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靠窗坐下,半下午的光照進來,在地上落下一個明亮的光斑,窗外是一盆一人來高的綠色植物,葉子很長,也不知叫什麼,迎著風搖曳,姿態舒緩。鍾筆覺得它一定在對自己招手。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何止是青山,任何事物都是如此。她突然覺得惶惑,對於未來茫茫然一無所知。
小薇打破沉默,“聽說你去香港了。”鍾筆立馬接上去,“嗯,又回來了。”小薇既然不問她的過往,她也不便提起魏建平,於是倆人只聊一些女人間的話題,今年又流行起粉紅色,頭髮哪一家做的好,互相交換美容減肥心得。
小薇撥開劉海,給她看新長出的一粒痘痘,“我晚上只吃水果沙拉,和辣椒有不共戴天之仇,還是這樣,真討厭。”
鍾筆湊過去,“沒事,米粒大的紅點,看不出來。我不行,晚飯一份套餐,另外還要一個甜點。”不吃飽,哪有力氣做事?如今她是自食其力的都市職業女性,而且還要養活左學。
倆人似乎聊到無話可說,而咖啡也已經見底。小薇站起來,“我要走了,回頭找你出來吃飯。”鍾筆在她推門的一剎那,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彼非良人也。”態度如此惡劣,以後是不是會打老婆?小薇身形一顫,沒有回頭,但是聲音細細顫顫傳了過來,“建平——他還好嗎?”
鍾筆聳肩,“看起來不錯,實際上——誰知道呢。”
小薇不再說什麼,點了點頭就走了。她現任男朋友一把摟過她的腰,也不替她拿手上的袋子,就這樣大搖大擺走了。
也許她不是不後悔。鍾筆心想。
第二天就輪到鍾筆後悔了。
當她看見娛樂報紙滿篇都是她和張說的報道的時候,尤其是她,不僅抖出她是某知名企業家的有夫之婦,而且連她大學時未婚懷孕生子一事也爆料出來,又說她“愛慕虛榮,紅杏出牆,私生活不檢點”等等,鍾筆整個人“轟”的一聲,感覺像是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體站在長安街上。
她遭受到的重擊無法想象。
報紙上的照片非常清楚,鍾筆斜側著身子,眼神凌厲看著鏡頭,給人一種出身不好、沒有教養的感覺。也許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妓女。她欲哭無淚。
難道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當年種下的因,如今終於要自食其果了嗎?
但是整片報道幾乎沒有針對張說,只用了一個詞“一時迷惑”,蜻蜓點水,一筆帶過。
鍾筆一時不敢出門,她不知道事件造成的影響有多大。如今她成了千夫所指、萬人唾棄的女人,任憑她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人言可畏,眾口鑠金,有多少人死在輿論之下?
在這個浮華、迷亂、空虛的世界上,誰關心什麼是因,什麼是果,什麼是是,什麼是非?所有人都只想輕鬆、娛樂、不負責任的活著,然後口沫橫飛、恣意批評,完全不管別人的死活。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
可是鍾筆毫無防備,她一下子被擊倒了。
左學看著她整天不說話,既不吃飯也不喝水,在陽臺上一坐就是一天,整個人魔住了一般,駭的一把抱住她的腿,“媽媽,媽媽,左思有那麼多女朋友,你只有一個張說,這有什麼關係?還有,還有,你不是要離婚了麼?”
他年紀還小,再聰明也不能明白人世間的這些事情。
鍾筆抱緊他,聲音哽咽,“左學,左學,媽媽只有你了。”
母子倆抱頭痛哭。
左學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這麼傷心,但是他不想她這樣,於是打電話求助。左思人在香港,遠水救不了近火,唯有打給張說。張說這個人,對外界的事反應一向遲鈍,典型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有愛百勝”。
週日的下午,他正在空無一人的公司跟一大堆的數據奮戰,聽到左學在電話那頭抽著鼻子話也說不清楚,只隱隱約約聽到“媽媽……很可怕……出事了……”幾個詞兒,腦中“哐”的一聲,立馬當機。
他甚至連外套都忘了拿,下一秒人已經衝到電梯前。坐在駕駛座上的時候,他已經恢復冷靜,握方向盤的雙手沉穩有力,鎮定如山。無論出了什麼事,他都不能失去理智,所有事情都需要他來處理。
他是男人。
剛出電梯,左學已經搬了個小塑料凳坐在過道里等著。見到他,像是見到救星,一把撲上去,眼淚鼻涕一齊往他身上蹭。張說拽著他往裡走,步子邁的很大,“媽媽呢?”左學抹了抹鼻涕,答非所問:“我討厭記者。”他最近有點感冒了,鼻子像沒關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往下流。
屋裡一股濃重的煙味,菸頭扔的滿地都是,窗簾緊閉,光線昏暗,加上空調散發出來的機器的味道,空氣十分糟糕。這就是左學為什麼搬凳子出來等他的原因,這房間還能待人麼!
張說一眼看見茶几上的報紙,頭條登的是自己的照片,恐怕沒有人會不“觸目驚心”。拿在手裡細細讀了一遍,臉上的神情已經變了好幾變。他把自己房間的鑰匙扔給左學,用的是命令的語氣,“樓下待著。”
左學這次十分識相,乖乖走了。大人的事,他有什麼辦法?鍾筆曾經告訴過他,出了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在一邊兒添亂。
此刻他希望自己像張說一樣強大、鎮定、有擔當、無所不能。左思並沒有盡到父親應有的榜樣。左學從娛樂報紙上見到他的次數感覺比實際上見到他的次數還要多。他很小就明白母親的難堪。
張說在臥室的陽臺上找到鍾筆。秋天的風已經微有涼意,她手抱住雙腿蜷縮在牆角一隅,嘴唇烏青,身上冰涼,但是一點都不覺得冷,整個人似乎被某樣東西掏空了。她覺得自己一下子墜入無窮無盡的深淵,永無翻身之日。
張說拿過毯子一把包住她,“鍾筆,別人怎麼看,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只要知道我愛你,便已足夠。”動作是如此的溫柔,聲音是如此的安撫,眼神是如此的堅定。
張說從未想過自己會說“我愛你”這樣的話,鍾筆也從來沒有想過。他們的浪漫往往雞同鴨講、啼笑皆非,但是此時此刻,沒有什麼言語能夠更好的表達他們患難與共、攜手並進的心情。
鍾筆感覺自己在一間四面是牆、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裡關了有一世紀之久,來來回回撞得頭破血流,聲音啞了,喉嚨破了,血流乾了,一點用都沒有。可是因為張說的一句話,她找到房間的鑰匙,轟隆一聲,走了出來,迎接她的是明媚的陽光以及醉人的春風。
張說吻了吻她乾燥、冰涼、發紫的雙唇,一把抱起她,手穩穩的託在她的背上和腿窩處,像天像地像世界上最安穩的依靠。他一腳踹開玻璃門,說出的話卻大煞風景,“臭死了,還不去刷牙!”
鍾筆心理障礙一去,精氣神頓時充滿四肢百骸,整個人立馬活了過來。一把推開他,輕輕一躍,人已經站在地毯上,身手利落之極,捋了捋掉下來的頭髮,揮舞雙拳,“張說,我真是太傻了!走自己的路——”
張說以為她又要發表長篇大論滿嘴冒酸泡了,哪知她接下來一句是:“讓別人無路可走!”他身子一怔,好半晌點頭,“不錯,有哲理。”
鍾筆已經跑去衛生間,把自己從頭到尾洗刷的乾乾淨淨。出來的時候,面色紅潤,精神百倍,煥然一新。
身正不怕影子歪。她為什麼要怕?世人不過是在看熱鬧,她便犧牲自己,當一回娛樂大眾的人物好了。
她終於明白,因為張說站在她身邊,她才可以坦然的無懼無畏。
張說拉開厚重的窗簾,將所有窗戶都打開,眼前是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的高樓大廈,金色的夕陽讓所有事物都鍍上了一層不同尋常的美。世界不是不美好,端看你的心情到底怎樣。他相信,一切難題都將迎刃而解。
他轉頭看了眼垃圾桶裡的報紙,神情若有所思。
是誰?事無鉅細,知道的這麼清楚。
但是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坦然面對一切的態度。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
他們雖稱不上是君子,但是胸懷坦蕩,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便當年做錯了,也還有一句話——過而改之,善莫大焉。
沒有人有權利對他們指指點點。
第二天鍾筆照常去上班。大大方方從張說的車上下來,一點都不避諱。倆人並肩乘電梯,十指相扣。有同事問好,鍾筆十分坦然,微笑以對,沒有半點躲躲閃閃。張說還是像往常一樣客氣有禮。
鍾筆說:“既然所有人都認為我們有姦情,為什麼不乾脆大白於天下?”免得她枉擔了這個罪名。張說微笑,沒有不贊同。
做人切忌藏頭縮尾,底氣不足。
倆人這樣高調,背後反倒沒有人說三道四了,有話直接問。陳玉明看了她一眼,當著她的面笑說:“鍾筆,能耐啊。”沒有嘲諷的意思。鍾筆握拳做了個“加油”的動作,“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她依然工作到晚上八點半才下班,吃完飯回到家已經十點。左學趴在燈下做作業,課本、試卷、練習冊攤了一地,捂著唇打哈欠。
張說跟了上來,見他如此聽話,送給他一個全球限量版的史努比金色公仔。左學不由得歡呼,抱住他又蹦又跳,這個公仔他早就想要了,鍾筆以他成績下滑為由,不肯買給他。
哪知鍾筆一把搶了過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電視機氣沖沖說:“後蓋箱都是熱的,你到底有沒有在做作業?”毫不留情沒收了。
左學苦著一張臉支支吾吾說:“做了……做了……作業很多……”越解釋越蒼白無力,見母親似笑非笑看著他,一臉看好戲的表情等著他自圓其說,只好住了嘴,二話不說抱起書包,垂頭喪氣回了房間。心裡很是鬱悶,為什麼連看電視她都會知道?
這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世上的事沒有不透風的牆,自以為做的滴水不漏,其實落在有心人眼裡,處處都是破綻。
比如此次“紅杏出牆”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