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大家的目光都被天鷹聖使吸引了去的時候,化裝成男子的蕭子言已經在鏢局周圍佈置就緒。
三個月了,每一次他都能在她眼皮底下跑掉。
嚴重的挫敗感幾乎令她信心盡失。
好在,這一次,她終於先一步猜到了步滄浪下手之處,並花三千兩黃金勘測好了地勢。這樣一來,他就算是插翅也難飛掉了吧?
蕭子言望著自己的傑作,得意洋洋,彷彿五花大綁的步滄浪已敗倒在自己腳下一樣。
可是,還沒等她得意多久,羅長風那裡已經敗下陣來,一隻黑影如大鵬展翅一般從她頭頂一飛而過。
她忙打起精神,追躡而去。
不必太近,但也不能太遠,她悠哉遊哉地追索著他留下的痕跡。
每每相隔五十里,地上就有一道淺淺的白色印跡。
如果不是蕭子言刻意尋找,誰都不會在夜色中注意地上那麼小一點白點。
然而,這便是她在威遠鏢局花三千兩黃金換來的一點點成績。
她在威遠鏢局晃悠期間,已經察看清楚,步滄浪來鏢局後可能站立的地方。然後,趁著眾人都不注意她的當口,將石灰遍撒地面,樹幹,房頂等等地方。
只要步滄浪的鞋子沾上那麼一點點石灰,她就可以輕而易舉的追上他。
瞧,其實不見得要妹妹紫絹在身邊,她也可以變得聰明起來。
如果要比誰笨,她覺得第一個就該屬步滄浪。
他剛才明明已經看出小孩的肚兜有問題了,為什麼不索性在嚇瘋了羅夫人之後就拿走呢?這不是省了許多事嗎?
可是,他還要費勁周折地將馬車趕回來,又一直等到肚兜落入羅長風手中之後才動手,為什麼一定要這麼麻煩呢?那人一定沒什麼頭腦!
蕭子言一邊慢條斯理地趕路,一邊樂呵呵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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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村野地,荒草悽悽。
這裡雖然離京城不過幾百里地,但景象已是大大的不同。
近年來,因天災人禍,戰事連連,村中早已是十室九空。方圓百里,杳無人跡。
可是,今夜,那搖搖欲墜的土屋裡居然燃起了一絲燭火,在明亮的月光下,閃閃爍爍,飄搖不定,與磷磷鬼火幾無二致。
難道,人事凋零之地,連鬼魅也出來猖獗?
驀地,土屋之旁忽現出一條黑色人影。他不緊不慢地走著,彷彿此地是繁華熱鬧的大街,他便是那看花的過客。
片刻之後,他的身影便停留在那扇燈光流瀉的土屋前。
毫不遲疑地,他推門而入。
刺耳的“咿呀”聲過後,天地之間又恢復了寧靜。
熒熒如豆的燈光照映在他那張慵倦的臉上,疏淡的眉,微眯的眼,以及緊抿的唇,赫然便是剛剛還在京城裡戲人取物的步滄浪!
此時此刻,任誰看見他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都不會相信他就是正被京城武林人士反覆詛咒,競相唾罵的天鷹聖使。
步滄浪隨手關上勉強能稱之為門的破木板,大咧咧地在油膩斑駁的桌邊坐下來,象變戲法一樣從懷裡摸出一隻燒雞,一瓶燒酒。
然後,撕了一條雞腿,一邊津津有味地啃著一邊嘖嘖稱讚道:“嗯!嗯!真好吃!不愧是醉月樓的燒雞,的確是別有一番風味。”
說罷,他又就著瓶口喝了一口燒酒,那樣子,彷彿天底下最好的酒就在他手中一樣。
他吃一口,喝一口,便讚一句,逍遙快活賽似神仙。
當他稱讚到第三十七句時,土屋外忽然傳來一聲冷笑。極細微,但極輕蔑。
可是,此時的步滄浪已經完全聽不見了,他醉熏熏地打了個飽嗝,滿足地拍拍自己的肚皮,然後一頭倒在汙漬斑斑的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來。
燭光仍然在頑強地搖曳著,給予這方詭異的空間一點明亮的氣息。
“撲”一聲,燈芯爆裂了一下,炸開一點璀璨的火花。
就在這一瞬間,土屋門口忽然出現一條青衣人影。
那人正是蕭子言。
只見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似乎對步滄浪頗為忌憚。
等了一會兒,見步滄浪仍沒有絲毫動靜,她大著膽子走了進來。
一步,兩步,三步……她離步滄浪越來越近了,隱隱的殺機開始充塞於整間小屋。
一個好的殺手,在他清醒的情況之下,絕對不會讓殺機靠自己這麼近。
步滄浪無疑是最好的殺手,但他卻將自己暴露於殺機之下,那麼,只能說明他已經醉得不醒人事了。
蕭子言的腳步頓了頓,然後,彷彿下定決心似的,一口吹滅了桌上的燭火。
在火光熄滅的那一瞬間,屋內銀芒一閃,發出無數“撲撲撲”的悶響,緊接著,一切又歸於平靜。
天地萬物都在此刻靜默下來。
就連時間也彷彿凝固在緊張的空氣裡。
也許只是幾分鐘,卻又似有一個世紀般長久。
當心弦繃至極限時,便“啪”地一聲裂開來,驟然將輕靈的氣息注入進僵硬的氛圍裡,使天地為之一寬。
那是一聲低低的,淺淺的,充滿得意的輕笑。
月光照映之下,現出一張盛開如春花般的笑臉,狡黠如兔,嬌媚如狐。
還是那一身青色衣衫,還是那一領書生頭巾,但,分明有些什麼不一樣了,她的神情再也不是一個男子所應有的。
她的眼睛明亮如遠山上初融的冰雪;她的眉毛優雅如黃昏時初上柳梢的新月;她的嘴唇柔軟如四月薔薇花的花瓣。
此刻,她的喉嚨正顫動著,發出一連串悅耳的笑聲,象清風吹過風鈴一般。
然而,僅僅只是一瞬間,她臉上初初綻放的笑容,還未開到極致,卻被驟然而起的一點燭光所截斷,硬生生卡在那裡,被驚詫,羞怒,以及懊惱種種神情所代替,將起未起,將息未息,怔怔地,象一朵迎風怒放的秋海棠,又象一株披風夭折的冬青樹,徒留悵惘無限。
本來被她吹滅的燭火不知何時又顫巍巍地亮起來。
她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似的看著劫後餘生的小屋。
本來殘破不堪的小屋更加頹舊了,左邊被掌風所及,掃塌了一半,右邊勉勉強強支撐著,卻搖搖欲墜,隨時有坍塌的跡象。
自己趁吹燈的那一剎那打出去的三十幾枚金錢鏢,就如打進棉絮中一樣,軟綿綿的,毫不著力。
轉眼間的功夫,場中形勢就已然完全改變。
本來是蕭子言突襲得手,洋洋得意,卻只在燈火一熄一亮之間,變作處處受制於人。
她戒備地站在小屋中間,一動也不敢動。
因為,只要她稍有異動,籠罩在她身上的無形劍氣就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到時候,她不被打成個透明窟窿才怪?
這時候,看似醉得不省人事的步滄浪忽然緩緩抬頭,緩緩睜眼,緩緩對上蕭子言的眼睛,緩緩將手中的燭臺放回原處,並緩緩露出一張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臉。
驚奇,憤怒,委屈,不甘,種種情緒一湧而上,蕭子言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
如果說目光也可以殺人的話,那麼,步滄浪無疑已經在她怨毒的目光下身死了無數次。
然而,步滄浪卻只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笑一笑,最後竟然還鼓了鼓掌:“縱海幫顏家的輕功果然還有些門道。”
這話聽起來雖然有些稱讚的意思,但以步滄浪那種慣有的漫不經心地語氣說出來,卻極富諷刺意味。
蕭子言驚懼交加。
原來,她的名字並不叫蕭子言,而是顏紫綃,正是縱海幫顏家的大小姐。
她在出手的那一剎那的確用了顏家特有的“細雨飛花”身法。
沒想到這些都只在一照面下就被步滄浪看了出來。
這個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天鷹社裡,到底還有多少象他這樣的人?
而今,落在他手上,自己到底還有幾成生機?
她咬一咬牙,沉聲道:“天鷹社與縱海幫向來勢不兩立,而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步滄浪懶懶地搖一搖頭:“我不殺你!”
“你說什麼?”顏紫綃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了,我不殺你!”
“這麼說,我可以走了?”她挑了挑纖眉,不相信地問。不殺她?有這麼好嗎?剛才如果不是他機警,早已命喪她手,如今,他居然說不殺她?她懷疑他是否腦子真有問題。
然而,她聽見步滄浪繼續不置可否地道:“我不殺你,並不表示我會放你。”他那倦怠的眉眼倏然一張,令四周的空氣都彷彿為之一暗。
顏紫綃的心莫名一窒,象是被尖利的刀鋒割過一般。
她忙收攝心神,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除非你殺了我,否則,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我不殺你。”步滄浪仍是不動聲色。
“原來步滄浪只不過是浪得虛名之輩。”顏紫綃故意出言相激。也許只有激怒他,她或者還有放手一搏的機會。
“我不殺你,是因為我從不殺人!”然而,步滄浪卻半點也不動氣。
“你手上的人命還少了嗎?”顏紫綃反唇相譏。
“你這句話就錯了,”步滄浪俊眉一揚,道,“我這雙手從來不沾染血腥。”
“哼!天鷹聖使沒有殺過人,這話說出去誰相信?”顏紫綃嗤之以鼻。
“我!”步滄浪大聲說道,彷彿天下間再沒有任何一句話比他這一句更理直氣壯。
“你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才不肯殺我?”顏紫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還有一個原因,因為你是一個女人!否則,就憑你怎麼能跟蹤我三個月之久?”步滄浪眼中的光芒一忽而沒,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也不看她一眼,徑直向小屋內進走去。
三個月?原來從一開始,他就什麼都知道。
不揭穿他,只不過因為她是女人!
他居然把這看成是對她的仁慈?
實在是太可惡了!
顏紫綃再也顧不得攪亂那一層無形劍氣了,她急喝一聲:“步滄浪!你給我站住!”
說音未落,她的手中已然多出一條丈餘軟鞭,帶著破空之勢卷向步滄浪後背。
籠罩在她身上的那一股劍氣卻在此時忽然消散於無形。
她心中暗喜,也顧不得去想這是怎麼一回事,暗中將勁力貫穿於鞭稍,長鞭如蛇一般緊緊纏在步滄浪腰身之上。
她一招得手,正自竊喜之際,卻忽聞一聲輕嘆:“好了麼?”
那聲音就如一個人在她身邊耳語一般,但聲音的主人卻分明還在一丈開外。
她怔了一怔,手上也頓了一頓。
就在這一怔一頓之間,步滄浪已長身而起,整個人如大鵬展翅,帶動軟鞭,回身撲向顏紫綃。
待到她發覺時,為時已晚。
她整個人被撞飛出去,手中軟鞭也因拿捏不穩也撒手跌落在地。
她既驚且怒,從來沒有見過有人用這種打法,既無招式,也不合邏輯。和市井無賴有什麼分別?
她一個鯉魚打挺,想站起身來,這才發覺,步滄浪已經在一撞之下,封了她的穴道。
再看看對方,哪裡有半點損傷?
她怒罵道:“卑鄙小人!”
步滄浪微微一曬,道:“不知道在人背後偷襲暗算的人算不算卑鄙小人呢?”
顏紫綃一怔,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步滄浪也不再說什麼,他繼續向裡走了兩步,忽又想起什麼似的,從懷裡掏出一根細如髮絲的烏索,牢牢纏住紫綃雙腳,然後走進裡間搗弄了一番,繼而她身上輕輕拂了一下,象替她掃去灰塵一般。
她滿腹狐疑地低下頭,只見自己腳邊一條細如蠶絲的烏索正泛出陣陣青凜的寒光。她情急地走了兩步,忽然發現穴道已通,正自高興著,卻不料,剛走到門口,就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拉住了自己,使她堪堪留在門內,再也動彈不得。
她跺一跺腳,恨恨地用手去擰,可是,那烏索卻絲毫不為所動。她又改為去解索結,但,不知道步滄浪用了什麼手法,越解,那結反而越牢固。
顏紫綃狠狠地瞪了步滄浪一眼,轉身奔進小屋裡間。
這間土屋分為前後兩進,前面是灶間,後面是睡房。
說是一間房,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土炕,月光從塵網密佈的木窗裡照射進來,將原本一無所有的土屋映照得更加慘淡。
慘淡的月光之下,仍可看見烏索的另一頭就纏在土炕邊沿。
她搶前一步,用生平最大的力氣一掌擊向土炕。
要命的是,在此同時,步滄浪幸災樂禍的聲音已經響起:“你現在雖然已行動自如,但要想使用內力,恐怕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吧?”
話音剛落,紫綃的手已軟綿綿地落在土炕之上,連一絲灰塵也不曾震落。
她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慘白,緊抿嘴唇,緩緩回過身來,雙眼如兩把利刃似的盯著步滄浪似笑非笑的臉。
她記起來了,在威遠鏢局,她曾經看過那麼多家屬被他用麻袋裝起來,又好好地送回去。
他要殺她們,易如反掌,卻為何要如此費盡周折?
因為——
只因為——
他變態!
這是一個變態的男人!
他以戲弄別人為樂!
就象現在,他本來早就可以殺了她,他卻偏偏留下她,看她作垂死掙扎。
想到這裡,她反倒安靜下來,撩起衣襟下襬,小心翼翼地坐在炕沿上,再也不拿正眼去瞧他。
你要看戲是吧?我就偏不讓你看!
她在心裡暗暗冷哼。
步滄浪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見她實在再無其他表示,遂滿意地點了點頭。
然後用眼睛量了量小屋的方位,在靠近大門的地上躺下來,邊打著呵欠,邊自言自語道:“我看還是這裡比較安全。”
說完,他面朝裡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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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裡間的顏紫綃卻心潮起伏,久久難以平靜。
生平第一次,與蟑螂,老鼠同處一室,她的心裡充滿了委屈。
跟蹤步滄浪這麼久,她唯一沒有學會的就是他那種隨遇而安的本質。
最豪華的客房也好,最骯髒的沼澤也罷,他都能隨時隨地睡下去。
而她就不能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些髒兮兮的青布長衫,想起當初離家之前的豪言壯語,心底陣陣酸澀。
回想一下從前作為縱海幫大小姐的驕狂傲氣,那一段飛揚蓯蓉的日子啊,從此一去不返了麼?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因為野心勃勃的天鷹社!
如果不是他們一心想取代縱海幫海上霸主的地位,如果不是爹爹意氣全消,寄希望於武林泰斗麒麟樓的威力。
她又怎麼會被父親強逼著出嫁?
難道,犧牲她就真能為縱海幫找到一個強有力的靠山嗎?
爹,您怎麼會如此天真?
這些日子以來,她想盡了多少辦法,想混入天鷹社裡去,可是,天下之大,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天鷹社在海上的正確方位。
如此神秘而又猖狂的作風,它的野心何止是縱海幫一幫而已?就算與麒麟樓聯手,他們又有多少勝算?
俗話說:解鈴還需繫鈴人。要想永遠高枕無憂,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將天鷹社連根拔除!
最近,武林中盛傳步滄浪便是天鷹社之聖使。
為了能使父親心甘情願地解除她的婚約,她決定,一定要從步滄浪身上找出天鷹社的陰謀。
最不濟,也要殺掉天鷹社這一員大將。
於是,這三個月來,她千方百計跟隨他的蹤跡,看他南破“丐幫”;西敗“唐門”;東滅“長江寨”;北戰“神龍堂”。
一次比一次驚險,卻也一次比一次威風。不由得不令她暗暗驚心。
這一路上,她少不得瞅準機會,下迷藥,發暗器,偷襲,搗亂,卻一次也沒有成功。
反而,他對她的行蹤卻瞭如指掌。
真是想不灰心也難。
只是,令她不解的是,他明明知道她想殺他,卻為何一再放任她越來越大膽的攻擊行為?
難道,他一點也不把她放在心上?
他實在是太狂妄了!
顏紫綃氣憤憤地想。
武林之中,寧肯人人害怕你,也不願有一人輕視於你。
而且,他居然拿天蠶絲將她的腳給綁住,然後象栓牲口一樣隨便找個地方栓了起來。
簡直不拿她當人看!
實在是氣煞她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拿他卻始終毫無辦法?
上天究竟肯不肯給她一次機會?
一次機會,只要一次就好,她一定會好好把握的。
她在內心暗暗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