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18歲那年的初秋,唐曉悄無聲息地和幾個同她要好的男孩組成了一支樂隊。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對我說起他們,他們比她小時候喜歡過的所有偶像都更令她著迷。後來她帶著我去看他們。那天她的眼睛裡溢滿了彩霞一般漂亮的光,她說到他們的鼓手,她說他很想見見她的這個表姐。
“鼓手?”我問。
“是啊,他棒極了。”唐曉神采飛揚。
在一個陰天的下午,她興奮無比地抓著我的手帶我去了他們的排練室——一個廢棄的舞蹈教室。
那個舞蹈室裡放滿了破舊的體育器械,斷了腿的跳馬,癟了氣的灰色排球,還有半截木柴一樣的接力棒。牆上有一隻橢圓形的印有慶祝建校70週年紅色小字的掛鐘。我想象得到20年前我們那正當壯年的校長無比鄭重地把它頒發給體育室的情景。這個盛滿光陰的木匣子挨近了能聽見內部零件摩擦的聲音,它好像比平常的鐘錶慢了一倍的時間。唐曉把我領進來之後就去和Bass手說話了。Bass手的眼睛是三角形的,睫毛長長的,說話節奏很慢很慢的。事實上我發現這個樂隊裡面的人說話速度都很慢,包括唐曉。他們很適合這個房間,很適合和這房間裡的鐘表呆在一起,他們都比正常的慢去一倍的時間。窗子在左邊,大開著,可是光線還是很暗。晨光銜著灰塵緩慢地湧進來。嗯,連這房間裡的光芒和塵埃都這樣動作遲緩。
我在一隻破舊的三腳凳上坐下,嘴裡嚼著一塊那年很流行的桔子味道的泡泡糖。我環視周圍,看見了他們的鼓,像個臉色蒼白的孤兒一樣蜷縮在一張木頭桌子後面,我想起唐曉說的,鼓手經常缺席。因為是舞蹈室,所以房間裡正對著窗戶的地方有一面殘破的鏡子。鏡子好像非常疲倦,我幾乎無法分辨它反射出來的是什麼影像。唐曉和Bass手慢悠悠地說話,他們都心不在焉的,可是還是這麼說著,有意無意地看著彼此的眼睛。
我站起來環顧四周,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可以玩的東西。一個角落裡有他們的書包。我看到有三隻,有一個是唐曉的,唐曉的書包是印花棉布的,非常不實用,只能裝很少的書,所以唐曉經常賴皮地把書塞到我的揹包裡。此刻唐曉的蘋果色書包軟軟地倚在另一隻書包上面,像個撐不起腦袋的木偶。那隻書包是Jansport的。麥黃色,大的字母,很多口袋。它非常乾淨,而且在小口袋上別了一個小牌子,鎖釦上牽著一隻小布偶,笑的眉眼,穿著繡花的小紗裙,我說不出這個娃娃有什麼不同,可是我很喜歡,忍不住伸出手抓一抓小布偶的手。
下雨了,忽然。我看見雨水衝進來,可是什麼都沒改變:唐曉還在和Bass手說話,Bass手在描繪樂隊的藍圖,我能從唐曉的表情看出來,唐曉不信任Bass手所有的話,但是她顯然並不討厭他的不切實際。事情說出來不是非得讓大家相信的,事情說出來,是讓大家清爽的。嗯,是的,下雨天,隨便說說幻想,房簷上的雨水就沖走狂妄的話,誰記得呢?誰記得呀!鐘錶還是很慢,鏡子還是像一個渾濁的眼瞳一樣無法辨知影像。
忽然一個人衝進來。我知道他應該就是鼓手,鼓手我並沒有見過,但是唐曉常常提起。唐曉用了很多特別好聽的詞堆砌起鼓手在我心裡的形象。沒錯,鼓手很高,穿著一件黑色長風衣。他有一雙機敏的耳朵,紅紅的眼睛,像一隻穿了黑色外套的兔子。
鼓手有虎牙,我很快發現這一點是因為他一進來就衝著唐曉笑了。
唐曉那一時刻的表情使我很快作出判斷:唐曉,愛上鼓手了。她的臉已經完全被那雙燃燒的眼睛照亮了。她學著振翅膀的天使的樣子站在鼓手面前。那模樣使我想起了澳大利亞電影《鋼琴課》裡霍利亨特小巧的女兒,十一歲的安娜帕奎因,帶著一雙沾了泥水的粗糙棉布的翅膀,站在雨裡張大嘴巴吶喊。
鼓手一來,整個房間裡的氣氛立刻顯得生動活躍起來。
鼓手好像也是個有翅膀的人。他長著一雙輕易就能掠過人群的翅膀,他能輕巧地一跳,就在他的舞臺上了。他多麼熱愛表演。
鼓手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隻表情略帶憂傷,姿勢軟軟的兔子。
很久之後一個下著雨的傍晚我看到鼓手寫這樣的日記:啊啊,親愛的,我們如何紀念所有長耳朵的童話呢。
我把他的那張日記撕下來了,塞在口袋裡我就裝作沒事地去學校對面商店買雪糕了。其實我心裡非常激動。我不知道怎麼紀念,可是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鼓手的樣子。鼓手的確是像只兔子一樣。他和兔子一樣敏感善良。那天下大雨,那頁日記連同我的褲子一起溼了。從此以後皺巴巴的亞麻色褲子上印上了藍鋼筆的字跡。長耳朵的童話滲透進了棉布纖維。多麼好。等我再穿的時候它總可以緊緊挨著我的皮膚。
回到那個下雨的午後。舞蹈室。愛情的最初目擊地。唐曉看到他,趕快把我扯過來,向鼓手介紹。
鼓手此時的表情比較奇怪。他看了我幾秒鐘,然後慢慢地把目光移向窗外,幽幽地說,杜宛宛你好。
我說,你好。
鼓手忽然說,他要走了。
唐曉焦急地說,都下雨了,你去哪裡?今天還排不排練了?
鼓手說,我打算去買新的音箱。今天不排練了。
長翅膀的人提起他的麥黃色Jansport的書包,——小布偶還在上面樂不可支地跳舞。他向門口走去。鼓手走路是細碎腳步。小心翼翼。我看見唐曉的心跟著他衝進了大雨裡。然後折回來。溼漉漉的心在舞蹈室裡一點一點平靜下來。她緩緩地說,他也真是的。
Bass手有點喪氣,決定冒雨回家,他捲起褲管提醒唐曉走的時候鎖門。他在那一時刻忽然變得脾氣暴躁,他是這麼說的:
“你記得鎖門啊!不要以為這麼舊就沒有人偷。要是丟了東西趙老師絕對不會借給我們這地方了。”他就惡狠狠地走了。
唐曉去角落裡提她的書包。
我的桔子泡泡糖沒有滋味了,但是我打算晚一點吐掉,因為我不想讓它淋這麼大的雨。
一個星期之後的一天,我在教室寫一篇給報社用的落城酒吧走訪的文字,唐曉從後門走進來,拍拍我,對我說:
“我們那偉大的鼓手在外面等著你呢。”
鼓手?我感到非常驚異,想著這奇怪的男孩能和我說些什麼。我問:
“為什麼要見我呢?”
“我怎麼知道呢。”唐曉說話的口氣酸酸的。她跟在我的後面,在我要出去的時候,她似乎很想跟我出去的樣子。但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跟著我。
穿著一件藍色衣服的鼓手站在學校走廊裡。他身體的比例明顯失調,頭很大,四肢比較纖細。不過我深深地相信頭大的男孩子聰明。經過走廊的人都看著他。他的藍色衣服是非常花哨的,帶著麻線的補丁,袖子特別長。他還穿了那一年女孩子中間流行的翻邊牛仔褲。不過他穿起來是真的很好看。他的藍色衣服我見過,那時候我和唐曉都特別喜歡去逛湖山路。湖山路店鋪裡的女店主在那一季幾乎都用深色口紅,眼皮是綠色的。我們都覺得她們特別沒有創意,可是還是喜歡鑽進她們的店子裡找新鮮玩意。這件藍色衣服我肯定見過,是那家叫做“乃琦的店”這個秋天新來的。因為袖子上有很多彩色麻線的翻蓋口袋,我當時還在考慮穿上會不會像一隻帶鰭的熱帶魚。
鼓手此時穿著它,站在窗戶旁邊。我忽然有一種幻覺。窗戶是玻璃魚缸。爬山虎是水草。我們都在水底下。我忽然想起了曾在校刊上看到一個無名氏作者小說裡的話,他說他要和愛人去一個有小豬和金魚的地方,過水草環繞的潮溼生活。我看見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腳在桌子下面輕微地動了動,我發現這種未知的生活好像也淡淡地誘惑了我,使我也想去。此時的景象正巧和小說中的意境相當吻合。
而後來我才從唐曉那裡得知,那個無名氏作者正是鼓手。
可是事實是,我根本不知道小豬和金魚生活在什麼地方,潮不潮溼,是不是身披水草。我也不知道鼓手的愛人是誰。是唐曉嗎?我只見過鼓手一次。在校刊上看見過他的一篇文字。我對他的瞭解完全來自於唐曉。可是現在他卻來到我的班級門口找我了。
鼓手說:杜宛宛。
我說:嗯?
鼓手又說:杜宛宛,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點點頭,跟在他的身後,一直走出了大門。
出了大門,鼓手再次叫我:杜宛宛。
嗯?我應他,覺得好笑,因為他的語氣出奇地嚴肅,彷彿是站在肅穆的演講臺上。
杜宛宛,你是酈城來的吧?鼓手終於問出來。
這個原本很普通的問題在他的表情下顯得有著豐富的含義。我慢慢收緊了我臉上的笑,整個身體都被拉緊了。我睜大眼睛再次看了一遍這個男孩,我想我有些明白了。
杜宛宛,我是紀言。很抱歉,是我讓唐曉不要對你說起我的名字。他說,他終於說,果然和我想到的一樣。這個男孩是我親愛的幼兒園小朋友紀言。
哦,紀言,原來如此。鼓手就是紀言。我們是朋友嗎?是仇人嗎?我努力地思索我最後一次看見紀言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我又想起了那個時候紀言的表情,他充滿恐懼充滿憤懣地望著我,他身後是那架還在緩緩晃悠的鞦韆,他身前是躺在血泊裡不省人事的段小沐。我也想起當我走出幼兒園大門的時候他充滿絕望地喊我:
“你為什麼要害她?”這句話十年如一日地清晰,淤積在我的心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難怪的,我再次看見紀言的時候總是感到這個陌生的人用他的奇怪的神情牽引著我,彷彿我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你為什麼不和大家告別就離開了酈城?我後來去你家找過你,你爸爸說你來了落城。”紀言從我的背後繞到我的前面,用平淡而略帶責備的語氣說。
我冷笑了幾聲。在我看來,他的問題是明知故問,興師問罪。在紀言沒有說起他是紀言,在我對他的瞭解還只停留在他是一個彷彿名字就是“鼓手”的陌生男孩的時候,我對他充滿了好感。當他站在我的教室門口,遠遠地看去就像一個撲克牌上的小人兒一樣的光鮮,我走向他的時候有著多年都不曾有過的愉悅。可是他是紀言啊,他是知道我所有醜惡的歷史的紀言。
紀言的嘴緩緩張開,他是想講話,可是他一直猶豫著。現在他慢慢地把嘴唇張開。可是我,可是我什麼都不想聽。他要指責我,要定我的罪。此刻他正在竭力地挖出我埋藏已久的事情,這在我看來就像挖我的祖墳一樣可恨。我搖搖頭,我想還是當這見鬼的會面沒有發生,鼓手是和我毫不相干的遙遠的陌生人,而紀言是六歲之前的故人,再不會相逢。
“我不認識紀言,他是誰?”我搖搖頭,用這個絕然不高明的回答應付他,然後我轉身就跑。紀言沒有再追我。他在我身後發出斷樹摧花的嘆息聲。他像是無法拯救一個執意不回頭的罪犯一樣的傷悲呵。可是我必須遠遠地躲開你,鼓手也好,紀言也好。誰會相信我有關魔鬼的說法呢?所以沒有人會理解我,原諒我。
唐曉在我跑著回去之後,立刻關切地問我: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呀?”
“沒什麼。”
我說完之後就看到唐曉非常沮喪和委屈的表情。那酸酸的樣子竟是在吃我的醋。我本來就糟糕的心情更加糟糕。我煩躁地說:
“我和他原來同在一個幼兒園。他認出了我。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吧?”
唐曉低下了頭,可是她仍舊有點不甘心地小聲說:
“那你們可以聊的很多啦。一同回憶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吧。”她試探著。
我終於被激怒了,竟對著唐曉大喊起來:
我討厭他這個人。從小就討厭,一直討厭。”我又衝著唐曉發火了。唐曉嚇了一跳,她慢慢地從我的視線裡退了出去。
睡覺的時候,唐曉在我的耳朵旁邊用低啞的聲音悄悄說:
“姐姐,我有一個美好的夢,——我多麼希望有一天紀言能愛上我。”我月光下,看見一張何其明豔的臉,我的表妹如此坦然地愛著一個人,使她整個人都帶上了那少女誘人的傾情。
“唐曉,這和我沒關係。”我忍耐地說,翻身背向著唐曉。我親愛的表妹,請你原諒我,我不能思考和紀言有關係的事情,因為他是紀言。我現在夜夜都有夢,夜夜都是惡夢:盪來盪去的鞦韆,憤怒的男孩,血泊裡的女孩,驚魂未定,不能停止奔跑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