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只有音樂,最好是那種舒緩的藍色的音樂來描繪那天晚上我和羅小龍走過的道路。在我走不動的時候,他就把我背起來,在羅小龍瘦小的脊背上,我欲仙欲死搖搖欲墜。我甚至在那麼小的年紀裡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羅小龍,你很可能是我這一輩子見過的最好的男人。”
“男人”這個詞語讓羅小龍熱血澎湃,我看到他的臉紅了,他的脖子上流滿了汗水,背上也是,背上的汗水濡溼了我的胸脯。在摸索到老師家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街上有人在走動,我們倆抄後路進了老師家的院子。
我不小心踩翻了地上的一隻鐵盆,發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響。
羅小龍“噓”了一聲,食指放在嘴唇上,向我眨了一下眼,那個動作帥極了,他指了指前面,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窗臺很高,他想從那打開窗子,翻到屋子裡去。末了,他囑咐了我一句:“桑,你在這等我,你千萬別動。如果十分鐘之後,我還沒出來,或者發生什麼意外,你就先走,在火車站那等我。”
我忘記了是怎麼回答他的。
他像是一隻靈巧的猴子,只三下兩下就竄到了窗臺上,他先是站在那觀望了一會,肯定在那時,屋子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看見高高在上的羅小龍身體抖成一團,差點兒從上面掉下來,但他還是控制住了。
隨即,他翻了進去。
29
羅小龍曾經是那麼膽小的孩子。
在今天,你將很難看到這樣的少年了,他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將大地踢開一道口子,或者天上有朵雲掉下來,砸在他的頭上。他的手心永遠是汗津津的,因著這個命運多折的少年沒有一刻不處於惶恐之中。
可是,那個夜晚的羅小龍卻一下子陌生起來,陌生到我不敢去辨認。我承認我的性格里有一種奇怪的成分,對性情剛烈的男子會有一種依賴感。這時,便不再清醒,無法詳盡表達自己。羅小龍從窗戶裡翻出來的時候,臉上帶著血。
他拉起我就跑。
後來,我看過許多電影,裡面有各種各樣奔跑的鏡頭,尤為鍾愛那些長鏡頭,一個人,若是在月光下,沿著內心的路徑,在城市或者鄉村的道路上飛奔,我就會想起羅小龍。對他,這是一個格外的憑弔吧。
我承認,有時候,我在唸想他。
羅小龍在河邊洗了臉,但身上仍有血跡。我墜墜不安地站在他身邊,欲言又止,實在是內心惶然,不敢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問我:“洗乾淨了嗎?”
我說:“乾淨了。”
我們說話的時候,天色大片大片地亮起來,整個鎮子處於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如此迷離,讓人想起惺忪的眼,我有些眩暈。預感中,我知道他馬上要說那句話了。
他說:“她死了。”
——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麼,是他殺了她嗎?他並沒有解釋。以後的許多年裡,我也沒有機會再去詢問了。
我的心原本是突突地跳動著的,這時卻似靜止下來一樣。
羅小龍換了一個話題說起來。
“桑,你知道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嗎?也許你不相信,從我進到三年二班教室的第一天,從那時就開始了,全班同學都在嘲笑我的時候,你卻靜默,彷彿置身事外,又彷彿墜到某種情景之中不能自拔。你大而深陷的眼睛暴露了你的惶恐,也許,不,不是也許,就是從那時起,我決定要和你在一起,我們相依為命。願認你做我的親人。我是如此飢餓,貪戀溫暖。”
“也許你早就淡忘了那些細節,或者從始至終,你從未關心過自身之外的人或事物,我和萬大雙……”
——我想起來了,萬大雙最後一次在學校出現,確實和羅小龍打起架來,比起萬大雙來,羅小龍太過弱小了,在大多數人眼裡,那場慘烈的鬥爭應該是起於萬大雙。可他們完全錯了,挑起鬥爭的是羅小龍。當時,全校正在操場上升國旗,聒噪的國歌音樂聲覆蓋了兩個少年的吼叫聲。他們倆是當天的教室值日生。當我們回到教室的時候,看到的一幕讓我們瞠目結舌:白色的牆壁上濺滿了鮮血,他們倆像是血人一樣,血漬佈滿全身。羅小龍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騎在他身上的萬大雙不肯放過,狠狠地掐住羅小龍細小的脖子,但羅小龍並不肯就範,手指深深欠進對方的身體,鮮血從萬大雙的身體裡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像是一條河,永不決斷。
萬大雙因為這件事被送去醫院檢查,結果查出了白血病。
“還記得嗎?桑,那是因為你。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那麼讓我來告訴你。萬大雙喜歡你,他說他做夢都想和你睡覺。他對我津津有味地描述有關你的一切。我就迎面給了他一拳,在他尚未醒悟是如何一回事,我又補了一拳過去,就這樣,我們打了起來……”
我的雙眼充滿了淚水。
“桑,你知道嗎?你穿天藍色的連衣裙,坐在花壇邊上,特別是黃昏的時候,最美。”
——許多年後,我想象著自己的那副模樣,表情裡,應該有一種悲慼的成分,那是我的家庭遺留給我的,從我的小弟弟死去之後,我的臉上就一直留有這種悲慼。因為我發現自己好像早早地就覺察到愛的蒼涼了。
30
我的少年時代行將結束。
那一年,我們都是14歲。即將小學畢業。而我羸弱的身體,一再地受到搖盪,我相信,我生命裡那些過往的人,他們肯定不只是一個時光的片段,肯定不只在我的記憶裡,我在尋找探索他們的路徑,沿著那條小路,我將可以重新回到過去。
以一個純澈的姑娘的身份站在他們面前,我在尋找。
後來,我知道,只有寫作能幫助我。
儘管這依舊是一種幻覺,但足夠強大,在難過的時候悲傷的時候高興的時候狂妄的時候,在任何的時候,我都有寫作的藉口。
31
像電影裡演的一樣。
我們做好了私奔前的最後準備。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霧,隔上10幾米遠,便辨別不清人形。這的確是最適合我們逃匿的天氣,我們就像是水滴被融入到海洋中一樣,將消失得乾乾淨淨並且悄無聲息。
當年,我們鎮上的小站成為不少孩子玩耍的聖地,儘管每年總是有各種意外發生,但孩子們依然樂此不疲,而且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勁頭,知道誰誰在鐵道邊出事了,我們就更熱衷去看熱鬧。任何一種遊戲,在這裡玩耍都變得搖曳多姿起來,處處充滿了刺激,無論家長採用什麼辦法來制止都是無濟於事。對於這裡的地形,不僅是羅小龍,就是像我或者王小花這樣的女孩子亦是駕輕就熟了如指掌。
進了站臺之後,羅小龍扯著我跳上了一列黑色的貨車。我覺得無比冰冷,身上彷彿結了一層冰,似乎羅小龍和我一樣,我發現他的嘴唇呈現一種可怕的醬紫色。
我說:“你很冷嗎?”
他說:“讓我抱抱你吧。”
我猶豫了一下,對他說:“我想上廁所。”
他看了看四周,有點為難。車廂裡裝滿了黑色的煤。除此之外,便什麼也沒有了,連一點遮擋的東西也沒有,我總不能當著羅小龍的面,就把褲子脫了吧。
那怎麼辦?
羅小龍說:“你只有到下面去尿了!”
我點頭。
他不放心地又說了一句:“不過你要快點。”
羅小龍把我送下了列車,風好像忽然之間就大了,風一吹,霧氣就姍姍地散開去了,可以影影綽綽看得見遠處走動的人影。新的一天即將來臨,許多聲音光影帶著味道向我撲來,是如此熟稔。
到底要不要隨羅小龍遠走天涯呢?
天亮了,我像是忽然從一場大夢中清醒過來一樣。於是,路在我面前漸漸亮堂了起來,我收慢了腳步,停在那,回頭看了一眼列車上的羅小龍,他站在那,手拄著車廂的邊沿,努力向我張望,風揚起了他的頭髮。
我轉過身,將瘦小的背叛的脊背對著羅小龍,繼續走下去,就是在那時候,我已打定主意,不再同羅小龍私奔了。
火車適時地鳴叫起來,然後緩慢地向南移動,我又一次站住,回過頭,看見羅小龍正在向我招手,樣子有點焦急,有點無辜,似乎還有一點愜意,——因為我們真的就像電影裡演的一樣。
按照電影裡,我還應該追隨著列車飛奔下去,一隻手高高伸出去,試圖夠到羅小龍溫暖的大手,但那不斷縮小的距離又被拉開,變得不可企及。
實際上這些都是我的幻想。我只是站在那一動不動,定定地看著我心愛的羅小龍離我遠去……
就這樣,羅小龍從三叉鎮神秘失蹤了。
很多年來,這都是一個謎。
對此,我只有守口如瓶。
回到家,我一頭栽到炕上去,然後開始發高燒,持續不退,我擁有了各種各樣的幻聽和夢境。
半個月後,當我神清氣爽地揹著書包出現在六年二班教室的時候,講臺上站著一個剛從師專畢業分配來的畢業生,在我們這裡做了老師。他文質彬彬地站在那,帶著一副金絲眼鏡,對我微笑了一下。
坐下來之後,我問王小花:“我們班老師呢?”
王小花說:“你還不知道啊!”
我說:“知道什麼?”
王小花說:“她已經死了!”
“死了?”
“是吊死的!公安局的人正調查呢!懷疑是別人殺的呢,身上有好幾處刀傷……”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像是受到了某種蠱惑,耳邊有各種聲音一起轟鳴起來,我緊鎖眉頭,神情緊張,大海的潮汐聲湧來退去,不斷撞擊我的耳膜。終於終於,我再也無法忍受,尖叫著從凳子上跳起來,向外跑去。
我聽見王小花說:“她好象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