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般的一彎清泉,如大漠流光宛轉的眼眸。
水波之上鱗光閃爍,映著青天白日,淺渦銀魚。遠處鳴沙陣陣,近處水草荇荇,造化之神工,竟然一至於斯。
蘇曠舉著那隻靴子,對著光,左左右右看個沒完,腳尖處有個指尖捺出的淺淺圓印,靴底的中央,有一條指甲劃成的細線,斜斜指向左方。沈東籬顯然是要說些什麼,但是這條細線,應該指向何方?
在慣常的暗記裡,圓印代表太陽,那麼這個太陽又是什麼代表什麼方向?
“沈東籬,東離把酒——”蘇曠沉吟著看向沈南枝:“東方?”
沈南枝搖搖頭。
“那麼,東離把酒黃昏後——西方?”蘇曠並不認為還有第三種選擇。
沈南枝笑了:“跟我來。”
小時候,她曾經無數次玩過這樣的遊戲,圓圈代表的不是太陽,而是水,這個印記的意思就是,逆流而上。
沈南枝輕輕撫過那個圓圈,很淺,但是畫的很細心,幾乎是完美的圓形——正如在以往的遊戲中一樣,越是靠近目的地,圖案就會越清晰。她只覺得一陣久違的難以言述的默契,幾乎可以感覺到哥哥在劃下記號時的心情,如此緊張如此小心翼翼,但依舊堅定地說:來吧。
她想她應該感激擁有這樣一位兄長,在她由幼及長的漫長過程中,沈東籬關心她,寵愛她,但是,在真正重大的關頭,沈東籬並不會把她排斥在危險與風波之外,而排斥與保護,很大意義上,則代表了對被保護者能力和意志的蔑視。
這個記號,並非留給蘇曠,而是留給她,似乎在提醒著什麼。沈南枝微微一笑,為自己之前的軟弱感到羞愧,她大步向著沙山之巔走去——唔,我來了,我是沽義山莊的主人,沈南枝,她對自己輕輕地說。
遠處三峰危峙,礫石是大荒之火燃盡後的冷灰色,在黃沙的年輪上刻下永恆。天空看不出時辰,只一穹蒼冷,拾步而上,似乎有風沙流年,壓得人兩肩生疼。
蘇曠跟著沈南枝,冷箜篌不急不慢地跟在他身後,三個人走成一條線,落腳、拔腳,不自然地變成統一的韻律。不知不覺,風起,鳴沙如雷,如鼓,如戰歌,如戎魂,蘇曠心中忽然一驚,只覺得那千手觀音選在此處安家落戶,不僅需要膽略,也需要點胸襟。
他回頭,忍不住問出憋了許久的話:“冷姑娘,你其實知道出入的道路,是不是?”
冷箜篌一驚,長髮在空中亂舞,衣襟獵獵作響,似乎所有的掩飾要離開身軀。
蘇曠走近一步,柔聲道:“冷姑娘,不論你有什麼苦衷,沈兄已經進去了,我們也到了這裡,與其讓南枝亂找,不如你指點一條明道。此前此後的諸多種種,你不愛說,我姓蘇的絕不多說多問,也就是了——如何?”
冷箜篌沉默半響,忽然大叫:“南枝!”
沈南枝回頭。
冷箜篌咬咬牙:“三危為樞,大泉河為軸,雙線對映相交。”
沈南枝眼裡露出一絲驚訝,但還是從囊中抽出一枝小小探針,左右盤桓幾步,緩緩劃下一條直線,遙遙和遠處的三山劃了個十字。
冷箜篌讚道:“師妹道行大有長進,恐怕不在師父之下了。”
沈南枝也不說話,抿著唇,劃下第二條。抬眼:“然後呢?”
冷箜篌道:“師父的沙裡藏門之術,你不用我教吧。”
沈南枝在探針上微微撥弄,一節一節越拉越長,轉眼不下八尺,沿著兩條線相交之處,緩緩刺了下去,似乎在沙下試探什麼。
她手一頓,接著摸出第二枝探針,也刺了下去,隨即握住兩枝探針相交的地方,微微一轉。
不遠處黃沙滾動,沙中似乎有大物越升越高,砂粒沿著兩壁的斜面極速落下,露出兩扇石門,幽然洞開。
沈南枝驚詫:“師姐,這這這,是你的手藝?”
冷箜篌搖頭。
沈南枝不信:“這世上除了你我,還有誰會沙裡藏門?難道師父復生了不成?”
冷箜篌指了指入口,“大門就在那裡,你進去之後自然明白,又何必問我?”
沈南枝不再多話,收起一枚探針,將另外一枚微微彎轉,勾在石門上,從囊中抽出一卷皮繩,打了個活節,握著繩子,便縱身跳了下去。
蘇曠已經看得大開眼界,一見沈南枝跳下,也跟著跳了下去。
腳一落在實地,他就看見了一幅千手觀音的壁畫。
和絲帛上一模一樣的巨畫,高可達丈,衣著紋路,無不栩栩如生,頭頂上石門在緩緩關閉,觀音的頭深深垂下,嘴角笑容竟然詭異不可方物,眼裡的怨毒畢露,生生令人冷進骨頭裡。
“手……”沈南枝握緊拳頭,“你看她的手!”
——絲帛上,千手觀音手心似乎有什麼東西,但是刺繡太小,看不真切。
但現在卻看得清清楚楚,數十個展開的手心上,都畫著一隻眼睛,一隻只冷冷的,血紅的,似乎千年怨鬼在地獄中遙望人世的眼睛。
蘇曠勉強笑笑:“好在我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不然看這鬼畫像恐怕就要嚇個半死。”
冷箜篌遞過兩枚小石子:“你試試同時點她的左右雙眼。”
蘇曠不滿:“這種遊戲我十歲就玩過,什麼叫試試!”他說歸說,手上絲毫不敢怠慢,走近兩步,中指輕彈,石子“嗒”的一聲輕響,直擲在觀音雙目之上。
石像裡的千手觀音,居然猛抬起頭來。
那是張什麼樣的臉呵?眉眼唇鼻是精緻甚至文秀的,但眼神和嘴角全在扭曲,好像看過世上最醜惡的一幕,背叛、凌辱、絕望,而後正微笑著復仇。
“裝神弄鬼。”沈南枝解釋道:“不過就是一枚石珠轉得快了些,把另外一面轉到這邊來——小心,門要開了。”
話音未落,石壁緩緩移開,露出一條漆黑的甬道來。
一點光,從極遙遠的地方驟然照亮整個甬道,粗糙的石面稜角鮮明,壁上鑿了一個個石龕,定睛望去,石龕內……石龕內……
石龕內本來應該是賞心悅目的,都是女孩子,儘管她們穿著觀音的白衣,坐在金色蓮臺之上,但一眼看去,還只不過是些半大的,正在成長和開放的妙齡少女。她們每個人的肋下,都“長”出了七八隻手,在白衣掩映下,活物般地動彈起來。
蘇曠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真的能見到活生生的千手觀音。他的眼睛幾乎不受控制地盯向那些女孩,那些多出來的手臂看起來那麼鮮活——有的膚色偏暗,肌肉結實,那手的主人應該在家中的小院就著井水洗衣勞作;有的十指修長,纖嫩如蔥,那手的主人好像應該彈彈琴,吟吟詩,逗逗鸚哥;有的指甲塗著鮮豔的鳳仙花汁,那樣的手臂,應該在某一個月色醉人的夜晚,縈繞在情人頸間……可是,這麼多手臂如何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那些本應承歡膝下的女兒們呢?那些鄰家少年心儀的青梅竹馬呢?她們去了哪兒?
蘇曠知道自己不應該憤怒,但他本來就不是定力極強的人,此刻他的胸膛更幾乎被怒火填壅,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手,甚至想要殺人——想要殺了那個幕後的、一手籌劃了這一切的惡魔。
“觀音千手千眼,普渡眾生,爾等邪魔歪道,還不速速束手就擒?”甬道盡頭的光源處,昔日騎白駝的少女也端坐在七彩蓮臺之上,蓮臺緩緩移了過來。
沈南枝捏了捏蘇曠的手,斬釘截鐵:“我陪你打。”
他們都已經一觸即發。
少女話音一落,甬道兩邊觀音扮相的女子們已經一起揚起手,紛紛揚揚五彩花瓣灑遍甬道,少女大喝:“冷師姐,你私帶外人驚擾觀音法駕,還不動手?”
蘇曠還沒來得及回頭去問冷箜篌,眼角的餘光掃到她袍袖一揮,只覺得腳下的大地已經塌陷,整個人也隨之落了下去。
沈南枝緊隨其後跌落了下來。
蘇曠已經來不及再做反應,劈手抽出衣襟中沈東籬的劍,抖手全力一刺,赫然入石三分,他頭下腳上左腳勾住劍柄,右手一撈,已經拉住沈南枝,此時頭頂的地面又已關閉,只有幾朵花瓣,依然悠悠飄落下來,蘇曠雖然不知那是什麼東西,但是這裡落下的花瓣,總不會是易於相處的東西。寶劍入石本就不深,何況掛了兩個人的重量,蘇曠不敢輕易躲閃,只鼓足一口真氣,將花瓣吹向兩邊去。
沈南枝大驚失色:“蘇曠,吹不得!”
只是說時已晚,蘇曠的左手終究是廢了,哪裡還有閃躲餘地?他右手猛力一提,將沈南枝提上,右臂一環抱在懷中,那五彩落花被真氣鼓動,噼噼啪啪爆裂開來,蘇曠只覺得後背一陣劇痛,也不知是什麼已經刺入體內。
“蘇曠!”沈南枝大叫,這裡也不知什麼地方,迴音大得驚人,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蘇曠吸了口氣:“南枝……你實在是太重了……嘶——受傷沒有?這鬼地方真是邪氣!”
沈南枝伸手摸了摸石壁,滑膩膩全是青苔,絲毫不能著力,想必此處還有水源,不然怎麼會有如此之大的溼氣?她接著伸手摸了摸蘇曠的背部,觸手溼漉漉一片,血腥氣十足,想是花瓣之中藏有炸藥,不知喂毒了沒有。
“放開我!”沈南枝微微掙了掙。
蘇曠一急:“南枝,不許輕舉妄動,我們一定出得去。”
沈南枝啐了一口:“我呸,玩機關的祖宗在這裡,我們當然出得去!”
黑暗之中也不知蘇曠臉紅沒有,只依言放開手,沈南枝展開壁虎遊牆,向頭頂石門摸去。
“這裡的機關實在精巧,當真是不在我師父之下,好在千手觀音人手不太充足,門樞就這麼露在外面,我們還有機會——蘇曠!”沈南枝急急將一根皮繩掛上銅樞,將自己匆匆固定,伸手去拉蘇曠,發覺他昏昏沉沉,渾身一片滾燙,只是右手死死握住劍柄,人懸在半空,隨時就要掉下無底的深淵去。
沈南枝拉過蘇曠,摸出一小瓶藥水,塗在青苔上,拔劍一擊,火星閃處,石壁上燃起陣幽綠色的火焰,火光映照下,只見蘇曠牙關緊咬,臉色已是慘白。
二人就這麼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在空中悠悠晃晃,沈南枝撕開蘇曠背後衣裳,倒抽了口冷氣——五彩落花之中,明明藏著蝕筋斷脈的劇毒藥物,但蘇曠衣上不知何時灑了層白霜,藥粉大半未能傷及,只是**中炸藥還是打得他背後血肉模糊,幾粒鐵砂嵌在傷口中,白霜正緩緩褪色,逐漸便要毒發。
知道毒物,沈南枝放下一半心來,先取出幾丸解毒藥捏碎灑在創口之上,又摸出把小小銀刀,將肌肉中帶毒鐵砂一粒粒剜了出來。
“呃——”蘇曠一聲慘叫。
“忍著點!誰叫你沒事亂吹——”沈南枝其實極為感動,蘇曠當時若不是為了護住她,也不至於此,但嘴裡還是氣勢洶洶。
一粒鐵砂子嵌在骨縫之內,極深,沈南枝咬牙,用力一剜,蘇曠“啊”的一聲喊,聲音極是低沉:“晴兒……”
沈南枝的淚水,在眼眶裡微微轉了轉,凌空落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一聲若有若無的滴答水聲。
我們……原是一樣的人。
“白痴蘇曠,醒醒!”沈南枝喂下幾丸藥,忍心催道:“睡不得——你也不瞧瞧這是什麼時候。”
毒性極烈,但去得也快,蘇曠噝噝連抽幾口涼氣,迷迷糊糊:“南枝……這是什麼地方?”
沈南枝想了想:“千手觀音的石窟似乎在佛窟之下,我們又在千手觀音的老巢下面,若是沒有猜錯,我們腳下就是大泉河的暗流,如果沿著暗流向外走,應該可以出去。”
蘇曠一口否決:“她們既然知道我們來了,沈兄必然有危險,退不得。”
沈南枝點點頭:“沿著銅樞向裡,應該可以到千手觀音老巢的所在,蘇曠,你還成麼?”
蘇曠活動了下雙臂:“皮肉傷,不礙事。”
沈南枝呸了一記,切,皮肉傷,姑奶奶晚出手一會兒,你小子就成膿水了。
蘇曠無可奈何之極,他的所長,在奔日腿法及身法,十八般兵刃也算馬馬虎虎精通,但是這裡純粹依靠雙臂,少了一隻手的弊端顯露無疑,也只能馬馬虎虎,唯沈南枝馬首是瞻。
二人沿著石門的銅樞緩緩向裡挪去,流水的潺潺聲越來越大,水氣清新,和外面的大漠莽蒼竟成天壤之別。
不知前行多久,二人的腳尖居然觸到了流水,沈南枝連忙取了銀針試探,確定流水無毒,才放開皮繩,又向前摸去。
“奇怪……這千手觀音的機關手法,和我師父居然一模一樣。”沈南枝喃喃。
蘇曠道:“會不會是令師姐?”
“不會”,沈南枝斷然否認:“我師父機關用毒雙術並絕天下,我和師姐各得其一……說實話,象這裡的機關,咳咳,本來天下只應該有姑娘我才設計得出來。”
她又從百寶囊中摸出個奇怪小錐,回頭正色道:“蘇曠,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告訴哥哥,其實我一直明白的,只是他不肯說,我也不說就是了。”
蘇曠仰頭一笑:“看來我倒是枉做小人了。”
沈南枝遲遲不肯將銅錐推進樞紐:“你?”
蘇曠點頭:“嗯,我猜得到。”
如果沈東籬和沈南枝當真不是親兄妹,又何必拖到今天,只顧曖昧,不肯成親?
如果沈東籬不是絕望之極,又何必淪為殺手,日日在風口浪尖過這九死一生的日子?
我之所愛,求之不得,蘇曠實在太明白箇中滋味。
沈南枝笑笑:“你知道,做妹子的總是崇拜大哥,更何況我們相依為命了這麼些年……那還是很小的時候,應該也不過十三四歲,哥哥隨口說了這個謊,只是這麼些年,他以為我當真了,我……也確實當真了。”
蘇曠不知道如何回答。
沈南枝伸手抹了抹淚:“哥哥又想撮合我們,又捨不得我,你以為我是瞎子,看不出來?只是哥哥不知道,這些年,我已經慢慢想明白,情之一物確實令人生死相許,但也未必離了就不成,姑奶奶我活了大半輩子,總折騰那一件事,也倦了。”
蘇曠被她說得心念一動,嘆道:“這番話,你一定要親口告訴東籬兄。”
沈南枝道:“廢話!花花世界何其美好,你以為我想死在這兒?不過……那老怪物的機關歹毒得很,我也不知道這麼一轉,結果是什麼,蘇曠,你有沒有什麼後事,要交代給你的夢裡情人?”
蘇曠扭捏著擠了擠眼睛:“唔,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告訴晴兒,我還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沈南枝哈哈大笑,蘇曠也掌不住,大笑起來。
江湖兒女,講究個快意恩仇,不羈放縱,至於纏綿悱惻生死糾葛,那是才子佳人才喜歡玩的遊戲。
只是,一個陰冷的聲音不知從哪裡傳了出來:“你們倆後事交代完了,還不快點上來?”
未及沈南枝動手,盡頭處,又是一扇石門,緩緩洞開。
蘇曠不等沈南枝有所行動,雙足一頓,已經掠了上去。
他終於看見了傳說中的千手觀音。
那個女人說不上年輕,也似乎並不算很老,說不上極美,但偏又有種難以言述的風情。她也坐在一方蓮臺上,那是素淨的白蓮,一眼看上去,不然纖塵。白蓮浮在一方清澈之極的池水正中,水面上蓮燈閃閃,恍然真是佛境。
“箜篌,這丫頭就是沈南枝?”觀音緩緩開口。
冷箜篌伸手再次轉動機關,關上門,低頭道:“是。”
沈南枝怒道:“師姐,你!你居然和這個老妖精同流合汙!”
冷箜篌靜靜道:“南枝,不得目無尊長。”
沈南枝奇道:“她算哪門子尊長?”
蘇曠卻眼睛一亮:“南枝,想必這位夫人還當真算得上你的尊長。”他抱拳,一字字道:“閣下想必是——莫拂琴?”
千手觀音笑笑:“久聞蘇曠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弟子,如今一見,還真有幾分道行。”
沈南枝的心頭一片雪亮,師姐一路上的奇怪行徑,終於全有了解釋,只是她還是不明白,以冷箜篌的經歷見識,為何會拘泥在這區區一個尊長上,放手不開。她揚起頭,半是招呼,半是諷刺:“師母?”
莫拂琴面容不見悲喜,似乎當真化身木石:“沈南枝,我看你是丁風的徒弟,放你不死,勸你不要逞口舌之利,你既然來了,還真想出去不成?”
她舉掌,輕輕擊了兩記,石門動處,一個面容死灰的少女推著輛輪車緩緩走了出來。
沈南枝尖叫:“哥——”
沈東籬坐在那張水杉木的輪車上,腰部以下蓋著張氈毯,眼角的肌肉微微顫抖,看見沈南枝,張了張嘴,但終於什麼也沒說出來。
沈南枝一把掀開毯子——氈毯下,沈東籬的一雙小腿不知裹了層什麼白乎乎的東西——沈南枝先是鬆了口氣,但立即又揪心起來,顫聲道:“哥,怎麼了?這這這這這……是什麼?”
冷箜篌遠遠道:“這就是你們一直在找的觀音石乳。”
她說的風平浪靜,聽在蘇曠和沈東籬耳裡,卻不亞於晴天霹靂,如果那隻駱駝塗滿石乳,三個時辰便要因為毛孔堵塞而亡,那麼,人呢?
莫拂琴已在冷笑:“沈東籬,三個時辰之後,你這一雙腿就算是廢了,只不過本座給你一個機會,你砍下這個油嘴滑舌的小子一雙腿,我替你消了觀音石乳,放你兄妹回家,不然麼……”
她“不然麼”三個字說的又輕巧又得意,蘇曠只覺得胃裡一陣陣發苦,原來他們的行程早在別人算中,還沒來得及和正主過招,已經重傷的重傷,半殘的半殘。
莫拂琴更加得意:“蘇曠,你不是很講義氣麼?你自斷雙腿,我放了你朋友——怎麼?捨不得了?你們江湖男兒,不是最重義氣的麼?”
她要砍的,不是人的四肢,而是人的信念——難道挖掘出人心裡的黑暗與自私,於她來說,竟是如此快樂的事情?
沈東籬已經扶著輪車,緩緩站了起來:“蘇曠,我們似乎一直沒有好好交過手吧?”
蘇曠抖手,將他的劍扔了過去:“不錯。”
沈南枝手足無措:“哥,蘇曠,你們怎麼能自相殘殺!”
沈東籬皺眉:“南枝,你不想知道,是蘇曠的腿快,還是我的劍快麼?”
說到“劍”字,他手裡的劍鋒已經毒蛇般向蘇曠頸中刺去,說到“快”字,他的劍氣已經壓住了他的呼聲,到了最後一個“麼”字,蘇曠躲無處躲,就地一滾,閃開劍芒,沈東籬的劍已經向他背心直刺,前方就是水池,蘇曠已然避無可避。
避無可避,蘇曠索性立在那裡,沈東籬一劍“嗤”的輕響,沒入他左肋之下。
沈南枝本來應該驚呼,應該大叫,但她一抖手,扣在掌中的暗器成品字急飛,卻不是朝向莫拂琴,而是封住她的退路。
沈東籬的劍鋒從蘇曠腋下穿過,蘇曠雙臂一展,兩人幾乎同時向莫拂琴疾掠,一左一右,似乎早已演練過千百萬遍。
腿如奔日,劍若冷月,日月經天,配合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蘇曠早已瞧準,莫拂琴的雙腿已殘,他本不願意佔殘疾的便宜,但這次卻是例外,他雙腿一絞,向莫拂琴脖頸纏去,出手便是要了命的殺著。
但莫拂琴座下的白蓮花瓣奪得暴漲,鋒銳無匹的鋼片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蘇曠的腿眼看就要撞上鋒刃,去勢已急,退無可退。
沈東籬雙目一瞪,反手抱住蘇曠,兩人在空中一個翻滾,沈東籬已硬生生將自己的雙腿卡在鋼片正中,克拉一聲脆響,兩人一起落入水中,而莫拂琴座下的白蓮,脫水而起,冉冉上升。
觀音石乳果然僵硬如鐵,白蓮鋼片只在石乳上劃下兩道白痕,沈東籬痛得咬牙切齒,但一雙腿,卻還是保住了。
他們從剛開始的時候,就從未相信過對方真的要對自己下手——就連沈南枝,也沒有絲毫的懷疑過。
蘇曠一落水,立即發現沈東籬身子極沉,根本無法浮上水面,他雙足立穩池底,奮力一託,沈東籬借勢躍起,雖然狼狽之極,但依舊還是退回池邊石地。
池水中,無數手臂長短的利齒金魚,向著蘇曠圍攏了過來。
那些金魚身子雖短,卻有一張巨口,白牙森森,似要擇人而噬。
蘇曠接了沈東籬寶劍在手,但是水中阻力何其之大,他劍法再快,也快不過這些水中生靈,刷刷刷三劍過後,池水翻起一陣巨波,但還是有十餘條食人金魚逼近他身子,張口就要咬下。
沈東籬在岸上看得目眥盡獵,不顧自己小腿上還包裹著觀音石乳,縱身就要跳下——沈南枝一把拉住他:“哥,你看!”
一道金光從蘇曠左手中電般竄出,從當先第一條金魚口中沒入,轉眼又從它身上跳出,電光石火間,四五條食人魚已沒了性命,蘇曠緩過口氣,真力灌於劍刃,水渦在身側愈轉愈急,形成碩大一個漩渦,金魚被水波攪得團團亂轉,偏突不過漩渦中心的水壁,蘇曠一步一步,向池邊緩緩走來。
金殼線蟲,實在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靈蠱,跟蘇曠跟了多日,弒殺的本性幾乎快要滌盪一盡,但危急關頭一躍而出,依舊令旁觀眾人為之膽寒。
蘇曠竭盡全力,躍出水面,坐在石地上,喘氣連連。
沈南枝驚喜交加,但又一指莫拂琴——“快!她要逃了!”
莫拂琴的白蓮已經快要升到崖頂,崖頂的石門又軋軋打開——也不知這地方究竟有多少扇門,如此機關,耗盡多少匠人心血。
蘇曠吸了口氣:“做夢!”
莫拂琴卻在白蓮中嘿嘿冷笑,伸手擲下一枚黑色圓球,圓球一觸水面,轟的一聲,火油沿著水面蔓延四下,整個碧波池,立即著起火來。
蘇曠扭頭就要跳下,冷箜篌一把拉住他:“蘇曠,你不要命了!”
蘇曠摔開她手,低聲道:“小金還在裡面。”
冷箜篌急道:“那不過是條蟲子!”
蘇曠沒有解釋,也沒有時間解釋,只是一扭頭,向火海衝了過去。
金殼線蟲並不擅長在水中游泳,更不耐高溫,雖然誅殺食人魚時威風八面,但火焰一起,也亂了方陣——蘇曠一把抓起金殼線蟲,貼身一放,水面上雖是烈焰熊熊,但火下終究是水,還不是要命的高溫。他連遊帶跑地來到白蓮蓮莖處,也不管沈東籬的劍是何等珍貴的利器,拼盡全力,一劍接一劍砍了下去。
白蓮蓮莖乃是精鋼打造,但終究不過是手腕粗細,蘇曠的真力配上沈東籬的寶劍,十餘劍下,還是有了一道裂紋——眼看白蓮就要升上崖頂,蘇曠抬頭,出水,換氣,“呀”地一聲大喝,抓住蓮莖,全身內力灌於右手,用力向斷紋一側狠狠推去。
手腕粗細的一條鋼管,支撐起精鋼白蓮和一個人的重量本來已是不易,哪裡還禁得起蘇曠這般大力猛推,嘎吱一聲響,從半空中緩緩向一邊彎折下去。
蘇曠此時背部傷口全數迸裂,鮮血染得池水一片通紅,好在食人魚被烈火一燒不剩幾條,不然他恐怕也成了魚口中一頓晚餐。
倒是莫拂琴,實在沒有料到這種變故,那白蓮花到處都是精鋼利刃,無處可以伸手拉扯,她雙腿又不能動彈,更不敢動彈——眼睜睜看著蓮莖彎折斷裂,整朵蓮花,轉眼就要沒入烈焰之中。
蘇曠連滾帶爬回到岸上,沈南枝一手將他拖上岸,蘇曠一口鮮血,狂噴了出來。
他擦了擦口角的血漬,惡狠狠道:“媽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