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壞的情況亦不過如此
他清了清嗓子,方緩緩道來:“大概是凌晨三點的樣子,我還躲在被窩裡睡覺呢。忽然聽到一聲巨響,一開始還以為是打雷,後來又響了幾聲,才醒悟過來不是,好像是什麼被砸的聲音,驚天動地,似乎還夾雜有槍聲,附近的人大概都聽到了,才知道是出事了。我一時好奇,爬起來一看,居高臨下,見到這裡燈火通明,人影幢幢,警察將這片全都給圍住了,水洩不通。當時天太黑,我沒敢出來。有一場景印象特別深刻,我在窗口遠遠看見一夥人反手押著一個人出來……”我忙問:“您見那人長什麼樣子了嗎?多大年紀?”
他不耐煩地說:“隔那麼遠,誰看得清那人長什麼樣,不過年紀應該不大。他臨上車還跟旁邊的警察說了幾句話,腳不抬,不慌不忙地上車走了。若不是手上戴著手銬,差點以為他是便衣警察,這種人作惡多端,不過,東窗事發,還能這麼鎮定,倒也是一條漢子。哪像剛才這些人,平時作威作福,凶神惡煞,事到臨頭,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泫,切!狐假虎威!後來,又擁上來一批人,將周圍都封鎖了。然後一遍一遍地搜查,將試圖逃跑拒捕的人全部抓了起來。還有人縱火想趁亂逃跑,這樣的天氣,炎熱哪蔓延得起來,消防車一來,就壓下去了。隱隱約約還聽到打鬥的聲音,等我出來看時,事情差不多都結束了。剛才只不過收拾尾巴,重頭戲早完了。”說完瞧了眼剛才說話的那個慷慨激揚的年輕人。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有連連搖頭說“可惜了”的,有義正嚴詞地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有說“作惡多端,死有餘辜”的,有嘆的,有罵的,眾說紛紜,卻都是隔岸觀火,事不關己,哪有切膚之痛!頂多茶餘飯後的閒談而已。我沿著原路往回走,總覺得路面不平,高高低低,踩上去像在深山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跋涉。有自行車從身邊擦過,我重心不穩,“呯”地摔倒在地上,腦子裡飄飄然的,也沒什麼知覺。
騎車的是一學生,穿著校服,揹著書包,見我倒在地上,將車一摔,連忙跑過來,緊張地問:“你沒事吧?”我擺了擺手,意思讓他走。他叫出來:“哎呀,你手出血了,要不要我送你去醫院?”將車子推過來。我低頭一看,擦傷的地方流了滿手的血,淡淡說:“沒事,只是擦破了皮,你走吧。”踉蹌著爬起來,拍了拍褲子,觸目的血印,掏出紙巾隨便擦了控,茫茫然往前走。走了好半天,看見門前重兵把守的守衛,才驚覺走錯了方向。
人群已經散去,門口高大的鐵門被破壞得非常徹底,砰然倒在地上。偷偷蹩了一眼,裡面凌亂不堪,到處是碎玻璃片,滿地溼漉漉泥濘的腳印,從門口一直延伸到道路的盡頭。風中似乎還有燒焦的味道,破敗的窗戶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牆壁,發出“呯呯呯”的巨響,恐怖驚懼。我拖著千斤的腳步掉頭往回走,乳白色的雲鑲出一道金邊,雨後初霽,第一縷陽光穿雲破霧照在身上,我卻打了個寒戰,血液都凍住了。
我想起一事,給阿平打電話——不敢打周處的電話,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出事。阿平前幾天還打電話過來問我眼睛好了沒,說周處讓他去一趟雲南,特意來問我有沒有什麼想要帶回來的。按鍵的手指發澀,跟幾個數字搏鬥,萬分艱難。電話還打得通,一直響,卻沒有人接。我耐著性子,站在街頭,連打了三遍,照舊是不停的“嘟嘟嘟”的聲音。我必然地掛斷,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車輛,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太陽已經露出了臉,低低地掛在天邊。
我惶惶然,汗流浹背,腹痛如刀絞,再也不能忍受。彎腰隨手攔了輛出租車,師傅問我去哪,我想了好半天才說去朝陽。那師傅笑說:“姑娘,您逗我呢,您去朝陽哪呀?我總不能繞著這麼大的朝陽兜圈子吧?”記憶有些微的遲鈍,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連接不上來,恍恍惚惚地說:“那您將我在三環路上放下來就行。”我要去哪?我自己也想不起來,閉上眼再也沒有力氣說話。
蜷縮著身子,胸口又悶又痛,幾欲爆裂,整個人在混沌中煎熬。電話聲響,陌生的號碼,我不等響第二聲,立馬接起來。阿平的聲音在那頭響起,低沉嘶啞,喊:“木姐——”我儘量沉穩地說:“阿平,你沒事吧?”他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木姐,你已經知道了?周哥他——”我咬緊唇,用力嚥下苦澀,問:“周處他——現在怎樣?”他告訴我:“周哥和陳哥早在春季的時候就發生了矛盾,上次周哥去廣州也是為了擺平這事。後來陳哥被警察盯上了,出賣了周哥。周哥天天被警察暗中監視,焦頭爛額。周哥覺得北京不能再待了,為了不引起注意,一點一點撤離,派我來雲南就是為了安排諸位兄弟退路的事。哪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周哥被抓了!”聲音慘痛,憤怒從齒縫間無聲地流瀉出來。
我捂緊聽筒,儘量不讓聲音洩露出來,握緊雙拳往旁邊的座位重重砸了一下,周處還是被抓了!司機回頭看我,眉頭皺起來,我也不管,低聲說:“阿平,你自己注意點,別再打電話過來了。”他哽著聲音喊:“木姐,周哥他——他還能活著出來嗎?”他自己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想著周處,算是十分難得了——我紅著眼說:“阿平,你別擔心,我會想辦法的。反倒是你自己,千萬注意。”按斷通話鍵,對司機清晰明白地說出要去的地址。我抖著雙手努力鎮定下來,就是拼盡全力,也要想出辦法來!
先到宋令韋的住處,按了半天門鈴,沒有人應。沒想到他這麼早就上班去了,抑或是徹夜未歸?我站在中宏集團辦公樓的大廳裡,打電話給他,手機呈關機狀態。我對服務檯的小姐說:“您好,我找宋總。”她問我有沒有預約。我搖頭,說:“你能不能通融一下,就說林艾找。”她打了個電話,說:“對不起,宋總不在公司,出去和客戶談生意去了。”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的,還是敷衍我的話,想起一事,說:“那請問蕭秘書在不在?”她看了我一眼,說:“蕭秘書剛出去了。”我木然地點頭,說:“謝謝,那我就坐在這等吧。”
在桌上抽了本雜誌,翻天覆地地看了半天才發現是財經類的,一竅不通。我先還時不時地打電話,依然傳來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等到後來,再也不作他想,只有無盡地等下去,等下去——不知何時是盡頭,也許就在下一刻,別無他法!心急如焚被漫長的等待一點一點消磨殆盡,靈魂也希望一起被吞噬。我覺得時間從來沒有這樣難熬過,彷彿多過一秒,便丟失一分生命力。總檯的那位小姐走過來,嘆了口氣,說:“小姐,你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再回來等?你臉色看起來很差。”我搖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謝謝,我還不餓。”她勸我:“宋總談完生意也有可能不回公司,你要不明天再來?我一定替你轉達。”我搖頭:“我找他有急事。”
正說話間,聽見她弓身喊:“蕭秘書,這裡有位姓林的小姐找您。”我抬頭,見蕭秘書拿著公文包匆匆從外面進來,忙站了起來,頭有點暈,坐得四肢發麻,強撐著說:“蕭秘書,你好,你還記得我吧?”他愣了下,連聲說:“原來是林小姐,你好你好,快請進,請進。”又急忙讓人上茶。我搖頭,顫聲說:“不用了,謝謝。蕭秘書,宋總現在在哪?我找他有急速,你能聯繫到他嗎?”聲音不由得急起來,心亂成一團。他遲疑了下,說:“宋總今天剛巧出去和人談一筆大合同,讓我回來拿一些資料。現在正忙著,林小姐你——”我見他為難的神色,倉皇地站起來,快速說:“既然這樣,蕭秘書,還是非常謝謝你,那——我走了。”我撐著沙發的扶手站了好一會兒,滿心的悽惶無助。
玻璃櫥窗裡映出我蒼白憔悴的容顏,面無血色,彷彿風一吹就能倒,這種時刻,我更需要休力,所以,無論如何,必須吃一點東西,我暗暗告誡自己。在小店子裡隨意叫了碗牛肉麵,再也吃不下第二口,麵食堵在喉嚨裡怎麼也咽不下去。我強迫自己喝完滾熱的湯,然後起身回宋令韋的住處。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唯有等下去。靠牆貼著,許久,渾身痠麻,站不住了,於是坐倒在門口,頭抵在鐵門上。一天一夜的憔悴疲憊,擔憂恐懼齊齊湧上心頭,我在極度疲累中昏昏睡去,夢中彷彿有人拿著針,時不時刺一下,每一交似悸得幾乎痙攣,我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都一樣的難以承受,沒有分別。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我突地睜開眼,翻身要起來,一邊身子被壓得麻木不已,渾身像有螞蟻在噬咬,穿肉透骨,毫不留情。我跌在地上,重重喘息。宋令韋的身影在眼前出現,千呼萬喚始出來。我又喜又恨,驚喜他的出現,怨恨他的遲來。眼淚終於如決堤的洪水,嘩地流出來,一瀉千里,奔騰而下。我拼命抵制不停抖動的雙肩,儘量不發出聲音,無聲地啜泣,呼吸哽咽,吐字艱難。
他喘息未停,滿頭大汗,襯衫緊貼著皮膚,顯然一路風馳電掣趕回來的,二話不說,將我抱起,用腳踹門,輕輕放在柔軟舒適的床上。我用手臂偷偷拭去不斷湧出來的淚水,用力吸氣,努力保持音調如常,說:“令韋,這次,算我求你——周處,他——他出事了——”他按住我要起來的身子,看著我的眼,赤裸裸沒有任何偽裝,直入內心深處,靈魂相擊。我坦然以對,儘管眸中不斷有水汽湧出。他深深嘆一口氣,點頭,半晌說:“我剛知道。放心,先好好休息,全部交給我。”
我偏過頭去,問:“事情鬧得有多大?”他緩緩搖頭,低聲說:“我也不大清楚,不過聽說是上面直接下的命令。”牽一髮動全身,萬分棘手。他給我一杯熱牛奶,柔聲說:“先喝了它,好好睡一覺,不要害怕,一切有我。”我仰頭,一鼓作氣喝完,半滴不剩,噙著淚問:“令韋,可還有救的辦法?”他停了停,說:“要分情節嚴重不嚴重,對症下藥。宋家有一位世伯,是公安局的領導,我會盡量打聽清楚情況再定方案。”
我點頭,費力地爬下床,說:“令韋,雖然抵不了什麼,可是我還是要說一句謝謝。”其他的話就不用多說了,彼此都明白。我將永世感激他,而且——愛他。隨手紮起頭髮,拿過包,他攔在我面前,一臉愕然,問:“你去哪裡?”我看著他,輕聲說:“放心,我不是分不清輕重的人。我只不過回去休息。”我需要精神和體力應付眼前洪水猛獸一道又一道的難關。我不想留在這再添麻煩,不想在這個時候引得宋家大發雷霆。
他堅持送我回去,我在車裡瑟縮作抖,蜷縮成一團。他擁住我,喃喃地叫我不要害怕,我重重點頭:“放心,我應付得過來。”插足卻涼得沒有溫度。推開恍如重若千斤的車門,一步一步儘量走得沉穩有力,不搖不擺。沒有聽見車子發動的聲音,我頓住,回頭,見他倚在車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離去的背影,我止住澎湃的熱淚,說:“明天,你能安排我和周入見一面嗎?”他點頭,說盡量,隨即又說:“答應我,一覺睡到天亮。”我用力說:“好。”快步跑上樓。
趙靜已經回來了,笑問:“到哪去了?”向我臉上仔細看了看,說,“怎麼臉色白得跟紙一樣?躊一點血色也沒有。”我匆匆地說:“大姐,我身體不舒服,先回房睡覺了。”再也強裝不出任何表情。她看著我,沒問多餘的話,點頭:“那你趕緊去吧。晚飯我擱冰箱裡了,餓了的話熱一熱就能吃。”我謝過她,一頭倒在床上,皮肉分離,骨頭散架,再也起不來。可是睡神卻沒有如期造訪,意識仍然在痛苦的深淵裡沉淪。我掙扎著起來,翻出安眠藥,多加了半份劑量,迷糊中睡去,依然記得白天發生的任何事,清清楚楚,無一絲遺漏。
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來,我換上乾淨利落的襯衫長褲,將頭髮高高束起。喝了兩大碗白粥,吃了一大碟子生煎饅頭,鼓起勇氣,隨宋令韋去警察局看周處。我不知道他動用了多大的關係,本來,這種時候,我是絕對不可能見到周處的。我對這個地方有著深深的恐懼,就在這裡,見證了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家破人亡。痛苦的記憶紛紛湧心頭,我抓緊宋令韋的手,心如刀割,肝腸寸斷。他輕輕拍著我的手背,領我到房門前,說:“進去吧,我在這等你。”
我點頭,隨警衛進去。見到周處的那一剎那,才清楚明白地意識到原來真的是事實!他雙手被銬,端坐在桌前,頭髮亂糟糟的,衣服皺成一團,臉上有胡碴,眼中有掩藏不住的疲倦。我慘痛地想,他可時這麼狼狽過?可是神情淡定,眸光清明,看著我微笑,說:“夕,你來了。”我吸了吸鼻子,點頭:“嗯,給你送了些衣服過來。”他微微點頭,半晌說:“夕,你別難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沒什麼大不了,你我都看開點。”
瞬間只覺得萬箭穿心,痛入骨髓。指甲陷進肉裡,掐出深深的血痕,我哽咽出聲:“周處,你別胡說,死不了,哪有那麼容易死——”尾音消失在喉嚨裡,字字像刀,割得人鮮血淋漓。他安撫我:“其實,死也沒什麼不好,是不是?這是我應得的。”我泣不成聲:“周處——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只知道,活著才有可能,一旦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他眼中閃過一絲黯然,輕聲說:“夕,已經來不及了。”我滿臉淚痕,哭道:“同處,你不能這樣——你答應過我的,你會好好的,你不能死——”
他抬起手腕替我拭淚,手銬發出清脆的聲響,是破裂的聲音,再也回不去了!他眸中有溼潤的光,喃喃道歉:“夕,對不起,我有心無力,做不到了——”我用手背狠狠擦了把淚,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認真地說:“周處,你不會死的!你當然做得到,你會好好活下去,是不是?”他怔怔地看著我,臉如死灰,說:“不要勉強,死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心灰意冷,已無生念。我怒:“周處,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你都不怕死了,還怕繼續活下來嗎?”
我知道在這種地主活著有多艱難,可是活著就有希望,才有翻身的機會。我酸楚地說:“周處,你犯再大的錯,尚——罪不至死!周處,你只要你好好地活下來,已經足夠——我們大家的罪也都贖清了!”他看著我沒說話。我平靜地產:“周處,你放心,你不會死的——人家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過改之,善莫大焉。法外還有人情,縱使天網恢恢,也有網開一面之說。周處,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黯然,空氣沉寂,氣氛凝重,許久,才緩緩點頭。我站起來,說:“周處,我會請最好的律師替你辯護。”傾家蕩產,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