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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向絕望挺進

    ——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無聊到開始找出紙來在上面胡亂塗抹,反反覆覆寫著四個字:壽終正寢。這時,電話打過來了,我又看了看鐘,已經是凌晨的光景了。

    “你好,是島嶼嗎?”

    聲音小小的,細若遊絲,夾雜著些微膽怯的語氣,我一下就聽出童童的聲音,我張了張嘴巴吐出一句話來:“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有睡覺?”

    迫不及待。

    本來我是想要對她發脾氣的,可一聽到她的聲音我立即瀕臨全線崩潰的邊緣。

    “你不也是沒睡嗎?”

    我提了一口氣,準備發脾氣了:“你為什麼不願意見我?”

    “沒”

    “還沒?白天你沒看見我嗎?你看見了還躲閃,你知道我多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瘋了,在蘅城,我怎麼也聯繫不上你,你就那麼狠,電話也不給我打一個。告訴我,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我想你。”

    “想我了?想我了怎麼到現在才給我打電話?想我了怎麼會和伊諾在一起?想我了,你肯定把我忘到‘海旺角’去了!”

    “島嶼……我……”

    我越說越激動,眼淚都流了出來。凌晨三點一刻的胡言亂語,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邊對電話另一端的童童大發雷霆,一邊把面前的曼娜的玩具娃娃摔得噼啪作響。這個碩大的玩具娃娃在被無情虐待的同時,會發出銀鈴一般的笑聲。咯吱咯吱。我在心裡罵著:“賤貨!”可是,一不留神,這兩個字就跳了出去,被我清晰有力地喊出:“賤——貨——”

    童童立即哭了,並且掛斷了電話。

    我再把電話打回去,卻被告知是電話亭。

    之後,我的頭更加劇烈地疼,彷彿要裂開一樣。

    去冰箱裡找水喝,沒找到,倒是有幾瓶青島啤酒,一股腦兒全拿出來,依次擺在眼前,一個一個幹掉。把它們喝光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癱瘓了,一步都走不動了,原地臥倒,酣然睡去。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天的黃昏了。頭依舊恍惚的疼,但還是拼命掙扎起來,洗了一把臉,看時間。然後獨自一人走出房門。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是走著走著,想起了三年前第一次來澹川時也曾孤身一人漫無目的地在空蕩蕩的城市腹中穿梭,像條沒有方向的魚,盲目,焦灼。

    後來,忽然想起也許該去看看曼娜。

    事先,我根本就沒意識到會見到曼娜。躲藏在烈士英雄紀念碑下面的女人竟然是她!她也許是太累了,靠在了落滿了鴿屎的臺階上睡去了。我站到她面前,俯下身去,輕聲問她:“曼娜?”她恍惚一般睜開了眼睛,沉重的飛鳥聲從我們身後劃過,羽毛嘩啦啦落下來,我是笑著的,眼睛眯起來,因為見到了曼娜,我不再覺得是一個孤獨的小島。她就叫了起來,尖叫。蓬頭垢面地看著我,那些在地上啄食的鴿子被她的叫聲嚇得全都撲稜著翅膀飛開了。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身體筆直著朝我倒來。接住她的那一刻,感覺到潮溼而悶熱的呼吸,如同這個即將到來的冗長而煩躁的夏季。曼娜無休無止地流眼淚,把我的全身都給哭溼了。我扶她又一次坐下來,坐在那溫暖而骯髒的臺階上,正對著婦嬰醫院的門口,總是有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你怎麼出來的?他們放你出來的?你沒有得SARS,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不會得那種該死的病!”

    “……”

    “你身上怎麼這麼燙啊!你是不是感冒了?還是……我帶你去醫院吧。”

    “不不不!”

    “怎麼了?”

    曼娜不肯說話,又一次撲到我的懷抱裡,淚流滿面。她成了一個水做的女人。我只好強行將她扳過來,讓她曾經像葵花一樣燦爛的臉迎著我。我焦灼萬分,似乎有不計其數的蟲子在啃噬著我的軀體。

    “你到底怎麼了?他們把你怎麼了?你說話啊!”

    她終於結結巴巴地說話了:“島嶼,我活不長了!我要死了啊!”

    “你不許說不吉利的話呢!”

    “真的,我不騙你。我感染了SARS。我真的得了SARS!”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嚇了一跳,半晌沒有反應過來,呆若木雞。等我反應過來,我便像彈簧一樣彈開去,遠遠地看著悲傷地坐在臺階上哭泣的女人。她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女人,孤苦無依。我的心裂開一樣疼。看見我這樣子,曼娜哭著哭著就又笑了:“島嶼,想不到你也這樣待我。”

    我頓時心虛起來,硬著頭皮坐回去,卻是如坐針氈。也就是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也正在發燒。我鎮靜下來:“曼娜,我知道我不能遺棄你,你一直是孤身一人的,如果連我也遺棄了你,你就什麼都沒有了。”這一句話說完,曼娜又開始哭,昏天暗地。後來,我把她帶回了家。一回到家,我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想,曼娜怎麼會得SARS呢,是誰傳染給她的呢。這問題想了一路,漸漸明瞭。我先是嚇了一跳,後來身體就漸漸沉了下去,腿上像是綁了兩個灌了沙的沙袋,再也浮不起來了,一點一點窒息。我想最後我就會這樣死掉,原來死亡一直就在身邊,在某一夜晚出現在我的床前,慈眉善目地看著我,用它冰涼冰涼的手撫摸我的臉、下巴、嘴唇……我從蘅城回來到現在的持續低燒,其實就是時下正在流行的SARS。

    那麼,毋庸置疑,是我把SARS傳染給了曼娜。

    我正襟危坐:“曼娜,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呢?”

    她回憶說,早上起來還好好的,上午去師大門口,吵了一架,肯定是出了一些汗,而且鬧得筋疲力盡。不過,那句她從蘅城回來得了SARS純粹是順嘴胡謅,萬萬沒想到竟被當了真,來了120,把她帶到隔離中心去了。之後,是做了一系列冗長而繁複的檢查。今天早晨,醫生鄭重其事地宣佈,她已經感染了SARS病毒。從醫生講完這句話開始,她就坐在那裡發呆,看時鐘的指針一圈一圈地划過去,她就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支離破碎了,再看著一個個把自己武裝到牙齒的醫生在自己的面前晃來晃去,她就心煩意亂想立刻跳樓自殺。要不是她馬上灰飛煙滅就是他們立刻銷聲匿跡。反正她一刻也不想在那裡呆下去了。

    於是,她就跳樓了!

    中午時候,醫生們休息,她先是溜進了洗手間,從二樓的窗戶那翻了出來。為了證實她說法的準確性,曼娜還向我展示了她青腫起來的右腿。她說幸虧樓下是稀鬆的軟土,要不她非廢了一條腿不可。之後,她心驚膽戰地倉皇逃竄,一直隱藏在郊區。黃昏時分,才悄然潛回市中心。看到我的那一刻,她蓄積了一天的淚水滂沱而落。

    “也就是說,你是從上午,或者準確點說,從昨天的上午開始發燒的?”

    “是這樣的。你要告訴我什麼嗎?”

    我竭力不讓自己失去控制。曼娜定定地看著我。我沒有任何退路可言:“曼娜,對不起,應該是我先感染了SARS,又把它傳染給你的。我和你一樣,也是要死掉的。”

    曼娜頓時哭了起來。

    她靠過來,靠過來,把我擁入她的懷抱。俯下身來,親吻我的額頭。後來,我抱她上樓,在我把她放到床上的那一刻,我看見黃昏正式被黑夜所湮沒,最後一隻飛鳥斜斜地從我的窗前掠過,插入濃且盛大的春夜。我還看見了翻滾在曼娜眼睛裡的淚水,熠熠閃光,照亮了我一個人寂寥寒冷的夜晚。

    我們緊緊貼在一起。

    我們只能緊緊地貼在一起。無法融合。

    我哭了。

    她親吻我,親吻我的耳垂。親愛的島,沒事的,沒事的,我們就這樣抱著好了。

    朦朧的光線裡,我看見她美麗清澈的大眼睛眨了幾下,悄無聲息。

    她說:“不會有人來抓我們吧。”

    我不知道她怎會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我說:“不會。也不會有人來理我們。我們會死掉的。也許死了一千年一萬年一萬萬年,天都塌了地都陷了海都幹了山都平了的時候,也不會有人來理我們。”

    曼娜說:“那多好,就我們兩個人。哪怕就一直這樣貼著。”

    即使是和曼娜在一起,在死亡的邊緣盛宴肉體的狂歡,我心裡依舊念想著童童。所以,我一直在哭,哭溼了兩個人的身體。

    暗無天日。絕命在即。

    春末的夜晚,我和曼娜成為了兩條擱淺的魚,嘴對著嘴,張著眼睛,看夜晚蒸騰起來的星星,淡淡的光灑下來,空氣裡有太多的灰塵,沾染了我們一身,搞得我們像是兩個出土文物,我們互相拍打著對方,又跳又唱的樣子,開心得不得了。可是笑著笑著又哭了。光影切入瞳孔的瞬間,曼娜抓住我的肩膀大聲地對我說:“島嶼,帶我去摘迎春花?”

    我白痴地說:“到哪兒去摘?”

    曼娜就指指樓下,我們連拖鞋都來不及穿,爭先恐後地跑出去,赤著腳丫,小石子硌著了,疼,卻是幸福,蔓延了一身,我摘了大把大把的迎春花,把它揚在曼娜的身上,把她弄得花枝招展,而且一身全是花香。

    她說:“我的小王子,你說我像不像新娘?”

    我說:“像,我是小王子,你就是我的小狐狸。”

    草叢裡有蟲子在鳴叫,我們聽見了,這樣生命才更真實。

    曼娜說:“你不想見童童了嗎?”

    我說:“不想見了。”

    事實上,我還想見。我忍不住給童童撥電話。電話那端的聲音像是一條溫暖的小溪向我流淌而來,她還是那句亙古不變的話:“是你嗎?島嶼。我想你了。”

    我的心“譁”的一聲就碎了,碎了一地,再也拾不起來了。我怎麼能把自己的小女孩遺棄呢?

    她的聲音很疲倦,很疲倦,彷彿就要睡過去一樣。

    我對電話裡的童童說:“你為什麼在看見我的時候躲來躲去?”

    她口氣堅決果斷:“我沒有!”

    “怎麼沒有?!而且那天我還看見了伊諾。”

    “你胡說!我從不曾和他在一起!”童童甚至有了怒氣,對我發起火來。我知道她在說謊,心裡有了一點察覺。但是,我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糾纏下去了,是的,還纏住這些不肯放手做什麼了。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用曼娜的話來說,我們都是一腳邁進了閻王殿的人,除了等死,什麼也不能做。我要趁自己還活得像個樣子,去見童童。然後離開她,永遠地離開她。

    “不說這些了。童童,現在,我只有一個願望——我想見你。”

    “島嶼,明天上午十點,學校門口,柵欄見。”

    我說:“好。”

    這時候,曼娜的雙手從我的胳膊肘下伸過來,將我抱緊。她的吻隨即像冬天的雪花一樣,一片一片落下來,微涼卻帶著舒適的溫度,這或許正是我需要的。掛了電話,我迫不及待地轉身。

    ……

    和曼娜平攤著四肢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近乎虛脫,心裡卻是幸福滿滿的樣子,我和童童之間的芥蒂就這樣消除了,明天上午我就可以見到她了,拉著她的手,說許多有用和沒用的廢話。這在我來說確實就是幸福。忍不住把這個想法對曼娜說了,她先是笑,笑著笑著就從床上跳起來,她聲色俱厲:“別忘了,你是感染了SARS的人。你會死的!你會傳染給童童的。”

    我突然就傻了。

    “我怎麼辦?”我是不能要童童知道我已感染了SARS的,那樣她會瘋,會不顧一切——我真的不想她受到傷害。

    她沒有回答我,把音響打開,我聽見了Kurt.Cobain的《somethingontheway》。在音樂中,她再一次向我走來,對我露出了曼妙的微笑:“我覺得你最好還是放棄去見童童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不僅僅是為了她,也是為了我。你不是說過,要做我SARS時期的情人嗎?島嶼,也許你忘了,但我卻一直記得。”

    我岔開她的話題:“到底什麼是朋克呢?”

    就是那天晚上,親愛的曼娜,一再滿足我慾念的曼娜鏗鏘有力地說:“絕望、掙扎、背叛、逃離、斷裂掉的手指,是另外與號叫,痛苦與憤怒,把一切摧毀、砸爛。”

    “可我從Kurt.Cobain最後的一聲嘆息裡聽出了孩子般的無助,那是在呼喚,在乞求人們的施捨與憐憫。”

    曼娜說:“其實Kurt.Cobain很早很早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絕望了。八歲的時候露宿橋洞,他永遠不知道還會有什麼災難降臨,在這個社會,他永遠是弱小的,局外人,他唯一的選擇是被遺棄,被忘記,用盡心力,哪怕是靠吸毒,靠子彈摧毀自己的腦袋來維持呵護若即若離的溫暖。這就是朋克。”

    我點點頭:“朋克就是孩子,一個任性而無望的孩子。”

    曼娜把我摟在懷裡,她說:“我們都是孩子,生活在一個被世界所遺忘的朋克之城。”

    ——我們把澹川叫做朋克之城。

    那是二○○三年四月的澹川,SARS像暴風驟雨一樣降臨這個城市。將我和曼娜囚禁在那裡,我們像是兩個仰望星空的小孩,焰火不斷地盛開,降落,我在尋找、等待。我知道陪在我身邊的這個女人肯定不是我最後的歸宿。當盛大的繁華落幕的剎那,我發現曼娜帶著我的愛消失了。

    這僅僅是一個夢嗎?

    “這僅僅是一個夢嗎?”我可憐巴巴地問曼娜,眼淚就流了下來。現在我才想起來,自己是感染了SARS的人。身體再次感覺到低低的溫度,在皮膚之下的血管內蠢蠢欲動,我抱住曼娜一遍一遍問她:“我們終究是要死的。是不是?”

    之後,整個晚上,都坐在大房子門前的廊柱下,抽菸,哭,發呆,沉默,露水打溼了我的白色襯衫,我像一個失戀少年,蔫蔫的,也許這個時候再聽聽Jay的歌就像了。可是,我什麼也不想聽。

    第二天,我沒有去學校。按照曼娜的吩咐,還關了手機,拔掉了電話線,來個徹底的人間蒸發。

    我心不在焉地起床、洗漱、吃飯、打遊戲。心裡卻掛念著童童。滿腦袋都是她站在學校柵欄門口的模樣,想到手心撕裂一般發疼。曼娜招呼我給她弄頭髮,我不應聲,她就把腦袋探進我的屋子,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樣子。

    “怎麼了,想你那個小可憐了?”

    “……”

    “切,你還能行不?哎呀呀!這兩相隔絕的日子可真難熬啊!就像是天上的牛郎和織女,見一面不定要費多大周折呢!人家牛郎見了織女還能摟摟抱抱,打個kiss,上個喜鵲床啥的,你倒是好,就算是見了自己的小可憐,也要保持適當的距離,更不能打kiss了,一打,她準被傳染。所以,你就在家打飛機吧,或者我們做愛也可以。”

    “你給我滾!”

    “你急什麼急?人家童童也不一定就是寂寞的,還有個外國人陪著呢!想起來也挺有意思的。你說,他們在床上是什麼樣子呢?”

    “閉嘴!”

    “嘴巴長在我身上,為什麼要我閉上,我偏要說,他們啊,肯定上床了,指不定一天要做六七次呢!”

    曼娜的伶牙俐齒讓我不堪忍受,這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我把自己埋在沙發裡,垂下頭,逃避著她對我的窮追猛打。

    她站在我的對面,一本正經地問我:“說,你愛不愛我?哪怕就那麼一點點的感覺。”

    我也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我不愛你!”

    “你再說一遍。”她開始對我咬牙切齒。

    我咆哮起來:“我不愛你!我一點都不愛你!你就是一個婊子!賤貨!天知道,你被多少男人幹過!你記住了!曼娜,我——不——愛——你!”

    眼淚刷拉就流了下來,她跌坐在我的面前,魂飛魄散,她的聲音一點一點變小,卻仍然充滿力量,一副不肯認輸的口氣。

    “遲島嶼,你也記住了!早晚有一天,我們倆會一起死掉!”

    我一下被擊中!

    是的,我確實會死掉。在不久之後,死亡對我來說,只是個時間問題——對誰來說,不是時間問題呢,不過我的時間短一點而已。如果我死了,那麼童童呢?我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如果我是愛她的,那麼我該為她著想,從現在開始放手,也許是對的。畢竟用一時的疼痛來換取一生的悔恨是對的。

    曼娜氣勢洶洶地不依不饒。

    “你可以不愛我,但卻可以和我上床!你也是一個賤貨!我們都是一路貨色!”

    “住嘴。”

    我把手機打開,一大堆的短信湧上來,一條,一條……

    我立刻就把聒噪的曼娜拋到一邊,給童童掛了電話。

    “童童,你在哪兒?”

    “島嶼!真的是你!島嶼!你為什麼不來見我?”

    “我要見你!”

    “我還在那兒等你!”

    “島。你會不喜歡我嗎?”

    我哭了,真他媽的丟臉:“童童,等我,我現在就去見你。”

    “你先告訴我,你是不是來和我講分手?”

    我的心一陣抽搐,怎麼說,算是吧,算是一次永久的分手。

    她還在央求著:“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求求你留在我身邊,你可以沒有我,但我不行,你要是真的不愛我了,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

    我差一點就要對她說了,那句話含在喉嚨裡,吐不出來,咽不下去。我就差那麼一點脫口而出:對不起,童童,我已經感染了SARS,不久的將來,我就會死掉。我只是不想要你傷心。童童。

    可我還是忍住了。

    “等我!童童,我馬上就到!”

    掛了電話,我一下就從沙發上彈起來,趿拉著拖鞋,穿著汗衫就跑向外面。曼娜在我的身後發出尖叫,刺耳的尖叫,那種聲音,比刀子還要鋒利。

    她說:“遲島嶼!”

    我停下來,回頭看了她一眼。

    “你瘋了?你要是真去了……”她說。

    我沒理她,扭身向外走去,她從身後撲上來,抓住我的身體,又撕又扯。

    “鬆開!”我臉色鐵青,“我叫你鬆開!”

    “我不要你走。”

    “啪!”我抽了她一個耳光。儘管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對女人動手是一件很沒有風度的事,可我還是打她了,並且狠狠地將她推倒在地上,她一副很無辜的樣子,癱坐在那,抽抽搭搭地哭了。印象中,曼娜不是這樣的女人。

    “我真的只是一個很下賤很下賤的女人嗎?”她在喃喃自語。

    “……”

    “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島嶼,我有多麼愛你,你知道不知道!”

    我沒有勇氣再回頭看曼娜,不忍去看她的狼狽與掙扎。我怕一回頭,就再也走不出這個屋子。黃昏的光線無比憂傷地落在我的前方,心裡一片荒涼,空蕩蕩卻又翻江倒海。

    曼娜,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傷害你。

    ——隔著一條馬路,對面的桃花全都開了,一團一團地簇擁在一起,喜氣洋洋的樣子,“人面桃花相映紅”,我突然就想起了這個句子,覺得我的童童是美的,她站在那,神情悲傷,穿白顏色的褶皺裙,安安靜靜的,等著我。我淚眼婆娑地隔著一條馬路看著柵欄那邊的童童,感覺距離是那麼遙遠。眼前的一切猶如是隔了層毛玻璃,霧氣繚繞。

    我撥通了童童的手機。

    “童童,我看見你了。你還是那麼好看。”

    “你在哪兒?”

    “往右前方看,第三盞路燈下面。”

    “島嶼!——我看見你了!”童童的聲音變得很難聽。

    “別價,我這不是來看你了嗎?你別哭啊!”我故作輕鬆。

    “你再近一點,可以嗎?”

    “……”我不知道怎麼去回答並做出合理的解釋,我總不能說我得SARS了吧,所以只能用沉默來抵抗童童的要求。

    “近一點,島。我想好好看看你。我怕以後把你的模樣忘了。”

    好像她已經知道我們註定要分開一樣,她的話讓我無比難過,我忍不住帶出了哭腔——真沒種!是的,我一直就是一個沒種的男人。

    “不會的,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你再不肯見我,我就跳出來見你。”

    童童是站在那兒,躍躍欲試振翅高飛的樣子,我看見她在奮力向我跑來,身後有人在扯她的胳膊,但她見我的心情太急切了,這急切或許會甚過於我,我也討厭她身後那個人——伊諾,他從一出現就像一道籬笆一樣隔在我和童童之間,所有的誤會都產生於這個男生。我在心裡暗暗給童童加油:快跑快跑!像電影裡的羅拉,我們都是生活在月亮背面和大街上的孩子,我們的愛不要羈絆,不要泯滅,我們要風的速度,我們要最後的擁抱,童童,快跑!

    童童哭了,風裡飄動著她的眼淚。

    她在努力靠近我,一米一米再一米,柵欄擋住了去路,她提起自己的褶皺裙,試圖翻越,她猶豫了一下,嘴唇緊抿,疼痛的抽搐般的眼神,她跳過來了,終於將那個討厭的男生隔在了柵欄的那一邊,他兀自矗立在那兒,越過了童童,我看見他的瞳孔在放大,凝聚,最後迸裂,他的整個面部表情都在掙扎、扭曲。終於終於,他的整個身體轟然倒塌。

    ——童童被一輛從側面突然躥出來的車子攔腰撞倒。她無聲無息地倒下,她匍匐在地上,抬起頭來,凝視著我,嘴角掛有一絲苦澀的微笑,似乎終有一句話對我說卻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我和伊諾幾乎是同時跑過去,他要去抱她,我打他,我罵他。我的雙手沾染了童童的鮮血,灼燙著我,她努力地對我綻開最後一個微笑:“島嶼,我終於見到你了。”

    我哭了,看不清童童的眼睛,擦了一把。聽見身後的伊諾說:“快叫救護車。”

    童童說:“島。知道你和曼娜來的那天我為什麼不見你嗎?”

    “再堅持一會兒,童童……”我嗚咽著,“你會好起來的。”

    她笑了:“聽我把話說完,我,那天,我去檢查了,我……我還沒做好思想準備,我還不知道怎麼對你說,因為,我……懷孕了。”

    “童童!”

    “島。其實一直一直以來,我都很害怕,我害怕你會不愛我,從我身邊走開。我想你永遠陪著我吧,還有,島,你知道嗎?我做夢都想生個孩子給你……最好是個男孩,和你一樣漂亮……”

    ——我揮淚如雨,我安安靜靜地守著我的女孩。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救護車的響亮的鳴笛。天似乎下雨了,要不我怎麼覺得臉是溼溼的呢。

    童童死去的那個夜晚,下了二○○三年初夏的第一場瓢潑大雨,對面馬路上的桃花大半凋落,沿著暮春蒼涼的姿態漸漸冷卻,鋪滿了長長的一條道路,淡淡的紅色氤氳在眼前,漫延成河……

    我一直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等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斜斜地別在了城市的肩膀之上,光線暗淡,我先是坐在床上清醒了一會兒,清醒之後,絕望便蔓延過來,從我的腳底心升起,一直湮沒了我的頭頂。

    睜開雙眼的時候,只有一個人坐在我的床邊。伊諾。他目光呆滯地看著我。

    “童童呢?”我問。

    “她死了。”

    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真的嗎?”

    “真的。”

    “不,你在騙我!”我從床上跳起來,撲向伊諾,他如同一座大山一樣兀自沉默,並且巋然不動,任憑我的抽打。

    “童童,你非要拋棄我一個人遠去嗎?你不知道嗎?我一直是一個孤獨的小孩,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個小島一樣。這麼大的世界,忽然之間碰上你,你說過要陪我一起玩,永遠在一起的。”一整天,我坐在那自言自語。

    待我安靜下來,伊諾遞給我一個字條。

    “是一個戴墨鏡的女人叫我給你的。”

    島嶼:

    我走了。

    我承認,我跟你開了一個冒險而且美麗的玩笑——我在欺騙你:我根本就沒得SARS。你也沒有。我不過是感冒發燒而已。感冒藥我找出來了,放在床頭櫃子裡,你自己去找來吃。

    ——我覺得騙你是件挺有意思的事。你簡直太容易欺騙了,每當這個時候我就覺得自己無比偉大,可以將你把玩在手中,心中愜意極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是我也沒想到的。

    請你不要恨我。

    還有,記得我愛過你。也記得你曾經許諾給我的,做我SARS時期的情人。現在SARS還沒結束,所以,你沒有完成你的許諾。我會一直記得的。也許有一天,我還會來,找你要回缺失的那些日子來。

    曼娜

    春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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