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弄香,
輕煙銷豔,
二分春色猶早。
暖春初融,
柔姿欲暈,
恰是芳齡嬌小。
——陳星涵·探春慢
接連下了幾場春雨,早晚時分雖仍是沁寒,但,太陽一出,暖暖地照著剛剛抽芽的嫩草春花,微風拂過,那春天獨有的清嫩香氣便遠遠地,輕輕地,從牆頭這邊送了出去。
“小姐,這謝家也欺人太甚了!”西院的牆角下,蹲著兩條小小纖弱的身影。相比於大宅主屋那邊的熱鬧喧囂,獨門獨院的西廂客房這邊,便顯得格外的清冷幽寂。
“嗯?”身穿淡藍色碎花布裙的少女專心伺弄著她的藥草,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她身段兒嬌小,兩條烏黑的髮辮垂在胸前,飽滿盈潤的額頭上飄著幾絲薄薄的劉海,看穿著打扮,幾乎與王府的丫頭無異。但,她卻住在西廂客房,身邊似乎比她更小的那位小姑娘稱呼她為小姐。
“小姐!”看不慣主子的軟弱可欺,小丫鬟茴香忿忿不平地道:“老爺過世的時候,他們說得有多麼好聽,說老爺是王爺的救命恩人,就算不為報恩,小姐姿容不凡,學識淵博,更兼敏、敏慧……慧……”抓抓頭,有些著急。
“敏慧端凝?”布衣少女好心地提醒她一句。
“對嘛,”茴香兩手一拍,“還是小姐學問高!”王妃說話就是喜歡咬文嚼字,連誇個人,也是四個字四個字地連著說,她聽了,怎麼也記不住。
少女微微一笑,“平日爹爹讓你看書,你怎地不看?”
眼見話題轉到自個兒身上,茴香吐吐舌頭,趕緊岔開去:“王妃那日誇讚小姐,還說謝家若得此媳,是家門榮幸,他們一定不會委屈了小姐。人常說,靖安王一諾千金,老爺正是得了這樣的許諾才應允了這門親事。誰知道……”恨恨地,手下用力。
咔——
“呀!那片葉子不能剪!”少女眼尖。
茴香嚇一跳,手一抖,剪刀“鏗”一聲掉在地上。
“還好。”少女籲出一口氣來,轉臉,睨了小丫鬟一眼,“你呀,做事便做事,偏就話那麼多。”
“噯!”茴香委屈地嘟高了嘴,“人家也是心疼小姐你,為了你好嘛。”說著,到底不敢再去碰剪刀。這片藥草圃啊,那可是小姐的命根子咧,她有幾個膽子敢去破壞?
扭頭看看擺在一邊的水桶和鏟子,似乎也很危險。算了,她兩手空空,無事可做,索性繼續為主子抱打不平。
“小姐的親事明明定在前面,說好了,老爺後事一了,就在百日之內迎娶小姐過門,要不然,還得等三年守孝期滿才能完婚。”
“……”
“三年耶!錯過這個月,就要等三年!”
“……”
眼見好脾氣的小姐依然未曾抬首,像是不曾將她的話聽在耳中似的,小丫鬟重重嘆了一口氣,“小姐!”
“嗯?”仍然是那樣輕淡的語氣,像敷衍一個吵鬧的孩子。總是這樣,每次只要跟小姐提到她的婚事,她便總是這樣漫不經心,好像講的事與她無關似的。
茴香有些委屈地,喃喃低嗓裡透著一份鬱郁不甘的情緒,“我們這樣住在這裡,難道不算寄人籬下嗎?”
少女終於抬眼,覷了自個兒的丫鬟一眼,“為什麼這麼說?”
“小姐你一日未成親,我們在這府裡就一日住得沒名沒分,且婚事一拖再拖,你都不知道,府裡的下人們說得有多難聽。”
“是嗎?”少女微微一笑,終於頓下手裡的活計,凝睇著自幼與自己做伴的丫鬟,“如果你覺得難聽,我們可以選擇不聽。”
茴香大眼一瞪,差點跳了起來,“那不是要做縮頭烏龜?”
“做烏龜不好嗎?烏龜長壽呀。”少女眯眯眼睛,半似玩笑半認真。
“可是,難道我們就只能躲在這裡受別人欺負?難道我們就非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得意?難道他們對老爺許下的承諾就可以這樣輕易拋棄?而我們,就只能選擇做一隻烏龜?”
“那不然呢?你喜歡做一隻四處亂蹦的蚱蜢?”少女慢條斯理地將垂落在頰邊的一綹髮絲順到耳後。
“不管是做什麼,總之,就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茴香氣忿難平,東邊大院裡的鼓樂之聲愈盛,她便愈覺得對小姐不公平。
說什麼百日孝期未滿,不宜參加婚宴,就這樣,孤零零地將小姐丟在這邊,虧老爺還是王爺的救命恩人呢,說什麼報恩,到頭來,還不是當她們主僕二人是個大累贅?
“我要去跟王妃討個說法去,”茴香霍地站了起來,“當初,王爺在老爺跟前提親的時候,許的明明是二少爺,這會子老爺去了,他們欺小姐孤身一人,無人做主便又說要將小姐許給四少爺,四少爺不肯,又說將來再配五少爺、六少爺,這婚事一拖再拖,好了,拖到公主招親,招了他們家老七去,這又忙著籌備公主大婚去了,竟生生將小姐的婚事給擱了下來,若是照這樣拖下去,我看哪,再過三年小姐也未必嫁得出去!”
“你咒我?”藍衫少女輕聲一笑。
“我哪敢!”茴香急得滿臉通紅,偷覷一眼主子,見她沒甚在意的笑容,心下一鬆,又陡然一緊,小姐呀小姐,你可不能一輩子就做一隻縮頭烏龜呀,老爺若是在天有靈,不定會多麼心痛呢。
不行,老爺和小姐都對她有恩,說什麼,她也要幫小姐力爭到底。
“小姐,茴香是不敢咒你,可是……可是……”心一橫,索性把能說的不能說的全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就不信小姐還能無動於衷,“你不知道,這府裡的下人們都說,咱們不過是仗著老爺對王爺有恩,便死賴在府裡,非要嫁一位少爺不可。”
太傷人了!
連她都替小姐不值!
這謝王府裡,有幾個好人?就憑他們家那幾位窩囊少爺,若是老爺還在生,肯定不會將小姐嫁過來受委屈,只是,現如今……
孤女無依,想要在這府裡有個名正言順的依靠,都那麼難,那麼難啊!
茴香說到動情處,越發一臉哀傷。
少女腿一撐,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小姐?你肯去……”話音還未落,陡然發覺小姐站起來並不是為她的話所動,要去為自己爭取些什麼,而是……而是……她根本只是在衡量藥草間的距離。
茴香俏臉一垮,垂在身側的手緊了一緊。
算了,小姐不肯去,她自己去,雖然,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根本幫不了小姐什麼,但,人活著,總是要去爭取一些什麼的呀,不能這樣軟弱可欺,不能!
哪怕,要爭的只是一口氣!
“茴香。”
她剛轉身,少女輕雅柔緩的嗓聲叫住了她。
她脊背一挺,剛硬地,不肯回頭。
“傻丫頭!”少女搖頭,輕淡的語調帶著微微的調侃,黑如點漆的眸子溫潤如昨,居然還帶著隱約的笑意,“你就那麼想快點把我踢出去?”
“呃?”
“你說,如果謝家所有的公子全都拒絕與我成親,那麼,我們還有哪裡可以去?”
哪裡可以去?到那個時候,小姐呀,你哪裡都去不得了呀,你懂不懂?
茴香悲哀地回過頭來,望著小姐依然含笑的眼。
“到那個時候,我只問你,你還願意跟我一起回丹霞山嗎?”
“呃?咦?”茴香的表情瞬間精彩,“小姐你……你原來……是不想嫁進王府的嗎?”難怪她對謝家的親事一直那樣漠不關心。難怪她執意要在西院繼續種植藥草。
原來呵……原來……她的小姐一直沒有變,還是從前那個只醉心於藥理,聰明又開朗的女孩!
她原來不是烏龜,她只是……只是……呃……不知道啦,反正,從今天開始,不,從現在這一刻開始,她茴香便要求老天保佑……讓謝家所有的睜眼瞎子們,全都見鬼去吧!
哼!
她家小姐可一點都不稀罕咧!
原期盼著會蹉跎至無的婚事,沒想到居然會在九公主進門之後的第二日便被提到了議事日程。
究其原因,似乎還得“感謝”那位尊貴的公主。
這日,清晨,灰濛濛的天剛剛露出一抹清亮,小鳥兒歡快地站在院子裡的青松上引吭高歌,碧青的松針被天邊一抹緋紅色的霞光染亮,晶瑩得彷彿滴著綠露的玉。
經過昨夜那般不尋常的、喧鬧的一夜之後,翌日這般寧靜的清晨,彷彿是為王府揭開了新的序幕。
客居王府西廂的司徒聞鈴,刻意忽略昨夜公主大婚,追打夫婿,及至掌摑王妃之後所帶來的戰戰兢兢的低氣壓,如往常一般,沿著府內彎彎曲曲的小徑,朝著王妃居住的“德容樓”走去。
經過中庭的時候,翠娘喊住她:“司徒姑娘。”
聞鈴聞聲止步,淡淡一笑,“翠娘好。”年近四十的翠娘本是王妃的陪嫁丫頭,後由王妃做主,嫁給府內總管為妻,如今雖仍然服侍王妃起居,但在府內的地位,卻非一般丫頭可比,司徒聞鈴對她,一向謙遜有禮。
翠娘拘謹嚴肅的面容因她的微笑而溫潤起來,和顏悅色地道:“皇后娘娘因公主殿下掌摑王妃之事,此刻鳳駕親臨王府,王爺王妃都在前廳接駕,司徒姑娘不必白跑一趟‘德容樓’了。”
“喔。”司徒聞鈴還是淡淡笑著,微微點了點頭,“那,鈴兒晚上再來向王妃請安。”
“不用到晚上。”翠娘臉上有著少見的曖昧笑容,“王妃吩咐過了,請司徒姑娘今日共進午膳。”
司徒聞鈴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不知為何,心裡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預感在午膳的時候竟然成真!
靖王府的飯桌一向是熱鬧的。王爺膝下育有六子二女,除了駐守邊疆的大兒子與二兒子之外,府內尚有四子二女。而這六個子女之中,除三女之外,其餘五人除非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否則,必須留在府內用膳。
不過,似乎,四子慕駿出外的理由總是特別的多。
當然,那些規定都被排除在今日之外,或者說,王妃今日也有不得已的理由。
午膳傳至“德容樓”,精緻的幾碟小菜就擺在芙蓉矮几之上,看起來隨意而又親切,包括王妃的笑容也是親切隨和的。
“來,玲丫頭,多吃點。”一片炸得酥黃的佛手金卷落入她的碗裡,再來一片海參,一塊墨魚絲,一堆青菜,“每次讓你到主屋來用膳,你總是不肯,我知你生性靦腆,瞧,今兒個可把那群丫頭小子們給拋開了,咱孃兒倆好好說說話。”
司徒聞鈴秀秀氣氣地咬著一片青菜,沒有接話。
王妃續道:“這些日子事情多,變故也多,每次你來,也不過是匆匆見上一面,我倒忘了問你,這段日子可還過得習慣?”最近忙著公主大婚,有時候司徒聞鈴來請安問好,都未必碰得上人。可這孩子,卻從未因此而間斷。
那樣一種安靜的執拗,讓人心疼。
“王府雖然比不上丹霞山開闊自在,但,一樣可以種藥草,可以吃茴香親手做的飯菜,可以在春日清風下悠然小憩,應該還算習慣吧。”司徒聞鈴溫靜應道。
王妃小小地吃了一驚,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
這丫頭,看起來那般安靜溫順,沒想到,說起話來竟是這樣的坦然直白。似乎,不像她所以為的那般柔弱嬌怯呢。
既然如此,她對自己的安排倒是更有信心了!
“居然是應該而不是肯定?我以為你至少會給我三分薄面。”
王妃微帶促狹的笑容讓司徒聞鈴略覺不妥,她這麼說,確然有不識好歹之嫌,但,若然讓她撒謊騙人,說一些好聽的甜言蜜語,她卻又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於是,側頭想了一想說:“或許王妃下次問我,會得到不一樣的答案。”
下一次,應該會是好久以後了吧?到那時,無論能不能遵從父親的遺命,她的去向應該已經有所著落了吧?
到她能夠主宰自己命運的時候,她一定能給王妃一個肯定的回答。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應該……習慣……
是應該而已,而不是真的習慣。
王妃還是那樣柔雅地笑著,那樣溫暖的笑容,包容、慈藹,仿如春日第一縷東風,輕緩綿長,沁人心肺。
司徒聞鈴從未見過比王妃更加溫柔的女人,卻不知為何,這府裡上上下下,都對王妃敬畏有加。
為什麼要畏懼呢?
她一點也不明白。
“鈴丫頭,你來王府也有兩個多月了吧?”話峰突然一轉。
“嗯。”
“再過一個月,便是你爹的百日祭,”王妃沉吟一下,見向來安靜微笑的少女低下頭,微微紅了眼,便輕輕嘆了一口氣,伸手覆住少女擱在几上的柔荑,“當日,王爺在你爹跟前親口許諾,一定會帶你回府,並在百日之內為你與小兒完婚……”
司徒聞鈴心頭“咯噔”一跳。
“可是,等我們回來之後,才聽聞九公主射箭招婿之事,為了迎娶公主,這段日子又忙了個人仰馬翻,竟將你的事給耽擱了。”王妃籲出一口氣來,“幸好,如今大事底定,要不了一個月,你也得改口喊我一聲娘了。”
司徒聞鈴驀然怔住。
這話題來得太突然,竟叫她不知如何回應才好。
王妃頓了一下,見她沉默,臉上笑意更深,“我與王爺仔細商量過,幾個孩子之中,老大是自小定親,老二又遠在南海邊陲,怕是趕不及,老五老六一個懦弱一個古怪,老七就不用說了,唯有一個老四,雖然……”低著頭的少女依然看不清臉上的表情,王妃只得繼續說下去,“雖然你可能聽過坊間一些關於駿兒的傳言,不過傳言不可盡信,少年人意氣用事,偶爾會鬧點事端出來,也是我這個做孃的疏於管教,不過,那孩子本性不壞,日後你們成了親,有你在旁幫襯,他一定會收心的。”
傳言?
——傳言說,謝家四少爺是京城出了名的浪蕩子,他一不習文,二不善武,成日裡無所事事,不是出入茶坊酒肆,便是置身於煙花柳巷,與一干酒鬼賭徒稱兄道弟,花錢如流水,在外有花名叫做“散財公子”。
——傳言還說,謝四少有兩位紅顏知己,為軟香閣兩大頭牌舞娘,一清一媚,一辣一柔,羨煞、妒煞一干風流浪客。
——傳言更說,四少爺曾大肆揚言,娶妻絕不娶良家女子。
這些,都是不可盡信的傳言嗎?
那麼,什麼是可信?什麼才是不可信的?
司徒聞鈴低低垂著頭,看著碗內堆疊成山的精緻菜餚,忽然之間胃口全失。
心裡那樣煩躁。
怎麼這樣呢?不是說,謝家四少爺不會娶良家女子麼?難道她不是良家女子?他為什麼不拒絕?
她是遺命難違,而他,又是為了什麼改變初衷?
她用力咬住嘴唇,開始對那個原本毫無交集的謝慕駿,產生一絲絲怨懟的情緒。
他,為什麼就不能像茴香嘴裡說的那樣,與她同心一意地抗拒這樁婚姻呢?
軟香閣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妓寮。
其中,最富盛名的當屬十二舞姬,又稱十二金釵。紅荔、綠柳、橙香、紫燕、白櫻、青眉……其中又以紅荔、綠柳二人姿容最美。
她們一個風情萬種、嬌豔嫵媚,一個清麗脫俗、才情橫溢。不知道迷煞多少風流哥兒和達官貴人,就盼能一親芳澤,成為二位花魁的入幕之賓。
然而,綠柳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紅荔則夜資以百兩為計,又有三不接之說。身高不足五尺者不接,超過八尺亦不接;四肢不全者不接,禿頭瘌痢亦不接;大字不識者不接,識字者抽籤對詩,對不上者亦不接。
夜資不斐,又有此三不接之規矩,是以真正能享受到這位花魁招待的人,寥寥無幾。而在這寥寥無幾的幾位幸運兒之中,又數素有“散財公子”之稱的謝四公子謝慕駿最為令人羨慕和嫉妒。
謝慕駿,年方少艾,倜儻風流,他不只是紅荔姑娘的座上賓,更得綠柳姑娘青眼眷顧,引為知己。
此際,軟香閣三樓最溫柔舒適,最富貴豪華的包廂內,笙歌豔舞,軟玉溫香,靡靡之音不絕於耳,更有那婉轉柔膩,酥媚入骨的嬌吟淺笑之聲,聽得人心癢耳軟,眼眶泛紅,直恨不得身插雙翅,撲入那香圍翠繞的雅軒之內。
唉!就算是做個尋芳浪客,也要做到謝四公子那分上,才算不枉此生哪!
樓下眾人是又羨又妒。樓上雅軒內,一位錦衣華服的青年公子眯縫著半醉的眼,修長手指轉動著空空如也的琉璃杯,神情顯得索然無味。
“駿少爺,再喝一杯。”一雙纖纖玉手奉上香茗,朱唇微啟,眼波流轉,豔冠群芳的絕色姿容含嗔帶笑,一身風情煞是迷人,不愧是京城數一數二的花魁。
謝慕駿懶懶地就著紅荔的手啜了一口美酒,星眸半閉,似是漫不經心。
紅荔俏眸一轉,嬌聲揚笑,“也對,美酒佳餚遍地都是,駿少爺難得來一趟,紅荔若不以舞姿相迎,確實失禮之至。”說罷,描以青黛的秀眉微微一挑,綠柳會意,纖指滑過琴絃,丁丁冬冬宛如山中清泉的琴音逶迤而落,座中眾人屏住呼吸,眼見得紅荔纖手輕劃,素腰款擺,傾城之舞凌空欲渡……
突然,一聲嘆息,如一陣清風吹落荷衣,生生止住了清音旋舞。
紅荔愕然止步,轉頭回望座中男子。只見他一手托住下頜,眼簾半垂,目光不知定在哪個角落,露出十分無趣的表情。這聲嘆息,再加上這個表情,對於將要起舞的紅荔來說,無疑是一種恥辱和打擊,尤其是,那個人還是她心心念念意欲討好的意中人,一種無以為繼的羞怒和難堪深深地攫住了她。
“唉,還是很無聊啊……”似乎對場中的氣氛一無所覺,謝慕駿更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在紅荔的臉色變得更為難看的前一剎,與謝慕駿同座對飲的那名男子將腰間佩劍的劍柄在紅木桌上重重敲了一記。
“啪。”窒悶的一聲。
謝慕駿終於有了一絲絲反應,他用一雙細長如桃花的眼,瞪了不識趣的好友一眼,“你幹嗎?”
“我問你幹嗎才對。”南宮毅此刻的心情也是極為不爽。
自己明明是一大早被謝慕駿拉來喝花酒的,說起來,他還是陪客,他是捨命陪君子,不顧惜自個兒清清白白的大好名聲,陪著這個一身爛名的臭傢伙出來喝酒散心,他不僅不感激,居然還給他擺臉色,弄得他酒也喝不成,仙音美樂聽不成,美妙舞姿欣賞不成,這會兒,還得提防著花魁娘子翻臉將他們踢出軟香閣。
若真被踢出去了,他南宮毅日後的臉面往哪擱?
“我還能幹嗎?”謝慕駿可一點也沒有自我危機意識,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一邊指著琴音傳來的方向,非常不以為然地說:“你不覺得老聽這些都聽膩了嗎?”
南宮毅眼角抽搐,很好,他老兄不吠則已,一開口又得罪一個。
“老聽這些的是你好不好?”他還是頭一次聽大名鼎鼎的綠柳姑娘彈琴呢。
這種話也只有他謝四少說得出來,若是被樓下那一班餓中色鬼聽見了,不狠狠扒下他一層皮才怪!
“唔!對哦。你好像還是第一次來這裡。”謝慕駿瞄了滿腹懊喪的好友一眼,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來似的,振眉一笑,“綠柳兒!”他對著彈琴的姑娘打一個響指。
南宮毅有些頭皮發麻,看著謝慕駿那樣帶著某種惡趣味的嘲弄的表情,通常,他露出這種笑容的時候,表示某個人會遭殃,而此刻,很明顯,那個不幸被謝四少相中的人是自己。
彈琴的姑娘放下手中琴絃,抿唇一笑,似乎對他剛才的菲薄之語一點也不在意,婀娜身姿嫋嫋婷婷地款步移來,“駿少爺又想到什麼新鮮有趣的事兒了?”
南宮毅一怔,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沒想到風塵女子也有如此風度灑脫之人。
相比起容色兀自陰晴不定的紅荔,這綠柳姑娘的確顯得落落大方許多,神情間便不由得對她格外關注起來。
“喏,這位是南宮公子,御前第一侍衛,皇上身邊的紅人兒,他武功高,可面子薄,今兒個是第一次來你們軟香閣,你有什麼本事,盡數拿出來招呼他吧,哈哈哈哈……”明明是溫文爾雅的書生模樣,可一雙桃花眼骨碌一轉,怎麼瞧怎麼淫蕩。
難怪他能夠信誓旦旦地在眾人面前宣稱,要娶也不娶良家女子。
南宮毅哭笑不得,“你真有心思在這裡說笑,倒不如回家好好籌備籌備自己的婚禮,別儘讓家裡人替你操心。”
話音還未落,謝慕駿已是笑容一斂,剛剛冒出來頭來的好心情被攔腰斬斷,容色有些陰晴不定,“關你什麼事?”
“為人之友,理當盡勸諫之責。”
又來了!謝慕駿望天,翻記白眼,真不明白,這麼固執迂腐的人怎麼還可以做皇上身邊的紅人?他又怎麼會跟這樣的人做朋友?
“你要成親?”突然一聲訝呼,打斷二人的話語。
這邊三人齊齊將目光轉過去。
到底是久處風塵的女子,紅荔在一驚之後,馬上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當下柔柔漾笑,抑下胸口被堵得發慌的感覺,盈盈道賀:“四公子要成親,那可是天大的喜事,紅荔先在這兒說聲恭喜了。”
一聲恭喜說得倍感艱難。
她原以為,他跟別人是不一樣的。別人來青樓,是為了尋歡作樂,從青樓女子身上得到快樂的同時卻又分外瞧不起她們。
而他不一樣,他不會虛情假意,不會矯揉造作。
他跟她們談琴唱歌、喝酒聊天,從來都當她們是平等的。甚至,他還能在人前言之鑿鑿,宣稱:娶妻不娶良家女子!
這不是已經擺明了他的心意了嗎?試問青樓女子之中,還有誰能賽過她薛紅荔?
她原以為,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恭喜呵,對了對了,到了那一天,你們可別忘記了,去跟王妃道聲喜。”謝慕駿舉杯齊眉,掀唇一笑,而後一飲而盡。
“道喜?我們?”
“嗯?怎麼?不願去?不願去看一看偉大的靖王妃一手策劃的婚禮會有多麼盛大,會多麼幸福?你們不想去看一看?”他斜著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著實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然而,有一點,南宮毅卻可以肯定,“你喝醉了。”他蹙眉,橫身拿掉謝慕駿手裡的酒杯。
讓紅荔和綠柳去登門道喜?
他不是要氣死王爺王妃吧?
“我沒有喝醉啊。”謝慕駿伸出一指,搖一搖,“我跟你不同,我是頭一次做孝子,為了完成母親大人偉大的夢想,呵呵,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難道不想看一看?看看英明偉大的王妃親手促成的婚姻,將來,會……會……”
“會怎樣?”紅荔心頭一緊。
"“會……”他斜眼睞她,唇邊笑容絲毫未減,“你說呢?”"
要她說?
捏緊的手心微微見汗,若是要她說,她會詛咒他的婚姻,她不要他幸福美滿,那都是虛假的謊言,若要她說……要她說……
紅荔一咬牙,“我說,這樁婚姻並非你真心想要。”
豁出去了,她自信,以她對他的瞭解,他絕對不會滿意這樁被父母安排的婚姻,她這一語,雖然驚人,但可說中他的心事,那麼,他仍會當她是不可取代的紅顏知己吧?
那麼,日後,她仍是有希望被納進府內的吧?像她這樣的青樓女子,不要希翼明媒正娶,只要能被納進府裡當妾,就該心滿意足。
“哦?”深邃的目光一燦,薄唇笑意盎然,“回答正確,讓我想一想,該怎麼獎勵你呢?”謝慕駿用手肘撐住頭,果真認真思索起來。
玩出火來了!
南宮毅皺眉,“好了好了別玩了,我送你回家。”說著,他一手拖起謝慕駿朝門外走。
“啊!我想起來了!”謝慕駿雙眸一亮,邊走邊回頭,“我獎給你,我的洞房花燭夜。”然後,是一連串的笑聲洶湧而來,那醇厚好聽的嗓音,帶著濃濃的醉意,在軟香閣的雕花木門被南宮毅用力甩上的同時,漸去漸遠,漸悄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