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一線有規律的生活就這樣成為楚振灝的過去,同時成為過去的還有他整潔乾淨、一成不變的屋子。
他想不通,自己的變化為什麼會有這麼大。
認識麥嘉璇之後,他常常皺眉,也常常大笑,他不能理解這樣的自己,卻也並不十分地排斥這樣的改變。
他第一次請她吃哈根達斯,第一次在上課的時候跟她傳短信,第一次在晚飯後被她拉去騎雙人腳踏車,一直追著夕陽西下。
他們去逛夜市,嘉璇帶回來一對陶瓷娃娃,憨態可掬的樣子軟化了屋子裡的冷硬。
他讓她在家裡複習,她叫人來換下所有的百頁窗簾,淡黃色的紗簾攏著暖黃色的燈光。他承認,那一剎那讓他有溫暖的感動。
然後,不只是陶瓷娃娃;然後,不只是窗簾。她為餐桌鋪上橙色的桌巾,為雪白的沙發配上動物形狀的坐墊。人坐上去,甚至還會發出哀鳴。第一次,他著實嚇了一跳,想要發脾氣時,看到她好似陰謀得逞般笑得愉快的臉。他忽然覺得,有時候讓心跳加快也不失為一種生活的調劑。
楚振灝一步一步地退讓、改變,卻渾然不覺得嘉璇的一顰一笑,一點一滴,已經像夕陽下的影子,一天一天在他心靈的城堡中鋪展、蔓延……
“學長,有人找!”實驗室門外有人探頭進來喊。
“嗯?”楚振灝從顯微鏡上抬起臉來。
“是個女的哦。”學弟指指身後,擠眉弄眼地對口型。
最近,他心情不錯,臉上的表情也不再呆板嚴肅,連帶著,醫學系的學弟學妹們在他面前也不那麼拘謹起來。
“哦。”他站起身,彷彿是漫不經心地應,然而,微微上揚的嘴角還是洩露了些許心事。
女孩子?除了小麥,不會再有別人了。
只不知,那丫頭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居然巴巴地跑到這裡來?
心裡這樣揣測著,腳步卻未停,一直走到門口,才發現,小小實驗室外竟然圍了好多的人,人人一副忍耐又同情的表情。
他心中一驚,推開人群擠了進去。
“咦?吳悅……”
“晶?”字還未出口,一道哭哭啼啼的身影撲了過來,想扯住他的衣袖,手指曲了兩下,又怯怯地縮了回去,“嗚嗚……嗚……麥……麥教授……”
楚振灝扭頭,問:“你們有沒有看見教授?”
圍觀者們一致搖頭,“沒有。”
“跟她說了教授不在,她說找你也是一樣。”
楚振灝只得再度扭轉回頭,“有事嗎?”
這樣忍耐地對著一個並不熟悉而又哭哭啼啼的女生,對於他來說,還是第一次。他沒有掉頭而去,更沒有皺眉,是因為,她是嘉璇的朋友?還是,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改變?
變得不再那麼矜持淡漠,變得更加謙遜溫和?
“嗚……我……我不……不是……是阿……”吳悅晶吸吸鼻子,抽一口氣,卻還是沒有辦法把話語說得連貫。
雖然,上一次在KTV,她已經算是近距離地接觸過楚振灝了,可是,這樣面對面的,他的態度又是如此和藹可親,一時之間,她的心跳還是不受控制地擂起鼓來。
怎麼這樣呢?
雖然,在剛開始知道阿璇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心裡也曾氣憤過、埋怨過,但,阿璇是她最好的朋友、最崇拜的人,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忘掉這個人,要成全阿璇的哪。
可是——她怎麼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怎麼辦?
吳悅晶的臉一瞬燒成天邊的晚霞,嘴裡更是緊張得期期艾艾地發不出聲。
“阿……璇?是小麥?她出了事?”楚振灝面容一凜,表情變得好嚴肅。
吳悅晶陡地被嚇住了,“哇”的一聲哭得更兇。不是她故意的,她也是沒有辦法嘛。
“不……不關我的……的事,我……我……”
“她現在人在哪裡?”楚振灝眉心起褶,忍耐地握緊掌心。
小麥?小麥!
到底出了什麼事?她又闖了什麼禍?那丫頭,不是答應過自己不再單獨出門的嗎?怎會又惹上麻煩?
該死!
他心裡又急又氣,胸口像煎了一口油鍋,反反覆覆,漲悶抽痛。
“我……我沒有辦法,勸不……不了她,她……她一定要去。”
吳悅晶哭得更大聲,哭得楚振灝的眉頭揪得更緊,哭得旁觀者的目光更為同情。
沒想到學長不戀愛則已,一戀驚人哪!
“說她去了哪裡?”楚振灝快要發狂。
“萬……”
“萬松路?”這一次,總算有好心人反應夠快。
“是,是那……”
萬松路?!
楚振灝的臉色當場變綠。入夜之後的萬松路,可不是用來散步的……
他不敢往下想,此刻,惟一能做的,就是直奔萬松路,找到小麥。
吉普車從天意廣場直接拐進以小商品批發聞名的萬松路。
漸漸黯淡下來的天色裡,連霓虹燈也顯得昏黃。收市之後的萬松路,人潮車流明顯稀少,因為,這裡不止是以小商品批發聞名全國,同時,也是東區不良幫派的集散地。
楚振灝握緊方向盤,兩眼盯著前方,一刻也不敢放鬆。
忽然,在一個燈光昏暗的轉角,後視鏡上飄過熟悉的身影。
他眼色一凜,車身戛然而止。
是她?她在這裡?
楚振灝望住那個女孩的側影。
沒有看錯,他不會錯認,夕光裡,那T恤仔褲的女孩,正駕著摩托車從高高的斜坡上飛快地衝下來。
那一剎,他感覺呼吸困難,好似四周的空氣突然變得稀薄。
摩托車飛騰,越過橫臥在斜坡下的油桶,圍觀的人群很多,歡呼聲、尖叫聲此起彼伏。摩托車頓住,女孩一甩長髮,驕傲睥睨,“還有誰來跟我比?”
一群少年男女躍躍欲試。
她興致勃勃地將摩托車掉轉頭,眼睛一下子看到了停在路邊的吉普車。她一怔,開得燦爛的笑容陡地僵住,半晌,才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嗨!楚‘耗子’你好啊,你也是來看錶演的嗎?”
楚振灝隱在吉普車的暗影裡,瞪著她,她的笑容灼痛了他的眼。
不,她沒事,她很好,好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生機盎然,言笑晏晏。沒什麼問題,她應付得了,因為,這裡才是她的舞臺,她的天地。
是他,他忘記了,麥嘉璇根本就是屬於這裡的。一隻孔雀,怎麼可能甘心收起羽翼?
暫時的棲息,只是因為,它還沒有找到再一次炫耀的對象而已。
如此而已。
那麼,他到底在擔心什麼?著什麼急?
他的沉默讓嘉璇蹙起眉頭,她朝他揮手,他的表情依然涼薄。她丟開摩托車,朝他跑過來,像第一次遇見他時那樣,趴在車窗口。
“你怎麼會來這裡?”
他吸一口氣,“是吳……”
“喔!我知道了,”嘉璇顯得過度熱情,“她一定是哭得驚天動地,把我說得好像要死了似的,是不是?別擔心了,沒有問題的,她那人就是那麼誇張。我啊,飆車雖然不及你,可比他們還是綽綽有餘,而且,我已經連贏七場,等再贏三場,就大獲全勝了,很快的,你等著哦,我請你吃消夜。”
“你還要比?”楚振灝不覺中拔高了聲音。
“就三場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放心好了。”她伸手進來,開玩笑地按住他的心跳,“啊喲,跳這麼慢啊?”
他對她的刻意討好視而不見,“如果我現在要你走呢?”
嘉璇愣了下,表情好生為難,“那不是要功虧一簣?”
“功虧一簣?”他抬眸,冷著一張臉,“你以為是在考大學嗎?沒有用在正途的功,簣了又如何?”
“話也不能這麼說。”嘉璇訕訕地收回手來,“你不是教我,做什麼事都要有始有終嗎?”
好個有始有終!
她倒學會了搬他的磚砸他的腳了!
楚振灝倏然凜容,深冽的眼中有著隱忍的怒氣。麥嘉璇就是有這個本事,一句話就把他的血壓逼得升高,情緒到達沸騰的邊沿。
“好!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先不來說這件事該不該終?如何終?我只問你,它從何而始?”
是怎麼開始的?如果她還是那個在他家裡,有些精怪、有些頑皮、有些小聰明、更有著永遠也用之不盡的同情心的麥嘉璇,他根本不會坐在這裡跟她討論是始還是終這個問題。
他們現在,應該坐在公寓裡的餐桌旁,努力消耗掉一頓並不是很豐盛的晚餐。
那麼,又是什麼原因,促使她必須來到這裡?
“我……”嘉璇咬住下唇,偷覷一眼楚振灝。雖然,對他耍賴是她常做的事,但,有些時候她還是會不自覺地畏懼他三分,尤其是在他真正動怒的時候,比如此刻。
“你覺得沒有必要對我解釋嗎?”他的語氣更加陰沉。
“解釋?”嘉璇一怔,被他的怒氣嚇到了,“你要我向你解釋什麼?”
他那表情,好像她做了多大的錯事似的。可是,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要惹他發那麼大的脾氣?
他不是因為擔心她才來的嗎?他不是來接她回家的嗎?
難道,他此刻出現在這裡僅僅就是為了向她索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難道,在他的眼裡,她只是必須要向他承認錯誤的罪犯嗎?
“我明白了,這就是你的原因。”她無辜又委屈的眼神讓楚振灝下意識地握緊了方向盤。他懂了,他終於瞭解,他和她,始終不是一路的人,她始終不曾做過任何改變。
或許,她並不覺得她的所作所為需要做什麼改變。
她還是原來的那個她。
那麼,這麼多天來,他的所做所為究竟有什麼意義?他這個所謂的補習老師,究竟讓她明白了哪些道理?
“你不覺得,到這裡來玩,應該經過我的同意嗎?”他靠向椅背,斟酌字句。
“嗄?沒這個必要吧?難道我做任何事情都要向你報告?那我還有什麼自由可言?”嘉璇疑惑地反駁。
他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生氣那麼難過?
難道,就因為她出門之前沒有得到他的允許?那麼,他又當她是什麼呢?被貼上標籤的所有物,還是——他的影子?
“我很意外,你竟然會覺得我禁錮了你的自由。”
原來是這樣的。楚振灝的語氣沉重得近乎苦澀。
原來她以為他給予她的耐心和關心都只是一種禁錮。她以為飆車只是一種自由的證明。原來,他們之間的想法有這樣大的差異。
“如果你是這樣想的,你可以去繼續完成你偉大的車賽。”他多少帶點賭氣地說。
“為什麼你要這樣說?”嘉璇蹙眉,感覺到心裡忽然有一種被刺傷的痛。
她做了什麼了?她到底做了什麼讓他如此生氣?
她從一開始看見他,就一直在討好他,對著他笑。而他呢?一來就板著一張死人臉,好像她欠了他多大的債似的。
“你說,你究竟在不滿意一些什麼?”有什麼話不能直說?如果他是看不慣她……
看不慣?
她心中一涼。
對,他是看不慣她,一直都是看不慣的,他根本就瞧她不起。
收留她,指導她,這些,都只是礙於老頭子的面子。
而她,居然還不知好歹。弄得吳悅晶那個愛哭鬼跑到學校裡去找他!他一定覺得很丟臉吧?
是了,一定就是這樣。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來找她發洩。
嘉璇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心裡像窩了一團火,又像揣了一塊冰,明明是想要發洩的,卻又虛弱得直想哭。
“喂,你還玩不玩?不玩比賽就取消了哦。”等在那邊的男孩不耐煩地喊過來。
嘉璇沒有回頭。
旁邊有個聲音急急替她答:“玩!怎麼不玩?”黑色的身影撥開人群,擠過來,推推她的肩,“阿璇,發什麼呆?開賽了。”她也不理,只覷著楚振灝。
後者用一種很冷淡的表情看著她。
她心中有種莫名其妙不舒服的感覺不斷擴大又擴大。
“阿璇!”曾超加重了語氣。
她甩甩頭髮,豁出去,“就三場,看我給你表演。”摩托車發動,揚起滿地塵煙。
楚振灝的心因憤怒而疼痛。
她去了,她終究還是去了。
他一直以為,他努力夠多,從開始的迫不得已,到後來的安然接受,他把她當成自己的責任。眼看著她一步一步,按著他為她制定的方向,走得輕鬆自若、怡然自得,他也曾欣喜,也曾得意。
他以為自己也如星河一般,可以充當拯救迷途羔羊的天使。
他以為自己可以。
然而,事實是,他做不了,他沒有做到。嘉璇並未如當年的他一樣,回頭是岸。
那麼,是他錯了嗎?
他苦苦追尋的,沿著沈星河的腳印追求的方向是錯的嗎?
還是,方向沒有錯,走的人卻錯了?
楚振灝渾身冰冷,僵在那裡無法動彈,而內心的火,卻燒得胸腔一陣陣窒息。
“那人是誰?”人群裡有人拍著曾超的肩膀,用充滿不屑與挑釁的口吻問。
“你管得著嗎?”曾超火大地翻個白眼。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你們大姐頭真有本事,這邊在為邵志衡賣命,那邊還有‘衰’哥在為她站崗。”
話音未落,“嘭”的一聲,那人的鼻頭結結實實捱了一拳。來不及呼痛,一張快得不可能近在眼前的俊顏讓他嚇出一身冷汗。
“你——”
“等一等。”楚振灝懶得看他一眼,扔下目瞪口呆的男男女女,衝過去,抓住嘉璇,“如果你非玩不可,那這幾把我替你玩!”
“找到幫手了?”對面的少年輕蔑地笑。
“你?”嘉璇愣了下。
看著她大吃一驚的表情,原來,她還是不懂,什麼都不明白。她其實,也不瞭解他。楚振灝忽然感到一陣疲累,“算了,反正我也煩不了你多久,今天就當是我碰巧遇上了,別說,教授曾經將你託付於我,就算沒有,你我相識一場,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你冒險。”
嘉璇聽了,心中一緊,“你說什麼?什麼叫煩不了多久?”
他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楚振灝淡淡地說,一隻手按在她的摩托車把手上,“反正你現在也沒什麼危險了,不一定要住在我那裡,而且,我最近的功課也多起來,恐怕以後沒什麼時間幫助你。”
就算幫了,也不一定有效。
他在心裡加了一句。
她抬頭,看著他臉上再度出現的,那麼疏離淡漠、不以為然的表情。她很想說些什麼,但,此時此刻,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她只能怔怔地,眼睜睜地看著他奪過她的摩托車,慢慢地推了,朝斜坡上走。
是哪裡出了問題?
為什麼她和他之間的溝通突然變得這麼困難?
嘉璇頓住腳步。
夜晚的空氣薄薄涼涼,不小心深吸了一口,胸腔便一陣冰冷。
然後,尖利的口哨聲吹響,並排的兩輛摩托車同時衝下窄小的斜坡,震耳欲聾的排氣關噪音在這夜的街頭令上帝都皺眉……
夏天看起來還是那樣的遠,卻又“刷”的一下來到眼前。先是荷葉飄香,接著是儷歌蟬唱,然後是一連串的大考小考、焦頭爛額。到最後,那關鍵的一刻,終於不可避免地降臨。
“快點、快點。”曾超肩膀上揹著大揹包,腋下夾著報紙,左手提著礦泉水瓶子,右手拖了麥嘉璇,急火火地穿梭在人行道上。
“哎呀小祖宗,就快遲到了,拜託你快一點成不成?”
嘉璇由他扯著,慢吞吞地走,一雙眼東瞧瞧西瞅瞅,有些無聊,又像拿不定主意。
很明顯的,她的心不在曾超的話上,甚至不在此刻這決定一個人一生的考試上面。
“你在找什麼?要水喝?”曾超幾乎是討好地遞過來礦泉水瓶,見她搖頭,他又取下揹包,抬起一條腿擱住了,在裡面一陣亂翻,“那麼,還是吃點東西墊墊?”幾個小時的考試,別暈過去了。
嘉璇撥開他的手,有些啼笑皆非。
“我知道你拿了小舅舅的好處,一定要把我押進考場,可,你也不要這樣誇張啊。”
瞧他那樣子,就差沒有搬個賬篷到考場門口野營了。
“這算什麼誇張啊?”曾超不以為然地翻個白眼,“你沒見那邊那些陪考家長?”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花花綠綠一片,或坐或站著的,哪一個父母身邊手上是閒著的?
嘉璇不是第一次進考場,去年今日,看到此情此景,心裡多半還有些抑鬱憤懣,然而,到今時今日,她已沒什麼感覺。
溺愛也罷,疏忽也罷,她要的,或許只是一個人的關注!
然而——
她臉上的笑容一瞬黯淡。
“噯,你瞧我,就是那麼多廢話。”曾超懊惱地拍拍後腦勺,做個鬼臉。
往常這個時候,嘉璇總是會被逗笑出聲,然而,今天,她還是顯得那麼心事重重。
“阿璇——”曾超蹙起眉頭,欲言又止。
“嗄?”
“其實昨天,我去找過那個人。”其實現在,他一點也不想說。
“你找過他?”嘉璇火速轉頭,一雙清俏的眼直直瞪著他,眸底寫滿期盼的光彩。
他低下頭來,在心裡掙扎了下,“不過沒有找到。”
找到了不來和根本沒有找到人,應該是沒什麼區別的吧?
曾超替自己找了個說謊的理由。
“哦。”嘉璇在原處站了一會兒,才又慢吞吞地繼續朝前走。
曾超跺跺腳,追上來,“其實,他跟我們本來就不一樣,他是君子,我們是小人,他瞧不起我們,我們又何必去理會他?”
他是弄不明白,阿璇這次到底怎麼了?拿得起,放不下,這不像平日的她,更不像平安街裡那“只”招搖得意的“孔雀”。是什麼使她改變了?
從她搬出楚宅的那一天開始,進補習班,跟著一群莘莘學子昏天暗地地啃書本,她的所作所為像極了在跟某個人賭氣。
如果說,以前還只是曾超的猜測,那麼,她今天的表現就確確實實證實了他的想法。
她參加高考,完全是為了楚振灝!
為了那個翻臉比翻書還要快的“死人臉”!
曾超開始擔心起來。
“阿璇,伯母她……呃……小舅舅……”
腦子裡還來不及翻找出合適的詞語,他已經看見嘉璇的身子躬起來,低下去,下去,再下去……蹲下來……
“呃?”
怎麼回事?
那就是一別兩個多月的麥嘉璇?
楚振灝隱在對面的行道樹後,他不敢驅車前來,怕她看出端倪,只能一個人遠遠地藏在人群之外,遠遠觀望。
他從沒做過這樣的事情,遮遮掩掩並不是他的個性。但,在還不能確定自己的感情之前,他不想把一切弄得更為複雜。
他不能確定,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卻絕不肯承認,是因為關心,或者想念。他只是好奇,好奇她會不會真如曾超所說的那樣,全心向學?
那一次,她極為爽快地搬出他的家,甚至以後,也很刻意地疏遠著自己。
他原以為,他會開心,生活再度歸於過去的平淡,原本是他所求。可是,當他每晚一個人面對著一塵不染的客廳,他居然會想念她窩在沙發上亂吐瓜子殼,幾乎把他氣瘋掉的事情。
是的,他會想念。
想念她用手中的筆敲著檯燈唱歌,不肯乖乖唸書的神情。
想念她每每看著他端出很平凡的菜色,卻依然誇張得好似有多崇拜的表情。
以前,他從不看電視,覺得那很無聊,可是,自從她離開之後,家裡的電視機幾乎就沒有關過。
他忽然發覺,原來他也喜歡聲音,喜歡熱鬧。
這一切,都是她帶給他的,然而,她跟他卻再不會有任何交集。
這,到底是因為他太過小氣?還是太過懦弱?
楚振灝遠遠地注視著嘉璇緩緩走過的身影。
她——瘦了好多,彷彿風一吹就要倒的樣子。往常,她走路的時候,總愛蹦蹦跳跳,嘴裡還總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好像總有發洩不完的精力。然而,現在,她看起來心不在焉,死氣沉沉,彷彿隨時會昏倒一樣。
怎麼會這樣呢?那個愛笑又愛鬧的女孩呢?去了哪裡?
楚振灝胸中一緊,兩個多月來刻意的疏忽,幾乎是在看到她的一瞬,化為內疚。
然後,接下來的事發生得極快。原本走得好好的麥嘉璇陡然止住腳步,單薄的身子如突然被風吹折的楊柳,痛苦地彎了下去。
幾乎是一種本能!楚振灝竟越過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推開一些人,及時護住她,沒有讓她跌倒在地。
懷裡輕飄飄的身子,又是讓他一陣自責。
傻丫頭,就算是要讀書,也不要那麼拼命啊。
是他,他的錯!他不應該說那些賭氣的話,他應該留在她身邊,好好看住她的呀。
“阿璇?怎麼了?怎麼回事?”曾超才撲過來,嚇出一身冷汗。
在考場裡昏倒的考生是見得多了,可,嘉璇不會那麼倒黴,成為昏倒在考場外的異類吧?
“你先扶著她,我來看看。”醫者的職業使命讓楚振灝迅速冷靜下來。
一隻溫暖的手覆上她冰涼的額頭,拇指輕柔地掀開她緊閉的眼。然後,他愣住了。下一秒,倏地站了起來。
轉身欲走,手掌卻被人牢牢扣住。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她一躍而起,拉著他的手,微微地笑。
她又騙了他!
楚振灝心裡嘆息,但,奇怪的是,他並不生氣,反而覺得高懸著的一顆心重重落了地。
“嗄?你沒有暈倒?”曾超備感委屈地大叫。
“昨晚大概沒有睡好,暈是有點暈,不過還沒有到倒的地步啦。”嘉璇向他眨眼。
“我倒。”曾超直接做倒地狀,暈給她看。
嘉璇莞爾,眼望著楚振灝,目光爍爍,“其實,你還是關心我的,對不對?”
雖然,到現在,她還不是很明白,楚振灝突來的冷漠又是為了什麼,但,在內心深處的一隅,她從不相信,他是真的想和她劃清界限。
楚振灝神情一凜,半是尷尬半是閃躲,“教授沒有空,囑我來看看你有沒有參加考試,現在,既然已經看到了,我也該走了。”他慌忙說,急忙走,走沒兩步,忽又轉頭,“祝你考試順利。”說完了,卻才發現,他的手還在她手心裡。
他瞪著,看了半晌,終於裝不下去,搖搖頭,笑起來,“小麥,你還是跟從前一樣。”
她還是跟從前一樣,他還是拿她毫無辦法。
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
可是,又似乎改變了一些什麼,不然,他胸中的陰霾怎會一掃而空?
她剛才的鬱鬱不樂為何蹤影不見?
“你撒謊!”嘉璇也忍不住地笑了。
能夠再見到他,真好;能夠在此時此刻再見到他,真好。
“嗄?”
“老頭子才不會讓你到這裡來監督我,你是他的得意門生,他怎麼會讓你因他的私事而曠課?”
“這……”楚振灝看她一眼,目中流露出無奈,“你既已認定,那就怎麼說怎麼是了。”
嘉璇卻突然正了容色,“我不敢認定,我怎麼敢認定?我若是認定你還肯關心我,這兩個多月,七十多天,我不會不敢去見你;我若認定你今日會來,我不會裝暈,我會大聲喊你出來。”她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眼裡閃出脆弱的迷惑。
她不敢確定,在他零故障的完美面具面前,她怎麼敢確定?她只能賭,賭他的善良,賭他放不下,賭他沒有那麼狠心。
若他是一個狠心的人,他又怎會記掛一個人十年?
說起來,她的信心,居然是建立在他對另一個人的感情上的。
多麼多麼諷刺!多麼多麼無奈!
她苦笑,心下卻終究慄然。若是他不來……若他不來……
她不敢往下想,她從沒做過這樣的設想,不是因為自信,而是缺乏勇氣。
愛上一個人,會使人變得懦弱。
“不過,還好,你終究還是來了。”她望著他呆呆的面孔,輕輕笑了。
這一次,她不敢、不會、不能讓他再縮進殼裡了。
他等沈星河十年,而她等他,只用了兩個月,難道,他還未能發現,他喜歡的人,究竟是誰?
“你不放心,怕我不肯好好考試,我可以答應你,一定會考進A大。只不過,在考試之前,我還要向你討一個承諾。”
楚振灝蹙眉,苦笑。他應該知道,既然已來,他就再也逃不了。
他定定地望著她笑盈盈的臉,那清秀的眉,狡黠的眼,倔強的唇,天真的笑靨。
那麼矛盾的綜合體,那麼對立的一個人,他真的準備好了嗎?準備好要接受她了嗎?
然而,在此時此刻,面對著她那麼信任的目光。
他又怎能……怎能說……不?
於是,他點頭,笑,“我答應。”說完了,又點點頭,彷彿是強調著,又加一句:“我保證。”
麥嘉璇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那一雙黑眼睛,笑意昂揚。
她抿唇,“你果真想清楚了?”她可是一定會考上A大的哦。
他頓一頓,一樣清朗朗的笑,“再清楚不過了,你呢?”
他問她,她卻迷惑了。他答得那麼堅定,讓她反覺不知如何是好。
她原以為,他會猶豫,若他猶豫,反而真實。
然而,他不。
她多怕,那張零故障的完美面具,敲碎了又是什麼樣子?
驀地,她上前一步,捧住楚振灝的臉,直直盯入他的眼睛,很鄭重地道:“是你答應的,我沒有逼你,你自己答應的事情,不可以反悔。”然後,她笑了,露出上排潔白的貝齒,“就算你反悔了也沒有用,我會纏著你,一直。”
她那樣漫不經心卻異常堅決的語氣,令他怔住了,彷彿覺得自己被下了套,套進自己設的咒語裡。
再回神時,嘉璇已進了校門,只留下一個單薄驕傲的背影,以及同樣呆愣的曾超。
他嘆一口氣,心頭一陣茫然。
他——
真的要成為她的男朋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