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向來很佩服曼對於陳事舊物拋棄之徹底,她有著卓絕的適應能力,因此她不會念舊。在曼帶著璟來桃李街3號的第一天,她們站在門口,曼鄭重其事地告誡璟,你記住,今天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但是這裡和我們從前的生活環境完全不同,你要懂禮貌,講規矩,知道嗎?璟說知道。曼說,你記住,今天之後,就和以前的事情都說再見了。開學你就上初中了。你要去的這個初中裡面全都是住在桃李街附近的有錢人家的孩子,很有教養。你不要再和從前咱們那條街上的小孩來往,更不能帶他們到家來,他們會偷我們家的東西,知道了嗎?璟心裡想,誰希罕你的東西啊,但是她嘴上仍是說知道。曼又說,以後你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都不要亂說話,不要說我們從前的情況,也不要像是沒見過世面一樣的,對什麼都新鮮,你知道了嗎?璟說,我知道了。曼忽然動了怒,說,你幹什麼哭喪著臉?我是帶你來過好日子,又不是賣你當丫頭去!
可是璟終究是個念舊的人。縱然過去日子裡可以謂之快樂的時刻實在不多,那些事情是寒酸的,人是落魄的,但是卻因著如此顯得格外清簡,就像枯瘦的窮人,敲著嶙峋的骨頭,反倒是格外響亮乾脆。她常常懷念起小而混亂的小學,穿過菜市和煙熏火燎的小食攤的學校到家的路。那條路還經過一間醫院的後門,幾十米相隔有一個停屍間。當時奶奶亦是被推來這裡。璟這條短短的回家之路,經過了菜市場、修鞋配鑰匙的小鋪子、裁縫店、菸酒糖茶經銷站、醫院、停屍房……倒像是把尋常百姓凡俗的一生都縮略在這裡了。
然而璟的這所新中學,離桃李街不遠,周圍沒有什麼人間煙火,只有圈在殘垣斷壁裡的建築工地。破牆上畫著施工圖,上面那乳白色金融大廈就是晝夜加班的工人們的輝煌目標。政府說,這裡十年後將成為這座城市的經濟金融中心。但無論這一地區怎麼拆怎麼建,璟的初中都保留了下來。作為這座城市歷史最悠久的中學,這裡接收的學生大都來自周圍闊綽的家庭,另外一部分是省、市政府人員的子女,有校車接送。璟依照曼的教誨,在學校裡很少說話,下課亦不會出去,仍舊坐在位子上。她好奇地觀察著這裡的一切:課間,有個女孩家的保姆竟然來給她送熱牛奶和感冒沖劑。有個男孩要代表全校同學參加全市的鋼琴比賽,他拿出專門為那場比賽所訂做的禮服在班裡展覽,黑色的小西裝帶著緞子般的亮,白襯衫,領結是很純正的紅色,連上面的皺褶也是壓好了的,不能有一絲大意。有個女孩驕傲地展示了她收集的橡皮,少說也要有一百多塊,綠色青蛙、西瓜太郎、米奇老鼠……花花綠綠攤了一桌子。班裡有很多同學會說英語,他們來自雙語小學,並且他們都有著跨越國界的筆友,用熒光彩色筆煞有介事地寫著英文信。自從來到這個學校,璟幾乎沒有見到有人打架,可是在璟從前的小學裡,打架簡直是一件比交作業還尋常的事情。這所初中的孩子們大都像病秧秧的小花,天氣冷了就不肯到戶外做廣播操,有點輕微的小毛病,體育課就會請假。男孩子攀比運動鞋和山地車,女孩子攀比裙子和生日派對,他們表面彬彬有禮,而心中卻驕傲自大,不可一世。
事實上,不僅因著璟在他們面前覺得自己卑小,她亦感到,如他們這樣靠著花哨的戲臺道具一樣的玩意兒過日子,沒有什麼意義。但她亦迷惘,怎麼樣的生活才是有意義的呢。有時她在學校,彷彿還沉浸在昨夜暴食的夢魘裡,她害怕看見自己腫脹的身體,就把雙手塞在書桌洞裡,把脖子縮進帶拉鎖和帽子的針織衫校服裡。她感到非常口渴,想要喝很多很多的水。她一遍遍警告自己,再也不能暴食,不能這樣漫無目的,宛若行屍走肉。然後她會覺得疲憊至極,有時就在課堂上打起瞌睡。
璟是一個太尋常的孩子了,除了略有些羞澀。她從不主動發表自己的意見,亦不會做與大家不同的事。她沒有很好的朋友,亦沒有什麼敵人。沒有老師討厭她,亦沒有老師喜歡她,因為大多數老師都記不得她的名字。甚至連她的成績,都是不好不壞,穩定得令人驚異。惟有一個時候,璟才會變得突出,那就是體育課。璟變得越來越臃腫,她身體和眼神都更像一個飽經歲月摧殘的女子。轉而又到了春天,衣服變得單薄,她跑步的時候男孩兒們開始偷偷地笑,女孩的眼神十分鄙夷。璟與他們從不交流,像是居住在兩個國的。她後來才漸漸知道,他們是在笑她在跑步中起伏衝撞的胸部。她看著它們悶無聲息地隆起來,跑步的時候它們開始成為一種令她不安的負擔。璟總是覺得要出什麼亂子。
璟看見過媽媽的胸部,她把它們好好地藏在乳白色蕾絲花邊的碗形絲綢背心裡。那麼合適,讓它們恰到好處地站好,不至於驕傲地昂首挺胸,亦不會自卑地垂頭喪氣。她開始想要一隻胸罩。但她不願意開口問曼要。自從曼把璟摁在浴盆裡之後,她們就一直在冷戰。曼忙於經營她歌舞昇平的交際生活,晝伏夜出,璟幾乎見不到她。因此,她們就同在一個屋簷下若陌路人一樣地生活著。璟的爸爸的忌日曼都不記得,那天璟去拜祭過爸爸之後,怨怒地把碎錢狀冥紙屑和一朵小白花塞進中午時分還在熟睡的曼的夢裡。
璟很想去買一件胸罩給自己,也要那種蕾絲花邊的,像是兩朵潔白盛放的玉蘭花,摸上去又滑又軟,穿上時皮膚會覺得涼涼的。璟正做著去給自己買一隻胸罩的打算,一個殘酷的事實打擊了她。學校為每位同學訂製校服時,每個人都要走到講臺上的老師面前,正過來,背過去,讓老師量一下,記下應該選擇的尺碼,XL,L,M,S等等。量尺寸的老師目測了一下璟之後,說,你得要加肥的。老師的聲音很大,幾乎全班同學都聽到了。男同學們一陣鬨笑,女孩們同情地搖搖頭。璟愣了一下——她極少與人交流,旁人對自己怎麼看她幾乎從來不知道,因此沒有人告訴她,她的突兀和特別。那一天璟很難過,她不再想去買胸罩,也許根本沒有她能穿的,她會再次被人恥笑。她又何必要自尋煩惱呢,她穿什麼,大抵都是這個樣。
初夏的一日,璟放學回家,這一天家裡特別安靜,曼出去參加聚會,陸逸寒去出席小卓參加的小學朗誦比賽。只有她一個人。她在晾滿衣服的陽臺上經過時,看到了曼掛在那裡的裙子和胸罩。她走到它們前面,站住,仰臉望著它們,那種肅穆像是在升旗時才有的。她把衣服和胸罩收下來,拿到她的房間去。她把它們放在床上,一件件攤開。
璟拿起了絲緞胸罩,先放在鼻前,深深吸了幾口氣,還有著太陽剛剛曬過的味道。她穿上了它,緊繃繃的,但在鏡子裡,她覺得自己很好看。她隔著綢緞觸摸自己的乳房,那裡面開始有個小小的核,硬的,微微有痛感。璟略有些害怕,但又覺得興奮。它像是緊緊裹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正在掙脫束縛的力,一層層打開,她輕輕地撫過,想著:這裡面的秘密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