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荷蘭男人的眼睛裏有火。橙色的瞳孔。一些洶湧的火光。我親眼看到他的眼瞳吞沒了我。我覺得身軀虛無。消失在他的眼睛裏。那是一口火山温度的井。杏色的井水漾滿了疼痛,圍繞着我。
他們説那叫做眼淚。是那個男人的眼淚。我看着它們。好奇地伸出手臂去觸摸。突然火光四射。杏色的水注入我的身體。和血液打架。一羣天使在我的身上經過。飛快地踐踏過去。他們要我疼着説感謝。我倒在那裏,懇求他們告訴我那個男人的名字。
就這樣,我的青春被點燃了。
二
你知道麼,我愛上那個眼瞳裏有火的男人了。
他們説那團火是我。那是我的樣子。他在凝視我的時候把我畫在了眼睛裏。我喜歡自己的樣子。像我在很多黃昏看到的西邊天空上的太陽的樣子。那是我們的皈依。我相信他們的話,因為那個男人的確是個畫家。
可是真糟糕,我愛上了那個男人。
我從前也愛過前面山坡上的那棵榛樹,我還愛過早春的時候在我頭頂上釀造小雨的那塊雲彩。可是這一次不同。我愛的是一個男人。
我們沒有過什麼。他只是在很多個夕陽無比華麗的黃昏來。來到我的跟前。帶着畫板和不合季節的憂傷。帶着他眼睛裏的我。他坐下來。我們面對面。他開始畫我。其間太陽落掉了,幾隻鳥在我喜歡過的榛樹上打架。一些粉白的花瓣離別在潭水裏,啪啦啪啦。可是我們都沒有動。我們仍舊面對着面。我覺得我被他眼睛裏的旋渦吞噬了。
我斜了一下眼睛看到自己頭重腳輕的影子。我很難過。它使我知道我仍舊是沒有進去他的眼睛的。我仍舊在原地。沒有離開分毫。他不能帶走我。他畫完了。他站起來,燒焦棕樹葉味道的晚風繚繞。是啊是啊,我們之間有輕浮的風,看熱鬧的鳥。他們説我的臉紅了。
然後他走掉了。身子背過去。啪。我覺得所有的燈都黑了。因為我看不到他的眼瞳了。我看不到那杏色水的波紋和灼灼的光輝。光和熱夭折在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掐死了我眺望的視線。我看見了月亮嘲笑的微光企圖照亮我比例不調的影子。我知道她想提醒我,我是走不掉的。我知道。我固定在這裏。
男人走了。可是我站在原地,並且愛上他了。我旁邊的朋友提醒我要昂起頭。他堅持讓我凝視微微發白的東方。昂着頭的,帶着層片狀微笑的。那是我本應的形象。我環視,這是我的家園。我被固定的家園。像一枚琥珀。炫目的美麗,可是一切固定了,粘合了。我在剔透裏窒息。我側目看到我的姐姐和朋友。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影子很可笑,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不能夠跳動的,走路和蹲下也不能做到。
他們僅僅是幾株葵花而已。植物的頭顱和身軀,每天膜拜太陽。
然而我也是的。葵花而已。
可是我愛上一個男人了你知道麼。
一株葵花的愛情是不是會像她的影子一樣的畸形。
三
我很想把我自己拔起來,很多的時候。雖然我知道泥土下面自己的腳長得有多麼醜陋。可是我想跳一跳。跟上那個男人離開的步伐。我希望他看見了我。停下來。我們面對着面。在一些明亮的熾熱裏面。沒有任何可以阻隔視線。我們的視線是筆直的彩虹。幸福在最上方的紅色條塊里長成延延的一片。最後我對他説,我有腳了,所以帶我走吧。
有過這樣的傳説:海里面曾經有一尾美麗的魚。和我一樣黃色頭顱。扇形尾翼。沒有腳,和我一樣。她也和我一樣的糟糕,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找到一個巫婆。她問她要雙腳。她給了她。可是要走了她的嗓音。她非常難過,她説她本來很想給那個男人唱首歌的。不過沒有關係啊她有了雙腳。她跟那個男人跳了許多支舞。可是那個男人的眼神已經在別處了。她無法在他們之間架構彩虹。她發現有了雙腳可是沒有一條絢爛的大路讓她走。魚很焦慮。
後來怎麼樣了呢。
我不知道。我多麼想知道,魚它怎麼樣了啊。男人的眼神它挽回了麼雙腳可以到達一條彩虹然後幸福地奔跑麼。
這是我的姐姐講給我的故事。情節粗糙並且戛然而止。然後她繼續回身和經過這裏的蝴蝶拋調情了。她常常從一些跑動的朋友那裏知道這樣的故事。殘缺但是新鮮有趣。她就把這些像蝴蝶傳花粉一樣傳播,很快樂。對,她説那隻魚的故事的時候很快樂。她説魚一定還在岸上發愁呢。
可是我問我的姐姐,你知道怎樣能夠找到那個巫婆嗎?
四
我的家園在山坡旁邊。山坡上有零散的墳冢。還有小小的奇怪的房子,房子上爬滿葡萄酒紅色的爬山虎。有風的時候整個房子就像一顆裸露在體外的健壯的心臟。我常常看到那個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走進去。她的眼眶黝黑,紅色燈絲一樣的血絲布滿她的眼瞳。那是她唯一的飾物。
那一天,是一個青色的晨。露水打在我的頭髮上,掉在一個搖盪的橢圓型旋渦裏。他們在一起。我看見他們的簡單生活,常常發生的團聚,安靜的彼此結合。我常常看見別的事物的遊走和團聚結合。我是不是要感到滿足。
我仰起頭,這次覺得太陽很遠。晝日總是比山坡下面牧師的頌詞還要冗長。
死了人。棺木上山。我看到了生冷的花團錦簇。死的人總是要用一些花朵祭奠。我想知道他們在那些花的疼痛中才能眠去麼。
花朵被剪下來。噴薄的青綠色的血液在虛脱的花莖裏流出。人把花朵握在手中,花朵非常疼。她想躺一會兒都不能。她的血液糊住了那個人的手指,比他空曠的眼窩裏流淌出來的眼淚還有清澈。我有很多時候想,我自己是不是也要這樣的一場死亡呢。站着,看着,虛無地流光鮮血。
花朵的第一次離開一地的旅行,來看一場死亡,然後自己也死掉在別人的死亡裏,一切圓滑平淡,花朵來做一場人生的休止符號。
站着死去的花朵不得不聽那個永遠穿黑袍子的人説啊説啊。我把頭別過去,不再看這朵將死的花。
然後我忽然就看到了山坡上,那個用血紅燈絲裝點眼睛的女人。她在那裏眯起眼睛看着這場葬禮。她也穿黑色衣服,可是她與葬禮無關。我和她忽然很靠近,我幾乎聽到了她的鼻息。還有一點被死亡,哭喊聲死死纏繞而不得脱身的風。
她看到了我。看到我在看着她。她離我非常遠,可是我相信她還是可以看出我是一朵多麼與眾不同的葵花。我的焦躁,憂愁。火上面的,慾望裏面的的葵花。我在看到別的花朵的死亡時疼痛,可是我依然無法抑制地想要把自己從地上拔起來,離開,跑,追隨。
她向我走了過來。站在我的面前,看我的眼神充滿憐憫。她説她知道我的想法。她説她是一個可以預知未來的巫婆,並且樂意幫助我。
她的聲音很快也和風纏在了一起,漾滿了整個天空。我感到天旋地轉,她説她實現我的願望,我就立刻想到了奔跑,像一個人那樣的跑,像一個人那樣劇烈地喘氣。像一個女人一樣和他在一起。
我看到這個女人的纖瘦的手臂伸向我,輕輕碰碰我,她説你可真是一株好看的葵花。
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手指。那些細碎的皺紋分割了它的完整。使它以網一樣的形式出現。破碎而柔軟。那些風乾的手指使我必須推翻我先前對她的年齡的推測。我想她是活了很久的。可是後來很專注,所以忘記了去衰老和離開。
她説我可以把你變成一個人。你可以走路。可以跳。可以追隨你的愛人。
她的話飄在幽幽的風裏,立刻形成了一朵我多麼想要擁抱的雲彩。我緩緩説,你告訴我吧,你要我的什麼來交換。我知道一切都是有代價的。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夠為你做些什麼,我只是一株簡單的葵花。
這時候我在想着那尾離開海洋的魚。她有好聽的聲音。她的聲音交換掉了。然後她有了雙腳。雙腳會疼,可是她在明晃晃的琉璃地板上旋轉16圈,跳舞如一隻羽毛豔麗的臉孔蒼白的天鵝。我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可是我仍舊羨慕她,她有東西可以交換,她不欠誰的。我的聲音只有蝴蝶和昆蟲還有眼前這個神能的女子可以聽到。這聲音細小,可以忽略,無法用來交換。
她的瘦的手臂再次伸向我。輕輕碰碰我。她説我要你的軀體。我要你作為一朵美麗葵花的形象。
我很害怕她。可是我愛上了一個男人。我別無選擇。於是我問她,怎麼要我的身體和為什麼要。
她説,等到一個時刻,你就又是一株葵花了。你迴歸這裏。我要拿着你去祭奠一個人。她指給我看葬禮的方向。她説,就是這樣了,你像她一樣被我握在手裏,面。然後死掉。
我也要做一場人生的終止符號了麼。躺在別人華麗的棺木裏面,在黑衣服的人咒語般的祈禱中睡去了麼。我看看山下那株瀕死的花。她已經死去了。她睡在棺木的一角,頭是低垂的。血液已經是褐色的了,無法再清澈。曾經屬於她的眩目的春天已經被簡單和倉促地紀念和歌頌過了。她可以安心離開了。
我到死都不想離開我的愛人。我不想把我的死亡捆綁在一個陌生人的死亡上。我也不想等到棺木緩緩合上的時候,我在那笨拙的木頭盒子的一角流乾我最後的血液。可是我無法描述我對那個男人和追隨的迷戀。那像我開滿山花的懸崖。我要縱身跳下去,這不值得害怕。因為這是充滿回聲的地方,我聽到有無數聲音響起來來延續我的生命。我有我的雙腳,我跟着他,不必害怕。
我想我會答應她。
然後我問死的會是什麼人。
她説,我愛的一個男人。
啊,她説是她愛的男人。我看着這個黑色裏包裹的女子。她的茂密的憂傷勝於任何一棵健碩的植物。我再也不害怕。她是一個焦灼的女人。我是一株焦灼的葵花。我們在這樣清晨站在了一起。她講話的時候眼睛裏帶着一種碎玻璃的絕望。清晨的熹光照在碎玻璃上,光芒四射的絕望。我想靠近她,因為我覺得她的的絕望的光芒能夠給我取暖。我想如果我可以,我也想伸出我的手臂,碰碰她。
我們應當惺惺相惜。
我説好啊。我願意死了作為祭品。可是可是,為什麼你會挑選我。你是一個人,你有可以活動的雙手和雙腳,你完全可以隨便採一株花,你喜歡的,你愛人喜歡的花,放在他的墓上。你根本不必徵詢花朵的同意。
她説,我要找一株心甘情願的花。讓她在我愛人的葬禮上會和着人們為他歌唱,她會認真地聽牧師為他念悼詞。她在我的愛人的棺木那合攏的那一刻她和其他的人一起,掉下眼淚來。
風和雲朵都變得抒情起來。我開始很喜歡這個女人。她的男人也一定不喜歡她。可是她努力地想要為他做一點事情。即使到了他死的一天也不放棄。
我説,好的,我會在你的愛人的葬禮上作一株心甘情願的葵花。為他歌唱和祈福。可是你告訴我,我可以擁有雙腳地活多久。
幽怨的的女人説,不知道。你活着,直到我的愛人死去。他也許隨時會死去。然後你就不再是一個女子。變回一株葵花。我會折斷你的莖幹。帶你去他的葬禮。就是這樣的。
她好像在講述我已然發生的命運。她安排我的死亡。她對我的要求未免非分。可是我看着這個無比焦慮的女人,她給她的愛情毀了。我永遠原諒她。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我同意她的計劃更美妙的了。我可以長上一雙腳,可以跟着那個荷蘭男人,在他眼睛裏的熊熊火焰裏鋪張成一縷輕煙。裊繞地和他相牽絆。而我死後會是一朵無比有憐憫心的葵花,在盛大的葬禮上給予陌生人安慰。我和這個和我同病相憐的女子都得到慰藉和快樂。
不是很好麼。
就是這樣,我用我的命來交換作為一個女人的容顏。我説好吧。我甚至沒有詢問我將做的是怎樣一個女人。肥胖還是衰老。
那一刻我看到她的梅雨季節一般潮濕的臉上隱約出一個春天。
她説,那麼你要去見你愛的男人對吧。
我説,不是去見,是跟隨着他。
女巫看看我説,我把你送到他的身邊去。可是你對於他是一個陌生人,這你懂得吧。
我説不是的。他天天畫我,他的眼睛裏都是我。我在他的視網膜上生根。縱然我變成一個人,他也記得我。
女巫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可憐我了。我固執得可笑。
於是我們兩個就都笑了。
那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了。我們的談話到了尾聲。她再次靠近我,身上的味道和衣服一樣是黑色的。我對黑色的味道充滿了好奇。在我的光景裏,是怎麼有黑色的。我習慣的是明黃色在每個早晨橫空出世的爆炸一樣的味道。我覺得黃色是一種霸道的味道。有着淺薄的敵意和輕蔑。紅色味道是我在黃昏裏常常沉溺的味道。每棵葵花都迷戀太陽,然而我喜歡的,正是黃昏的。我看着那個顆紅色的頭顱纏繞着白色的絮狀頭髮。她是那麼與眾不同。把自己掛在西邊的天空上,做一道血腥的風景。
當然,紅色可以燒燙我莫可名狀的慾念主要還是因為那個荷蘭男人。
我愛上那個荷蘭男人了,你知道了的啊。
他是個紅頭髮的男子,帶着紅色明豔的芬芳。他的臉上有幾顆隱約的雀斑,像我見過的矢車菊的種子。卻帶着瓢蟲一般的淘氣的跳躍。他的眼睛裏是火。折射着包容與侵蝕的赤光。我知道那會比泥土更加柔軟温暖。
這些紅色使我真正像一棵春天的植物一般蓬勃起來。
現在的這個女人是黑色。我沒有詞彙可以讚美她因為我不認識黑色。黑色帶着青澀的氣味向我襲來。我沒有詞彙讚美她和她的黑色可是我喜歡她們。
她的黑色就像是上好的棺木,沒有人會想靠近,可是誰又可以拒絕呢。人們詛咒它或者逃離開它,可是忍不住又想留住它。它在一個暗處等待着。
這時候女人又説你可真是一株美麗的葵花。
她説,你知道葵花還有一個名字叫什麼嗎。望日蓮。多麼好聽的名字呵。
我説,我只是隻是想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
五
那個男人的名字是文森特。我不認識字,可是後來我看到他在他的畫旁邊簽了名字。我看到他畫的是我。是我從前的美麗的葵花形象。我看到他籤的名字依偎在我的形象旁邊。文森特和我是在一起的。我看到我的枝葉幾乎可以觸碰到那些好看的字母了。我想碰碰它們。我的文森特。我的梵高。
我成為一個女人的時候,是一個清晨。大家睡着,沒有人做惡夢。很安靜。我被連根拔起。女巫抓着我的脖頸。她的手指像我在冬天時畏懼過的冰凌。
我説我不疼。我愛上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的眼睛裏有火。他要來温暖我了。
我閉上眼睛不敢向下看。我的腳是多麼醜陋。它們有爬蟲一樣的骨骼。
我擔心我要帶着它們奔跑。我擔心我倒下來,和我的文森特失散。一羣天使從我身上踏過,可是沒有人告訴我他的下落。
我很冷。清晨太早我看不到太陽。我的家人睡着我不能叫出聲來。
我腳上的泥土紛紛落下。它們是我從前居住的城堡。可是它們都沒有那個男人的那顆心温暖。現在我離開了泥土,我去他心裏居住。
所有我親愛的。幹什麼要哭呢。我只是搬了家。
六
我來到了雷聖米。太陽和河流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嶄新的影子。女人的勻稱的影子。我沿着山坡的小路向上走。樹很多,人很少。我看到山坡上大門外面站着幾個病人。他們帶着新傷舊病向遠處張望。
我走得很慢。因為還不習慣我的雙腳。它們是這樣的陌生。像兩隻受了驚嚇的兔子,恍恍惚惚地貼着地面行走。可是它們是這樣的雪白。我有了雪白的再也沒有泥垢的雙腳。
我緊張起來。進那扇大門的時候。我看到周圍有人。我想問問他們,我是不是一個樣子好看的女人。我沒有見過幾個女人。我什麼不知道頭髮怎樣梳理才是時興的。我來之前,那個黑衣服的女巫給我梳好頭髮,穿好衣服。她説她沒有鏡子,抱歉。
鏡子是像眼睛和湖水一樣的東西吧。
我想問問他們,我是不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因為我曾經是一株很好看的葵花。我曾經在文森特的畫布上美麗成一脈桔色的霧靄。那是文森特喜歡的。
我穿了裙子。是白色的。就是山坡上那些蒲公英的顏色。帶一點輕微的藍色。看久了會有一點寒冷。也許是我看太陽看了太多個日子。我的白色裙子沒有花邊。可是有着恰到好處的領子和裙裾。這是護士的裝束。我現在帶着一頂奇怪的小帽子,白色的尖尖的,像一朵沒有開放的睡蓮。可是可是但願我有她的美麗。我的裙子上邊佈滿了細碎的皺褶,因為我坐了太久的車,雷聖米可真是個偏僻的地方。雲朵覆蓋下的寂寥,病人焦灼的眼神燒荒了山野上的草。
我以一個女人的身份,以一個穿白色護士裙子的女人的身份,進了那扇大門。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的眼睛裏有火。仍舊是赤色的,伏嘯的。這個紅色頭髮,帶着雀斑的男人,穿這一身病號服,在我的正前方。這個男人的手裏沒有拿畫筆,在空中,像荒廢了的樹枝,乾涸在這個雲朵密封的山坡下面。再也不會畫了麼?
這個男人還是最後一次收起畫筆在我眼前走掉的樣子,帶着遲疑的無畏,帶着曬不幹的憂愁。可是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殘失了。我看到他的側面。我看到他的前額,雀斑的臉頰,可是,他的耳朵殘缺了。我看到一個已經倉促慌張地長好的傷口。想拼命地躲進他的赭石色頭髮裏,可是卻把自己弄得扭曲不堪。褐色的傷疤在太陽下面絕望地示眾。
我曾經靠那隻耳朵是多麼地近啊。他側着身子,在我的旁邊,畫筆上是和我一樣的顏色,沾染過我的花瓣和花粉。我當時多麼想對着他的那隻耳朵説話。我多想它能聽到。他能聽到。我多想他聽見我説,帶我走吧。我一直一直站在這裏太久了,我想跟着你走。和你對望,而不是太陽。我至今清晰地記得那隻耳朵的輪廓。可是它不能夠聽到我的聲音了。
我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帶着換來的女人的身體,叫他的名字。我輕輕地叫,試圖同時安慰那隻受傷的耳朵。
他側過臉來。他是這樣的不安。他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這個女人叫他的聲音近乎一種哀求。這個女人穿白色衣服,戴着帽子,一切很尋常。
我無比輕柔地説,文森特,該吃藥了。
七
這是雷聖米。雲朵密封下喘息的山坡,醫院,門,病人,禁錮,新來的護士,和文森特。
我有很多個夜晚可以留在文森特隔壁的房間裏守夜班。夜晚的時候,雷聖米的天空會格外高。醫院開始不安起來。我知道病人的血液有多麼洶湧。他們的傷和疼指使他們不要停下來,不要停下來的浮躁和損毀着。大門口有很健壯的守衞。他們壞脾氣,暴力,喜歡以擊退抵抗來標榜自己的英勇。我聽到夜晚的時候他們和病人的廝打。我聽見滑落的聲音。血液,淚水和理智。這是一個搏擊場。
我是一個小個子的女人。他們不會喚我出去。我站在牆角微微地抖。我害怕我的男人在裏面。
我總是跑去他的房間。他坐在那裏。手懸在空中。桌子上是沒有寫完的半封信。他很安靜,然而表情緊張。
我説雷聖米的夜晚可真是寒冷。我坐在他的旁邊。他穿一條亞麻色的闊衫,我看到風呼呼地刮進去,隱匿在他的胸膛裏。他的手指仍舊在空中。他應該拉一下衣領的。
做點什麼吧做點什麼吧文森特。
我是多麼想念他畫畫的樣子,顏料的香甜味道,彌散在我家的山坡上,沾在我微微上仰的額頭上面。那時侯我就發燒起來。一直燒,到現在。我現在是一個站在他面前的為他發燒的女人。
他的靈活的手指是怎麼枯死在温潤的空氣裏的。
畫點什麼吧畫點什麼吧文森特。
這個男人沒有看我。他確實不認識我,他以為他沒有見過我,以為他沒有記住過我。他受了傷吧,因為受傷而慵懶起來。於是懶得回憶起一株葵花。他坐在凍僵的軀體裏,行使着它活着的簡單的權力。
我想讓他畫。我去取畫筆。返回之前終於掉下眼淚。我要感激那個巫婆,她給我完整的軀體,甚至可以讓我哭泣。淚水果然美麗,像天空掉下來的那些一樣美麗。我想念我的山坡,我在山坡上的家園,和我那段怎麼都要追隨這個男人的光陰。
我回到房間裏。把畫筆放在他的手心裏。他握住它。可是沒有再動。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很久,我的手指都放在同一個位置,和那隻沒有生氣的手放在一起。我坐下來,像做一株葵花時候一樣的安靜。我看着我的手指,只有它保留着我曾經的植物的美好姿態。
八
凱。
凱是誰。
凱是個總是一微微嚴肅的微笑端坐在他的憂傷裏的女子。
他的記憶裏凱總是在一個比他高一點點的位置上,黑色衣服。凱搖頭,説不行。凱一直搖頭,她説着,不行不行。
我看到凱的照片的時候想到了月色。葵花們是不怎麼喜歡月色的。葵花崇拜的是太陽和有密度的實心的光。可是這無法防礙月光依舊是美麗的意象。
凱仍舊是迷人的女子。帶着月光一樣空心的笑,是一個誰都不忍心戳破的假象。
她對着文森特一再搖頭。她掉身走了。她聽不見身後這個男人的散落了一地的激情。
一個妓女。文森特和她説話。
文森特看着這個懷孕的憂愁簡單明瞭的妓女。他覺得她真實。她不是月光的那場假象。她不抒情不寫意可是她真真實實。他看到山坡上的葵花凋敗了或者離開了。他看到凱美好的背影。看到一整個世界落下大霧。他終於覺得沒有什麼比真實更加重要了。他把小火苗狀的激情交到她的掌心裏。
那是不能合攏的掌心呵。無力的滑落的激情掉下去,文森特愕然。
另外的畫家。才華橫溢。他來到文森特的小房間。他真明亮呀。他明亮得使文森特看到他自己的小房間灼灼生輝,可是他自己卻睜不開眼睛了。他被他的明亮牽住了。不能動,不再自由了。
他想和這個偉大的人一起工作吃飯睡覺。他想沿着他的步伐規範自己。因為他喜歡這個畫家的明亮生活。他想留下這個路經他生活的畫家。他甚至重新粉刷了他們的房間。黃色,像從前我的樣子。可是明亮的人總是具在挑釁了。明亮的人嘲笑了他的生活嗎鄙視了他的藝術嗎。
爭執。暴跳。下大雨。兩個男人被藝術牽着撕打起來。那個明亮的偉大的人怎麼失去了和藹的嘴角了呢。兇器兇器。指向了誰又傷害了誰呢。明亮的人逃走了。黃色小房間又暗淡下來。血流如注。文森特捧着他身體的那一小部分。它們分隔了。他憤怒,連他的身體的部分都在離開他。
他是一個十字路口。很多人在他的身上過去,他自己也分裂向四方,不再交合。
九
我來晚了。親愛的文森特。我來之前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我現在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不能分辨我。你不能把任何東西交到我的手中了。
我千方百計,終於來到你的面前,追隨你。親愛的,我是不會乾涸的風。
你好起來,我和你離開聖雷米。
是的,我想帶你走。我們兩個去山坡你説好嗎。我們不要聽到任何哭聲。我也不會再哭,你説好嗎。我們還能見到其他的葵花。我喜歡榛樹的,我們把家建在旁邊吧。葉子落了吧,厚厚的聚集。聚集是多麼好呀。文森特,跟我回家吧。
我決定我要悄悄帶走這個男人。掀起覆蓋的壓抑呼吸的雲彩。我們離開聖雷米。
我想就這個夜晚吧。我帶着他走。他很喜歡我,我總是用無比温柔的聲音喚他吃藥。他會和我一起走的。
這個下午我心情很舒暢。我早先跟着別的女人學會了織毛衣。我給文森特織了一件紅色的毛衣。楓葉紅色,很柔軟。
我在這個下午坐在醫院的迴廊裏織着最後的幾針。我哼了新學來的曲子,聲音婉轉,我越來越像一個女人了。我的心情很好。隔一小段時間我就進去看一下文森特。他在畫了。精神非常好。也笑也看他弟弟的來信。
一個小男孩抱着他的故事書經過。他是一個病號。蒼白好看的病號。我很喜歡他,常常想我將來也可以養一個小孩嗎。我要和他一樣的小男孩。漂亮的,可是我不許他生病。
小男孩經過我。我常常看見他卻從來沒有叫住過他。今天晚上我就要離開了,也許是再也看不到他了。我於是叫住了他。
他有長的睫毛,也有雀斑,我仔細看他覺得他更加好看了。
我説你在做什麼。
他説他出來看故事書。
什麼書呢。我是好奇的。那本靛藍色封套的書他顯然很喜歡,抱得很緊。
他想了想。把書遞給我看。
我笑了,有一點尷尬的。我説,姐姐不認識任何字。你念給我聽好麼。
他説好的。他是個熱情的小男孩。和我喜歡的男人的那種封閉不同。
我們就坐下來了。坐在我織毛衣的座位上,並排着。
他給我念了一個天鵝的故事。又唸了大頭皮靴士兵進城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們兩個人一直笑。
後來,後來呢,他説他念一個他最喜歡的故事。然後他就憂傷起來。
故事開始。居然是那隻魚的故事。那隻決然登上陸地爭取了雙腳卻失去和嗓音的魚。故事和姐姐説得一樣。可是我卻一直不知道結局。那隻腳疼的魚在陸地上還好嗎?
所以我聽他説的時候越來越心驚肉跳。越來越發抖。我在心裏默默祝福那隻魚。
可是男孩子用很傷感的聲音説,後來,美人魚傷心呀,她的愛人忘記她了。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她回到水邊。這個時候是清晨。她看到清晨的第一縷熹光。她縱身跳了下去。化做一個氣泡。折射了很多的太陽光,在深海里慢慢地下沉。
在那麼久之後,我終於知道了那隻魚的命運。
我不説話。男孩子抬起頭問我,姐姐,故事而已呀,你為什麼哭呢。
十
這樣一個傍晚,聖雷米的療養院有稀稀落落的病人走來走去。不時的仍舊有人爭執和打架。有親人和愛人來探望病患。有人哭了有人感慨。
我和男孩子坐在迴廊的一個有餘暉和茶花香味的長椅上,他完完整整地念了這個故事給我。我想到了我答應巫女的誓言。我想到那隻魚的墮海。我應該滿足我終於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尾。我知道了,就像我看見了一樣。我看見她縱身跳進了海洋。她又可以歌唱了。
我知道了,所以我應該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完滿。愛曾是勒在那隻魚的喉嚨上的鐵鈎,那隻魚失語了,甚至無法訴説。她被愛放開的時候,她已經掙扎得非常疲憊了。她不再需要訴説了。
愛也是把我連根拔起的颶風。我沒有了根,不再需要歸屬。現在愛也要放掉我了。
男孩子安慰我不要哭。他去吃晚飯了。他説他的爸爸晚上會送他喜歡吃的桂魚來。他説晚上也帶給我吃。我的爸爸,他仍舊在山坡上,秋風來了他一定在瑟瑟發抖。
男孩子走了。正如我所驟然感覺到的一樣。女巫來了。她站在我的面前。她沒有任何變化。燈絲的眼睛炯炯。
她説她的愛人最近要死去了。她沒有再繼續説下去。我們是有默契的。她相信我記得諾言。我要跟她回去了。像那隻魚重回了海洋。
我説,請允許我和我的愛人道別。
她跟着我進了文森特的房間。
文森特歪歪地靠在躺椅上睡着了。畫布上有新畫的女人。誰知道是誰呢。凱,妓女或者我。誰知道呢反正我們都是故人了。
我把我織好的毛衣給他蓋在身上。紅色的,温暖些了吧,我的愛人。
女巫一直注視着這個男人。她很仔細地看着他。
是因為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奇怪嗎。沒錯,他失掉半隻耳朵,臉上表情紊亂,即使是在安詳的夢裏。
女巫帶着眼淚離開。
再見了,文森特。
十一
女巫和我並排走在聖雷米的山坡上。我看見療養院漸漸遠了。愛人和雜音都不再了。
我和女巫這兩個女人,終於有機會一起並排走路説話。
我問,你的愛人死了嗎。
她説,我預計到他要死去了。
我問,你不能挽救嗎。
她説,我的挽救就是我會去參加他的葬禮。
是的,有的時候我們需要的是死的時候的挽留可並不是真正留下。
我再次回到我的山坡。秋季。荒蕪和這一年裏凋零的花朵漲滿了我的視野。
我的家園還在嗎我的親人還能迎風歌唱嗎。
我沒有勇氣再走近他們了。
我繞着山坡在周圍遊走。我看見一隻原來和姐姐做過朋友的蝴蝶。他圍繞着別的花朵旋轉和唱歌。
我的姐姐,她還好麼。
第二天,女巫把臉乾乾淨淨洗過,換了另外一條黑色裙子。她説就是今天了。她愛的男人死了。葬禮在今天。她説,你要去了。
我説,好的。我們去。我會拼命大聲唱葬歌。
女巫讓我閉上眼睛。
她的魔法是最和氣的颱風。轉眼我又是一株葵花了。她把我攥在手心裏,她説,我仍舊是一朵好看的葵花。
我迅速感到身體內部水分的流失。可是並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疼痛。我笑了,説謝謝。
她的掌心是温暖的。我用身體拼命撐住沉重的頭顱,和她一起去那場葬禮。
葬禮和我想象得不同。只有寥落的人。哭泣是小聲的。
女巫徑直走向棺木。她和任何人都不認識。然而她看起來像是一個主人。兩邊的人給她讓開一條路。她是一個肅穆的女人。她緊緊握着一株飽滿的葵花。我是一株肅穆的葵花。
棺木很簡陋。我看見有蛀蟲在鑽洞,牙齒切割的聲音讓要離開的人不能安睡。
我終於到達了棺木旁邊。我看清了死去的人的臉。
那是,那是我最熟悉的臉。
我無法再描述説這個男人眼裏有火了。他永遠地合上了眼睛。雀斑,紅色頭髮,爛耳朵。這是我的文森特。
女巫悄悄在我的耳邊説,這個男人,也是我深愛的。
我驚喜和錯愕。
我又見到了我的文森特。他沒有穿新衣服,沒有穿我給他織的新毛衣。他一定很冷。
不過我很開心啊。我和你要一起離開了。我是你鍾愛的花朵。我曾經變做一個女人跑到聖雷米去看望你。我給你織了一件楓葉紅的毛衣。這些你都可以不知道。沒有關係,我是一株你喜歡的葵花,從此我和你一起了。我們一同在這個糟糕的木頭盒子裏,我們一同被沉到地下去。多麼好。
我們永遠在我們家鄉的山坡上。
我們的棺木要被沉下去了。
我努力抬起頭來再看看太陽。我還看到了很多人。
很多人來看你,親愛的文森特。我看見凱帶着她的孩子。我看到了那個傷害過你的妓女。她們都在為你掉眼淚。還有那個明亮的畫家。他來同你和好。
當然還有這個女巫,她站在遠遠的地方和我對視。我和她都對着彼此微笑。她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對我説:
這是你想要的追隨不是嗎。
我微笑,我説,是的。謝謝。
她也對我説,是的。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