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的時候,下了一場雨,吃完飯,雨就停了。空氣很清新,等左依娜收拾完碗筷,平頭前進就提出來,到樓下散散步。平頭前進興高采烈,順便削好一個蘋果,分了一半給左依娜,兩人啃著蘋果,趿著拖鞋出了門。散步這個事情,原來很少,左依娜提起過,但是平頭前進下班時間沒個準,回來就喊累,大家都沒有興致。可見,散步這東西,只是個情調,人在疲勞時,是不需要這個東西的。就像做愛,興致來了,隨時隨地,只要是安全做的地方,都可以做一下。出門時,左依娜特意看了一下門上的鎖孔。某個晚上,關於斷鑰匙的夢,夢中那枚堅硬的鑰匙在手中的綿軟感覺,怎麼也抹不掉,她的手總是不由自主地,握成捏著鑰匙的形狀,她感覺鑰匙在她的手中,一直在她的手中。她開門的時候,背後昏暗,似乎有什麼東西,一路追了過來。她怕黑,怕鬼,怕一切眼睛看不清楚的東西。想著這個夢,左依娜心頭一冷,挽緊了平頭前進的手臂。她從沒對他說起過這個夢。她做的夢太多了,只要醒來後還記得的,她都會講給他聽。但是這個夢,她沒有對他說。
公路上的車不多。平頭前進說走遠一點。他指向了護城河那邊,一條相對幽靜的海邊公路。那裡兩邊的綠化很好,花草繁茂,適合於散步,當然因為有些僻靜,不宜帶上錢包,以免遭到搶劫。他們就慢悠悠地,像一對老年夫妻那樣,踱過了護城河上的橋。橋連著那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所以,過了橋,他們就走到了十字路口的左側,再左拐,就沿著護城河,一路往海邊公路走去。左依娜不由自主地四處張望了一下,她控制著心裡的緊張,鬆開了挽著平頭前進的那隻手,裝作很愜意的樣子,甩動手臂。她害怕,莊嚴的車忽然停靠在哪棵樹下,用他那雙海水一樣的眼睛,捲起浪潮,向她湧過來。而她,還挽著平頭前進的胳膊。她不能那樣,莊嚴肯定不想看到她這個樣子。可是鬆開平頭前進的胳膊,她又覺得很難過,她其實是很想挽著他的。可是,她不得不鬆開了,鬆開了,還和平頭前進保持幾拳頭遠的距離。於是,她聽著拖鞋的聲音很單調,她有點心不在焉。每次有車子開過,她的心都會隨之一緊。如果是白天,一定能看清,她的臉色變了,並且眼神慌亂。但夜色恰到好處,恰到好處的夜色,做了她的同謀。沒這麼巧吧。她想,寬慰自己,並且慢慢放鬆。然後,她不由自主地挽起了平頭前進的手臂。他給她講了一個故事,他小時候的。海風穿過一片正在開發的平地,穿過樹的間隙,穿過他們,向城市中心奔跑。她穿一條線條簡單的黑裙子,長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髻下纖細的脖子,有點白,遠遠看去,有一個落寞的亮點,在緩緩地往前推移。
公路邊一對吵架的男女。女的罵什麼,聽不清,只見那男的火了,伸手一推,女的倒在了地上,男的補了一腳,女的哇哇大哭。過了兩秒鐘,男的把女的提起來,女的好像一件東西,男的花了好一陣才把她放穩。女人沒有再倒下去,兩隻手裡好像握著榔頭,朝男的捶打過去。男的用胸口擋了一會,又伸手一推,這回比上回猛然,女的撲嗵倒地的聲音很響。女的沒有哭,好像不知發生了什麼。男的腳又踢過去,一下又一下,像踢一頭牲口那樣自然。左依娜有點很憤怒,她覺得踢在自己身上。在男的踢到第八下的時候,左依娜厲聲喊了一句,不要踢了!男的停下來,男的和女的都詫異地盯著她。你不能這樣打女人。還有,你不能任他打你。左依娜分別對男的和女的說。男的湊近幾步,影子灰糊糊的,把左依娜上下看了一遍,說,關你什麼事。平頭前進跨前一步,擋在左依娜面前,說,你想幹什麼?我現在就報警,你毆打女人。這時,地上的女人迅速地爬起來,和男的並排站立,忽然間精神抖擻。
管這麼多閒事幹嘛!我倆公婆打架,關你倆公婆什麼事?女的說完,扯著男的,罵罵咧咧地走開。這時候,一輛白色小車,從那對男女和這對男女之間緩緩滑過。車沒有開遠燈,因此光線不麼刺眼。左依娜首先看見她和前進的影子,被拉扯得很長,像樹影一樣,在公路與人行道的那個臺階上,影子被折了一下,繼續向人行道伸展。隨著車的前行,影子往後推移,從腳底消失。左依娜已經瞥見車窗裡的莊嚴,她感覺到,車擦過她身邊時,莊嚴踩了一腳剎車,但又迅速地鬆開了。正是這個時候,平頭前進把左依娜往旁邊一扯,對著車子嚷了一句,喂,看著點開啊!車提了點速,並沒有急於開走,停靠在前方二三百米外的路邊。
那這夥肯定在泡妞,你沒事吧?平頭前進怕車把她擦傷。左依娜驚魂未定,胸口擂鼓一樣。在那個短暫的時刻,莊嚴的眼神從她身上滑過,僅一秒鐘,她感覺被網罩住了,他的眼光沾在身上,她像長了一層鱗。她看見車熄了火,莊嚴從車裡鑽出來,一星點火星劃來劃去,忽明忽滅。她知道莊嚴在抽菸,而且是“芙蓉”香菸。他只抽一個牌子。我沒事,差一點兒,這人車技還行。她扭轉身,背對著車,繼續往前走。掉頭吧,前面有點荒涼,不安全。平頭前進拉住她。她的心又跳得厲害了。她無論如何不敢從莊嚴身邊旁若無人般,走過去。莊嚴是一個哨崗,她是一個非法囚渡者,她不是個囚渡老手,她不能鎮定自若。只是看著哨崗,都已經有點顫慄,她知道自己不能成功地穿越。她環顧一週,走到草地上,說,累了,歇會兒吧。平頭前進說聲好,緊靠著她,在草地坐了下來。
你看你,才走這麼一段路就累了,將來怎麼生孩子?以後天天散步,先強身健體。平頭前進用肘子輕輕地捅左依娜。誰知道還能不能有孩子。左依娜笑容慘淡(她自己覺得是慘淡)。你不想跟我生孩子麼?平頭前進誤會了,他很驚訝。我的意思是,誰知道還能不能有啊,我們單位有一個女的,一連流了四胎,有的是一個噴嚏就沒有了,怎麼保都保不住。左依娜很隨意地眺望,莊嚴的車還在,但是人不見了。傻女,不要亂想。平頭前進寬慰她。嗯?怎麼想到生孩子的事情了。她問。才緩過氣來了嘛,前段時間的壓力實在大太了,拿房、裝修,多麻煩,多累人,你不操心不說,還總和我鬧彆扭。平頭前進現在才說心裡話。她抬起眼睛看他,暗夜裡的線條是真實的,他的確瘦了,她才把他的瘦看到心裡了,愧疚輕刺著她的心,她去抓他的手,感覺他手的粗糙和掌裡的繭。她數了一下,每個手指的根部,都有一個繭。一共有十個繭。她把臉埋在他的手心,嘴觸在那些繭上,眼淚從他的指縫裡滑落。他抽出一隻手,放在她的肩上,像抱著她,卻沒有用力。兩個人像一團黑影。車子啟動的聲音驚動了她,她猛然抬頭,她只是抬頭,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四隻腳,她聽見車油加得很猛,嗚地一聲,車就遠了。她看見有兩隻腳挪動了一下,立在草地上,緊接著他把她拉起來,說,我們也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