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海道還是當年外公挖的,沒有外人知道,直接通到城堡裏的水池,稍後你閉住氣,什麼都不用管,我帶你上去。”雲小鯊握住蘇曠的手:“如果我鬆開你的手,你就立刻轉頭向迴游,千萬不要逞強,你的水性我心裏有數。這靴子靴底有蹼,喏,可以打開,你適應一下,好了嗎?走——”
雲小鯊在水裏果然更像一條魚,她好像每一個毛孔都能在水中呼吸,輕盈而矯健,不會多用一分力,也不會少用一分,島下的海道漆黑漫長,偶爾觸及岩石,全是滑膩的海蘚。蘇曠忽然一陣恐懼,如果雲小鯊這個時候鬆手,他甚至不知道怎麼才能游回去,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完完全全把命運交給另外一個人,走向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習武之人閉氣時間比正常人長得多,但是體內的空氣依然在一分一點地消耗,而這條水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雲小鯊卻還是不急不緩,以固定的節奏潛游。
做人一定要腳踏實地,這句聽了幾百遍的話,現在才落到實處。
雲小鯊握着他的手緊了緊,向上一帶,開始上行——蘇曠的心跳越來越快,水流象千鈞重錘一樣擠着胸膛,他勉強睜開眼睛,朦朦朧朧感覺到水中開始有光,但幾乎是與此同時,他感到了危險,這種野獸一樣的直覺以往不知救過他多少次命,但現在不同了,這兒不是他的世界。
水面就在眼前,就在雲小鯊欲露頭未露頭的空當,一道白光破水挾浪而來,蘇曠心中剛剛默唸“小心”二字,雲小鯊已經奮力把他向下一按,身子貼上石壁——“咳察”一聲,石壁上已經飛出一道鋼環,牢牢箍住她腰間。雲小鯊舉手又是一帶,蘇曠露頭出水,總算換了口氣,但是如雨的暗器撲面而來,他無可奈何,又一次潛下水去,饒是閃得快,依舊肩頭着了一記鐵蓮子,好在只是皮肉輕傷,而且血色鮮紅,看來並未喂毒。
此時他可以避讓,但是避讓之後,雲小鯊簡直就成了一個活靶子;但他若脱水而出,自己也就成了活靶子。蘇曠五指微張,真氣在水中帶起一個小小漩渦,漩渦越轉越大,已經將雲小鯊的腦袋籠罩其中,雲小鯊深深吸了口氣,對着他微一點頭。
“撐住。”蘇曠足尖一點石壁,已經借力飛躍出去,他的心涼了半截——慕容良玉就在一丈外,抱着劍,笑吟吟地望着他,身後九名蒙面黑衣人持兵刃而立。
“我聽從你的勸告,換了身方便動手的衣裳。”慕容良玉嘻嘻一笑:“也算是聞過則喜。”
蘇曠見過慕容良玉的功夫,兩人的體力即使都在顛峯時刻,自己也不過稍勝一籌,如今自己內力不過回覆七成,又剛剛從漫長的水道中衝出來,今天這一戰,實在兇險,更何況水裏還有一個雲小鯊。
“殺!”慕容良玉揮手,三柄長矛帶風而至,蘇曠足尖在矛柄一點,雙足勾起長矛,凌空一旋,落入人羣中,長矛急轉如飛輪,血光閃過已經傷了二人,他腳尖一挑,矛在手上,就要出招。
“住手。”慕容良玉第二次揮手,三柄長矛對準了水中的雲小鯊。
“你沒有機會的。”慕容良玉一步步走過來,“痛快點,放下。”
蘇曠鬆手,長矛落在地上。
慕容良玉冷笑一聲,一拳擊在他胸膛上,這一拳力道不小,蘇曠被擊得直飛出去,悶哼一聲,倒在水邊,只在翻滾的空當,他還是向水裏望了一眼,相隔咫尺,雲小鯊看見他的眼光鎮定而且堅毅。
他還沒掙扎着爬起來,矛尖已經對準了咽喉。
慕容良玉人如其名,果然是面如冠玉,鳳眉修目,他嘻嘻一笑,走過來:“怎麼好像很不服氣?我常常聽人説,蘇曠平生最擅長,就是急中生智,絕處逢生,我實在很想看看,你究竟有什麼本事?喔,忘記你還有個寶貝,叫……金殼線蟲,對吧?我生平可是最不喜歡冒險的——”
他一腳向蘇曠左手踢去,義手離腕,直落水中,轉眼沉向看不見底的深處。卻也幾乎在同時,蘇曠嘴一張,一道混和了鮮血的水箭直射慕容良玉右眼,慕容良玉急退,但是人眼本來就是最脆弱的部分,雖然只是稍稍撩到一點,卻還是劇痛難當——一個大意,一眼已盲。
屬下們大驚,矛尖直刺蘇曠咽喉,慕容良玉咬牙叫:“別殺他!”
他一手捂着眼睛,慢慢走過來,一道鮮紅的血流在俊美的面頰上,顯得很是詭異可怖,他一字字道:“姓蘇的,你找死。”
蘇曠還有心思説笑:“再給你個建議,以後記得莫留機會,殺人下手要快。”
“是麼?”慕容良玉一腳踢在他軟肋上:“你有本事再吐一口給我看看!”
慕容良玉這一記力道恰到好處,只痛得蘇曠一頭冷汗倏倏而下,整個身子也蜷縮起來,慕容良玉冷笑:“自己把招子廢了,別等我動手。”
雲小鯊雙手一動,蛇牙箭箭鏃微光一閃,慕容良玉雙手扣着蘇曠肩井穴帶在自己面前,笑道:“來得好!”
雲小鯊忙收手斜挑,只是蛇牙箭依舊在蘇曠背上流下兩道血痕。
慕容良玉還沒來得及笑出聲,蘇曠故伎重施,居然又是張口一吐——壓在舌底許久的鐵蓮子不偏不倚地射入慕容良玉左眼中,剎那間,蘇曠單膝撞在慕容良玉小腹上,二人一起向後摔去。
這記鐵蓮子就不是水流那麼稀鬆了,慕容良玉的眼珠生生被擠了出來,一路哀嚎慘叫,雙手亂揮亂舞,嘶聲道:“你好狠!”
蘇曠為了等這個機會捱了三記重手,雙肩被封迄今不能動彈,聽慕容良玉這一罵,忍不住一邊喘息,一邊苦笑:“我……我跟你説過殺人要快。”
沒有時間了,雲小鯊剛才一動真力,頓時灌進兩口水去,滿面紫脹,胸口重重起伏,她幾乎全身貼在石壁上,握緊雙拳,竭力制住自己掙扎的慾望,多一分時間便多一分生機。
慕容良玉貼着石壁,大叫:“殺了他——”蘇曠知道餘黨不除,稍後下水就是兩條人命,心一橫縱身而起,雙腿彈踢掃絞招招重手,勁風所及,不是折臂便是斷腿的慘叫聲,兩個人扶起慕容良玉就向外走,蘇曠喝一聲:“站住!”只是胸口一蕩,滿喉甜腥,他自知無力再追,足尖挑起兩柄長矛,凌空激射,穿透二人身子,慕容良玉摸着牆壁一路跌跌撞撞向外跑,蘇曠無暇再管他,回頭跳進了水池中,“快!”
雲小鯊雙掌輕拍解開他雙肩穴道,但渾身顫抖着,已經不自覺張口要呼吸——空氣就在一尺之上,但是無論怎麼掙扎都夠不到,當年的海妖就是這麼生生溺死的,只差一口氣。
蘇曠情急,他靈機一動,鑽出水面,將靴子脱了下來,平壓在雲小鯊腦袋上,雙指一劃將靴底撕去。
“啊——”雲小鯊總算喘過一口氣來,蘇曠連忙扶住她:“幸虧下水前換了水靠,你扶穩了。”
他上岸摸回把刀,用力一劈,發現鋼箍極是堅韌,也不知什麼質地,非尋常刀劍能削得斷。
只是鋼箍雖然削不斷,石頭卻未必堅硬,蘇曠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整個胸口都在痠痛震盪,他足尖頂着石壁,大喝一聲“開!”一刀砍了下去。
七八刀下去,刀刃已經卷曲,不多會兒,幾乎所有的兵刃都已捲刃無用了,只是岩石也漸漸碎裂,露出機關的原型——有一根精鋼插埋在石頭內,外面便是那個鋼箍。
“你忍着點兒。”蘇曠手裏的傢伙已經換成了石頭,掂了掂,雲小鯊點點頭,靴子跟着腦袋晃動,實在好笑。
一記接着一記砸向石壁,鮮紅的血變成淡紅的氤氲,也不知是蘇曠虎口在流血,還是雲小鯊腰肢在流血,或者兩個都是。
鋼箍終於完全顯露出來,蘇曠耳朵貼在石壁上,輕輕握石頭敲了敲鋼箍,心裏有了點數,又出水對靴子道:“還好,只有一尺左右,不然可就、要了……命了。”
雲小鯊喊道:“我自己先試試。”
蘇曠罵:“少他媽廢話,你那是腰,是脊柱,明不明白,姑奶奶,你自己運氣留神,護住腰腹,當心受傷。”
他也已經頭暈目眩,又吸口氣,強自流轉真氣,雙足在石壁踏穩,蜷膝,右臂環過雲小鯊腰肢,握住鋼條,猛力一蹬一扯,渾身的肌肉緊繃如鐵——如果僅僅是一把劍嵌在石頭裏,怎麼也拔出來了,但是機關的那一頭是個人,力量是雙刃的。
這真像一個擁抱,雲小鯊想,反正藏在靴子裏,就算是流淚,也沒有人看見的。
一震,又是一震,然後一片灰色沙霧在水中蔓延,機關被硬生生拆了下來。
“是誰説……這裏很安全,沒有外人知道?”蘇曠躺在地上,仰望着頭頂的石窟,想發火,又沒力氣。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們走。”雲小鯊勉勉強強站起身來。
“你又知道!”蘇曠無力地對她晃晃左腕,指指水底:“水性好的那位,再下去一趟。”
雲小鯊“啊”了一聲:“我們回來再……”
蘇曠很堅定地搖搖頭:“就當是報答我好了……小金在裏面,它的水性也不怎麼好。”
雲小鯊的嘴角,莫名其妙地抽動了兩下……呃,金殼線蟲?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原則,蘇曠的原則之一,是不在任何時候,拋棄任何朋友。
雲小鯊又發現了一個真理,無論什麼樣絕代風華的大俠,腳總是臭的。
她一路甩着頭髮,總覺得頭上臉上都是揮之不去的臭氣,“喂,大俠都不用洗腳的麼?”她將那隻好不容易摸上來的破手向蘇曠懷裏一塞。
蘇曠正在看着石壁上的兩個人,長矛上血已冷,一個被釘在石壁上,另一個似乎還向前掙扎了幾步,圓睜的眼裏瞳孔很大,好像被巨大的恐懼驚呆了。
“善泳者溺於水,走江湖的死在刀上,也沒什麼好在意的。”雲小鯊似乎心情很好,推他一把,“石室上面就是我外公昔年的宿寢之地,現在恐怕不是那麼安全,我本來還擔心司馬解上島制住了島上頭目,但是這麼久沒有人來,情況未必那麼兇險……我們走這條路。”她伸手指着石道上端的一個天然裂口,“你還行麼?”
“你先去”,蘇曠笑笑,“我就來。”
雲小鯊一手抓在石縫上,回頭:“嗯?”
蘇曠眨眨眼:“方便一下。”
雲小鯊抿嘴一笑,從裂口鑽了出去,看上去象一對飛蛾的翼,撲朔着鑽向光明。
血跡的盡頭,一個人倚着牆角,低低發出野獸一樣的喘息。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蘇曠很難想象玉樹臨風的慕容良玉會變成這個樣子,他遲疑着伸出手,卻停在半空,慕容良玉雙眼雖盲,耳力卻不差,顫抖着道:“爺爺……是你麼?”
蘇曠沒有出聲,只伸手點住他雙臂的穴道——慕容良玉的右眼早不知被擠到哪裏去,鐵蓮子嵌在眼眶裏,看上去顯得尤為可怖,他喃喃:“爺爺,我敗了,我敗了,我不甘心,我頭痛,爺爺,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的雙目被簡單做過止血處理,但腦部已被內力所傷,蘇曠走過來本意是想要逼問一聲事情究竟,甚至想好了他若堅不吐實,不惜下手逼供——但是,竟無論如何也問不出那一聲來。慕容良玉年紀已經不小,但是現在看上去完全是個嚇壞了的孩子,昔日的不可一世似乎隨着光明一起消散,巨大的痛楚令他渾身痙攣,一頭一頭向牆上亂撞,好像這樣就可以砸碎他的恐懼一般。
蘇曠嘆口氣,俯身放平了他的頭頸,伸指在他眼周穴道輕輕按摩,即便是敵人的痛苦掙扎,對他來説,也是太大的折磨。
“爺爺,你説話……你在怪我?是玉兒又讓你失望了?”慕容良玉顱中劇痛略緩:“你快走,他們殺過來了,他們就要殺過來了!是他們!是他們!”
果然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蘇曠抬頭,只見一個乾瘦的白鬚獨臂老者站在十丈之外,手裏的托盤上有軟布,剪刀,金針,和一堆瓶瓶罐罐,正望着蘇曠進退兩難,老人的臉上有着瘋狂而軟弱的神情,像是懇求,又像是威脅。
蘇曠點點頭,嚮慕容良玉示意一眼,那老人柔聲道:“乖玉兒,莫怕,是下人拿了藥來,爺爺這就給你醫眼睛。”
他走過來,捏起一根金針,但是手指抖得卻如同風中落葉——洞窟本來就陰暗,慕容良玉滿臉血肉模糊,他更是關心則亂,根本就無從下針,一滴眼淚落在慕容良玉臉上,他頓了頓:“爺爺,你哭了?這世上總算有個人肯為我流淚……你,你帶着奶奶快走吧,不用再管我。”
蘇曠再也看不下去,伸手接過老人手裏的金針,穩穩刺了下去。
身邊的老頭兒,想必就是傳説中的司馬解;司馬解想必也瞧穿了蘇曠的身份,鄭而重之地抱了抱拳——他感激的,是蘇曠的沉默。
“玉兒!”一個朱衣老婦匆匆奔來,“夙吉,這兒太危險,還是把玉兒先移到——”
她停住了,顯然也看見了蘇曠。司馬解指着蘇曠,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是奶奶?”慕容良玉微笑起來:“沒想到我臨死的時候,爺爺奶奶都在身邊……啊……”他好像又是痛極,腦袋在地上用力摩擦着。司馬解拈起第二枚金針,顫抖着向蘇曠手裏塞,乾癟的臉上極力擠出一個示好的笑容。
蘇曠無語,只默默將三十六枚金針一一刺入慕容良玉頭臉上的穴道中。
“夙吉”,老婦人又急又痛,但是聲音中還帶着發號施令慣了的威嚴:“什麼人把玉兒傷成這樣?”
“還不就是雲小鯊那個姘頭!”慕容良玉嘶聲道,“趁我一時不備,下了毒手。”
蘇曠好容易才將三十六枚金針刺完,手裏正捏着一枚雪蛤紅參丸,欲待捏碎了灑在他眼睛上,被氣得滿臉鐵青,索性將丹藥扔進自己口裏。
司馬解尷尬道:“那個……那位蘇大俠宅心仁厚,玉兒你莫要遷怒。”
慕容良玉冷笑:“他宅心仁厚?我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所謂大俠,吃飽了撐的多管閒事。”
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蘇曠向口內扔進第二枚丹藥——事不過三,此人要是再來一次,他也沒興趣做聖人了,自己這一身傷還沒着沒落呢。
哪知老婦人卻緩緩抬頭,看着司馬解:“夙吉,你向我套出海道,還是為了對付小鯊?”
司馬解不悦:“雲小鯊心狠手辣,你難道不知道?我不對付她,她難道就能放過我祖孫二人?好了,莫要當着玉兒説這些。”
老婦人站起身,指着司馬解:“你們真是要活活逼死我?五十年了,你們究竟要冤冤相報到什麼時候?你殺了老妖,小燃殺瞭如怒,玉兒又傷成這個樣子——夙吉,死多少人才是個結束?”
一個冷冷的聲音:“不多不少,這兩個死了,就結束了。”
慕容良玉身子不能動彈,卻直起脖子:“雲小鯊!”
司馬解擋在慕容良玉身前:“雲小鯊,官船就在外面,你再步步進逼,我可就號令開戰,咱們玉石俱焚。”
雲小鯊一步一步走過來:“你以為我是嚇大的?”
老婦人站起身子,雙手一攔,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顛倒眾生的影子:“小鯊,玉兒已經這樣了,你不可再傷他。”
雲小鯊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外婆,你好偏心啊,你護着這老賊,護着雲如怒,護着這畜生,這我不管,可你何必還要在雲家的地盤上護着外人!”
老婦人搖頭:“小鯊,其實我姓李,你姓汪,這兩個姓司馬,這裏,其實並沒有雲家的人。”
雲小鯊嘴角浮起一絲詭黠的笑意:“哦?還有一個姓蘇的,你怎麼不提?”
四人臉色齊變,慕容良玉嘿嘿一笑:“你那姘頭也來了?”
蘇曠輕手輕腳就要摸回這邊,雲小鯊一口喝破:“你偷偷摸摸幹什麼?給慕容良玉治傷,很見不得人麼?倒真是奇怪,那個最見不得人的,反而叫得最大聲。”
慕容良玉脖子四轉:“你胡説什麼!爺爺,她在説什麼?”
“我説什麼?我説你們忘恩負義,見不得人!”雲小鯊索性抑揚頓挫起來:“司馬解,你一個快八十歲的人,一輩子改名換姓,先鑽進朝廷裏後躲進開元寺,很光明磊落麼?生下個兒子混進雲家,生下個孫子又混進慕容家,我真是奇怪,姓司馬,真的是這麼丟人的事情?託庇攀附也就算了,還口口聲聲不公平,呸,拿人家好處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喊不公平?慕容良玉,你不是很驕傲很了不起?我告訴你,剛才給你治傷的是蘇曠,你要是想堂堂正正做個男人,就趕緊一頭撞死,別在那兒得了便宜賣乖!”司馬解和李幺兒一個去按慕容良玉,一個去擋雲小鯊,只是雲小鯊身影飄忽,口舌伶俐,哪裏擋得住?
蘇曠不忍:“小鯊,殺人不過頭點地!”
雲小鯊笑道:“愛充大俠自己充去,我偏喜歡一報還一報,我又沒逼司馬解跪下來求我,説説實話而已。”
“蘇曠”,慕容良玉的聲音倒安靜下來,“你解開我的穴道。”
蘇曠正想打暈他,一時倒不知怎麼應對才好,慕容良玉又重複:“解開!”
雲小鯊怒道:“你敢,這個人詭計多端——”
蘇曠已經拍開了慕容良玉的穴道,“好自為之。”
“誰也別扶我!”慕容良玉甩開司馬解伸過來的手臂,扶着石壁,慢慢站了起來,將三十六金針一把把擼去,伸指一挖,將那枚鐵蓮子剜了出來,劈手向下一擲:“還你。”
“玉兒!”兩個老人一起喊。
慕容良玉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只一步步向前走,血灑得滿地都是,一腳踏上去就是個足印:“來啊!要報仇的,來啊!”
雲小鯊一抬手腕,蘇曠連蛇牙箭帶手臂一起抓住,“小鯊,他那枚鐵蓮子一剜出來,這傷沒法治了,讓他走完這段路吧。”
“玉兒!”司馬解第二次要去扶他,又被甩開,慕容良玉走得更急,幾次踉蹌着差點摔倒:“爺爺,我讓你失望了吧?我做不了那個最優秀的孫兒了,你讓我自己走一段路,爺爺。”
司馬解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幾乎忘記了雲小鯊的存在:“玉兒,你一直是爺爺的驕傲。”
“不要再跟着我!”慕容良玉低吼:“不要……再跟着我!”
李幺兒拉住了司馬解,搖搖頭,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後。
“我知道你們還在?你們不會放過我的,永遠都不會。”慕容良玉自言自語一樣:“我一生最後悔的,就是殺了了塵大師,我以前每次想不開,都會找大師聊聊,但是現在……沒有人了。我從前一直瞧不起他,守在一間寺廟裏,一輩子,有什麼好?可是現在我才明白,我還不如他,我連一天屬於的日子都沒有過,爺爺,你總是説,我們要拿回來屬於我的東西,可什麼才是屬於我的?”
路走到頭,慕容良玉忽然摸不到牆壁,一頭撞在正面的石頭上。
蘇曠沉聲道:“你左側三尺有條石階,上去。”
雲小鯊奇道:“你認識路?”
蘇曠道:“自然不認識,但是我猜,他一定想走到陽光下去。”
慕容良玉幾次跌落下來,,但還是一手一腳地爬了上去。
上面是陽光和海風的世界。
“人呢?都給我滾出來!”風鼓着慕容良玉的衣袖,他依舊威嚴而孤高:“我的眼睛盲了,你們就連話都不敢搭了?你們不是死士麼?”
黑衣蒙面人站在他對面,有人帶頭:“少主。”
慕容良玉喝令:“把蒙面巾都摘了。”
黑巾摘下,露出一張張年輕生動的臉,蒙面巾是個很奇怪的東西,一旦戴上,人就變成了一把刀,一個代號,一條命,但是一摘下來,才會彼此發覺,人還是人,一樣會有喜怒哀樂,一樣有父母,一樣有生命。
“我已經是個瞎子,你們有什麼打算?”慕容良玉和緩許多。
面面相覷,然後齊齊大喝:“誓死效忠少主!”
“好極了,如果我不僅是個瞎子,還是個死人,你們又有什麼打算?戰死,還是另找個主上,或者洗手不幹了?”慕容良玉其實離死人也不太遠了,臉色白得近乎透明。
這一回沒有回答了,殺手們本來就習慣了接受命令,而不是思考。
“鯊頭兒!鯊頭兒在山頂上!”如果説雲中島象一隻馱着石碑的贔屓,雲小鯊他們就站在石碑的頂端。三十丈的崖下,第一撥眼尖的漢子們已經充了過來。
“是雲家人?來得好!”慕容良玉大步跨了過去,一個屬下一把拉住他:“少主,前面沒路了!”
“不用再喊我少主。”慕容良玉冷冷撣去他的手:“你們好自為之。”
他氣定神閒,一步跨了出去,撞在半坡的巨石上,一路翻滾下來,身後的鮮血跳躍出一條火紅的路。
“為少主報仇!”一個黑衣人抽出刀:“我們誓死——”
“誓死你個頭!”蘇曠劈手奪下劍來:“以後少想想為誰去死,多想想為什麼活着,自輕自賤自己生命的人,也絕不會有人看得起你!跟我下去,走!”
蘇曠三跳五躍地先落在平地上,回頭看看沒人跟着自己下來,轉念一想已經明白:“沒人難為你們,下來吧各位,請——”
他們中有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聽過一聲“請”。
雲小鯊遠遠望着蘇曠,這個人笑起來真好看,讓人想起陽光下海浪追逐着沙灘,寬廣裏帶着孩子的頑皮——她忽然有點明白蘇曠的笑容來自哪裏了。
象維護自己的尊嚴一樣維護每個人的尊嚴,象尊重自己的生命一樣尊重每一個生命。
“鯊頭兒——”漢子們衝了過來,雲小鯊含淚走過去,一拳砸在一個人肩膀上,“你們這羣——”
她立即被人羣簇擁住了,她想要和每個人抱在一起,最後只能是大家混抱在一塊兒,她仰着臉,流着淚歡笑,那些粗魯的漢子們在用男人的方式歡迎她,不時地砸過來一拳或者扯一扯長髮,悉悉嗦嗦的聲音匯聚成洪流,傳開去——“鯊頭兒回來了!”
“鯊頭兒,你怎麼成了帶把的啦?”有個漢子拽着雲小鯊腰間的鋼環晃了晃,咧嘴大笑。
雲小鯊低頭一瞥,正了神色:“不提起來我差點忘了,雲獨空,傳我的意思,三個時辰內,不許碰水,不許碰食物,刀出鞘弓上弦,叫崖山長老出海和官兵交涉,問他們怎麼才退兵,不退,我們就打。快去。”
“是!”剛才還在戲謔歡笑的空氣忽然冷硬如鐵,應命的漢子躬身點頭。
雲小鯊攏了攏髮絲,四顧一週:“還有,把所有窖藏的海魂都搬出來,過一會兒,跟我去接外頭的兄弟們。”
“是!”又是一片歡呼,那漢子大步而去。
雲小鯊痴痴地站在風裏,滿臉的悵然。
“你還要去找司馬解?”蘇曠明白她的心意。
“嗯。”雲小鯊點點頭。
蘇曠勸道:“他年齡已經很大了,能活幾天?”
雲小鯊堅定搖搖頭:“就是因為他老了,我才要找他,一個人總要為自己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何必呢?”蘇曠悠悠一嘆:“小鯊,我跟你説件事,出海之前,在開元寺,了空暗算了塵大師,我一怒之下用內力灌進他的胸肋經脈,逼他吐露慕容止的下落。你知道,我從前是個捕快,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但是以前……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雲小鯊看着他,等他説下去。
蘇曠臉紅了紅:“可是……我迄今耿耿於懷。那一記哪裏是逼他,簡直就是折磨自己,很多個晚上都睡不好,睜開眼睛就是了空那張臉,在他眼裏,我一定也很猙獰。”
雲小鯊明白:“你在勸我放過他?”
蘇曠笑起來:“我在勸你放過自己。一個能被兄弟們這樣愛戴的鯊頭兒,不會是一個冷血薄情的人,何苦勉強自己?”
雲小鯊笑道:“你非要把我拉進你們大俠陣營?”
蘇曠大搖其頭:“我只是覺得,做惡人也要堂堂正正地作惡,你能從殺人放火裏得到樂趣,再去做也不遲,你又沒這個天賦,何苦呢?就好像我,天生的英雄本色,非要我裝成平庸之輩,也就是勉強自己。”
雲小鯊拉着蘇曠奪路而去,低聲罵:“又吹回自己頭上——你不要臉,我還要面子呢!”
一室琳琅,紅燭紗羅帳,分明是新房的裝飾。
正中一張白玉牀上,整整齊齊疊着牀水紅綾的被子,粉緞子合歡枕上,繡着戲水的鴛鴦。
司馬解和李幺兒,正交杯飲酒。
“等一等——”雲小鯊蛇牙箭飛出,酒杯粉碎,她大叫:“我不是來殺人的!”
李幺兒木然轉過臉,很少有老人能把正紅色穿得這麼莊嚴,她搖頭:“遲了。”
司馬解的那杯酒,已經喝下去了。
“小鯊”,李幺兒伸手:“來,到外婆這兒來。”
雲小鯊不情不願地走過去,在李幺兒身邊坐下,李幺兒摸着她的長髮:“你恨我,是麼?可是小鯊,外婆真高興,我一直等着有個孩子,能帶着心上人來看我,如怒是偷偷成親的,小燃也是在外頭,玉兒根本就不願意,只有你——”
雲小鯊臉紅了:“那是慕容良玉胡説的,外婆你——咳!”
李幺兒的手指撫過司馬解的臉:“你也別怨他,等你將來有了孩子,你就什麼都明白了。他也是男人,有尊嚴,但是當初怒兒哭着喊着喜歡大海,要進雲家,夙吉也是無可奈何。怒兒長得不容易,雲家人從來都沒有承認過他,震哥發現他是我兒子,就一直把他往深水裏頭帶……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總想兩邊都保全,結果弄成今天這樣子……小夥子,你過來。”
蘇曠預感不妙,這趟出海一路攀親,從大舅子認到外孫女婿。他硬着頭皮走過去:“老夫人。”
“小鯊脾氣不好,你讓着她點兒,啊?”李幺兒喜滋滋地打開梳妝匣,摸出個大紅包就向蘇曠手裏塞:“拿着,啊?”
紅包已經發黃,也不知在匣裏塞了多久,老人的眼睛裏滿是熱切,蘇曠含混道:“是是,我已經很讓着她了。”
“出去吧,乖,讓外婆一個人清淨一會兒。”李幺兒好像心滿意足,揮手:“還有這個匣子一塊兒拿出去吧,小鯊,好像是你的。”
她輕輕閉上眼睛,她會不會想起來很多年前?那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從深宮的院牆向外看,滿懷憧憬地説,我平生的志向,就是海天空闊,任我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