊,難道你們就只是滿足於我們腳下這片土地?不想為我們的子孫後代開闢更為遼闊的疆土?”

    將士們先是一片沉寂,隨後突然爆發出了比方才更振奮更狂烈的歡呼!

    “征服他們!”

    “大單于萬歲!”

    “匈奴萬歲!”

    那一刻,猶如被一股無形的神奇的力量所操縱,每一個人臉上的神情都變得不像是自己的了,而彷彿是上帝用同一支筆描繪出來的臉譜。

    同樣亢奮,同樣喜悅!

    他們拿冒頓當神一樣膜拜,追隨他,信賴他,仰仗他,共同去創造一個不敗的神話。

    我抬首仰望蒼穹,萬里雲天,高闊遼遠。

    恍惚覺得,天神,或許就在那個地方。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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