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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0節

    0

    從小到大,我接受過很多處罰,即使到了現在,我隨便點點手頭的汽車罰單,便可以得出結論,別說,我還真不能把自己說成是一個循矩蹈矩的人。

    問題是,在經過這麼一番修理之後,我還有望變成一個規矩人嗎?

    答案是否定的。

    回想那些處罰,除了引起我的一次次怒火之外,還使我變得更加狡猾,更善於躲避,一句話,面對處罰,除了對於逃過處罰的經驗更豐富,對於處罰更熟悉、更厭惡之外,似乎並沒有別的收穫。

    寫作需要一種循規蹈矩的生活方式嗎?我也不知道,很難講,毫無疑問,動盪不安的生活與寫作息息相關,它會引起作者的很多感觸,但是這些感觸要是變成寫作,那麼需要的就是描述與分析能力了,可惜,這兩種能力我都不太具備。

    什麼是愛情?若是沒有愛的信念,那麼,愛情是以什麼形式存在的呢?

    當然,愛的信念是重要的,甚至是一切,但是,那應是怎麼樣的信念呢?

    在以前,是有過抒情詩人的,可惜,現在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最真摯動人的抒情好像被以往的詩人窮盡了,那麼,還有什麼可寫的嗎?

    也許有,也許寫出來就是有,因此,我寫,還要寫完。

    在那些被拍成電影的一卷卷膠片裡,人類的一個個故事彼此相像,荒唐可笑,但卻永不褪色,它是永不褪色的記憶,很多人的記憶,很多有過的記憶消失了,那些有過記憶的人死去了,然而這些被稱為電影的記憶卻會世代相傳,人們會用聰明的頭腦,發明種種技術,使自己的記憶永不褪色,它是人類情感的大雜燴,它將告訴後面的人,以及再後面的人,人類曾那樣愚蠢地、單調地,然而又是興致勃勃地活過,這是一幅幅動人的畫卷,畫中的一切早已變成屍骨,然而畫面卻能將它還原,我們能聽到演員們生前的笑聲、哭聲,看到他們走動,談話,為著一些旁人看來瑣碎而當事人卻覺意義重大的事情,在那些幻像中,有情人的淚水,壞人的激情,以及聰明人的嘆息和絕望,所有的人們,那些活過的人們,就像約好了似的,一個個出生,彼此相識、瞭解,從別人的身上,看到自己難以逃脫的命運,然後,他們又像約好了似的,一個個死去,他們留下他們的孩子,用以繼續他們不可理喻的生的噩夢,當然,他們希望後代更好,不像他們那樣過錯太多,希望他們的生活能夠稍加改善,趨向完美,儘管我不得不承認,至今為止,這仍是一種理想,幾千年來,人們改變了很多,但仍舊不完美,可人們仍持有希望,希望後代的命運能夠更加自然,更加和諧,從我自己的經歷看,這十分不易,從別人或自己身上汲取教訓難之又難,但卻是惟一希望,人生之歡樂十分有限,因而珍貴。人生之苦非常之多,因此容易被忍受,被習慣。我用筆記下這些,是想讓那些與我有相同想法的人知道我,並且,由於有我,使其消除孤獨,得到安慰。

    文字藝術能否使人得到安慰呢?這是一個問題,答案並不確定,然而對於我,這卻是一種自然而生的理想,使人們的心靈得到安慰,這已十分不易,要是更進一步,奢求拯救人的心靈,在我看,那就是不自量力。我寫呀寫,用文字來表達我的想法,這一工作,至今於我,從根本上講,意義不明,我既不恨世,對於人生,也談不上愛戀,我的好奇心至今仍被世上某些事物所吸引,這種情況越來越少,這源於我能力(肉體、心靈)的界限,很多時候,我為所有一切無法在短期內昭示其意義的事物而困惑,更多時候,我厭倦而頹唐,疲憊不堪,愁悶難消,這就是我在2000年初遇到的情況,不好,當然,也不壞。

    有時候,我覺得,從本質上講,自私的人最痛苦,而為別人活著的人,儘管受盡折磨,本質卻幸福,因為後者有更多機會處於忘我的境界,在我的理解裡,能夠致力於外部事物,能夠忘我,那就是人世之幸福,而從自我內部產生的東西,至多也就能使人得到滿足,而幸福,卻應比滿足更完善,因為精確地說,幸福是一種理想,而不是事實,而所謂我所說的理想,也僅是一種想當然而已。

    我現在也認為,生命的價值在乎於它的質量,而不在乎於它的長度,生命在多數時候,是在本能的推動下,重複不休地來回走著同一條道路,就像睡眠,然而,總有那麼一些時刻,生命會醒來,會自發地、創造性地解答未知的東西,那時生命的意義,便像黑暗中的光芒一樣顯現出來,可惜,人類醒來的時候太少了,當然,對於個人,也是一樣。生命前進的方向是未知而不是已知,這使得生命顯得特別難以琢磨。

    1

    這又是記憶惹的禍――這一次是,下一次還是――上一次也是。

    我是說,我又要寫作。

    記憶是存在之燭,它照亮一個存在,一個人生,當記憶熄滅,存在便沉入虛無的黯夜,無跡可尋,萬劫不復。

    我知道,我會萬劫不復,我的記憶也會,我的寫作也會,虛無在清理存在的痕跡時,十分細緻,什麼也不會落下。

    我知道,虛無不僅是一種存在,還是存在的終結。

    這些話,你相信嗎?我已說過很多遍,而且,以後也還要再說很多遍,因為,我認為它很重要。

    2

    有一個跡象表明我們是喜歡死亡的,那就是我們對睡眠的喜愛,在睡眠中,我們沉醉於忘川,我們不再記起什麼,就是可怕的夢靨也攔不住我們對睡眠的喜愛。一句話,儘管我們不承認,但在我們內心深處,始終存在著對記憶的厭倦,以及能夠忘記自我的渴望,也就是說,在我們內心深處,對虛無有一種深藏不露的激情。

    3

    32歲以後,我已不願向前看,我知道前面是什麼,無非是死路一條罷了。

    死路一條,這沒什麼了不起,可恨的是,我無端入世為人,而為人世間的某種東西所牽掛,有時,還一廂情願地眷戀這個世界中的某些東西,真是,唉,一言難盡。

    下面就講講我的眷戀,當然,還得從姑娘講起。

    4

    我是個細腰迷,對於姑娘,我只喜愛一尺八以下的纖細腰肢,至於為什麼會是這樣,說來話長,而且,也很難說得清楚,事實上,我知道,腰粗腰細完全無關緊要,但有關個人趣味的事情就是這樣,毫無道理。

    對於如何得到細腰,我有過很多想法,下面一個是最近的想法,記錄如下:

    我的小說已賣出10萬本,我沒有在小說封面印上我的照片,也沒有允許媒體上出現我的照片,因為內心深處,我有一個奇怪而強烈的預感,會有一個漂亮的細腰從我的文字裡對我產生好奇心,她會想方設法弄清我長得是什麼模樣,這樣,我便有機會弄清她長得是副什麼模樣了,無須掰著手指,我便可按照百裡挑一的概率計算出,10萬本書的意思是,至少有10萬個讀者讀過我的書,姑娘至少佔3萬,3萬個姑娘裡至少有300個細腰,300個細腰裡至少有3個漂亮的,3個漂亮裡只要有一個對我有好奇心,就算不錯了,而這一個偏偏又是個偏執狂,非要見上我一面,這種情況存在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她能在漫漫的人海里找到我的可能性就更小,她能吸引我並能為我所吸引,這種情況――完全不可能!

    完全不可能,因此,如果我要說什麼穩坐釣魚臺那是喪心病狂、異想天開,就如同在湖泊裡想釣鯊魚一樣,但是,按照"凡事皆有例外"的原則,我仍要坐等,我得有信心,對她有信心,雖然那個萬分之一都不到的希望對於我完全是幻想,是幻想裡的幻想。

    5

    在我的生活裡,小概率事件不是沒有出現過,可以說,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就生活在小概率事件當中,當然,證據無非在玩麻將、撿錢包、我出生之類的無聊事上顯現,從這點上可看出,生活與規律無關,事情的發生似乎更應是個隨機函數才對。

    我指的隨機函數是個關於正整數的序列,這個序列無窮無盡,令人聯想到生活的無限,或者死亡的無限,當然,在我眼裡,在我的信心裡,無窮的意思是:可能。

    也就是說,我的細腰可能出現,也許在現在,也許在十年以後,也許,在我的書從貨架上消失之時,也許,正是她,買到我的最後一本書,在匆匆讀完之時,陷入了對作者的瘋狂,當然,她不應知道,她其實是陷入了對文字的瘋狂之中,但她放下我的書,眼睛開始四處搜尋,她在找我,然後,她走到街上,在報紙堆裡、在雜誌堆裡找我,但她找不到我,她無法見到有關我的文字描述,一段書評,一段猜測,什麼都沒有,於是,她決定自己去弄清一切,於是,她決定找到我,向我尋問有關我的一切,她想方設法,她成功了,於是,她站到我的面前,她會吃驚地發現,她見到我,她見到文字後面的那個人,見到了排列這些文字的人,這些文字使她瘋瘋癲癲,我使她瘋瘋癲癲,但她不知,在她瘋之前,我早已在等待了。

    6

    還是回到我的電話吧――我想,她應給我打來電話,一個聲音,我幻想的聲音,我希望電話會把這個聲音傳過來,這個事件應該是神秘的,如我所願,或出乎我的意料――她應是我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如果她在世間的話,她應是一個細腰。

    她什麼時候來呢?她也許不會來,也許正在趕來,我盼望的是,她早點來。

    7

    早點來吧,我的細腰,讓我在無聊中牽掛的細腰。

    當然,我不會像農民一樣,由於懶惰,就只是守株待兔,我出版我的書,等著撞上來的細腰,我希望她不要撞暈,我接她的電話,如果她能打來,但我也像獵人一樣,我出門去,我尋找她,認出她,不管她是不是我的讀者。

    我知道,在北京的夜晚,很多細腰都睡去了,她們的腰肢平平展展地躺在各自的床上,她們還蓋上點什麼,她們還有著柔軟的腹部。

    8

    柔軟的腹部,細腰的腹部,如同一個向裡輕輕凹進的小鼓,但比小鼓要柔軟,這是我最喜歡的部位,那裡的血肉可以餵養一個新生命,因此,它充滿柔情,無論是對新生命的柔情,還是對不再新的生命的柔情,都能從那裡找到,當我的臉貼近那小小的腹部時,我會感到慰藉,有時,我用臉輕輕地蹭著那塊小小的皮膚,還會感到莫名其妙的欣喜。

    9

    我以前就喜歡細腰,但是沒有現在這樣喜歡,我是剛剛才喜歡的,我是剛剛發現自己非常喜歡細腰的,這件事有個原因,但我不願說出來,我只是說,我現在已經喜歡細腰了。

    10

    尋找細腰是件不太容易的事,長著細腰的姑娘不太多,長著與上下聯結得很好的細腰的就更少,皮膚白皙的姑娘也少之又少,漂亮的當然更少,有好性情的就幾乎沒有,而沒有學會裝腔作勢的就更沒有,把所有這一切湊在一起的姑娘簡直就是奇蹟。

    我想,在一開始,我不是想去尋找奇蹟的。

    但我確實在尋找奇蹟。

    我在北京找,找了又找。

    白天,我在街上找,在賣瘦款時裝的時裝店前等待,除此以外,夜晚,我還去迪廳找。

    11

    三十二歲之前,對於北京的迪廳,我很討厭,聲音噪雜,味道難聞,看起來還很髒,但是,自從我發現自己喜歡細腰後,我便不討厭了,因為,在那裡,時常會發現有些細腰在舞動。

    12

    舞動的細腰們,柔媚多姿,多情地搖曳在黑暗中,令迪廳裡震耳的音樂與混濁的空氣煥然一新,當然,如果真有至少一個細腰懂得如何搖曳的話。事實上,很多細腰都會搖曳,它們丰姿迷人,熠熠生輝,令人感動,無可言喻。

    13

    就像被某種突如其來的念頭衝昏了頭腦,我迷戀上細腰,起初只是一種念頭,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弄到細腰的念頭在我心中愈演愈烈,變成狂熱。

    當然,這可不是三天兩頭就能辦到的事情。

    14

    在北京拍戲的大慶,得知我的情況,義不容辭地為我舉薦,當然,那是他先把劇中的女主角弄到手之後,讓我不得不感到,有個導演朋友就是好,他吃完肉,知道我看著眼饞,就把湯留給我喝。

    15

    第一個細腰是大慶女朋友的姐姐艾薇介紹的,她是一個歌手,為人熱情,十分真摯,你隨便一說的事,她都當真,因此,她在我們這個開玩笑成性的世界裡混得不夠好,有一次吃飯時,我對她說我正在寫一本小說,女主人公按照我的想像,應該是個細腰,但是,我沒有遇到細腰,因此,小說停滯了――我想這話只有真正搞創作的人才能理解,創作受阻的原因很多,而且會出在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對於我來說,如果我無法找到一個真正的令我動心的細腰,我的小說剛開了頭就原地踏步了,因為我怎麼也無法想像出我要寫的細腰的樣子,於是,便決定與細腰談一次戀愛,用以強調我對細腰的真實感受,艾薇便慷慨相助,我相信,以她的性情,要是她的腰也很細外加無聊的話,說不定會乾脆自己幹這件事。

    16

    我們約細腰在位於京廣飯店附近的京港泰式美食吃飯,這是一個小店,但十分便宜,味道也可以,只要知道點菜時能避開有著洗衣粉味的綠咖喱,一般就不會後悔到此一遊。

    本來是約在晚上五點半,我由於就要與美麗的細腰見面,抑制不住的興奮,心裡像長了草似的,早早把車開到大慶家,把大慶與艾米這一對懶惰的非法鴛鴦從床上驅散,然後把倆人通通塞進汽車,急急忙忙趕到那個小泰國飯館,胡亂點了幾杯難喝的冰茶之後,便懷著內心的欣喜,伸著脖子,張著嘴,一臉傻相地盼著這位神奇的細腰快快來臨,據艾米介紹,此人是個美國人,白皮膚,金髮,腰圍一尺六,身高一米七,長得也十分漂亮,根據我的人生經驗,儘管我知道,就是非法媒婆兒的話也不能真信,但聽著她的描述,我還是饞得差點流出口水,當然,這可不是對著那些一一端上來的泰國菜的。

    美國姑娘不守信用,據說她相信的就是不守信用,由於她的可怕信念,我可悲地被放了鴿子,坐在那裡,像只真鴿子一樣對此嘰嘰咕咕,悄聲抱怨,還與艾薇用手在桌布上畫著直徑不等的各種表示腰圍的圈圈兒,爭辯美國人是否能長出一尺六的細腰來,事實上,這種腰身在中國的某些貧困地區倒是俯拾皆是,而美國人一向以膀大腰圓著稱,大慶一邊細心傾聽我們爭論,小心翼翼地品嚐泰國菜,一邊對我說:"人家給你介紹一姑娘就不錯了,你這麼較真也沒用,一會兒不就見著了嗎?"聽了大慶的話,我差點恍然大悟,直懷疑他們是不是又要戲弄我,失望之餘,以至於話裡話外,把口頭上的"有多細",都改成了"有多粗"了。

    終於,艾薇的手機響了,我急著提醒她快接電話,艾薇笑咪咪地接了電話,然後把聽到的消息告訴我:"那美國姑娘沒能甩掉她的現任中國男朋友,正在設法,一時半會到不了,讓咱們先吃。"本來,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先吃飯,再去離此不遠的二十一世紀劇場聽一支中歐樂隊的交響樂,交響樂七點一刻開始,而現在已經快七點了,這下全亂了,幸虧大慶第一次來這個飯館,點了八個菜只有三個能吃,我們才得以快速吃完飯,上了我的車,直奔二十一世紀,門口兒有我們的朋友大廖拿著票在等我們。

    17

    我說的全亂了可不是瞎說,總是這樣,本來好好的事兒,突然,不知那一點出了差錯,於是大家手忙腳亂,差錯也就愈演愈烈,我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到了劇場門口,我們再次接到美國姑娘的電話,說來一起聽音樂會,但她的中國男朋友也跟著一起來,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十分震驚,既而憤怒地對艾薇說:"你不能把兩個人都介紹給我。"

    18

    不幸的是,艾薇還真就把兩人同時介紹給了我――美國姑娘,與她的中國男友,在如此逆境之下,我仍然頑強抗爭,他們由於來晚了,在樂隊演奏第一樂章時,看門的便不放我們進去,於是我們就在休息室內的長沙發上坐著,艾薇告訴我,那個美國姑娘也是學文學的,我就把我的小說送給她,想以我的文學打動她,博得她的好感,這個抗爭的結果是,美國姑娘的中國男友,一位警惕性極高的中國搖滾青年,劈手把書接下,連名也沒來得及讓我籤,隨後,一幕令我氣憤不已的情況出現了,我與艾薇兩人無所事事坐著,他們倆人,一人手裡一本我的小說,就在休息室嘩嘩嘩地翻看,令我感到說不出的悲憤,更可氣的是,由於中國男友擋在我與美國姑娘的中間,我甚至連她的腰也看不見,只看見她並不是純粹的白人,頭髮是褐色的,幾乎更接近亞麻色,臉也不白,上面還有一些小雀斑,眼珠兒的顏色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很難確定,別說,從人種學的角度講,我相信,如果不是真正的金髮碧眼,最好不要與我混來混去,要知道,雜交的結果多半不好,只有不懈而艱苦地雜交,亂中取勝,才有可能產生過得硬的好品種,這種常識,不用藉助什麼太多的人種學知識,我在北京靠吃雜交西瓜也能體會得出來。通過仔細觀察以後,我認為,以我這一純種的中國人,配她一個雜種美國人,還真有點吃虧。

    19

    我就樣心理陰暗地坐在給我介紹的姑娘與她的男友旁邊,極度不平衡,一會兒是醋意頓生,一會兒又是不平則鳴,坐立不安,探頭探腦,兩眼無神,四肢僵硬,沒過多久便累得腰痠腿疼,好笑之極,真是受夠了洋罪,以致於艾薇一歪頭看到我,就忍不住地發笑。

    終於,第一樂章演奏完畢,我們進入劇場,聽下面的樂章,我認為,中歐樂隊的普遍水平要強於一般的大樂團,中歐由於地理位置不甚理想,正處幾個強國中間,因此,但凡強國之間發生戰爭,必然要躍過中歐,特別是那種一打幾十年上百年的拉鋸戰,可以說,讓中歐人吃盡了苦頭,在戰爭的一方被消滅之前,可憐的中歐就已經被消滅了幾次了,我認為,住在這種地方,還真不如住在中國靠得住,由於中歐的天災人禍不斷,除了鍛造出中歐人特別頑強的民族性格之外,還刺激了中歐人的藝術進取心,他們雖然倒黴,但作為一個經常性的被佔領國,還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領略了不少強國的文化,加上中歐本地的文化傳統也十分悠久,土洋結合,竟也能成就不少了不起的藝術家。中歐人十分擅長流亡,並且,無形之中,很多流亡藝術家成了的歐洲傑出的流浪歌手。

    我就在臺下聽著這幫中歐人連奏帶唱,竟也被他們的精神力量深深打動,打動之餘,偷眼看看美國姑娘與中國搖滾歌手,看著他們在黑暗中胡亂翻動節目單的無知樣子,怒氣頓消,渾身鬆懈下來,拆散他們的決心頃刻間灰飛煙滅,我私下裡認為,還是讓他們無知成雙比較明智。

    20

    音樂會完畢,我們一起東直門吃麻辣龍蝦,我有幸走在美國姑娘身後,得以仔細觀看她的腰身,別說,她人還真瘦,腰也夠細,但離我的標準一尺六卻相距甚遠,看來,如果把她弄到手,我不得不修改我的標準,把一尺六降成兩尺,我正在為是否降低我的準標躊躇不已的時候,大慶在我後背拍拍我,愉快地說:"這下全完了吧?"

    21

    在東直門吃飯的時候,由於大家的刻意安排,我坐到美國姑娘旁邊,而他們的苦心安排看來仍不周全,因為他們天真地以為拆散美國姑娘與中國男友的座位即可,不料,我坐下後,悲哀地發現,我的身邊雖是美國姑娘,但她的中國男友卻坐到了我們的正對面,因此可以自由地監視我們倆的一舉一動,我的心中再次響起大慶的聲音:"這下全完了吧?"

    當然,大慶此刻正笑盈盈地看著我,在心裡把這話說了何止十遍!我決定,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也要為我的小說而奮鬥,我不顧對面虎視眈眈的目光,對大慶大廖他們談論的剛剛聽完的古典音樂也充耳不聞,毅然與美國姑娘聊起了美國文學,由於美國文學十分粗俗,十分適合中國人的欣賞趣味,因此在中國傳播得比較廣,我再不關心也能略有所聞,我手拎一隻沒功夫吃的麻辣龍蝦,指指畫畫地與美國姑娘聊天,一連說出有一百個美國作家、詩人的名字與作品,而美國姑娘雖然在中國呆了幾年,能用中文寫作,但對人名的翻譯竟然不太熟悉,因此,我們聊得十分艱難,美國姑娘得知我是一箇中國作家,就把一個美國老腕兒的小說推薦給我,說那個作家從來不出頭露面,現在五六十歲,但目前美國報紙雜誌上引用的照片,還是他二十幾歲時的帥哥照,他寫了一本文學性極強的亂交大作,通篇都是性描寫,相比之下,我特別討厭的英國的作家勞倫斯只是個剛剛長出xx毛稚嫩小童,用美國姑娘的話說,叫"這本書非看不可,因為把全世界都震了",可氣的是,中國文學界卻連微小的餘震都沒趕上,我對這本力作完全不瞭解,接著,我們說到希臘哲學家,關於人名的翻譯再次成為難點,總之,雖然我與美國姑娘一邊抽著北京的中南海牌香菸,一邊傾談不止,實際上根本沒談到點子上,倒是在我們傾談之餘,我得以盡情地欣賞從對面她的中國男友那裡發出的幽怨的目光。

    22

    終於,這次愚蠢透頂的尋找細腰活動,以失敗告終,我們一群人從飯館出來,客氣的相互告別,艾薇還在張羅著我與美國姑娘互留電話,我拉拉她,婉言謝絕了,我可不想一個電話打過去,從對面傳來一個壯漢的聲音,於是,我眼睜睜看著美國細腰姍姍離去,這才好意思發出一聲比她的男友還要幽怨的長嘆――真傻B呀!

    於是,我得以聽到大家對我發出的不懷好意的同情的笑聲。

    在我臨走前,大廖還風言風雨地諷刺我,說:"周文,你今兒晚上對姑娘也太諂媚了,諂媚就諂吧,你老使勁兒揮舞那隻龍蝦乾嘛呀?"我還得為自己辯解:"我可沒使勁揮舞,我只是輕輕搖動。"

    23

    第一次尋找細腰失敗,讓我洩氣不己,幾天都悶在家裡,也讓我把細腰的標準降到一尺七,用大慶的話講:"一尺六,太難了,這得冒著強xx少女的風險才能辦到。"我認為大慶說得對,我可不想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手拿一些糖果零食在中學校門附近久久徘徊,伺機犯案,一旦遇到不測,小說沒寫成就被當成罪犯送上法庭,接受血與火的洗禮,即使被說成是輕浮地為藝術而獻身,我想也十分掛強,而且,藝術還不一定同意。

    24

    當然,小說仍然沒有進展,這次失敗,在我心中留下羞愧的烙印以及對未來不詳的預感,以至於我一寫到細腰眼前就會出現美國姑娘男友的粗腰,一片柔情立刻化為深刻的敵意――我這輩子還就不寫美國細腰了,以後只要一寫到美國人,就通通往肥胖裡寫,我為美國人還想了一堆外號,什麼死豬婆,什麼臭大象,最後起到呆頭恐龍才算止住,想想世上也沒什麼比恐龍的樣子更胖的了。

    但是,小說仍然得繼續呀,於是,過了一段時間,我便再次伸手伸腳,蠢蠢欲動,打電話向朋友們悄聲探聽,最近有沒有什麼細腰出現,有幾次,我見到一些向我要書的腰身不夠纖細的女演員,在簽名送書之餘,還在封面的摺頁上寫上我的要求:"如遇到讀過我小說並對我本人有興趣的細腰美女,萬望告之,切切!"這種見不得人的廣告發出去之後,也是石沉大海,還是大慶一語中的:"你就別作夢了,女演員哪兒有看書的呀!"說的也是。

    25

    獨守空房的創作生涯十分艱難,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啊,就是再能生的聰明靚女,如果成天一人,也別想生出半個孩子,相反,就是再笨的醜姑娘只要肯出去亂喇一氣,就有機會成為一個優秀的母親,這道理我能不懂嗎?

    可是,要知道――所有的苦衷都是一言難盡的呀!

    26

    忽然之間,我再次墜入我個人狹隘偏執的精神荒漠之中,一種長期的挫折感悄悄潛入我的心中,令我十分沮喪,為了對抗這種沮喪,我只能以勤奮地工作相抵制,我閉門不出,減少睡眠,讀書、寫作、思考,忙得不可開交,要當一個獨立的藝術家的決心越下越大,我倨傲地工作著,頑強地想衝入人類的精神世界,想以我的工作來使自己獲得滿足,我想我必須從自我身上尋找那令人滿足的一切,想不須藉助別人的鼓勵便能一切自足,我視鼓勵如糞土,人類發明的種種鼓勵機制在我個人的剛剛豎立的信心面前失效了,周圍人中,我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榜樣,我有意識地當一個自覺者,我的激烈而倔強的性格幫了我,讓我不再羨慕別人,讓我不再對任何享樂抱幻想,我認真地對待我枯燥的生活,把它當成我的財富和珍寶,枯燥、堅硬、空洞,力圖創造,這是誰也別想窺覷的東西,我狠著心與自己較上勁兒了,我消滅一個又一個從心中升騰起來的非份之想,我扼殺那些卑賤的慾望,讓那些慾望乘興而來,掃興而去。

    27

    工作吧,工作,只有工作,只能工作,再難的工作我也要嘗試,再與我天性不符的艱深的知識我也要迎頭學習,堅決弄懂,我讀放棄已久的數學,哲學,邏輯,我用歷史學,經濟學,社會學作為休息與消遣,我做那些希臘時期柏拉圖也做不出的難題,我研究高斯的推論,儘管我的數學才能已被懶惰消磨殆盡,但我仍拿起數論書看個沒完,我在艱深繁難裡轉圈圈,故意與自己過不去,我只擇那些叫我一看便如墜五里霧中的書看,我一頁頁地看,反覆看,看不懂便找相關書來看,我研究那些天才的思想方法,爭取摸清他們的靈感如何升起,我與懶惰做著頑強的鬥爭,只要是難事,我就興趣盎然,只要容易,我必嗤之以鼻,每當我絞盡腦汁獲得成功後,一股欣喜之情便會油然而生,我嘗試世界難題,我把輕鬆讀物全部扔在一邊,連我最愛看的傳記也不例外,我成天頭痛不止,汗流頰背,我不再為告訴別人我知道多少而學習,我只為自己不能越過難關而氣憤、而羞愧,我要求自己,必須領略那些天才簡潔而精緻的思想,這樣的人生才算不須此行,我必須為自己創造一種辛勞頑強的情致,以此來同軟弱無能、貪圖安逸做鬥爭,我不再為有用而勞動,我只為我的好奇心而拼搏,我要自己向高尚的白人看齊,向希臘精神接近,把懶惰與誇誇其談看成面對存在的最大的敵人。

    28

    在這種近乎歇斯底里的狀態下,我本來就十分脆弱的神經受到了巨大的傷害,我成天暈暈沉沉,為了能夠清醒,我每隔兩小時沖涼一次,並喝下大量的咖啡,咖啡使我的胃潰瘍加劇,我便服食達克撲龍或洛賽克,用以緩解,我拿出禁慾主義者的勇氣,來抵抗發自己內心的動物性,為此竟從生理上感到噁心與痛苦,我為了與此作鬥爭,甚致想用鞭韃的方法來克服我的軟弱,我學會祈禱,每當我不勝艱苦的折磨之時,我便拿起《聖經》,高聲朗讀,用以獲得力量及信念,我試圖以此來迎頭趕上那些曾經對世界真正有所貢獻之人。

    29

    那一時期,我做了不少毫無價值的某些斷想,摘出一些淺顯易懂的附於下面。

    奇怪,為什麼我有一個愛在廢紙上胡寫亂畫的惡習呢?

    30

    焦慮的意思是什麼呢?

    我想,是面對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即未來的一種心情,未來的意思是指死亡,而面對死亡的那種焦慮是什麼意思呢?我想,它取決於人們內心深處的一種無奈,一種希望與絕望相混的心態,一種對幻滅的預感,一種徒勞的一廂情願,在精神世界裡,未來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但我知道,未來正在逼近,因此,我為此感到不安,那種不安,不是世俗生活中對具體的事情的期盼的不安,而是一種抽象的不安,在那種不安裡,我十分茫然,但我有一種"要知道"的急切心情,而要知道什麼呢?我想,指的是對死亡的好奇,這種好奇,以焦慮的形式傳達給我,叫我從肉體上也感到不適,比如,寫下這段文字時,我就感到噁心,感到慌張,感到頭暈。

    31

    上帝存在的另一個證據――記憶裡的遺忘。

    我想我有記憶,對於以往,想記住些什麼,也許是可以控制的,但遺忘些什麼,則不受控制,那麼誰在控制這件事呢?上帝。

    32

    為什麼寫作?

    我想關鍵還是信念問題。

    我並未通過寫作獲得任何信念,而我寫作的動力之一,便是想在人世間尋求一種適合我的信念,當一個虛無主義者十分痛苦。

    33

    我從未解脫,我也不相信任何活人能夠從這個世界上解脫,我被一個個接一個的慾望搞得上氣不接下氣,渴了就喝水,喝多了卻撐得慌,病了就難受,沒病就空虛,沒有姑娘,性慾來臨,使我想方設法弄到姑娘,性慾滿足,又嫌姑娘多餘,因為無法與我交流,而她們的無知瑣碎與空洞令人躲之唯恐不及,如果耐心對待她們,則會浪費時間,結果像她們一樣生活,就會使生活毫無內容,從而加劇對生活的不滿,如果幹脆沒有姑娘,卻會因為沒有絲毫的慰藉而陷入孤獨,而孤獨也令人極不好受――一個慾望滿足了,就會出現新的慾望,並且,每一個新到來的慾望如果與前一個慾望毫無關係,那會十分運氣,可怕的是,新的慾望與舊的正好相反,這使我覺得人生除了是慾望的奴隸以外,簡直就是白折騰一氣――況且,很多欲望根本無法滿足。

    34

    一切問題的原因,還是缺乏信念,缺乏一種對人生的規定,一種堅定,一種安於自我。

    這個問題不解決,我相信,我永遠無法從疲於奔命的無聊中解脫出來,什麼也消解不了我的煩惱。

    35

    外在世界對於人的存在,就如同是一根能夠鬆緊的繩索綁住一個人,首先,人根本無法逃掉,其次,人如抗拒,繩索就會勒得你難受,人如鬆懈下去,難受則變為持續的單調的折磨。因為,人的狀態就是一種保持,一種對無所適從的保持,沒有毀滅,沒有解脫,沒有自由,因為人總在這些東西之外,只有死亡才能結束這一切,如果人要活著,就必須忍受活著,也就是說,存在是以忍受存在為代價的。

    36

    性情中人在我眼裡也是不幸的,因為性情中人至少能對自己的慾望保持誠實,所以,性情中人所得到的痛苦和歡樂都十分真摯,而真摯的痛苦與歡樂,幾乎是人生的大敵,因為那是對存在的一種反應,一種反抗形式,而虛偽則導致麻木不仁,麻木不仁當然更接近於自然狀態,因此,麻木不仁的人更易獲得平靜,麻木不仁登峰造極之時,會產生一種接近快感的虛妄,使人自信而堅強,這種狀態在政治家中十分容易被觀察到,一般的政治家不需要真正的信念,他只需用一種自圓其說來欺騙自己及周圍的人就可以了,而自圓其說在本質上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因為所有真正的探索都包含著深刻的自相矛盾。

    37

    人在世間最重要的兩個因素――創造力:這是通向道德之路,創造力在本質上是一種神秘的能力,對人類全體是有意義的,如能創造對人類整體的生存活動有利的東西,那麼,這個人就可說是好人,創造力在本質上是利他的,無所創造的人生是寄生的人生,毫無價值。

    信念:這是慰藉自我的惟一源泉,信念在本質上是利己的。

    自我慰藉的更高要求是,對信念的沉思,只要擁有信念,總會使人陷入沉思。

    沉思的最高境界是覺悟,覺悟直接通向死亡――這一點對我來講,完全是一種猜測,我只覺得,在絕對意義上,只有一件事可靠而有效,那就是死亡。

    只有當兩個因素都滿足時,我才能說這個人的人生有價值。

    38

    美在人生中毫無用處,美是一種低賤想法,它不具理性,屬於感嘆或感悟類的生活小竅門――證據之一便是,所有的下等人,即使未經訓練,根據其精神氣質,都具有高低不等的審美能力。

    39

    人之所以反抗理性,是因為人的理性能力不夠強,我相信,如果真有某種絕對精神的話,那麼它一定是理性的,理性之光能夠照亮那些由隨機、自由、無序所構成的黑暗,只有理性才稱得上是一種認識,一種知道。

    可惜,理性到現在為止從未"知道"過。

    若能知道,那麼人生將是多麼來勁!

    知道是一種類似邏輯的能力,什麼高尚之類的品質性格在這裡可用不上。

    理性是人性發展的最高階段,我的上帝就是理性的。當然,這也是一種信念。

    在我看來,追求高尚,還不如追求創造力,創造力無論如何,從長遠看,具有一種利它性,一般人想高尚無非就是想讓自己滿意外加人人滿意而已。

    40

    再一次強調――最艱苦的創造是"邏輯――數學"範圍內的創造,那幾乎像是神的學問,因為它永遠面對的是最基本的東西,藝術創造漫無邊際,創造時還經常伴隨著一種自我娛悅的快感,其實在本質上仍屬於一種娛樂,那是低賤的人喜愛的一種娛樂。

    41

    必須承認,高貴比高尚要難得多,高貴之人必有創造的天賦,以及運用天賦的自覺性。

    42

    藝術的本質是模糊而空洞的,藝術的最高形式――詩歌及音樂可證明這一點。

    43

    藝術的表現力永遠對準人的情感,而情感是什麼呢?

    情感在本質上是一種人在演化過程中的矯揉造作。

    情感永遠要依賴著什麼想望著什麼,永遠以衝動的形式來表現,它的特點是糾纏不清,因此,它不夠獨立,因此,它不值一提。

    44

    人的演化――善意的理解是,有趣的掙扎。

    45

    有著高超的理性能力而又目空一切,對我來講,這是最具魅力的人格。

    46

    給自己的任何一種存在找理由,無論是缺點還是美德,這是低賤者的嘴臉。強者無需任何理由,強者、上等人應連上帝也不畏懼,所謂強者,就是有創造力的人。

    對於弱者、低賤的人,謙遜是一種美德,因為謙遜代表著一種恰如其分,強者則無需謙遜,因為對於強者,謙遜就是虛偽。

    47

    人是不怕受罰的,生而為人,本身就是最深刻的懲罰。

    48

    超人是尼采的夢想,這個夢想窮盡了一切關於人的夢想。

    相對尼采,瓦格納的個人意志雖然專橫,但顯然要弱於尼采,尼彩以瘋狂為代價,最終戰勝了瓦格納對他的沉思的牽制。

    49

    現象――由雜亂無章堆砌出的假象。

    50

    被感動是一種幼稚的情感,因為對於人的理性,是無所謂欣喜與憂愁的。

    51

    有時候,那種視生命為兒戲的某種魯莽之舉居然令我對其有一種觸動,因為這種舉動經常表現為一種粗心大意的真誠,一種不在乎,甚至是一種如同飛蛾撲火般的愚昧,在我看來,這種漫不經心似乎更加自然――與此相對的是那種斤斤計較,那種對生的毫無理由的貪戀,一種對假象沒完沒了的奢求,後一種情況叫我十分反感。

    52

    他們說,她是一個任性的姑娘,他們的意思是說,對於人世,她總是拗著勁,想從中找到令自己滿意的事物,這樣的姑娘如果能力不強,或學不會逆來順受,一定非常可憐。

    53

    假期的意思是說,人們總算有時間與無聊打交道了。

    54

    "在絕對的意義上",這句話的意思是,在無意義的基礎上。

    55

    我們看到的宇宙,實際上是宇宙的一部分對自己的審視,而"我們"則是一種強調自我的說法罷了――必須記住,"我們"不是主體,"我們"是宇宙所派生,這是討論所有主體問題的前提。

    56

    人們以為春夏秋冬是時間之矢劃過存在的表現,人們錯了,時間之矢只從虛無之空間中劃過,毫無蹤跡可尋,春夏秋冬只是人們對自己存在的一種惦記,一種使之趨於合理的說法。

    57

    人有一種十分奇怪的秉性,當他們做了什麼以後,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最終都要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一種合乎情理的說法,這就是所謂文化的起源,但是,有必要嗎?

    58

    當問及人們真正最終想要什麼的時候,人們就迷茫了,只有這種迷茫,才是真正的迷茫。

    59

    有關所謂合理性、合法性等等言論,在本質上是一種對人生存在的質疑,站在這個角度上給人生的行動找藉口是再荒唐不過了,因為除了同類,還有誰關心這件事呢?

    60

    在死亡之前,存在經常表現為一種苦苦的追尋,追尋的中心為:死亡會不會認為這種存在是有意義的?

    61

    死亡不是人生的終結,而是對人生解釋的終結。

    62

    智慧的意思是――與虛無認同。

    63

    形而上是有關存在最有趣最精緻的沉思,所有批判形而上的言論,不僅比之形而上更加粗陋,而且絕不比形而上更可信。

    64

    純粹――應該從字典裡刪除的一個詞。

    65

    理想主義的重點是――狂妄加非理性,人類必將為這種奇怪的熱情再次受難。

    66

    悲觀總是有道理的,最樂觀的悲觀主義者也應承認這一點。

    積極的人生比之消極的人生,它的側重面在於,面對存在,與其茫然地束手就擒,不如自取其辱。

    67

    沉思的對象如果不是存在,那麼就不是沉思。

    68

    只有死亡是真誠的。

    69

    明天――另一個煩惱。

    70

    虛榮心是一種強烈的自我意識,它旨在表現出人們對此在的強調,除此以外,並無更深的意味,因為死亡是沒有虛榮心的。

    71

    讓我們說說話吧――它的意思是說,只有這句話是我們的共同點。

    72

    愛情主要由新鮮感構成,證據是,回憶出來的愛情比陷入的愛情更加令人驚奇。

    73

    加減乘除,這四種方法可以確定的事物要比人們的多得多。

    74

    後一種慾望比之前一種慾望更為強烈時,前一種慾望並沒有消失,而是等待著後一種慾望精疲力竭。

    75

    當我們為某事盡了全力時,我們這才感到,這件事本身並沒有我們的竭盡全力更有價值。

    76

    當我們專注得忘記自我時,我們便弄不清上帝與自我的區別。

    77

    無夢的睡眠、死亡――忘我――彼岸存在的證據。

    78

    "那種黃顏色我最喜歡",這句話意味著,誰也無法為這件事找到證據。

    79

    思考、想――這種詞的存在實在是同義反復的絕好例子,這是因為,除了用它本身來解釋它本身以外,實在並無其他路徑可尋。再也沒有什麼問題比"想想看,什麼叫想呢?"更使人覺得智慧可笑了。

    80

    庸俗構成人類的主體,這是毫無疑問的,在人類史上,超凡脫俗的人如列出名單,絕不會超過一萬名。

    81

    閃光是一種突變,而突變僅僅意味著,我們不知道的原因起了作用。

    82

    母親在生殖時感到的痛苦,由初生嬰兒的哭聲中真切地傳達出來,它形象地解釋了存在的不適感。

    83

    學習什麼?學習我們是如何從一個無知轉到另一個無知上去的。

    84

    意志是一種堅定的慾望,如果它由信念所支撐,那麼這個意志也必是盲目的。

    85

    類比法是一種認識事物的技巧,它建立了從一件事物到另一件事物的關係,只是這種關係除了兩件事物之間的關係之外,什麼也沒有談到。

    86

    味道是什麼?讓我們想像一個味覺實驗――我們先用舌頭舔一個物體,然後說出它的味道――當我們用舌頭做味覺實驗時,我們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舌頭碰觸物體,舌頭上的味蕾通過神經告訴我們的大腦,而我們的大腦再次通過神經告訴我們發聲器官,我們發出的聲音被我們聽覺器官捕捉到而再次由經神送交大腦,大腦聽到後,確認了我們所說的。事實上,這是腦與物體之間的交流,然而,最終決定這件事物是什麼味道,不是這個物體,卻是我們的大腦,也就是說,我們依靠感官確定的事物,與這個事物其實沒有什麼關係――唯心主義是在生理學的基礎發展起來的。

    87

    識別即認知,這話不假,然而認知又是什麼呢?

    88

    我們經常用理智來解釋情感,但卻無法用情感解釋理智,這是理智與情感的關係之一。

    89

    心靈是個多餘的概念,因為心靈的表現從長遠看,無非是一片混沌罷了,音樂如果能夠再現心靈的某些活動,那麼它一定得把那種混沌貼切地再現出來。

    90

    嫉妒和羨慕只是對同一件事的不同反應,不同之處在於,嫉妒比羨慕來得更強烈,羨慕某人某事會使人感到有點痛苦,嫉妒則會使人非常痛苦,從這一角度說,羨慕與嫉妒是對同一種情緒程度不同的描述而已。

    91

    恨的苦惱在於,恨的對象往往比恨的主體更強大,在這種情況下,恨是無法排解的,恨的消失更多需藉助遺忘。

    92

    遺忘是神秘的,人們無法控制它,遺忘不僅能像橡皮一樣,擦掉人們不太在意的事物,經常,使人們感到過強烈震撼的事物也能被人們遺忘掉,有時,人們在心裡幾次提醒自己要記住的事,也能被遺忘掉,事後竟能使人們感到簡直莫名其妙――那些失敗的背誦可證明我的觀點。

    93

    相信人生還有一個更高目標是不甘平庸的人的標誌,儘管沒有關於更高目標的證據,但這種相信卻仍能以信念的形式存在,奇怪的是,凡是先驗的東西都是以某種信念的形式存在的,而且,如果說先驗相對於經驗是虛幻的想法,但人們發現了先驗本身不就證明了,它也是一種存在嗎?雖然這種存在比經驗的世界更缺乏普遍的證據。

    94

    語言本身就有一種要求清楚的趨向。

    95

    "東方神秘"的面紗揭開以後,整個世界將會無比失望地發現,面紗下面空無一物,神秘十分有賴於面紗,因為那是一片煙霧,一派謊言。

    96

    黃種人已被各種力量擺佈得太久了,因此,黃種人失去了耿直與純真,變得十分油滑事故,在這個世界上,黃種人只能靠隨機應變過日子,這種生活方式意味著――黃種人將一步步走向被奴役之路,他們將過著沒有自尊的生活,他們不再高貴,因為奴隸從未高貴過,他們也許從此真的站不起來了。

    97

    沒有信用制度,就無所謂個人榮譽感,沒有個人榮譽感,就沒有個人尊嚴,沒有個人尊嚴,就會導致這種情況,只要能得夠得到別人認可的成功,人們就幹什麼都可以,忍受胯下之辱成了光榮,能屈能伸成了一種智慧,這真是下等人的悲哀。

    98

    關於不明之物。

    一個存在的事物,假使它的存在除了自我保持以外,沒有別的目的,那麼,我們就管這一事物叫做不名之物。因為,我們理解一個事物的方式就是看它的目的。

    對於人生,如果我們弄不清人生的目的,我們就說人生是一個不明之物。

    談論人生的出發點是,如果我們假設人生是有意義的,那麼,我的意思是說,假設人生除了保存自己這一根本特性之外,它還有某種目的,那麼,我們才能說人生是有意義的。

    可以舉一個錘子的例子,一把錘子,除了具有一種力量使之不消散,不轉化成其他東西以外,它之所以成其為一把錘子,就是因為它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為了敲擊釘子,雖然它還能幹別的事情,比如做兇器之類,但人們製造它的目的卻是為了敲擊釘子,幹別的工作,總會有別的工具比它更好。

    雖然不明之物不好描述,但我們都能想像它是什麼意思。

    一個關於事物的推論是,事物越複雜,往往它要乾的事情也就更高級,這個推論被用於人,比起自然界的其他事物,人要複雜一些,這隻能說明,對於人,有一個更高級或複雜的工作等著人去做。

    這裡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邏輯上,只有製造一件事物的事物才能明瞭它的目的,別的事物,或被製造的事物則無法明瞭它的目的。

    比如:人制造了錘子,人知道它的目的是敲釘子,但錘子本身不知道,老鼠也不知道,對於後二者,錘子是個不明之物。

    從類比法的觀點看,若把人比做錘子,那麼人本身無法明瞭其目的,只有製造人的事物才明瞭人是做何用途的。

    人的特點在於,人有意識,這個意識的意思是,人有感覺和知覺,並有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智力,錘子無法知道自己在與某物撞擊,而人卻能知道,並能夠"想"撞擊這件事。

    但人也有一個界限,在人的智力範圍內,事物被分成可知的和不可知的。

    對於可知的事物,人在努力爭取知道,對於不可知的事物,人能做些什麼呢?

    對於我來講,人有兩個態度,一個是猜測,另一個是什麼也不做。

    我喜歡並且更贊成猜測。

    有一個辦法雖然聽起來荒謬,但卻很有意思,那是我想出的,即製造出一個不可知的事物來。

    製造這樣一件東西很困難,首先,它在邏輯上就站不住腳,因為既為不可知,那麼如何製造呢?

    另有一些具體的問題,比如:不可知的東西是用什麼材料製造的?它有何用途?事實上,談論到具體問題本身就很荒謬,因為不可知事物就連它的材料也應是不可知的,但是,在我們經驗的範圍內,我們知道,用可知的材料是能夠製造出不可知的東西來的,比如:"人的目的",就是用可知的文字製造的。

    如果我製造不可知的事物成功,那麼能說明什麼呢?

    我認為那可以說明,不可知的事物是存在的,也是可以製造的,但卻仍是不可知的。

    99

    關於完美不存在的證明。

    只要是某種東西為我們所知,那麼這種東西必定有某種我們知道的特點,這個特點往往是這一事物的性質,或是它的屬性,比如:音樂。

    音樂能夠引起我們內心的某種反響,這種反響無法說清,有時卻能十分準確地描述出我們的內心狀態,音樂的一個特點之一就是它的模糊性,這是它的特點,但我們也能把它說成是一種缺點,因為它不夠清楚,在語義學的意義上,模糊本身就構成了清楚的對立面,在清楚的意義上,模糊才得以具有意義。

    那麼,什麼是完美呢?

    我可以這樣推測,如果說,我們不知道一個事物的特性,它的對立面我們也就無從得知,當一個事物不可知時,它就會有我們所說的完美。

    但這樣的完美也有問題,那就是它的意義是完全的虛空,除了不可知以外,它完全地沒有意義,而不可知本身也沒有意義,我的意思是說,這樣的東西沒有意義,而且,也無法確定其存在,這就是說,絕對的完美是不存在的。

    說到此,我想我已經粗陋地證明了完美是不存在的這個命題。

    100

    當我們發現這個世界毫無意義時,美卻在這種毫無意義中顯示出來。

    比如:當我們知道,所有命題的證明不過是套套邏輯,但那證明過程的完美卻令我止不住地一看到底,這就如同當我們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是一個故事時,美卻在一個故事的千差萬別的講法中顯示出來。

    反過來,當美不再具有意義時,我們能發現什麼呢?我想,我們能夠發現的是,美是情感對這個世界一廂情願的請求與肉麻的吹捧,事實上,美是多餘的,是一種多年沿習下來的習慣,因為它是難以說清的,花比果實美嗎?這顯然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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