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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34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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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想象中,存在姑娘這件事,還存在著我中意的姑娘形象,那是我的幻覺,但是,有一天,我發現,這種幻覺居然在現實世界中有一個對應物,也就是說,有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姑娘曾被我幻想過,於是,一件不幸的事發生了,當時,嗡嗡還在與我糾纏,而我,還在對這種糾纏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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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發生在一個下午的事,我當時去團裡接嗡嗡,嗡嗡約了兩個同學一起到我家吃飯,我到了以後給嗡嗡打了一個電話,她正在收拾屋子,叫我等會兒,我站在一排宿舍門前抽菸,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這時,其中一個要到我家吃飯的姑娘急不可耐地從宿舍裡走了出來,她叫於莉莉,是個熱情的小可愛,與我早就熟識,經常與我逗笑,我也沒有多加註意。

    可那天有點奇怪,她站在宿舍門口,穿著一條式樣過時的白底碎花的舊連衣裙,這與她平時的打扮十分不同,她和我聊天,無非是家長裡短,具體內容我現在已經忘記了,甚至當時我也沒有對她說的話有什麼特別的注意,這時,令我心中一動的事情發生了,她說著說著話,像是站累了,慢慢地蹲了下去,然後,她就蹲在地上跟我說話,有時仰起頭,有時低下去,還不時用手在地上劃來劃去。

    她的普通話說得不太好,帶著很重的家鄉口音,聽起來十分別扭,她說著說著,忽然,我感到一種奇怪的情感湧上心頭,一時間,我忽然發現,這個形象與我幻想中某個場景中的形象非常近似,我想了半天,怎麼也想不起那是一個什麼場景,但這一切都似乎在某時某地發生過一次,甚至,在我的記憶裡,有一種重疊的感覺,因而讓我感到十分熟悉,這種情感要講述清楚十分不容易,比如說吧,我曾幻想自己四處流浪,路過一個江南小鎮,在一個鋪著石板路的小巷子裡,我迷路了,不知該向哪裡走,這時,身後的門來了,一個小姑娘出現了,她有些羞怯地與我說話,她很害羞,因此只是蹲在地上跟我說,她告訴我關於前方道路的某些信息,而那些信息十分重要,都是我想知道的,反正是諸如此類的幻想,既然世上有人相信一見鍾情這種怪事,那麼,這個姑娘蹲下的形象能叫我心中泛起奇怪的柔情也應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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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在這件事卻有很多不在情理之中的東西,我是說,不自然的東西,不是她,而是我,我不知我能否準確地描述出我當時的感覺,但我要在這裡試一試,我是說,在一剎那,我忽然有一種感覺,似乎在冥冥中我與她似曾相識,也是在一個夏天,在一條街邊,也是在一個門前,也是我在等著什麼人,忽然,有個路過的姑娘與我說話,說著說著,她也同樣蹲在地上,我們說著話,而那個姑娘說完後站起來,騎上一輛自行車走了,我見她輕快而靈巧地穿過人流,消失在街道的盡頭,我忽然記起,我沒有看清她的臉,只記得她長著一條細細的脖頸,而她說的話我也未聽清半句,她好像是告訴我一件什麼事,至於那件事究竟是什麼,我卻沒有絲毫印象,正在此刻,於莉莉抬起頭來,我看到她的臉,竟奇怪地感到她的臉上有一種不好意思的神情,就像通常人們所說的害羞,那種神情,只有一個秘密被當面揭穿後才會在表情中出現,我是指,難道在我們倆之間,真的曾有過什麼秘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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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後我接嗡嗡時,又遇到過幾次於莉莉,我認為,她對我表現出一種奇怪的親熱,給我一個感覺,讓我認為我們倆很親,至於那是怎麼一種親法,我也說不上來。有時,在遇見我時,她會向我招手,有時,當著她的男朋友,她會尖叫一聲,一下子跳到我身上來,實際上,她對所有人都這樣,她喜歡大大咧咧地與人打招呼,隨隨便便與熟識的人笑鬧,她與男友因為一次懷孕事件弄得關係不太好,而她的男友也與我講過話,給我的印象是個十分重感情的小夥子,也許正因為此,他看起來顯得有點軟弱,但不是那種叫人反感的假時髦青年,他對她的情感誰都看得出來,全都擺在明面兒上,十分真摯,我相信,只要條件允許,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可惜,她似乎對此仍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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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所有的一切也許都是我自己的感受,與於莉莉無關,也許她對我的態度與對任何一個她認識的人的態度是一致的,我想我必須指出這一點,但奇怪的是,從此以後,每當我們見面,我都感到她有一種不自然的感覺,比如她的臉會在忽然間紅起來,比如她會說著說著話忽然推開男友或摟緊男友。印象深的一次是她與男友及其他一些姑娘來我家過生日,她坐在我旁邊閒聊,她對我說她的腿很軟,我摸了一下,她說,是吧?我感到這裡面有一絲誘惑的跡象,但是,對於平時與姑娘們隨便說笑打鬧的我來說,這又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也許是我心裡有鬼,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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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我決定弄清這件事,那是與嗡嗡分手後不久,我給於莉莉打了一個電話,她很高興,我說我要請她出來吃飯,她說她十分願意,我沒有訂具體時間,而是看她的方便,她說方便時打電話給我,掛下電話,我再次察覺出一絲異樣來,因為她平時與嗡嗡很要好,經常在一起玩,我給她打電話的目的都是找嗡嗡,不用我說,她就會提到嗡嗡,可是,這次電話卻不同以往,就像有某種默契一樣,我們都沒有提及嗡嗡,還有一點,平時打電話時,我都會與她東拉西扯幾句,貧兩句嘴,但這次卻沒有,我們乾淨利落地訂了一個不確定的約會,很有點心照不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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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我接到於莉莉的電話,她說她第二天一天都沒事,我說我下午3點有一個事兒要談,於是說定晚上6點在中國大飯店碰頭。這樣做是因為我的談事兒地點也在中國大飯店,這樣,我完事後,正好與她一起吃飯。

    那天與我談事兒的製片人是個偏執狂,他認定了我的劇本是個青春偶像劇,對於我想自己拍戲的事兒含含糊糊,卻一個勁兒地想讓我改一改劇本中他認為不妥的地方,可把我給氣壞了,我最討厭這種一分錢也沒有花便開始指手劃腳的製片人,一般來講,我只與簽約付錢後的製片人認真談談劇本,我堅持認為,準備付錢與付了錢是兩回事,如果一個製片人沒有付我錢,卻與我一起煞有介事地討論將來須頭八腦的合作細節,並在這種想象的合作中履行他作為製片人的職責,那簡直會讓我笑掉大牙,對於這種情況,一般我會抽身便走,讓他一個人去過製片人的癮,可惜,那天我卻一上去就想著要與他談三個小時,因此,便與他爭論起來,當然,這種荒謬的爭論毫無意義,但卻把我們兩人都氣了個半死,尤其是到後來我們攤牌,他對我說他準備以一個讓我覺得低得可笑的高價買下我的劇本時,我簡直快氣瘋了,事實上,當時與我談買劇本的公司中普遍出價是他的兩倍,而他卻自以為大局已定,真沒見過如此自以為是的製片人!我看看錶,時間已到五點半鐘,於是不想再與他糾纏,就報出我的價格後說還有事,以後再談,沒想到他竟然詛咒發誓,說我的劇本不可能有這個價,還當著我的面打電話四處詢問,問我的上一個劇本價是否屬實,得知屬實後,他又一反剛才的態度,拼命拉住我,一副要與我共商大計的樣子,可把我給氣壞了,不用問,這一定是個野雞公司的製片人,我好不容易才逃開他的糾纏,來到大廳裡等於莉莉,片刻,手機響起,她到了,從門口的一輛出租車上下來。

    我與她一起進入裡面的餐廳吃自助餐,吃飯時,由於受剛才談事兒的影響,我餘怒未消,心情十分惡劣,談話間,竟奇怪地與她爭執起關於舞蹈的某個問題來了,而且,那天我就像是患了爭辯症一樣,無論她說任何一個問題,我都要與她爭論不休,漸漸地使一場輕鬆的談話變為無聊至極的頑強爭辯,幾個小時眨眼間就過去了,其間我一反常態,時而慷慨陳詞,時而破口大罵,表現得不可理喻,連我自己都感到不解,忽然,她對我說,時間不早了,她要回去了,話出口的那一刻,我抬頭望向她,發現她竟是一臉失望與倦怠的神色,於是,我們起身離去,我走在她身後,我再次驚異地發現,她上身穿了一件十分緊身的背心,下穿一條十分短的牛仔短褲,顯得十分性感,顯然,她並不是為了與我爭執才來此吃飯的,看來,似乎一切都在與我們的願望背道而馳。

    送她回去的路上,我們都有點心不在焉,我原來想問問她是不是喜歡我,但在這種氣氛裡,這個問題顯然無法提出,我有點灰心,為我的表現而失望,同時,也為我為何如此表現而不解,我問她以後願不願意在無事時與我和我的朋友們一起玩,她像是很高興似的答應了,我送她回去,她下了車,跟我招手再見,說會給我打電話,然後走了。

    過了幾天,我與一干朋友在酒吧閒混,我約她出來,她推說有事拒絕了,再下一次,我與幾個青年男女演員一同在凱萊大酒店的體育酒吧玩,再次給她打電話,她仍然拒絕了,我於是不再給她打電話,她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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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月之後,我去團裡接嗡嗡,再次見到於莉莉,再次見到了她那不自然的神色,當時是在一個宿舍裡,她和幾個同學正在就她與男友打架的事評理,我進門後,聽到幾個操著南腔北調的姑娘們在嘰嘰喳喳,語速驚人,也不知說的是什麼,我向她點點頭,便準備帶嗡嗡離去,但她卻衝著我神情激動地講男友如何不關心她,說著說著,臉都漲紅了,一副委屈的樣子,我弄不清楚這種委屈是否是故意向我流露的,突然之間,我腦海中再次閃現出她與我說著說著話就蹲下去的樣子,再一次,那種似曾相識的柔情湧上我的心頭,幻覺中的那個形象也飄然而至,一時間,一種想把她弄到手的慾念從我心中陡然升起,來得快且熾烈,第二天我送走嗡嗡後給她打了一個電話,想約她出來,沒料想接電話的卻是她的男友,我東拉西扯幾句便沮喪地掛下電話,隔一天再次打去,這次接電話的是她,我約她出來吃飯,她沒有猶豫,很快答應了,時間約在兩天以後。

    兩天以後,我在燕莎商場附近的一個意大利飯館見到她,我們一起吃意大利麵條,飯前喝咖啡時,我仔細端詳她,發現她一副外出的打扮,我是說,是花了時間打扮過的,看起來乾乾淨淨,清清爽爽,恰到好處,她的神態十分從容,就坐在我對面,與我說著一些她的近況,什麼正在學英語啦,什麼覺得跳舞沒前途之類的話,令我驚奇的是,在她的言談舉止之間,我發現她與我想象中姑娘總是重疊到一起,她的面貌在我看來變化多端,一時間,我對她還有新發現,從專業的角度講,我發現她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廣告演員,適合出演多種廣告,因為她的相貌乍看起來總覺得像誰誰誰,仔細看時,卻又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對象,這種相貌很容易被記住,同時,她的臉很有特點,但又無法一下說得清楚,這使得它在商業廣告片中大有用武之地,我沒有對她說出這一點,而是繼續與她一句接一句地聊天,我們談了嗡嗡,談了她的男友,具體內容我已記不清楚,但她頭頭是道的談論卻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與前一次談話相比,她好像在很短時間內已變得懂事許多,她很喜歡嗡嗡,對她的男友也有著很深的感情,她敘事清楚,而且有條理,叫我覺得她之所以答應出來與我吃飯,只不過是為了聊聊天,解解悶而已,而對我為何約她出來,她似乎並不想知道。

    飯後,我開著車,帶著她一起在三環路上兜風,進行毫無意義的談話,不知為什麼,我始終不想對她講明我的真實意圖,因為我隱隱感到,這一次,我們之間缺乏不言而喻的理解,汽車在行進著,錄音機裡播著街上的流行歌,我仍在與她談話,她向我講了一些她在生活中遇到的小煩惱,我聽著,為了鼓勵她繼續說下去,不時發出評論,我很擔心一旦她說話中止,氣氛就會變得尷尬,此時我們已到歌舞團附近,由於走神,我並錯了線,不得不再繞一個小圈子,忽然,我產生一種衝動,要把我的想法對她講明,但我不知如何對她描述我對她的感覺,眼看已經快到團裡了,我抓緊時間,張嘴就告訴她我喜歡她,但因為她與嗡嗡十分要好,我又不想傷害嗡嗡,事實上,我講出這些話時非常費力,我在儘可能地使用她能理解的話說給她聽,誰知她聽了以後十分鎮定自若,就如同早就料到一樣,她解釋說她一點也沒想到我會這樣想,接著問我喜歡她什麼,談話至此,驟然間,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我的心頭,我感到自己已落入一個極不自重的圈套,這個圈套是我親自編織,我一步步地掉入其中,成為一個自作多情的笑料,討厭的是,這恰恰是一件我很在乎的事情,它關係到我對姑娘的幻想,在那一刻,我如同一個猛地掉進水裡的酒徒一樣清醒過來,我側臉看她,只見她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旁邊,臉上的神情非常坦然,而我卻像個心懷鬼胎的下流坯一樣顯得心慌意亂,並且,由於做賊心虛,恨不能立刻脫身而逃,此時,我意外地發現,我對她的一切感覺全都大錯特錯。

    事已至此,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告訴她,我是從看到她蹲下的那一刻開始喜歡她的,我還說,其實一切全無頭緒,她掛著一個男友,我後面跟著嗡嗡,她又與嗡嗡是好朋友,要是萬一哪天她碰巧發現自己也喜歡我的話,再談一切不遲。說話間,她已到地方,我對她說再見,她下了車,用上次分手時同樣的腔調對我說,電話聯繫,然後飛快地走了。

    我駕車回家,心中說不出的懊喪,難道,難道我對她的感覺全都錯了嗎?難道那一些我認為表明她對我感興趣的跡象全是我臆想的嗎?我的判斷在哪裡出了問題,目前尚不清楚,但很多跡象表明,一定是哪裡出了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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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時間後,嗡嗡隨團去北朝鮮演出,我得知於莉莉不去,留在國內,此時,我認為很多令我迷惑不解的問題有了澄清的機會,不僅是我講到的一些事情,還有一些我沒講到的事情,這些都令我迷惑不解,我打電話給她,約她到我家聊天,她答應了,但到我打電話真的約她時,她又推說有事,拒絕了,恰巧,一個過去合作過的美工獨自包下了一個拍攝牙膏的廣告片,急需兩名女模特,試了一圈兒都不行,那個美工到我家玩時談起這件事,我馬上想到於莉莉,於是向他推薦,我家裡有一盤一幫姑娘在我家吃飯拍著玩留下的錄像帶,裡面有於莉莉,美工看完說沒問題,我給她打電話,電話開著,卻沒人接,美工要我幫著找另外一個演員,我推薦劉琴,我給劉琴打了電話約了時間,中午我們三人在一起吃飯,美工說劉琴沒問題,算是定下了,然後,我們三人去了一趟團裡找於莉莉,她不在宿舍,接著,我開始給於莉莉打電話,連著打了四五個,都是沒有人接,其中一次有人接了,卻不是她,而是一個陌生姑娘的聲音,她說,於莉莉不在,然後迅速掛下電話,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在躲我。

    可是,為什麼呢?如果不想見我就直接告訴我,為什麼躲著我呢?難道害怕我怎麼樣她不成?只有一個理由讓我覺得合理,那就是她認為我在糾纏她,因而不願意搭理我,但我從未對誰強拉硬扯過呀!我給了美工一個副導演的電話,叫他另外找人,我這裡一有信兒就會電話他,打發走美工之後,我對於莉莉的舉動百思不得其解,更叫我驚異的是,原來她並沒有對我說實話,這一次手機的事不是實話,別的事當然就值得懷疑――可是,我仍舊不明白的是,這究竟是為什麼呢?什麼東西才值得一個人為之說謊呢?她明明可以對我實話實說,直接告訴我不想與我來往,或是叫我不要給她打電話,當然,她可以說得委婉一點,可是,她為什麼不那樣做而寧願向我說謊呢?這實在令人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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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再次撥通於莉莉的電話,她正在睡覺,迷迷糊糊地接聽了,我告訴她廣告的事,她十分高興,我約她出來,她說她很忙,沒時間,我問她為什麼不接聽電話,她說電話落在別人手裡,我問她看沒看到電話裡留下的電話號碼,她對答如流,說沒看見,於是,我再次給美工打電話,這回是美工消失了,我每隔一小時打一次,兩小時後,美工接聽了電話,說人已在上海,姑娘已找到,廣告已經開拍,但到了現場就一塌糊塗,這回又是劉琴,一夜之間,她的臉上神秘地長起兩個大包,大得化妝都無法掩飾,但拍攝迫在眉睫,因此在上影廠現找了一個演員,正在試鏡,劉琴接過美工的電話,對我說,看來,我們不能有絲毫聯繫,不然就會有奇怪事情在她身上發生,我掛下電話,重新撥通於莉莉的電話,此時,我對她說謊已堅信不疑,我告訴她,廣告的事吹了,她認為十分可惜,我還告訴她,忘掉我說過的喜歡她的話,看來這一切全是我的誤會。

    至此,這個夢想成假的故事全部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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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後,嗡嗡從北朝鮮回來了,當晚,我去團裡接她,還碰見於莉莉,我見她與嗡嗡兩人高聲喊叫,親熱地摟在一起,我與嗡嗡一起回家,她向我談了看到的乾淨但物質匱乏的平壤,以及北朝鮮人在街上見到金日成的偶像便鞠躬的奇特習俗,她還為我買了兩個漂亮的北朝鮮小杯子,可惜一個壓碎了,另一個也壞了,我本想扔掉,卻見她仔細地用透明不乾膠牢牢粘好,乍看起來,就如同沒有壞過一樣,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令我十分難受,因為這很像我們關係的隱喻,我已決心捨棄,而她卻真心地想依靠她的巧手重新修好。

    她仍對我撒嬌,仍對我講"沒有人關心,沒有人愛護",仍舊喜愛到我這裡來,來了以後仍想再來,她仍愛睡在我的身邊,睡在她那個位置上,她睡得很香,不像醒來以後那樣神經質,這都怪我,我曾長久地在她睡著時看著她,吻她,把遮在她臉上的頭髮移開,再吻她,然後再一次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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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晚上,吃完晚飯後,我對嗡嗡談起於莉莉的事,她表現出十分無所謂的樣子,說:"你就給我丟人現眼吧你,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你願意找誰就找誰,你找我們班同學我也不管了,反正你就是個大色狼。"我問她於莉莉為什麼表現得那麼奇怪,她說:"人家還不是不好意思,笨蛋!這都不知道。"然後,她又耐心地詢問我與於莉莉交往的細節,我盡力回憶,差不多把每一件事都講了兩遍,在她循循善誘的提醒之下,我就差胡編亂造了,她一會兒鼓勵我,說:"於莉莉就是喜歡你,我都看得出來。"一會兒又幫我分析,說:"於莉莉本來對她男朋友就不滿意,再說,你不是喜歡小可愛嗎?於莉莉就是一個小可愛,我覺得你倆挺合適的。"我說:"是嗎?""當然了。"此刻,我一抬頭,發現嗡嗡正用兇狠的目光直視著我,接著,雨點般的打擊便落到我的頭上,她開始高聲叫喊,破口大罵,時而上躥下跳,時而滿地打滾,總之,我又一次中了她的圈套,她的圈套對我簡直百試不爽,十分靈驗,我幾次總結,仍然未能汲取教訓,我知道,只要她拿出一副拉家常的架勢,對我語氣親切,讓我回答問題,那麼緊隨其後的必是一場暴風驟雨,但是,她的一切在我眼裡都是那麼可愛,我一點也不感到她有什麼不恰當的地方,即使在對我連打帶罵當中,她也表現出十足的撒嬌才能,她時而拖長聲調叫我老怪,時而用誇張的聲調學我與於莉莉打電話時的語氣,我平時叫於莉莉小可愛,她就在我耳邊小可愛個不停,直到我把這句話聽成一句罵人話方才罷休,她還不時地拿起電話,假裝要給於莉莉打電話,大方地約於莉莉來這裡玩,並偷眼看我的反應,她還對我言語譏諷,對我進行維妙維肖的諷刺摹仿。

    那一陣她發明了一個動作用以形容她聽聞此消息的感受,我是指,她先是看著我,面帶笑容,眨眼間,她原地站立,先是目瞪口呆,接著渾身亂顫,口吐白沫,她使用這一舞蹈造型來表達她的感受,最後免不了撲到我身上對我撒嬌,總之,我與於莉莉這件事給她提供了豐富的諷刺我的材料,後來,每次見到我,她都先要把於莉莉的消息一一道來,然後觀察我的反應,由於這些話她反覆多次地講,最後形成了套路,她一個人能扮演我們兩人,先是用女聲學於莉莉如何談論我,再用男聲學我如何談論她,我有時一說起我不喜歡於莉莉說謊她還跟我急,說我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酸,還不時給我一巴掌,然後裝出一副震驚的樣子,說:"老怪,你怎麼那麼不要臉呢!"

    有時,她說:"去,還不去找於莉莉去,免得看見我就煩!於莉莉多好呀,小細腰兒,小可愛,人也長得漂亮,性格還好,個子也高,跟你也配得上,你說是不是?"然而聲調陡地轉高:"告訴我!是不是!"當然,為了配合這些話,她的動作也一樣不少,由於長期地不懈地演習,竟熟能生巧,甚至說哪一句話揪我耳朵一下,說哪一句話瞪我一眼,說哪一句踢我一腳都有章法可循,絲毫不會亂,而且,她還用幾種方法來表演,有時是諷刺型的,有時是八婆型的,有時是善解人意型的,於莉莉事件簡直就成了她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向我撒嬌的題材,當然,這些表演要是拿回團裡演給她的同學,那麼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喜劇明星的。

    對此,我的應對措施倒顯得十分單調。

    一般來講,我會說:"撲你們同學怎麼了,我認識的姑娘裡好點的就你們班同學,再說,一個巴掌拍不響。"然後做出一副我能做出的最無恥的樣子,面帶微笑,事實上,這樣做對我來說還真有點難度。

    對此,嗡嗡反應往往變化多端,我記得有一次令我十分難過,那回聽我說完,嗡嗡像是傷心了,她不再說話,轉過頭,不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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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件事的後面倒帶來一些有趣的後果。

    其中之一是對於莉莉,本來,於莉莉與嗡嗡就很要好,現在,當嗡嗡知道我揹著她勾引於莉莉,她們倆就更要好了,嗡嗡在團裡時,時常仔細觀察於莉莉的舉動,回來學給我看,還勸我作出恰如其分的反應,比如:她會說:"於莉莉今天又跟她男朋友吵架了,她還哭了,多可憐啊,老怪,你還不去安慰安慰她,快去吧。"我做出要走的樣子,她就高聲大喊:"不許動!你敢動一步,看我不打折了你的狗腿!"

    事後,我還幾次見到於莉莉,嗡嗡往往學著電視劇處理類似的人物關係,她一手挽著我,一手向於莉莉高聲打招呼:"來吧,過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吧!"

    有時,她還對我學她與於莉莉平時的說話,但學著學著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急起來,比如:"今天我和於莉莉一起吃飯,我說老怪這人特壞,她還說你挺好的,我一聽肺都快氣炸啦!好什麼好!你哪兒好?"

    後果之二是,她聽說我請於莉莉去中國大飯店吃飯,於是開始攀比――"你從來沒帶我吃過200塊錢以上的飯,從來沒有給我買過貴點的衣服,你就是不捨得,對別的女人,你就捨得。"她坐在我一旁,對我翻著眼睛說。

    本來不道德的生活就搞得我十分疲憊,但在嗡嗡的處理之下,這種疲憊變成了一種豐富多彩的笑料,這得歸功於嗡嗡的天才,我說過,她是非常非常可愛的姑娘,也許,沒有人能比她更可愛。

    一講嗡嗡,我就收不住嘴,雖然羅哩羅唆,而且總是重複,可是,由於嗡嗡正是這麼一種人,她的生活內容很少,因此,每一種內容在她那裡的利用率就特別高,也因此,她把每一種內容都發揮到了難以想象的豐富程度,她經常嘴邊就說那麼幾句話,可是每一次說的方式都不同,都有新變化,我注意到,嗡嗡還能看得進去藝術電影,對人物有自己的獨特理解,她是個藝術氣質的人,這使得她在3年中,成為我的私人表演藝術家,在她那裡,我得到了莫大的享受,讓我知道了,一個年輕的生命竟能煥發出如此燦爛的光彩。

    這些,嗡嗡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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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還得再一次說到嗡嗡走後留下的東西,那些東西現在就在我的房間內,這些東西因為她的存在才具有意義,當她在的時候,那些東西像是與她一樣具有生命,一條粉紅色的毛巾,一個牙刷,一瓶未用完的面霜,一個星巴克的咖啡杯,一雙短筒的襪子,一套喝功夫茶的茶具,一套麻將牌,還有其他一些她買的東西,用來蓋電腦的雲南染布等等,當然,還有梳子上她的長髮,這些東西由於被嗡嗡頻繁地使用,因此被認為是"她的",然而,她消失了,而東西仍在,成為房間中多餘的一部分,有時讓我偶爾看到,頓覺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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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回憶令人黯然神傷,消逝的一切令人黯然神傷,甚至這不得不繼續的人生也一樣令人黯然神傷。

    是的,嗡嗡,我在最可笑最荒謬的假象中與你歡聚,我們明明掉進一個大糞坑卻編故事騙自己說在赴一個盛筵,我們在謊言中尋歡作樂,我們荒唐透頂地自圓其說,我們彼此照顧,我們尋開心,我們滑稽不堪地在死亡之外盡情舞蹈,嗡嗡,我要你知道,我其實早已心冷如冰,我是坐在燒開的油鍋邊上與你說笑,並且,為你擔心著,因為你在樂得忘情時,一不小心就會掉進熱油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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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嗡嗡,會跳舞會撒嬌的嗡嗡,讓風把你的聲音颳去吧,把你的長相也颳去,把你穿戴過的衣服也颳去,把你愛喝的自制飲料也颳去,把電視節目也颳去,把你愛吃的飯菜也颳去,把你愛戴的不值錢的首飾也颳去,把你愛唱的歌也颳去,讓你的痛苦與煩惱也隨風而去,讓我的難過也隨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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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次見到嗡嗡是在2000年新年第一天。

    1999年最後一天,從晚上7、8點起,我便出門,在外面混了一夜,那天夜裡,所有的人看來都顯得瘋瘋癲癲的,北京的單身男女全部出動,希望務必在新年鐘聲敲響之際,把一個陌生情人弄上床,這種瘋狂而孤獨的人群裡當然少不了我的身影,我的手機響個不停,我換了得有10個酒吧,四處尋找漂亮的目標,準備當夜拿下,最後,通過電話,小春找到我,他正與三個姑娘在一起,而且,據他說,姑娘與我們一樣慌,急於找到一個順眼的情人好順利地衝過千禧夜。

    我與小春在"男孩女孩"酒吧門口碰頭,然後來到城市賓館附近的一個叫鄉謠的酒吧中,三個姑娘都是廣播學院播音系的學生,個個長得十分周正,這種一臉正氣的姑娘讓我剛一見面便感到今晚前途無望,更無望的是小春,我們剛跟姑娘說了幾句話,他的舊日情人菲菲便與另一姑娘娜娜推門進來,當然,還有與她們在一起的兩個男人,小春一下子便頹了,他衝上去請求菲菲與他共渡新年夜,但菲菲拒絕了,因此,他的心情一落千丈,就像一下子完蛋了一樣,很快,他便離我們而去,到別的地方獵豔去了,而我見勢不妙,也溜之大吉。在另一酒吧,我衝進去後,見到一幫朋友正圍著一幫不知什麼路數的姑娘狂嗅,我也加入其中,由於姑娘有六七個,我挑花了眼,當然,姑娘也同樣對我們挑花了眼,因為都是第一次見面,正猶豫間,最好的兩個姑娘已被帶走了,我又與姿色中等的兩個姑娘貧嘴,暗中激烈地鬥爭著,想著帶走其中的哪一個,但姑娘接到電話,忽然離去了,只剩下三個差的,我正要破罐破摔,不管是誰,帶走一個算了時,電話響了,是嗡嗡,她剛剛演出完畢,給我打電話,祝我千禧年快樂,聽到她的聲音,我頭腦中一片空白,等我與她說完話,掛上手機,眼前只剩下一個最差的姑娘了,與她在床上混過千禧夜,我實在是不甘心,此時,午夜12點已到,周圍的人在瘋狂乾杯喝酒,瘋狂地踩地上的汽球,樂隊在瘋狂地演奏,另一些人瘋狂地跳舞,頭上的閃亮紙屑在瘋狂地紛飛著,而我卻無所適從,正巧電話再次響起,出乎意料的是從外地回來的大慶,他告訴我,他在一個叫88號的酒吧裡,我問他情況如何,他說姑娘一大把,我二話不說便衝過去,一進門,發現他果然所言不差,姑娘確實一大把,有些甚至是小有名氣的模特及演員,漂亮得叫人血往上湧,可惜我一個也不認識,除了過過眼癮以外,在那兒待著完全是活受罪,我找到大慶,他正與我一年多未見的陳小露在一起說話,我坐到他們身邊,陳小露對我極為冷淡,她化著濃妝,給我看了看她手指上的戒指,告訴我她今晚訂婚,老公就在不遠處,是個外國人,這使我心情有點低落,她很快走了,大慶面帶笑意地看著我,說:"千禧夜怎麼過?"

    最後,我與大慶打通了吹雪的電話,吹雪熱情地招呼我們去巴娜娜迪廳,在那裡,我吃下了兩倍於平時的興奮劑,在刺耳的電子音樂聲中,不費吹灰之力,我便衝上九霄,儘管眼前幻覺不斷,頭腦混亂不堪,但我仍知道,我已衝到2000年,衝到21世紀,我衝得一塌糊塗,在心中不斷地叫喊――柔情再見,柔情再見。

    頭腦清醒時,天已大亮,我開車回家,沐浴在冷冰冰的陽光中,車開上二環,連我自己都不知為什麼,撥通了嗡嗡的電話,我想祝她新年好,想向我對她的柔情告別,想告訴她,我正衝向死亡,現已邁過千禧年的門檻,但我卻說我想見她。

    我見到了她,我與她在新年第一個白天做愛,我睡去時她也睡去,我醒來後,她仍在我身邊睡著,我感到她像是永遠在那裡睡著,也許她會醒來,但關於她的柔情卻會長久地睡在我的心中,關於她柔情之夢也會長久地睡在我的夢中。

    我不能再講嗡嗡了。

    真的不能再講了。

    不能再講了。

    338

    在情感裡,最終我要談的是愛,我要告訴你的是,要麼愛是一種受難,要麼,它是一種最盲目的激情,這種激情經年累月地被人一代一代地謠傳著,在現代,終於變成了一種徹頭徹尾的迷狂,只有對人生的眷戀可以與之相比,這種迷狂令我十分不屑,我一聽到有人為愛而苦惱著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一聽到有人說"如果有機會再活一遍就要如何如何去愛"我就厭惡之情油然而生,這幫蠢貨!無知的東西!怎麼糊塗到這種地步!難道活一遍還不夠麼?

    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我意識到,我本人就是我要面對的那個醜惡的現實,其餘的一切與此無關,我想我不應強調環境的影響,那是一切我看不上的人的惡習,我不想像他們一樣,為自己的問題找藉口,怨天尤人,我認為那是沒出息,我想,我很難從現實中擺脫出來,除非我立即倒地而死,不然,我只能浸淫其中,不思悔改。

    339

    這就是在開頭所說的"我錯了"的故事,我想我的錯誤不是我與嗡嗡那點個人糾紛,也不是什麼忠誠與背叛的故事,你更別想聽到我為此感到不安,你做夢也別想在我這裡看到什麼無知的悔恨的淚水,我說的錯誤不是別的,而是情感帶給人的假象,是生存之幻覺,是存在之錯。這個錯誤如此巨大,以致誰也無法改正,更不可能對這個錯誤有所瞭解,我不會因為我勾引姑娘而感到錯誤,更不會因為傷害了誰而感到錯誤,我知道那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別人的痛苦我根本就無從體會,就如同嗡嗡,我違揹她的意願,因此傷害了她,但我與她不是同一個人,怎麼可能有相同的意願呢?

    而且,也許正是因為那些錯誤,人生才顯得多姿多彩,也許我會有機會混到晚年,當我回首往事的時候,什麼東西還會存在於我的記憶中,從而令我回味無窮呢?也許,正是因為那些瑣碎不堪的錯誤。

    錯誤在我眼裡是如此地富於人性、令人感動,多麼可怕的錯誤也一樣,正是那些錯誤,才使得我的生命沒有陷入雷同乏味的一帆風順,正是那些錯誤,才與我生命深處最隱秘的感覺相吻合,一次又一次地煩心懊惱,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羞辱,一次又一次的委屈受難,一次又一次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直至有一天,讓我猜出生而為人才是真正的錯誤,我相信,我的存在才是我真正的困惑與煩惱!

    340

    生而為人,就意味著必得經歷一番人生痛苦,就意味著非死不可!

    一想起人人都須面對冷冰冰的死亡,我就頓覺萬念俱灰,至少,活著在我眼裡看起來十分可疑,因為對於死亡,生命太像是一個偶然,一個胡折騰的無聊鬧劇。令我倍感辛酸的是,無論生命如何地以一種不可理喻的面貌出現,死亡都會以更不可理喻的手法將其無情地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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