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每日奔波於S大學、咖啡店以及位於谷川路的家,每個清早坐第一班公車趕去學校,但是通常只能上完半天的課,然後趕去超市上班,超市下班之後再去咖啡店。咖啡店打烊是凌晨一點,所有的公車都沒了,璟步行回家。她不許小卓等她,可他仍然常常等她至下班,起先還走來咖啡店接璟,璟就會很生氣,一路上都不理他。於是他只好不來了,可是仍舊不肯先睡,在家裡煮好粥等著她。璟卻總是催促他上床睡覺。但他仍是堅持陪她坐著,看她喝下粥去。
然後他們疲倦地睡去,把鬧鐘設定在清晨六點。
璟和小卓相處的時間,不過是一碗粥的時間。他們的言語都不多,儘管都知道彼此有很多苦楚,可是卻很少傾訴。
S大在城市的東北角,校園非常大。因為學校歷史悠久,校園裡的梧桐樹都非常古老,脆弱的樹皮常常被憂傷的孩子們刻下傷感的言語。櫻花樹和丁香亦是繁盛,使這校園總是充滿女性的溫情。很多教學樓都已經多次翻新和重修。璟只是格外喜歡圖書館,它作為不多的舊建築,一直保留了下來。璟常常走進去,一直踏著漆色褪去、磨得光滑的地板走上最頂層。那裡有小小的閱覽室,收藏有很多不外借的畫冊。她喜歡它們陳舊的味道和已經破損的畫面。璟一直告訴自己,這裡陸逸寒來過,他也許就坐在這個位子上,拿著這本畫冊翻看。他最喜歡的蒙克和夏加爾。璟撫摸著畫冊,感到他就在對面,在這個早晨的暉光裡看著她。璟伸出手去,手在桌子上,被從外面射進來的太陽光打上了一道明耀的光,對面卻是空的凳子。而這早晨的圖書館裡只有她一個人,再無其他。
她只是去上課,去圖書館,除此之外幾乎和學校沒有什麼關聯。璟亦喜歡看那些穿得漂亮的女孩,燙著咖啡色的鬈髮,穿著斜斜的格子裙以及高領的單色毛衫,淺口的皮鞋中露出纖細的腳踝。她們抱著厚厚的書本,不緊不慢地穿越晨光裡的草坪,輕淺的微笑恰到好處地表現著她們的矜傲。有時和心愛的男孩同行,亦把自己的歡喜隱藏好,只是在看似漫不經心的言語中打探著對方的心思。璟喜歡看那些女孩,她曾以為她的大學生活是這樣的,在她那每天像賽跑一般的高中生活中,璟無數次想到她的大學,那將來的幸福。她以為她可以成為她們,心思單純地享有這最美好的年華。然而現在,她連好好照照鏡子的時間都不能給自己,何況是那樣神閒淡定地漫步校園?
同班的女生一定覺得璟十分奇怪,總是很緊迫的樣子,坐著聽課亦感到不安,更多的時候則是非常疲倦,用一隻手臂撐著頭,漸漸地跌入睡眠。常常忘記帶課本,桌上只是放著幾張零散的白紙。她如果醒著,大抵會發愣,然後就會有想寫一點文字的衝動。於是她從書包裡拿出兩張白紙,一支鋼筆,在紙上凌亂地寫字。有時候會突然想到某個細節,就十分急切地寫下來。諸如思念起從前的人,或者腦中忽然飛掠過一件舊物。璟把筆捏得緊緊的,飛快地在紙端亂畫。這是她惟一可以寫的時間,它是這樣的寶貴。璟確信她仍舊有著強烈的傾訴欲,在那麼多的事情發生之後,總是有太多鬱結的感情壓抑在她的胸口,她不能說,甚至亦不能寫。生活的勞頓使她根本沒有時間去寫。然而仍舊會有字在她的心中聚集,凝結,這好像是璟所特有的一種疾病。在一種幾乎沒有朋友,沒有交談和傾吐的生活中,寫也許是她將這種漫渺的生活延續下去的惟一憑藉。
璟有時候會在紙上寫大段不知給誰的話。然後在下課之前把它們都撕掉,扔進字紙簍。有一天璟身後坐著的一個女孩子在上課的時候忽然坐到了璟的旁邊,她甜美地對著璟微笑——她是個美麗的姑娘:彎彎的眼睛,微微翹起的鼻子,小小的嘴唇。膚色白而透明,穿著玫紅色闊領的繡花襯衣和靛藍色毛線中裙。應該是非常富有而出自書香門第的女孩,帶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雖然對人亦是十分和氣,骨子裡卻有著不能放下的矜傲。她對璟說:“你在寫什麼?”
“沒什麼,隨便畫畫。”璟立刻把紙抓起來撕掉。
“我叫林妙儀。你呢?”她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她說。
“陸一璟。”璟對於陌生人始終有抗拒。大抵因為小學時候和小朋友們相處的經歷,“同學”這樣一種角色始終令她十分警惕。
“你每天都很忙碌的樣子。你不住校嗎?很少見到你。”林妙儀熱情地詢問。
“我比較習慣住在家裡。”璟仍舊冷冷地說。
“哦,我也不住在學校的。學校的宿舍太糟糕了。我住在桃李街……”
璟聽到桃李街三個字,覺得渾身顫抖了一下。而這個時候老師在講臺上說,下課了。璟對她說了一聲抱歉,就急匆匆地衝出教室。
每一天都如此,下課後璟一定是第一個衝出教室的。背很大的書包,用一根沒有花紋的單色皮筋束著頭髮,穿肥大的T恤仔褲,非常普通的球鞋。
有時候璟經過一面玻璃,匆促地看自己一眼——她是這樣的粗糙,生硬,沒有女孩子理應的柔美溫婉。如果優彌看到她,優彌一定會叫她不要穿這樣簡陋的中性棉恤,不要穿這樣髒兮兮的仔褲。可是優彌,優彌此刻又在穿著什麼做著什麼呢?璟似乎看到了她穿著油膩膩的白色寬大制服,站在監獄食堂的操作間裡,手上拿著不斷淌下熱油的鏟子。她的臉上掉下大顆的汗珠。可是她的表情是多麼認真,充滿驚恐的認真,像是剛剛從爐灶旁邊爬起來的睡眼惺忪的灰姑娘。璟想到這些就要掉下眼淚來。那個一直喜歡把自己打扮得粉嫩可愛的小姑娘,那個一直那麼渴望自由的小姑娘,她現在穿著一成不變的白色或者藏藍色制服,規規矩矩地生活在鐵欄杆圈起的小世界裡。
她不再看自己,匆忙趕路。
冬天來到的時候,璟辭去了超級市場的工作,開始在一間書吧工作。一則因著咖啡店和書吧離得近,璟白日裡就待在書吧,晚上轉去咖啡店十分方便。二則因著書吧裡有很多書,外國原版小說,中國小說,還有豐富的雜誌期刊,不忙的時候亦可以拿起一本站著看看。這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少量的積蓄,璟給小卓買了一輛紅色的單車,他不用匆忙地趕去擠公車了。不過因為上學路途遙遠,一路總是很寒冷,她陪他去挑了一件白色的羽絨服,一雙灰色帶著天藍色格子的手套。早上她和他一起出門,他總是騎車帶她一段到車站,然後璟跳下來,看著小卓騎車離去,漸行漸遠。小卓已經是個一米八二的男子,肩膀寬闊,穿著白色的壓著藍色邊角的羽絨服和灰藍色仔褲,背一隻深藍色的Jansport的書包——那是璟送他的生日禮物,騎著嶄新的紅色山地車飛馳而過。很白皙的皮膚,眉目清秀,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溫雅氣質,是這樣好看並且可以信賴的男孩子。璟喜歡把他打扮得很好看,他是她的全部希望,她要用雙手緊緊呵護的小火種。所以她可以允許自己邋遢粗糙,可不能看到他有半點不妥帖。她要讓他擁有和其他夥伴一樣的東西,讓他永遠也不被別人瞧不起,甚或可憐。事實的確如此,小卓一直是品學兼優的英俊少年。陸叔叔在高高的雲端看見,亦會心安。
一個略微溫暖的冬日,璟在書吧裡又讀到了《悲慘世界》。那時她倚在一個距離洗手間很近的不透光的角落裡,讀著可憐的女人芳汀的遭遇。她讀到芳汀是怎麼失去她的一頭金髮,是怎麼心甘情願地被人打掉了兩顆門牙只為了她親愛的小女兒。璟慢慢落下眼淚。她將是我最好的榜樣,璟小聲對自己說。
然而璟的情況卻越來越糟糕。紊亂的生活使她的暴食再度來襲,而在此之前,她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徹底結束了和食物那如此漫長沒完沒了的戰鬥。
璟漸漸在這樣一種機械化的生活裡變得緘默和甘願。白天她總是那麼匆忙,沒有時間按時吃飯。整個上午都在奔波,通常是在下午從書吧離開的時候才吃一點東西。緊接著是在咖啡店上班的時間,那個時候璟總是感到非常飢餓,可是侍者沒有休息時間,也不能消失片刻。他們都說,在咖啡店上班的人漸漸都會對新鮮出爐的麵包的香氣感到麻木,聞到那種甜膩的味道就想要吐。可是璟卻是個沒出息的姑娘,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厭倦甜膩的麵包香,它們對她是持續的誘惑。璟不知道是不是有顧客發現,這個表面看來十分平靜,面無表情的女孩,其實在晚上咖啡店下班之後,她拿著咖啡店分給僱員的當日剩下的牛角麵包或者蛋撻回家,一邊走一邊吃,是冬天,寒風凜冽。走在深夜的人應當緊緊地裹著外套,把手塞在外衣口袋或者厚實的手套裡,可是璟卻拎著一隻塑料袋,一隻手拿著生冷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塞進嘴裡。她不能等到回家,她是這樣的餓,吃得是這樣的狼狽,不想被小卓看到。現在的璟已經不是從前和他彼此安慰的小姐姐,她是撐起他生活的女子,她需要尊嚴,不會再把那麼不堪的形象暴露在他的面前。每次走到家的時候,璟的胃都痛得抽搐。可是她不動聲色,小卓坐在桌前等著她,桌上是熱騰騰的魚片粥或者糯軟的蛋羹。她不說話,先衝進洗手間,洗淨佈滿淚痕的臉。然後安靜地走出來,坐下來吃他為她做的飯。其實胃已經這樣地脹,卻只是吃,食之無味地吃。可憐的小卓,只是能看到璟冷冷地板著臉,不怎麼說話。他也許以為是她太累了抑或他精心準備的晚餐並不能讓她滿意。可是太多的事情他不能看到,不能得知,小卓所看到的只是璟沉默地悶頭吃飯,然後背身而去。
對不起,小卓,對不起。可是她能夠怎樣做?現在已經不再是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不再是陸叔叔臂膀下寵溺的小孩,那個時候璟吃了一冰箱的食物,縮在角落裡難過。其實那個時候她並非絕望,並非一個人。她有小卓,有陸叔叔,有一幢可以藏身的大房子——如果在暴食的第二日發現自己臉龐腫脹,十分狼狽,那麼她可以逃課躲在家裡,可以把自己藏在落地的窗簾後面,這樣便沒有人會看到她。那些痛苦會在這個小的空間裡自己慢慢揮發,直至她漸漸好起來。那個時候璟亦歡喜小卓的關懷。他會在璟難受的時候忽然出現,靜靜地跪坐在面前,像是身沐月光的雅典塑像。她也從未忘記,那個冬天的午夜,小卓打碎了儲蓄罐,牽著她去買散裝的巧克力。然而璟是最無能為力的小姐姐,現在也是。就是這幾近簡陋的生活,已經讓小姐姐幾乎透支了體力。所以小姐姐已經沒有力氣停下來,和小卓說說心裡話,那將會是一次徹絕的坍塌。她知道的,她一停下來就再也走不起來了。哦,他不會知道,她在夜裡幻想他父親的懷抱,他親吻她的額頭,他讚許她說她把小卓照顧得很好。
就這樣,璟在暴食和捱餓之間來來回回,她的情緒也隨著起起落落。她不清楚誰可以承受她的憂鬱和暴躁,所以她只好把自己藏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那樣的時候,璟顧不得去想這樣的隔絕是不是已經離間了她和小卓的感情。日子就在這樣的沉默中繼續。她和小卓變得越來越無話可說。小卓悄悄看她寫小說的本子致使她暴跳如雷。他對她的反應十分吃驚,因為從前璟是喜歡小卓看她寫的小說的,她喜歡看著他讀那些落在紙上卻仍舊深深嘆息的字,他的嘴唇輕輕地一張一合,那溫軟的聲音是對女孩不幸遭遇的最好安慰。可是現在卻不行,她不能讓他知道她是多麼脆弱,如果他讀出那些文字她將會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淚下。她兇狠地抓起她的本子,把它放在自己的包裡。對於小卓委屈而充滿疑問的眼神璟只能裝作視若無睹。
璟和小卓,都是倔強而內向的人,這種相對沉默的狀態倒像是最好的穩定。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一年。這一年的變化其實還是不小的:成績優異的小卓進入了重點班,他那拿去參加畫展的油畫得了個全國大獎。璟成了一本通俗雜誌的固定撰稿人,那本雜誌關心的永遠只是這一季的時裝和名人生活的隱私,專欄裡喜歡講授風水或者探討性生活的重要。但是它的稿費頗豐。璟往往需要寫一些影視明星或者歌手的訪談,這是離她很遠的事,不會探進她的內心,這讓她感到很安全。並且璟對於這樣的文章倒是駕輕就熟,常常得到雜誌主編的嘉許。此外璟用一個不為人知的名字寫的小說登載在她喜歡的文學刊物上,那裡面所寫到的奢華的庭院是那常常令她魂縈夢牽的桃李街3號。眼睛閃光的那個人是優彌,她在監獄裡對著爐灶輕聲唱歌,春天又來了,可是她的頭髮又被剪短了,她有一天對著鏡子悄悄拿出璟給她捎去的口紅,在裂開口子的嘴唇上細緻地塗抹,然後就心滿意足地笑了,她說她開始喜歡這樣濃烈的顏色,因為很喜慶。而這種快樂足夠維持她一週的乏味生活,甚至被神經質的老年女犯欺負,她也不會有半點傷心。璟把書吧裡的書也看得差不多了,於是辭去了書吧的工作。咖啡店在靠近她家的位置開了一間分店,這樣她上班近了許多。為了寫稿子方便,璟買了一部二手的筆記本電腦,非常笨重,但是厚實的外殼給了她無限的安全感,何況她只是需要打字。璟總是很迅速地工作,努力用盡可能短的時間完成。此後的夜間時光,她就可以寫自己想要寫的東西。小說漸漸讓她著迷,因為它半真半假,那勾兌了虛妄夢想的現實抑或那填充著斑駁現實的虛構總是令她有了離開地面的錯覺。在那樣的時候,璟總是以為有個人要把她帶走。小說於她,字字都像是雨滴,看似毫無顛覆的能力,可是當雨滴悄無聲息地聚集在一起,壯大成一塊鬆軟蓬鬆的雲彩,璟才發現,她竟已經在雲端。這在不知不覺中被送上雲端的快感常常令她有一種灰姑娘順利被王子找到的快樂,並沉溺於此。璟漸漸習慣了在午夜把一行一行字鍵進她的電腦,機器發出的輕微的聲音像是一種對她傾訴的回應。她因此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