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和小卓的家離小顏繼父住的地方很近,所以璟和小卓總是有些擔心,最後還是決定搬家。其實這個地方璟和小卓也住得久了,房間屋頂很低,還漏雨,周圍環境也不好,所以搬家幾乎是一件根本不必費神考慮的事。
他們搬去的地方在城市東面,房子雖舊,卻非常寬敞。陽臺很大,小卓第一次來到陽臺上,就開心地回身對璟說,我要在這裡種一園子的夾竹桃——他一直記得璟喜歡夾竹桃,喜歡摘下它那汁水豐沛的花瓣搽在指甲上,讓整雙手都流淌著花兒甜美的氣味,一點一點在空氣中晾乾,那香味和緋紅的顏色會像是永遠凝固在指甲上。
璟看著那個盛滿春天陽光的陽臺,覺得如果在這裡種滿夾竹桃會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浪漫,這是一個多麼遙遠的詞。璟記得在桃李街3號的時候,她剛剛長成一個少女,鑽進陸逸寒的書房,像是忽然發現桃花源,一邊讀那些小說,一邊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進去,讓自己站在那個美好的女主角的位置。她開始憧憬也有那麼浪漫美好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在那之後,璟住到寄宿學校,和優彌在一起,如果說還有一點和浪漫沾邊的事,也許就是她們在後山種的那片向日葵。在那之後,優彌進了監牢,璟一個人開始照顧小卓和自己的艱難的生活從此便與浪漫絕緣。
那一天是璟和小卓、小顏第一次去看這新房子,當小卓說要在陽臺上種滿夾竹桃,璟逆著太陽光看著小卓——他和陸叔叔越來越像了,越來越接近璟第一次看到的陸逸寒的樣子,他站在那幢懸掛著巨大的雕花吊燈,牆壁上掛滿昂貴的油畫的大房子的客廳裡,像一個高貴的伯爵。小卓的氣質完全像他,雖然後來生活艱苦,可是仍舊有著較之陸逸寒毫不遜色的高貴的氣質。
璟有些失神地看著小卓,想要說,小卓,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她腦子裡忽然閃過從前的一刻,曾經她和小卓並排坐在客廳的大沙發上,看著恐怖電影,兩個小人兒越靠越近。然後他親吻了她。她在那一刻帶著小驚懼閉上了眼睛,可是她的心裡又有多少的企盼呢。她並不是貪心,想要這兩個男子的愛,只是她始終都覺得,他們是一個人,他們是一個人的兩面,一個是她可以依靠的,想要始終跟從的;另一個是讓她心疼的,讓她永遠不忍放開的。
然而璟看著小卓卻沒有叫出來,懸在空中的那隻已經伸向她的手又慢慢放下去。她看到了他鼓勵的充滿期待的目光,然而璟卻仍舊掉轉身走了。
雖然這套房子的租金要比從前那套貴很多,可是璟還是決定租下來。只是心裡暗暗對自己說,只有想辦法再賺些錢了。
璟很快就和一個名聲不大好的書商簽了出書的合同,因為房東堅持房租要一次交齊半年的。可是璟確實喜歡這套房子。她一直記得那個陽臺,以及小卓那麼開心地對她說的話,還有小顏的到來,這些都讓她相信,一種新的生活要來到了。所以璟覺得搬到一個滿意的新房子,是作為一個好的開端最好的標記。
而那個書商恰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是通過璟常常聯絡的那個雜誌編輯找到璟的,璟剛好打算回到咖啡店工作,並且想著要問誰借一些錢比較合適。他約璟在一間叫做“紅羅閣”的餐廳見面。璟趕過去的時候還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只是想著見過這個人之後立刻去咖啡店試工,然後還要去借錢……所以穿著隨便地就鑽進了這家玻璃頂,落地玻璃窗外能看到大片草坪的餐廳。這是璟久違了的環境,記憶中,上一次到西餐廳來是初中的時候,陸逸寒帶著她和小卓。那個時候,她也是乍然到這樣豪華的地方來吃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一點也不膽怯。也許是因為陸逸寒在,璟就感到自己也隨著高貴起來。在那之後,她和小卓再也沒有去過西餐廳,她也終於懂得,灰姑娘的故事永遠只可能發生在童話裡,自己還是落到了和從前相差無幾的生活裡。
西餐廳裡那個書商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了,眼神不太好,看菜單的時候要離得很近。菜單上有半數以上的名字根本無法通過名字判斷出來是什麼,保險起見,璟只好點了一個Pizza。他的東西很複雜,只看到上面下面都是黏糊糊的奶酪,他用叉子挑起來的時候,奶酪就變成一絲一絲的,但他吃得並不狼狽,也許惟有從這兒,能看出他是體面的人。他說讀過璟發表在雜誌上的小說,可是當璟問是哪一篇的時候,他卻說不上來了。很快璟就發現,他對自己的瞭解非常少,甚至連她還在讀大學都不知道。璟有些失望,因為腦海中所有關於出版書籍的想象來自於叢微。她是多麼高不可攀,然而現在出版一本書卻可以這樣輕而易舉地實現。像個孩子的把戲。
可是璟對於這雪中送炭的人還有什麼挑剔呢。
寬敞的房子以及半圓的陽臺就可以勾勒出一個溫暖的家的輪廓。溫暖的家是璟來來回回失而復得得而又失的東西。璟像一個渴求毒草的人那般成癮地需要它。
書商的要求是,兩個月內完成一個長篇。要求寫一個女孩子對愛情的不斷追求和失落。他答應先付一半的錢。
璟低頭籤合同的時候,書商忽然說:你要寫得曲折,不能太平淡,比方說,她最後屢次失戀,誤入歧途……他沒有說完,璟抬起頭冷冷地瞪著他。他立刻說,哦,那你先寫吧,寫完我看了再說。
那天璟取完預付的錢,又去房東家付租金。房東對她一點也不客氣。由於她暫時只租了半年,他一再叮囑璟,不能在牆壁上鑿洞啊,牆壁剛刷過,用的是很好的漆,你住半年走了人家還要接著住……
終於忙完了這所有的瑣事,璟才坐末班車回家。頭很痛,只想回家吃上安眠藥就睡。終於走到家門口,卻發現,小卓和小顏就坐在樓梯上。小顏的膝蓋上趴著一隻白底黑花的小貓:它那麼小,也許一個月都不到。
小姐姐,我們兩個出去買小貓,忘了帶鑰匙。
璟不語,徑直走過去,打開門,看著那隻貓很生氣:我們哪裡有地方養它?
不是搬了大房子嗎?還有很那麼寬敞的陽臺。小卓回答得很自然。
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能搬過去呢?房租多貴你知道嗎?你還拿錢買了貓!璟大聲說,心裡怨小卓對一切都那麼想當然,不懂得這之後的辛勞。
錢是小卓課餘時間為學校圖書館打工賺的,小顏小聲說,似在糾正璟,他沒有花她的錢。
嗯,是你要他去買小貓的嗎?把學習的時間都用來打工,你們覺得我不能養活你們嗎?璟最不能經受他們無視她的辛勞,卻還要顯耀他們自己有多麼了得。
小卓很清楚璟的脾氣,所以站在那裡一聲不吭。保持緘默是他一貫以來消解璟的怨怒的辦法。可是小顏卻不同。小顏和璟的性格倒有幾分相似,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對她的可憐和輕視。她負氣地一個人向門口走去,似有一種在敵人面前視死如歸的模樣。璟更加生氣了,對他們大叫:好,你們都走,你們一起走!璟恨恨地說。從小卓的手裡抱過那隻貓,走到門口,然後把它丟了出去。還站在門口的小顏充滿怨恨地看著她,然後奪門而出。璟回過身來,哀怨地看著小卓:你呢,你走不走?你也隨她走吧。
他搖搖頭。轉身回房間去了。
璟和小卓各自把自己困在房間裡。半夜的時候璟聽到開門的聲音,直覺告訴她,小卓出門了。他是去找小顏了。此後房間就像墜入深海的船,璟坐在滿是殘骸的海底,一切逼近暗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