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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1)

    第二回

    一

    ——吶。是你麼?

    ——“喂,你在聽我說話嗎?”陳錦念垮下一張臉。

    ——“呃?”正在發短信的蕭塵明抬起臉來,“什麼?”

    偏淺黃色的頭髮。好看的眉眼;突起的喉結;笑起來會微微牽動嘴角上翹;以及遠遠看起來,高大得有些叫人吃驚的身材,最終具象為一個二十一歲男生的模樣。整張臉稜角分明,不同於班級裡那些正處於青春期的小男生們的柔和輪廓而顯出鋒利的意味,甚至下巴上有每日刮過胡楂而留下的青色痕跡。以上種種,使得蕭塵明渾身散發著與眾不同的成熟氣質。

    與眾不同的“眾”指的當然是陳錦念日常所接觸到的那些同年紀的小孩,比如說沈哲,再比如說堂興聖。

    比起蕭塵明來,他們都不過還是小孩子吧。

    甚至在堂興聖的下巴上,看不到青色的胡楂,這讓陳錦念在一瞬間突然高興起來。心裡萬馬奔騰地在吶喊著“那小子算個屁啊”“下巴上連毛都沒有長一根的小毛孩而已”之類不屑的話來。

    儘管就在剛才,她還怕得要死。

    怕堂興聖那小子會跟自己動真格的。

    “你還能把我怎麼樣呢?”陳錦念甚至想象得到自己那副欠揍的表情。就在堂興聖舉起拳頭想要揮過來時,後面的沈哲一把拉住了他。

    “你瘋了啊!”沈哲大聲地喊著,“你不說你喜歡她的麼?”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逆轉。

    四個人面面相覷了半天。

    全世界的喧囂在緩緩退去,又在一轉眼間以更猛烈的氣勢席捲而來,一瞬間吞噬了有些頭暈目眩的陳錦念。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秦斯。

    “你喜歡陳錦念?”秦斯盯著對面男生那一張飛速變紅的臉,忍不住地笑起來,“就你,想跟我們家錦念……做夢吧,你!”

    “你閉嘴!”

    “我閉嘴?”秦斯像是被擰緊了發條的機器娃娃,噼裡啪啦說個沒完,想停都停不下來,“你知道不,你在跟我們錦念眼裡算個什麼東西啊,你就是一個屁。你還真是不要臉啊,就你這種在外面拿刀子捅人在學校又裝成模範生的兩面派,我們家錦念是永遠不可能喜歡上……”

    對面堂興聖的臉白成了一吹即破的紙。

    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

    然後就是天搖地晃的一耳光。

    速度太快,以至於甩過來的時候,完全沒有防備的秦斯又一次跌倒在地上。

    被抽得有些目瞪口呆的秦斯這一次終於放聲大哭。

    陳錦念衝上去大聲嚷著:“連女生你也打?”

    堂興聖恨恨地說:“你敢四處胡說,我照樣打你。”

    舉在半空的手停在了那裡。

    陳錦念掏出手機朝那邊的人大聲喊著:“哥,救我!”

    ——“你要動我一下,我哥饒不了你!”

    ——“有個哥哥就很了不起嘛?”

    ——“你有種就動我一下試試!”

    堂興聖理也不理地抬腿就走。跟在後面的沈哲走兩步就回頭看看,然後彎著腰跟陳錦念比畫著“對不起”的手勢。

    兩個男生走後,黑暗徹底降臨了。

    二

    “我跟你說我們班那個男生真的很煩人啊!”陳錦念激動地在空中揮舞著筷子,從廚房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走出來的母親有些看不慣,就朝女生喊過去,“你不好好吃飯,嚷嚷什麼啊?”

    女生撅起嘴:“你就是偏向蕭塵明。”

    “我誰也不向。”母親坐下來,伸出筷子給每個人的碗裡夾了一塊肉,“我是一碗水端平。你們倆個啊,手心手背都是肉。”

    “滴”的一聲,放在桌邊的手機又收到一條短信。

    蕭塵明拿起手機,嘴角微微牽起,洩露出內心的歡喜。

    這一切都被對面的兩個人看在心裡。

    母親放下碗筷,等蕭塵明發完短信,就笑眯眯地問過去:“小明啊,跟媽媽說,是不是在學校裡有女朋友了?”

    “什麼呀,媽。”蕭塵明的臉飛快的紅起來,“你別瞎說。”

    “都讀大學二年級了,談朋友也是自然不過的事哦。”母親又夾上一箸菜到蕭塵明的碗裡,“什麼時間帶女朋友回家裡來玩哦。”

    陳錦念忽然煩躁,把面前的碗一推:“我吃完了,你們繼續”隨即站起身往臥室走去。

    母親不滿女兒浪費糧食,抱怨著說:“每次都剩菜剩飯的,這怎麼可以?”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直起身體問蕭塵明:“今天不是週末啊。”

    “週三。”蕭塵明一邊往嘴裡扒拉著飯一邊說,“是錦念叫我回來的。”

    陳錦念有些氣堵地倒在床上,把枕頭拿過來壓在頭上,卻還是隱約聽得到母親和蕭塵明的對話。

    “她怎麼老是把你叫來叫去的。”母親低聲埋怨,“你還是要以學業為主啊。”

    “大學課程沒中學那麼緊的。”蕭塵明頓了一下說,“……而且的確是因為有事她才找我求助的。”

    “她一小丫頭能有什麼事啊?”母親的聲音裡滿是不屑,隨即站起身去打開冰箱,轉過臉問,“我新榨的果汁,你要嘗一嘗啊!”

    “媽——”蕭塵明把尾音拖得長長,“學校裡有男生欺負錦念。”

    母親沒有接蕭塵明的話,而是朝這邊走來。

    隨即,陳錦念聽到了劇烈的拍門聲,啪、啪、啪——

    就像是耳光一下一下甩在自己的臉上,痛感瞬間傳遍全身。門外母親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你給我開門!開開門!”

    有什麼東西像是潮水一樣漲起來,漫過腳背,湧過胸口,一直到徹底覆蓋了頭頂,看不見光亮,也發不出聲音。

    三

    從什麼時候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陳錦念躺在黑暗裡,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有什麼東西像是沾在太陽穴上,牽扯著神經使勁地跳著。

    陳錦念抬手按住額頭,在一片漆黑中閉上了眼。

    蕭塵明就像是橫亙在陳錦念生活裡的一道巨大的分水嶺。

    像是一條靜默而綿長的山脈。

    這麼多年,以溫柔而安靜的姿態,穩固地伏在陳錦唸的生活裡。

    在他出現之前,母親帶陳錦念一個人生活,常常被小朋友們指責自己是沒有爸爸的野孩子,然後哭花了一張臉的陳錦念抱住母親的腿要爸爸。

    母親把陳錦念抱在懷裡:“媽媽給錦念買冰激凌吃,好不好呀?”

    陳錦念就摟著母親的脖子親了又親,“媽媽真好。”

    那麼溫柔的呵護在蕭塵明出現後被分去了一多半。

    嗯,一多半。

    那個時候的陳錦念是媽媽的全部吧。媽媽對自己的愛,像是滿滿當當的一池子水,光是溢出來的,就足夠陳錦念幸福很長很長時間了吧。

    這樣的生活在蕭塵明出現後卻戛然而止了。

    曾一度覺得這個高出自己一頭的男生野蠻地奪去了自己的幸福,一直到他慢慢成為自己生命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就像是嵌到自己的身體裡。

    這樣的男生:

    每天騎著單車載自己去上學;

    在別人再罵自己是野孩子的時候朝那些小毛孩揮舞著拳頭;

    媽媽不在身邊的時候照樣讓自己吃飽穿暖;

    在傷心的時候伸過一隻手來揉自己的頭頂;

    每次考試卷子下來後幫自己一道一道去講解那些被打上紅叉的題目;

    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可以大聲向他喊:“哥,救我!”

    這樣的男生就是蕭塵明,曾一度讓好友秦斯羨慕得兩眼發光。是不是每一個女生都希望自己的生命裡有這樣的一個男生?

    溫柔的、體貼的、和善的、好看的。

    就算是他是自己的“哥哥”。

    哥哥。

    四

    叫做蕭塵明的男生,和陳錦唸的第一次碰面是在六年前。

    六年前的蕭塵明還是個初中生,而且隨時都面臨著輟學的危險。

    原本的日子就不好過,終年酗酒的父親丟了工作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因為蕭塵明的出生而導致他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撒手西去,父親始終對這個兒子心懷芥蒂。打罵兒子成為他酗酒之外的另一大愛好。

    生活的潦倒、貧窮使得少年形成了內向自卑的性格。

    在學校裡一般很少和人說話。

    饒是這樣,少年還是以優異的學習成績一路領跑。只是偶爾會被學校裡的小混子圍堵在牆角一頓拳打腳踢。最初並非懦弱得一無是處不敢抵抗,畢竟領略了那麼多父親的拳腳,再也不忍別人對自己的欺負,所以兇起來跟瘋掉的一頭小獸一樣,可是畢竟擋不過人多勢眾。每一次反抗招惹來的,都是更兇猛的進攻。

    那些襲擊自己的人散去以後,遲遲不能起來,就那麼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額頭上、手腕上、肩膀上、脊背上……到處都是被踢打過的陣痛。

    從地上把摔得到處都是的書本、作業本、文具盒、筆整理好放進書包。

    單手拎起書包搖晃著在街道上慢慢地走著。

    有時會索性找一個角落裡坐下來,一手輕輕撫過自己慘烈的傷口一邊低低地叫著“媽媽”,熱淚就不知不覺地掉下來,十五歲的蕭塵明永遠也搞不清楚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在和他作對。

    滿滿當當地盛滿了一胸口的悲傷。

    像是憋在游泳池裡的腐爛的水,放水管被緊緊關閉,無法排洩的臭氣熏天。

    這樣的生活是可以逃避的麼?

    是可以被改變的麼?

    而這些都算不得什麼。

    至少日子還能過得下去。打出生那天起,蕭塵明的這條命就是拼來的。那些後來被還未離世的長輩們提起的舊事曾經一度讓處於敏感脆弱的少年時期的蕭塵明熱淚盈眶。因為是難產,自己的出生不僅掠去了母親的生命,而自己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據說一出生就被紮了很多針,當時那情形,好幾個醫生甚至說放棄算了,就算把這孩子的命救回來,他長大以後也一定渾身是病沒有好日子過。

    只有一個年輕的女醫生不願意服輸。

    她說這孩子不容易,是真的不容易,他媽媽拼了老命把他生下來就是為了他能活下去的,連同他媽媽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所以你看受了那麼多苦,他還頂著都沒死,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放棄他。

    剛出生的蕭塵明第一場病是肺炎。接下來又是一場黃疸。黃疸退去,是持續不斷的溼疹。因為剛剛出生的緣故,手腳上的血管細得讓醫生無法下手,只能把針紮在孩子的頭頂。醫生用的是最細的針了,可是一針下去還是找不準血管,左捅一下,右捅一下,每捅一下,孩子的嘴就張一張,站在旁邊的女醫生知道那就表示這孩子哭了,等針終於紮好的時候,一滴淚從孩子的眼角流了出來。

    像是有一千支針在女醫生的心尖上挑來挑去的。

    把手放在孩子的頭芯上,來回地輕輕地撫摩著。

    這樣孩子會覺得暖和一點,不至於感到太孤獨,嘴巴一張一張的蕭塵明在女醫生的這個動作下逐漸安靜下來。他的兩隻手努力地舉起來,像是要抓住什麼。

    嘗試著把自己的手遞過去。

    你不能說孩子是沒有靈性的,即使是閉著眼睛,他還是意識到有某種東西在靠近自己,一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女醫生的大拇指。那一瞬間緊緊抓牢自己的力道大得有點超乎女醫生的想象,而就在這個動作之後,孩子逐漸安靜了,甚至發出了勻稱的鼾聲。

    終於可以幸福地睡上一覺了。

    女醫生舒了一口氣。

    她不敢動,就維持著那麼一個動作站在蕭塵明的床邊,一直站了六個小時。

    而這個女醫生,就是陳錦唸的媽媽。

    一直到蕭塵明十五歲的時候,因為父親的緣故,才再次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

    那天父親把自己叫過來,很認真地問自己:“要是以後我死了,沒有人供養你讀書長大,你怎麼辦呢?”

    “爸爸你說什麼呢?”

    “你看我像是跟你說笑話麼?”

    “爸爸今天剛剛從醫院回來。”父親說話的時候臉上像是罩住了一層光,顯現出前所未有的柔和光芒,“……這是醫生的診斷書,你自己看看吧。”

    從桌子對面推過來的藍色皮子的診斷書。

    有一瞬間的驚恐湧過來,或者像是突然有什麼異物卡住了喉嚨,喘不過氣,心跳得如同節奏壞掉的鼓聲,不敢去打開那本薄薄的冊子。

    裡面寫下的到底是什麼。

    就算是父親厭惡自己,就算是他經常酗酒,醉酒之後會把生活的不如意發洩到自己的身上,就算是自己取得了最好的成績還是不能換回他的開心,就算是這樣,他還是不希望他有什麼意外。

    畢竟,他是自己的父親。

    要是他死了,這麼世上,他就真的是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了。

    父親幫自己打開封面,即使是龍飛鳳舞的字跡,即使是燈光昏暗模糊,即使是由於讀書過度導致視力下降,即使是……即使是一萬個即使,那四個可惡的字眼還是第一時間跳進了眼簾。就像是一記重錘砸在胸口,再也喘不過一口氣來。

    肝癌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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