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乎是錦衣夜行了。
世界一片黑暗。月光滄海一般波瀾起伏,無邊的靜謐洶湧地落下來,道路彎彎曲曲。深幽而不見盡頭。不過是缺少燈光設施的小區,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難道還像小女生一樣鬼哭狼嚎的怕黑嗎。紀言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下樓道,身後被踏亮的燈忽然熄滅,他不用回頭也知道,貼在牆壁上的影子一併也消失了。
風不大,輕輕掠過來,風裡面能嗅到好聞的味道。
北方的四月是紀言最喜歡的季節,無論一天的哪個時候,空氣裡總是能夠聞到春天暖洋洋的味道,不僅如此,城市也像是施了粉黛的美人,嫩嫩的綠色一抹一抹地貼在了道路的兩旁,再接下來,各種花次第開放,花香就轟轟烈烈地佔據著整個城市。每年這時候,紀言都不願意被囚禁在房間裡做沒完沒了的作業,總是會找出五花八門的藉口從家裡溜出來。
現在是晚上七點半。
紀言下樓的時候,《新聞聯播》剛剛結束,媽媽在身後喊著:“紀言、紀言,你的作業寫完了嗎?你……”
紀言不顧一切地衝下黑糊糊的樓道。光在他身後陸續追來。可現在他停住了,光也隨即消失。安靜的夜。紀言的心窩裡灌滿了暖和的風,卻總覺得缺少了點什麼。
他向前走。
光是在轉彎的一瞬間星星點點地落下來的。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紀言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優雅的弧度。藉助光,才看見在幾棵桃樹後面,有個人。那個人貌似在利用老房子一樓新裝上的鋼筋練習引體向上。燈亮起來的瞬間,那個渾身散發著熱乎乎氣體的人跑過來,瞪著眼睛看著紀言身邊陸續亮起來的路燈很是驚奇地說:“天啊,你是光明使者!”
紀言說:“那你是吸人血的蝠王嗎?”
儘管他自己也很驚奇身後的燈隨著他的腳步一盞一盞地亮起來。
簡直匪夷所思。
可紀言對陌生人的搭訕不感興趣。硬生生地頂了回去。紀言總是如此,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麼總是拒絕他人對自己生活的介入。他偶爾會覺得寂寞,雖則僅僅是淡淡的感覺,卻還是有寂寞的,也許,他需要去交一個朋友。班級上,他坐在第一排。不消說與殺氣騰騰的男生比,就是與那些張牙舞爪的女生比,他也安靜得足以被比喻成一隻小白兔了。除了上廁所和課間操之外,他的凳子像是被人塗抹了膠水一樣牢牢地粘住了他的屁股,他不參與男生們的任何球賽,甚至連看都懶得看,女生們的竊竊私語、高談闊論或者飛短流長他就更是嗤之以鼻。他坐在那,一動不動,也許他就這麼坐下去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直到有一天,一個女生跳到他面前說:“紀言,你是個連朋友都沒有的人,我鄙視你。”
紀言看著那個女生。與他一般的個頭。有好看的眉毛和嘴巴。卻弄了一個最難看的頭髮,頭髮是爆炸式的。儘管教英語的班主任像抓賊似的帶她去了N次理髮店,但她的髮型永遠是鶴立雞群。紀言動了動嘴唇說:“你這是報復我嗎?”
女生說:“我報復你?笑話。你呀,不是我說你,你真不是個男人!!”
紀言知道女生說的事。
上個週末,小考之後做值日,天有些晚,教室裡只剩下了她和紀言。她跳起來坐在桌子上,看著紀言彎著腰打掃衛生。然後貌似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紀言有沒有談過戀愛。紀言說沒有。她就說那你有沒有喜歡過的女孩呢。紀言想了一會兒卻沒有說話,悶著頭繼續掃除。她就笑了,“撲哧”一聲笑了,然後她從桌子上跳下來走到紀言身邊說紀言啊,你怎麼還像個女孩子一樣,會臉紅呀。紀言說我沒有。她說你要不要嚐嚐喜歡女孩的味道。說著,她把紀言拉起來。她的力氣很大,不像個女生。她把紀言推到了牆角,然後她開始親紀言的嘴巴。紀言的牙齒咬得緊緊的,只感覺到她的舌頭像一條小蛇一樣四處亂走。紀言覺得很難受,他被她弄得一片潮溼,連呼吸都很困難,卻緊張得說不出一句話。任憑她的舌頭在他的臉上到處肆虐。她停下來。眼睛盯著紀言。紀言感到她的呼吸開始濃重,這一次,她的手沒有摟他的脖子,而是伸進了他的襯衫,貼著他平滑的小腹滑了下去,遇到腰帶時受到了一點阻力,但她矢志不渝,一用力,就跨越了界限,手指觸摸到了……紀言說你不要這樣。她毫不在意,依舊我行我素。紀言於是大叫一聲“你流氓”推開了她破門而出。
紀言知道她對那件事耿耿於懷。
紀言對著凶神惡煞的女生說:“你不是有嗎?”
“有什麼?”她說話的時候眉毛幾乎立起來,“我不是男生,我怎麼會長那玩意兒……”說著,她還是指了指紀言的胯下。
紀言的臉突然紅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糾正著女生的誤解:“我的意思是……我沒問那個,我是說……你不是有男朋友嗎?”
“紀言,你給我閉嘴!”
於是,她轉身把門摔得叮噹作響,消失在紀言的視線之外。
把紀言一個人留在教室裡。
那個野蠻的女孩叫做小夕。
而常常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生,俊美得光華四射。
[二]
不錯,那個人就是炎櫻。
那天晚上去網吧的路上肯定不是紀言第一次遇見炎櫻。
以前他們就彼此照面過N次。每一次,紀言總是跟在炎櫻後面。孤單一人看著炎櫻拉幫結夥地走在前面,書包總是一次又一次飛到天上去,炎櫻他們的腳下像是被安裝了彈簧,不停地跳起來,又落下去。笑聲像波浪一樣一波未平一波又來。他們熱衷於在一起討論CS、魔獸和女生。
紀言和他們的世界毫不搭邊。
他永遠是揹著書包獨自一人穿越春夏秋冬。
他喜歡聽歌,不是Jay,也不是S.H.E,說起來恐怕會被別人笑掉大牙,紀言愛聽陳百強和鄭智化的歌。他把他們的歌下載到MP3裡,獨自偷聽。
“不是我說你,你真的很靈啊!”他說,他說話的時候嘴角會向上一翹,貌似壞壞的笑,眼睛裡面一片晶亮的漆黑,像一潭水,倒映著紀言身後的燈火。
紀言站在那裡,看著燈光還在遠處繼續一盞一盞地亮起來。像是多米諾骨牌那樣好玩。那人走了過來。他撥開桃樹的枝條,跳上水泥臺階,蹭了一身花香來到紀言的面前。那張面孔笑得有些天真,還叫人羨慕。紀言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高興成這樣,難道天上要掉餡餅了。
“你怎麼不說話?”
紀言看清了他。
紀言說:“是你呀?”
炎櫻很高興地說:“呀,難得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呀?”
“我……”紀言的話被卡在喉嚨裡,他記得的,只是他的面容,而不是他的名字。
他顯得更高興了,一隻手搭在紀言的肩膀上,“紀言,幫我一個忙啊!”——紀言的心裡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驚訝於面前這個男孩知道自己的名字,並且喊出來毫不生澀,就像認識了八百年一樣。
“幫什麼?”紀言說話的方式永遠笨拙而直接。
“喏,那是我家,我把鑰匙落在家裡了。所以我回不去家了。”
“啊?”
“你不是在練引體向上嗎?”
“什麼什麼,練引體向上?你搞錯沒有?”
打破紀言的腦殼,他也不會想到,炎櫻要他踩到自己的肩膀上。他們兩個人又一次跳過臺階,鑽進桃花樹的後面,踩在一大塊軟綿綿的草地上的時候,炎櫻嬉皮笑臉地說:“紀言,來吧!”
紀言搞不清楚來什麼,他東張西望地看了一會兒。確定附近沒有人,才小心翼翼地說:“我怎麼感覺像做賊一樣。”
炎櫻說:“你腦袋被門擠了嗎?”
炎櫻蹲下去,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大聲地說:“快點踩上來,把上面的小天窗捅開。那樣就可以把窗戶打開了!”
紀言於是兩手抓著鋼筋,一腳踩上炎櫻的肩,他“哎喲”地叫了一聲。他說:“紀言,我可以站起來了嗎?”
紀言說:“可以了。”
然後紀言感覺到自己慢慢地升了起來。彷彿一個帝王似的,他很風光地說:“哎,我覺得我像個王。”
炎櫻沒好氣地說:“夠到了沒?”
“夠到什麼?”
“哎,老兄,幫我開窗子哦!”
“哎,你能不能再高一點呀,就差那麼一點啦!”
“這下呢?”
“夠到了。”
“怎麼樣?”
“打不開。”
“為啥啊?”
“我推不開!”
“你用力推!,上次我把鑰匙掉了,小夕一個女孩子家都推開了!”
紀言聽到小夕的名字,身體就猛地抖了一下。他抬起手,在黑暗中擦了一下額上的汗,索性岔開了話題:
“哎,我跟你說,你是誰啊?”
紀言要知道為這句話付出那麼大的代價,打死他,他也不會說的。炎櫻在聽到紀言這句話的時候,大腦出現了短暫的缺氧,兩眼一黑,身體徹底失去了平衡,整個身體向後倒了下去。最倒黴的是紀言。所謂捧得越高摔得越慘,說得就是這個道理,一瞬間,紀言覺得地動山搖起來,他面部朝下,狠狠地摔了下來,而且他的臉和半塊磚頭做了一次親密接觸。只聽到驚天動地的一聲慘叫之後,世界一下沉了下去,只有鮮血汩汩地流淌。他覺得半個臉徹底麻木掉了,他努力翻了身,疼痛使他半睜著眼睛,他覺得天空壓下來,狠狠地迫近,星星的光芒更加灼人奪目。
炎櫻從草地上爬了起來,一把將紀言背起,鮮血順著炎櫻的脖子流下去,將他身上的白襯衫弄得一片狼藉。微熱的體溫迅速竄進了紀言的心窩。他第一次像是沒心沒肺一樣咧開了嘴巴。果然不出所料,炎櫻立刻批評了他:“你還笑,真是沒心沒肺。”
紀言說:“我不打緊的,你放我下來吧。”
炎櫻說:“閉上嘴,我要帶你去診所,叫我媽幫你止血。”
“你媽?”
“是哦。我叫你閉上嘴巴不許說話!否則血會淌個沒完。”
紀言聽話地閉上嘴。
炎櫻在奔跑。汗水很快殺氣騰騰地鑽出頭來。渾身都是汗味的炎櫻給紀言留下的印象是如此清晰有力。盯著肩膀上的兩個鞋印,紀言他忍不住又說了一句話:“我弄髒了你的衣服。我那時應該脫下鞋踩你的肩膀!”
“你不許說話啦!”
“就一句話還不行嗎?”紀言像是小孩子一樣在炎櫻的背上討價還價,“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天啊!”奔跑的炎櫻突然停了下來。
[三]
“我叫炎櫻。炎熱的炎,櫻花的櫻。”對著鼻孔塞著棉花球的紀言,他非常認真地說,“你記住了嗎?”
紀言小聲地說:“我記住了。”
然後炎櫻像個大哥哥一樣探過手來,撥亂了他的頭髮,轉過身大喊:“媽!媽!我又把鑰匙落家了。你要怎麼辦吧!”
穿白大褂的阿姨不動聲色地說:“還是按家法處置!”
“別價啊,媽,咋說我也是你親兒子,你別這麼心狠手辣啊!”
“這不怪我啊,怪只怪我說了多少遍你也不長腦袋!”說著,她一挑門簾,進了裡面的屋子。紀言神秘兮兮地問:“啥家法啊?是不是要你考試每次都是第一名呀?”
炎櫻晃了晃腦袋。
“放學後不準玩球?”
“也不是。”
“那是什麼?”
“我媽要懲罰我做一個月的飯啦。蒼天啊,大地啊,哪位天使大姐來救救我啊!”那天送紀言回來的時候,炎櫻把自己的電話留給了紀言,並且笑哈哈地說,“紀言啊,有事掛電話給我。——我是說你需要抄作業的時候。”他狡黠地眨巴著眼睛,那樣子就像一流氓。
[四]
貌似被扯開了一條口子,陽光勢不可擋地磅礴而來。紀言即使是做夢,也能夢到暖暖的陽光,透過黑夜的罅隙落到他的手心上。
他知道炎櫻在初三(4)班。
他常在上、下學的路上一手扯著書包,一手舉著可樂。
也常常成群結隊地去打籃球。
不打籃球的放學路上,戴黑色的耳機,入神地聽著音樂。
——整個人活潑得叫紀言羨慕,他一點也不像是初三的學生,簡直太不像了,他會走著走著,跳到一家店面前,很是自戀地欣賞著自己的倒影,故作瀟灑地擺個Pose,引來一群女生的欷?#91;驚歎。
而紀言呢,整天憂心忡忡,想著還有兩個多月就要中考了,然後他就緊張得要死,就連下學的路上他也很神經質地背誦著各種各樣的數學公式。
可是當那天他看學校大榜時,目光習慣性的從第一個看起時,他整個人當時就呆掉了。第一名,炎櫻。
像是天上的人。遠遠地,高高地,神聖得不可觸摸。
紀言的嘴巴不可置信地張了半天。
紀言這個人很怪的,明明很羨慕炎櫻,想學著其他的男生和炎櫻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想炎櫻成為自己無話不說的朋友,可他卻怎麼也做不來,嘴巴閉得跟閘門一樣,緊得連鐵鉗也撬不開。所以除了那天晚上,紀言似乎再也沒有和炎櫻說過話。
放學的時候,他依然一個人走在炎櫻他們身後,看著他們的熱鬧。就是那時候,他才感到自己的孤單。以前不是,以前他覺得別人的熱鬧與他無關。
有一次,炎櫻無意中扭頭看見了他。當時夕陽破碎的像個鵝蛋黃落在城市的肩膀,黃昏哀傷的光線以及馬路上紅綠燈交替閃爍的光線編織成了紀言走來的背景。炎櫻的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抽了一下。有點疼。手裡抱著球的炎櫻衝紀言大喊:“紀言,一起去玩球啊!”
紀言張了張嘴,卻吐出一句連自己都驚訝的三個字:“我不去。”
“一起去玩吧,一個人多沒意思呀。”
“我還要回家寫作業呢!”紀言辯解說。
不等炎櫻再說話,紀言已轉身拐上了另外一條道路。那天,紀言的耳邊老是響著炎櫻的話,“一起去玩吧,一個人多沒意思呀。”
紀言拐上了另外一條路,沒有回家,而是進了一家網吧。
[五]
深夜十一點,紀言貓一樣扯著書包出現在馬路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遊戲天才。他學會了魔獸。然後在短短的六個小時之內,他就連升十六級。
自打進入初三以來,他第一次感覺到這麼舒暢。
一種意外的莫名其妙的滿足感充盈著他小小的心臟。下線之前他上了一下QQ,消息欄下的喇叭在跳動,點開,一個叫礦泉水的陌生人請求加為好友。
這是他第一次在網上遇見礦泉水。
紀言沒想到,比魔獸讓他更舒暢的是,遇見了這麼一個有意思的人,他在炎櫻面前說不出來的話,一股腦兒地像是噴泉一樣汩汩地流淌出來。友情、孤單、升學的壓力,他就像個從他心裡跳出來的小人一樣洞曉他的一切煩惱。
——真是不可思議。
紀言整個都變了,他變得非常健談,滔滔不絕,他特牛?菖地說:“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在網吧打遊戲、聊天,在網吧裡度過我輝煌壯麗的一生。”
礦泉水特不屑地說:“我是好孩子,我從來不去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
紀言糾正他說:“切,你知道嗎?我曾經在網吧戰鬥了三天三夜,餓了吃便當,困了就趴在電腦前小睡一會兒,我牛?菖不?”紀言這樣說的時候臉稍微紅了一下,不過馬上他就若無其事地和礦泉水嬉皮笑臉了。
礦泉水說:“你乾脆在網吧舉行婚禮得了!”
紀言在屏幕這頭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真的,他從來沒有這麼開心。
礦泉水說:“都十一點了,你回家吧。路上天黑,你要小心點。”
紀言扯著書包小心翼翼地走在空曠的馬路上。警覺得如同一隻被遺棄的貓咪。偶爾從遠處飛快跑來的一輛汽車都能引起紀言的恐慌。他停在十字路口等待紅燈。即使馬路上空無一人,紀言也耐心地等著綠燈。一旦從網絡世界抽身,紀言就變成了無比乖巧的好孩子。當他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一輛HONDA摩托車像閃電一樣從紀言面前掠過,紀言“啊”地叫了一聲,跌倒在地。那輛摩托車猛然停了下來,紀言看了一眼車牌,恐慌迅速蔓延全身,他立刻從地上站起來,連灰塵都來不及清掃,扯起書包迅速消失在馬路中央。
像是暴風驟雨一樣的審問。是紀言始料未及的。媽媽窮追猛打。先是擺事實講道理,到了後來乾脆瘋了一樣質問,並且宣稱如果不說出個究竟來今天就沒完。他先是說自己去打籃球了,後來則不說話了。媽媽垂著眼淚像可怕的祥林嫂一樣絮叨著紀言的耳朵早已經聽出繭子的那老一套。爸爸回來的時候,事情變得複雜了,因為紀言的一句頂嘴,喝了酒的爸爸衝進房子來扯起他的領子就是兩個巴掌。
“你到底去哪了?”
紀言眼淚轉在眼圈裡,情急之下,他說:“我去同學家了。”
“誰?”
“炎……炎櫻……”
媽媽疑惑地說:“炎櫻?就是你們年級每次都第一名的男生?”
紀言努力地點點頭。
“你們一個班嗎?”
“不是。”
“不是一個班怎麼會跑到一起玩,你蒙人吧?”
“我沒有。”
“你打電話,紀言,你掛個電話給炎櫻,你證明給我們看你沒撒謊。”
“這麼晚,人家都睡覺了,不好吧?”
“不要找藉口!打!”
開始撥電話,紀言的手在抖。他知道自己闖下了一個大禍。接電話的那個聲音很熟悉。
“炎櫻嗎?”
“是我。你是紀言?”
“是我,”紀言說話的聲音小而且抖,“我媽要我打電話證明我剛才……”
話還沒有說完,電話被媽媽搶過去。紀言的心都提到了喉嚨,他知道下一秒,他的謊言鐵定要被戳穿。雙腳緊緊地並在一起,等著自己像個可憐的乒乓球一樣被兩位世界冠軍巔峰對決般的父母打來打去。那一刻,他惶恐不安,又委屈。
“炎櫻同學嗎?你剛才有和紀言在一起嗎?”
“……”
“哦,是這樣哦。那我就放心了。”
“……”
“還請以後炎櫻同學多照顧我們家紀言。”
“……”
掛了電話,媽媽的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她伸手來摸紀言的頭髮,卻被紀言一手打開。那天晚上,紀言夢見了天空上游來游去的魚、爛漫的櫻花,還有站在遠處穿白色襯衫的炎櫻,他忽然轉身,笑著衝站在櫻花樹下的紀言喊:“我做你的哥哥吧。”
紀言在心裡默默地念著兩個字:“哥……哥……”
奇妙得如同魔術,無須張嘴,內心便如同氣球充盈了滿滿的空氣一樣飽滿。
[六]
最大的夢想是自己變成一個精靈。
紀言是一個沉默的男生。不苟言笑,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在短暫而絢爛的春天裡默默穿行,有時會獨自一人站在頂樓天台上,安靜地看著大地上螞蟻一樣的人群煩勞不息,看天空裡成群飛過的鴿子。
只想安靜地聽CD,等著歲月從天空上悄悄滑過。
那就是長大。
也許長大就好了,就可以有足夠的力量去面對孤單。紀言這樣想著,嘴角現出一抹溫暖憧憬的微笑。
下一次見到炎櫻的時候,是在學校的操場上,紀言捏著兩支冰糕站在籃球場邊。等著殺氣騰騰的炎櫻從場上下來。陽光白花花的,像是簇擁的桃花,大把大把地落在了紀言的手上。冰糕開始融化,奶油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浸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個圈。
比賽結束的時候,炎櫻汗流浹背熱氣騰騰地跑過來。
“謝謝你哈。”紀言說。
“啊?”真是粗心大意的男生,他想不出紀言為什麼要謝謝他。
“我是說昨天晚上……”紀言支吾著說。
“哎。”視線竟然被滴滴答答的冰糕所牽引,紀言為炎櫻的心不在焉而感到微微惱怒,炎櫻卻說,“真是的,冰糕都化了,你怎麼還不吃。你要是再不吃就全都化掉了。”
紀言沒有察覺到炎櫻眼底閃過的一絲緊張。
他說:“我是說那個電話。”
“啊!”彷彿終於想起,炎櫻拿手拍了一下腦殼,笑嘻嘻地折回場地。
紀言注意到:在一群男生裡,穿藍裙白衫的女孩,抱著一瓶礦泉水,一臉幸福地叫著炎櫻加油。
那不就是小夕嘛。
她的聲音響亮到讓紀言無法忽略。心猛一墜。
滿世界的聲音。
喧囂、雜亂而又張弛有序。
紀言折身離去。心裡想著: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
成績好得叫人瞠目結舌。擁有頎長而瘦削的漂亮身材以及俊美異常的臉蛋,是所有女生包括她瘋狂追逐的目標。
像是一個完美的存在。不容瑕疵。難以靠近。
遊戲廳。
炎櫻說:“公理嘛,就是公開撲在桌子上睡覺老師也不會理你。”於是圍攏在一起的男生們七手八腳地哈哈大笑。隔著幾米的距離,中間有固定的遊戲機以及動態的人頭走來走去,不過那個黑黑的後腦勺,紀言確定就是他。
他還是一個遊戲高手?
在這樣的男生面前,紀言是怎樣的相形見絀,他會覺得難堪,會覺得不自然,不知道把手腳放在怎樣的位置才算合適。
隔閡。幾乎致命。
[七]
紀言越來越不聽話了。幾乎所有的人都這麼說。懶惰。迷戀遊戲。學習成績直線下降。無法與人交流溝通。上課的時候呼呼大睡。更要命的是常常把口水流在課本上,會在睡覺時莫名其妙地笑出聲來,然後被老師叫醒訓斥一頓。
爸爸常常不分青紅皂白地發脾氣。
而媽媽則憂心忡忡。
醫生曾對媽媽說紀言是一個自閉症的小孩。應該多叫他和人交流、接觸。
可話是這麼說,紀言終究是無法融入人群之中的。他永遠像個小蝸牛,按著自己的步伐一步一步向遠處走著。
一切驟變都發生在七歲那年。
下學的路上,扎著紅領巾的紀言戴著小小的安全帽走在紅綠燈交錯的馬路上。那天他在學校被幾個小朋友欺負,可是反過來,老師卻批評了他。
心裡很是堵。
卻依舊不能打開這個結。
放學時,被他們繼續堵在校門口。一頓拳打腳踢。疼痛如同龐然大物洶湧來臨。鼻子裡淌出來的鮮血像是一條紅色蚯蚓。
他縮在牆角看了很長時間的天空。
他看到了一道一道的裂紋。
然後拍掉身上的灰塵,垂著頭,徒步回家。道路漫長得沒有盡頭,他低著頭,滿腦袋都是那幾個少年猙獰的面孔和揮舞的手臂。
凌亂而破碎。
就在那時,他聽到了猛然的剎車聲。刺耳。尖銳。
有陌生少年的提醒:“車!車!小心!”
尚且來不及反應,他就覺得自己的身體被重重地推了一下。這一道力來得極大,雙腳脫離地面,像是一次騰空飛翔,身體輕盈地落在了斑馬線之外。
跌倒在地。
然後扭頭。
然後,看見了倒在車輪下的白衣少年。
大片大片的鮮血染紅了白衣,紅得彷彿是深秋的楓葉。連成了一片楓葉如同一張織錦,蓋在了少年的身上。
他恐懼得蜷縮在地上,爬不起來。
交通崗上的警察急匆匆趕來。
一切都變得混亂不堪。
從那以後,紀言彷彿變了一個人。沉默、安靜並且自閉。
除了父母,沒有人知曉這一段往事。
紀言對網友礦泉水說:“我就是一頭幸福的豬。”
真的很像。他趴在那,除了嘴巴嘟嘟地發出聲音之外,其他地方一動不動,一直到下課的鈴聲響起,身體像是安裝了彈簧一樣跳起來,然後扯起書包向學校外跑去。
礦泉水說:“你要這樣一直玩下去嗎?”
紀言說是。
礦泉水說:“是因為自卑嗎?”
紀言在電腦屏幕前就呆掉了。
他好半天都敲不出一個字,許多影像大團大團地像雲朵一樣從腦海裡飄過,許多聲音,許多面孔,許多歡樂和哭泣像是種子一樣落下生長又逝去,像是被混亂剪輯編成的無聲電影,一場一場,放給陌生人。
紀言說:“只有在這裡我才不覺得孤單。”
礦泉水說:“沒有朋友嗎?”
紀言說:“有,還是沒有?或者僅僅是認識,不算得朋友吧。”
礦泉水說:“我們算朋友嗎?”
他真的不甚清楚,詢問自己,算嗎?
紀言說:“我想有個……哥……哥。”
礦泉水說:“誰兇你,我幫你去滅了誰。”
[八]
倒黴的事接二連三。
先是月考,成績一下掉到了年級的尾巴上。
叫做小夕的女孩又一次堵在門前說,我愛你。紀言給嚇了一跳。背後就是門口,那擁擠著許多人,他們幸災樂禍地盯著紀言的後背。世界一片搖晃,似乎連站都站不穩,紀言聽見男生們譁然的叫聲,他的名字像是皮球一樣在空中飛來飛去。
紀言!紀言!紀言!
面紅耳赤。與之對比鮮明的是,站在他面前的女生,一副寵辱不驚的架勢。倒是很好看,可紀言依然無法從那個陰影裡拔出來。他恐懼地想到那個被逼到牆角的下午:那隻討厭的在他身上游走的手……
紀言張了張嘴巴,說了一聲:“討厭!”
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
小夕走的時候氣勢洶洶:“你等著,我非叫我哥替我報仇。”
回家的路也是懨懨的,燈光交錯著樹葉的空隙落下來,聞得到古怪而舒服的味道。紀言還在想白天的事,卻糾結成一團想不明白。
推開門,就見爸爸坐在沙發裡直直地看著自己。彷彿他預知了自己會在這一刻打開門來。不知為何心虛,紀言躡手躡腳想進自己的房間,卻被爸爸叫住。
他的心猛地凝固住,像是漏掉了一拍。
“爸爸啊。”
“兒子……”
“有事嗎?”
“你老師今天來過了。”爸爸講話的聲音挺嚴肅。
“哦。”
一片空白。彷彿爸爸並不打算接下去說點什麼似的。一切都被攔腰斬斷在這裡。像是被懸在半空中,紀言凝固的身體微微轉動,他說:“是為成績嗎?”
“沒。就是來隨便聊天。”聲音沒有起伏。
彷彿是一個警告。
“哦。”
紀言害怕不可預知的下面,匆匆進了房間。晚上躲藏在浴室裡沖澡的時候,他想到了老師除了說成績還能說啥。
難道是最近上網的事也被他知道了?那天晚上的那輛車子……難道……真的。
紀言翻了一個身。
他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怎麼會這樣呢?
炎櫻怎麼會和小夕那樣的女孩在一起呢?
[九]
打開QQ。
留言給礦泉水。紀言想說這是他最後一次上網吧了。——紀言真是膽小的孩子,雖然他並不打算好好學習,但對老師造訪自家感到不適,也不願意時時感受到爸爸對自己的監視和懷疑。
出乎意料地,卻看見礦泉水大片大片的留言,一條一條地傳過來:
紀言,多年之前,我有一個雙胞胎弟弟。
他在一場車禍中去世。
四月五日那天,你能陪我去看看他嗎?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鐵得很。他死的那一年,也是四月五日,是春天呢,他穿著一件新的白衣服。像一個端然懂事的小大人。
那一天,我趴在家裡的窗臺上,看著他穿過十字路口回家,結果,一輛車快速地開了過來,在他前面,是一個低著頭走路的少年。弟弟似乎大叫了一聲,然後猛地將走在他前面的那人一推,而他自己,卻被一輛車子撞得飛了起來……
弟弟真是一個好人呢。
——所有人都說我很陽光。
他們看見我的優秀,看到我的拉風。卻只有我自己最清楚,那些孤單像是藤蔓擺脫不了糾纏不清。這些年,我一直覺得內疚。要不是那一天我獨自一人拋下弟弟,讓他單獨回家,也許就不會有那件事發生。
你和我的弟弟頗有幾分神似。
況且,那一天你跟我講了你七歲那年的經歷……
所以,紀言,我真的想見見你。
像是宇宙爆炸。
紀言張大了嘴巴把對話框裡的文字再讀了一遍。四月五日。那不是今天嗎?
這個礦泉水究竟是誰。
紀言的手心一片冰涼。
再然後,感覺到身後移過一片陰影,遮擋過自己的頭頂。陽光從他的背後照過來,在他身體的邊緣保留了毛茸茸的邊緣。
像是鍍了一層金。紀言轉過身來看到了微笑著的炎櫻。
很是調皮地微笑,炎櫻說:“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礦泉水是誰?”
紀言瞠目結舌。
炎櫻說:“騎HONDA牌子的摩托車的那一個,不是你的老師。而是……?”
“是你?”
炎櫻笑了起來。他說:“是呀,我已經注意你很久了。所有和你的相遇,都是策劃出來的。包括你剛才說的那一件事,所以你的老師去你家裡才不會告發你上網的事。”
“那麼,你就是?”
“我是礦泉水呀。”炎櫻說。
而那一刻,紀言忽然為一個多月來,自己在網上的牢騷抱怨而羞愧起來。他低下了頭,不過他又馬上抬起頭來質問: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炎櫻說:“哼,這要問你呀。你要是不拒絕了小夕,我怎麼會被她逼著找你來算賬。”
“小夕?”
“是小夕,她是我表妹。”
紀言於是看見了從炎櫻的背後探出來的女生的臉,她揮舞著拳頭“呵呵,我叫我表哥來替我報仇。誰讓你拒絕了我?”
像是一片潮水湧過來,浪花飛舞,拍打在他們年輕的腳踝,美麗最少年。三個少年,手拉著手走在城市清涼的街道上。
四月五日。這一天,清明。
炎櫻說:“紀言,我很想我弟弟。”
紀言說:“我也很想念他,我會陪你一起去看他。”
[十]
“我相信,你的命裡肯定有我弟弟的一部分,是他用生命挽救了你。”
“……”
“做我的弟弟好嗎?我不會再讓他獨自一個人回家的……”
“我可以這樣叫你嗎?”紀言仰起臉,看著那張俊美的臉,毛茸茸的陽光擦著炎櫻身體的邊緣落下來,紀言咬著那兩個溫暖的字,“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