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左依娜的偶爾幾次夜歸,並沒有引起平頭前進太大的疑心。他確信,他是最好的男人。不吸菸、不喝酒、不打牌、不泡女人,他像一株經過修理的盆景,乾淨整齊,沒有雜枝與多餘。那些野男人,跟你玩玩而已,你自己聰明點吧。平頭前進這麼說,似乎期待她碰得鼻青臉腫地回頭,以證實他的先見。有幾次,他死死的擰著她的胳膊,惡狠狠地審問,到哪裡去了?幹什麼去了?左依娜一動不動,像個死人。他很惱火。和這個女人完蛋了嗎?他想。她怎麼變成這樣了?她愛上別人了嗎?不可能。她飛不了多高,她要吃點苦頭,才知道眼前的這些,來之不易。有好幾次,家裡的電話響,平頭前進一接電話,對方就掛了。這時,平頭前進就會冷冷地嘀咕,找你的,給人打回去吧,別讓人等急了。是不是找她的,左依娜心裡有數。但是左依娜也遇過類似的情況,她一接,對方就把電話掛了,這裡面有什麼問題?有一回是袁西琳打電話,照例是平頭前進接聽,他不認識袁西琳。等她們講完,平頭前進幸災樂禍,諷刺她,注意點啦,老女人找上門了,搞出麻煩了吧。女人左依娜相當平和,她的脾氣好的令她吃驚。她輕蔑地笑,覺得他捕風捉影的時候,也還是那樣自作聰明。她想著莊嚴,他也許已經把車停在十字路口附近,或者護城河旁邊,正朝她的陽臺張望。莊嚴已經這樣做了很多次了。她不方便出來,也不方便接電話,她就會站在陽臺上,讓他能看到她。即使有很遠的距離,左依娜也能認出他的車,感覺他按下了車窗,向她微笑。
真的非離不可嗎?儘管女人左依娜的心和身體,遺留在那個車窗上爬行無數蚯蚓的夜裡,她還是不斷地質疑。真的非離不可嗎?想離的慾望很強烈,整個事情,在想像中很容易地,一遍一遍的實現。但是,她還沒有開口提出來,她的心裡背上另一個包袱,或者說,一件新的事情,搶先橫亙在她的婚姻面前。她離婚,只是想離,並不會因為有外遇。她在乎這個結果。但是,她和平頭前進不再有劇烈的矛盾衝突,它們成了整個事情的同謀,悄悄地隱藏起來,窺視。在平和的關係中,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或者說,沒有勇氣和狠心,這時,一種新的情愫又誕生了,不安和愧疚的鞭子,每天抽打著她。她需要藉助憤怒和蔑視,才能順順當當地對平頭前進說出那兩個字:離婚。
可是,她和他之間忽然沒有了戰爭,那個機會,好像永遠不會再來了。而且,事情默默地向另一個方向轉變。忽然有一天,她發現陽臺上的盆景全部換了新的,一盆紅玫瑰開得正火。客廳裡也擺上一盆很高的綠色植物,她叫不出它的名字。冰箱裡開始堆滿了她喜歡吃的水果和雪糕。他還買回一個小金魚缸,兩條活潑的金魚在裡面嬉戲。做這些時,他什麼也沒說。他的默默深深地刺痛了她。她在心裡罵自己是個骯髒的女人。某個夜晚,他把她從客房抱回了那張大床。他不知道一切已然發生質變。他探進她的腋下把她抱起時,眼淚迅速地衝出她的眼眶。她沒有力量拒絕。睡進了他的懷裡。他的手深夜摸進她的睡衣,她的身體不再無動於衷。夜好黑,黑夜裡好多魅影。她急急地趕路,她要回家。她很害怕,她找不到六棟501,她轉了很久,她害怕被遺棄。終於找到了那張門,樓梯間的那張大門,她緊張地掏出鑰匙,摸索著那個鎖孔。但是,鑰匙插進去,她剛要擰轉,鑰匙像棉花一樣,軟軟地斷了,斷在鎖孔裡。她和鑰匙,都是輕飄飄的。她突然醒了。恐懼還在。她緊緊地抱住了他。淚流滿面。
又一天,她看見,他陪她照的那張大照片,已經裝裱了,掛在臥室床頭。那個巨大的乳白色的鏡框,她曾經非常喜歡,因為太貴,他猶豫了,沒有買給她。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她已經淡忘了,他卻記著。那是在步行街,他和她隨便逛,隨便看,就看到一個小影樓。他說,你想拍藝術照不?她說她想拍婚紗照。他說,婚紗照太貴,我們以後再拍。於是她化妝,換衣,他笑咪咪地等了一兩個小時。現在,他似乎在翻找所有的細節,一一在她的面前展示,讓她不斷地驚喜。然而,她是痛的。她的身體裡,已經染上另一個男人的味道。她不可原諒。她必須蔑視自己。她看見自己的微笑。那一刻,她是快樂的。這一刻,她不知道,她該怎麼面對。莊嚴仍在找她,她避而不見,她的心裡又多了一道裂痕。可是,莊嚴的電話打到家裡來了。
我在你對面,你一定要見你。他說。她撩開紗窗,馬路對面,他在他的車裡。我不能出去。她很堅決,聲音卻很軟弱。為什麼,我很想你。他堅持。他已經下了車,她感覺他看著她,他的眼睛像水一樣覆蓋過來,她搖晃了一下。那我上來,你開門。他正穿過馬路。不,不要,他在家。她慌了。我看見他剛剛出去,我已經呆了整整一個上午,依娜。他喚她,他避過一輛車,繼續走過來。她慌忙掛了電話,匆匆對著鏡子把頭髮梳了一遍,睡衣還沒來得及換,門鈴就響了。門鈴的聲音像雷一樣轟炸,她明明做好了見他的準備,但是,她不敢開門。他執著地按,很有耐心地等待。鈴聲尖銳,刺激著她,近乎崩潰。她終於按了開門按鈕,她感覺拉開了一枚手榴彈,她將和他同歸於盡。
什麼也沒說,就相互抱緊了。他像一隻獲得自由的豹子,渲洩被囚禁的瘋狂。積蓄的激情驟然爆發,他跑遍了她這座森林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汪湖泊,每一條溪流,那些起伏的山巒,平坦的草原,清幽的深澗。風在他的耳邊呼嘯,清冽溼潤,還有海水一樣的鹹與冰涼。什麼也沒說,就相互抱緊了。巨大的浪潮拍打過來,她來不及想什麼,就失去了知覺。在平頭前進面前,她總是羞澀的花蕾,頂多呈半開狀態。現在,她的身體像陽臺的玫瑰一樣,全部開放。我在幹什麼?我這是在幹什麼?她一邊心裡質問,一邊緊緊地貼著他,仿製貼著他才能找到答案。我這是在幹什麼?她終於說出了聲音。在和我做愛,在和我做愛。他說。她的身體忽然一緊,像從哪裡跌落。豹子奔跑,風馳電掣,他快把她碾碎,她發出痛苦的呻吟,流出了幸福的眼淚。他要是回來了,怎麼辦?豹子不跑了,她問。那我就直接跟他談,我要娶你。他說。不要,你還是走吧。我不能傷害他。她慌亂了。他遲早會知道。也好,你找個合適的機會,不要讓我等得太久。莊嚴撫摸著她的胸,繼續說,我要讓它們大起來。她自己捏了一下,說,它們已經大了一點。你不要再躲著我,我和她肯定會離婚的,說不定我比你還先辦好。他說。又和她糾纏了一陣,才離去。舊的浪潮退走了,新的捲過來,她的心又凌亂不堪了。整理一下床鋪,呆呆地坐著。滿眼是前進的身影在晃。前進收拾房間,前進晾衣服,前進提著炒田螺宵夜,推醒夢中的她,他笑著看她睡眼惺鬆吃完,替她抹了嘴,抱她上床,一起睡去。她很難受了。不明白先前對他的痛恨到哪裡去了,現在想起的,都是這些溫暖的細節。她忽然為剛才的幸福感到恥辱,覺得身上沾了一層令她窒息的東西,一會兒是火,一會兒是冰,冰與火相互轉化,她覺得一身都焦慮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