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又不見了。
男人本是生了死唸的。可是她的離去再次把他完全揪了起來。他必須再度找到她,因為她可能面對危險,她可能十分需要他。他不能就此撒手不管。而現在他只有等待。
這一次時間很長。男人等待的日子亦更加難捱。終於她寄來了一張照片:這一次紅色的鞋子在一小堆雪上面。生生的紅白顏色讓人眼睛發痛。她又寫到:我想辦一個攝影展,大約需要60萬。希望你籌錢來找我。
男人坐在陽臺抽菸,照片放在他的膝蓋上面。他看著紅鞋,紅鞋像是一根纖細的線,從很久以前的光陰,一直扯到現在,一直這樣延續。他似乎仍能分辨它上面斑駁的血跡。皮子已經佈滿裂痕,這鞋子和他一樣,已經衰老了。
可是衰老的男人現在要籌集60萬,他需要算算,他必須殺幾個人。他又開始搶殺手公司的生意,不斷從中間阻斷,以低廉的價格接下生意。他就是這樣精疲力盡地做著,每一次,他都擔心自己會失手。他覺得會有隆隆的一聲,然後腦袋就像迸裂的花瓶碎片一樣飛射出去。可是他必須記得,他的女孩還在等他去。她現在需要著他,這種需要是他一直渴求的,這種需要會在任何時刻令他像一隻瘋狂的陀螺一般轉起來。
他一連殺了5個人。每一次都是那樣的危險,他的手顫抖著,呼吸急促。每一次他都覺得自己要喪命了。可是他命令自己要好好幹,她在等著自己。
在第五次的時候被殺手公司的人追上——他一直被追殺,殺手公司的人到處找尋他,派了那些年輕力壯的殺手。他捱了一槍,還是跑掉了。受傷的是右腿。現在他是衰老的,跛腳的殺手。他就這樣一顛一顛地到處躲藏,可是同時還要找尋照片上有雪的地方。那應該是很高的山,終年有不融化的積雪。
他坐火車,坐長途車,不斷顛簸,又一個秋天已經來了,他卻仍穿著淡薄的棉恤,有時候在車上沉沉地睡過去,就把一些廢舊報紙蓋在身上,翻身的時候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生命的貧賤宛如破廢的報紙下面遮掩的穢物。身上只有牛皮紙口袋裝滿了錢,卻仍舊不夠女孩要的數量。他應該再多去殺幾個人才對。然而他已經不能再等了,他必須去找她。殺手對於自己的生命都有感知的,就像在趕一段白茫茫的路,而他此時彷彿已經看到了盡頭。他知道看到了盡頭也許應該慢下來,可是他沒有,他還在那麼緊迫地趕路,向著盡頭。
身上除了錢之外還有她給他的那些照片。每一次她寄給他的照片都被他收起來,放在一起,隨身帶著。他拿出來翻看。都是紅鞋,紅鞋在無數個可以猜測或者根本無法可知的地方。他佩服自己的毅力,每一次,他都找到了她。這也許來自那種無法言喻的牽引,他終究會被再次領到她的面前。有時候他確實已經無法分辨這紅鞋的意義。他覺得他對這紅鞋有一種十分深重的信賴。每一次紅鞋照片的抵達,都像是給他開出一條路。這是活路,事實上。因著沒有什麼更能讓他感到延續生命的重大意義。
時光就是這樣抓著他的領子,帶他來到了這裡。女孩轉眼已經18歲。他坐在火車上,坐在長途車上,在尋找她的路途中,他回顧了和她共度的8年。他們一起生活了8年,他對於她,仍舊什麼也不是。他多麼渴望自己可以在她的生命裡留下一個印記,可是他耗盡了全身力氣仍是不行。連他要死亡她亦不能給他。
可是對於他的小仙女,他的女神,他又能有什麼怨言、他很快抵達了有積雪的高山下。應該是這裡。女孩應該在這裡。他似乎已經聞到了那屬於她的氣味,一種讓人無端跌入昏沉轉而又會亢奮的迷香。他尋找每間蓋在山腳和山腰的房子。直至他終於來到了山頂。在這漫長的行走中,他因為有腿疾,走路十分艱難。他看到女孩的時候,他自己是這樣的狼狽。她正像最明豔的花朵一樣地開放,可是他卻已經宛若老人一般地衰弱。他看著她,覺得她明晃晃的,灼傷他的眼睛。
女孩用矮籬笆圈起一個小園子,雪被一簇一簇地堆起來。像是白色的墳冢。女孩在白色的雪堆上澆了各種顏色,那些雪堆宛如彩色的陀螺一樣,紅白相間,綠白相間。那麼地好看。她又在雪堆上插滿了白色骨頭——無法可知那是什麼動物的骨頭,有大有小,有堅硬的脊骨也有柔軟的肋骨。一定都細心擦拭過,那麼地白,像是一塊一塊貞潔牌坊。女孩的確繼承了她母親的藝術家氣質,她亦對濃郁的色彩有著深厚的迷戀。她還用雞血在潔白的雪上寫字,畫畫。地上放著脖子被擰掉的雞隻,絕望的爪子深陷在積雪裡。此刻女孩正在堆一個雪人,她把那些死雞和另外一些死麻雀的身體都塞進雪人的肚子裡。雪人看起來異常飽滿,像是一尊受人尊敬仰慕的佛。而女孩穿著厚實的粉紅色毛衣外套,連著帽子,脖子裡塞著一條淡藍色的圍巾。牛仔褲,紅色高靴子。手上還帶著一副毛茸茸的檸黃色手套。她的相機就背在身上,那是一個不知道裝過多少慘怖場面的黑匣子。她看起來清純亮麗,像是涉世未深的女中學生,帶著稚氣執著地玩著自己迷戀的遊戲。
他盯住她看,如每次這般地,或者又從不相同地,看著她在新的創意中玩得暢快自足。他應該是滿足的,他只要能看到她,那麼就是足夠的,這對他是再豐盛不過的糧食,水分和所有所有的生活必需品。他每次都因為再見到她而感動。他在柵欄外面,他們相隔不遠。他聽見繚繞在這山間的勁猛的風。他其實還聽到了一些別的聲音,比方說,從山下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可是他不去管它們,那於他有什麼重要呢。他忽然想提起往事。
他想問她是否記得他從幼兒園帶走她,揹著她翻越圍牆,她以為自己是在飛了,笑得那麼歡暢。
他想問她是否記得他揹著她做長途的火車,他給她買櫻桃買棉花糖買風車,她一直生活在他的背上,那是她曾最舒服的家。
他想問她是否記得他們住過三年的小鎮上的家,他給她佈置的紅色小屋和買下的那麼多的紅色鞋子。她是否還記得他像個父親像個主婦一般地在家給她做飯,他花那麼多心力做好了她最愛的白色魚湯。
他想問她是否記得他騎摩托車帶她上學,他們經過海邊大道,風是那麼清爽,她把手放在他的腰上,那算不算一種依靠,那算不算?
他想問她是否記得他自她15歲以來對她的每次尋找,他疲憊不堪殺了人,拿到錢,找到她,帶她回家,她會不會記得每次看到他,他的身上都有斑斑點點的血跡,而他的心力已經憔悴至極。
……
可是時間似乎已經不夠了。他感到了一些迫近的東西。他已經沒有時間憑弔那些往事。所以他只是把身體貼在柵欄上,對女孩說:
錢有些不夠,我再去想辦法,只是先來看看你。
女孩轉臉來看他。她看到他是跛著腳的,臉上和身上有樹枝劃破的傷痕,傷口有的還在流著膿水。她仔細地看了看他,因為她覺得他越來越有她的模特的潛質了,像那些受傷的動物一樣,帶著有悖美感和溫暖的殘缺。於是她衝著他笑了一下:
這裡美麗嗎,你喜歡這裡嗎?
男人很感激女孩的微笑,他點點頭:這裡有那麼厚的雪,很好看。
男人掏索著把錢拿出來,遞上去。女孩就向他走過來。他感到愉快極了,女孩越走越近,像是歸巢的小動物,一步步乖順地走向他。他雖然在大雪地裡只穿著單衣亦感到溫暖。他對著他可愛美麗的小動物露出最虔誠的微笑。
然後他們都聽到槍聲。砰砰砰。
槍聲從男人的背後傳來。砰。砰。砰。男人知道是追殺他的人,通常殺手們都是多慮的人,所以他們不會只給他一槍。是三槍,遽然飛進他的身體裡,肉身和金屬的結合,這是他從前常常施於別人的。他終於可以盡數體會。他手裡還握著錢,卻仰著臉倒了下去。
世界在他的眼睛裡翻了個個兒,血汩汩流出來,混在雪裡,像是某種能夠刺激人食慾的甜品一般有著光鮮的顏色。他感到了自己的血的溫度。那麼溫熱。它們完全不是冷的。為什麼要說殺手冷血,它們一點也不冷。他把自己的一隻手按在傷口上,享受著血的熱度。他最後終於得到了溫暖,自己給自己的溫暖。他的眼睛還沒有合上,可以看到倒掛的世界。他看到自己額頭上頭髮上的血,那血宛如縈縈的飛蟲一般都在舞著,大片大片的接連在一起,他好像看到了無數只紅鞋。他看到女孩滿屋子的紅鞋,都在走動,宛如一支駭人的部隊。是的,女孩像是在無窮地分裂,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四個,她正在用驚人的力量填滿整個世界。
一共來了三個年輕的殺手。中間的一個頭領走過來,從男人半握的手中拿過那隻裝滿錢的牛皮紙袋。
喂,那錢是我的。女孩叫了一聲。三個人都回身去看女孩。他們看到一個稚氣未脫的美貌少女的身邊堆滿了肢解的動物,擰斷脖子的雞,掏乾淨五臟的麻雀。還有雞血寫下的字,插滿骨頭的雪堆。她手上還拿著巨大的鏟子,鏟子上有慢慢凝結的動物的血液。因為有些冷,她的臉蛋凍紅了,宛如一簇愈加旺盛的小火焰。
她看起來有不竭的熱情和力氣。此刻她向他們走過來,問他們要錢,彷彿根本沒有看到剛才發生的槍殺。她是如此鎮定自若。
殺手頭領微微一笑:美麗的小姐,你也許可以同我們一起闖出一番事業,我敢打賭,你會比我們這些男人做得還要棒。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呢?
女孩歪著頭,認真地思索了片刻,說道:那會很有趣對嗎?
殺手頭領笑了:當然,刺激極了。
好吧。女孩說。
於是他們要一起走。忽然女孩說,你們等等。
她走到倒在地上的男人面前。她把男人單薄的棉衫脫掉,褲子也退去。跛腳的男人滿臉參差的鬍子,赤露的身體上有三個槍口,血液正從四面八方彙集。她看著,露出笑容,覺得他是絕好的模特。
她從身上取下相機。喀嚓。這是男人這一生的第一張照片。他終於作為一個標本式的角色,印進了她的底片裡。這是他最後能給予她的,他的身體。
我們走吧。女孩心滿意足地說。她抬起腳,非常自然地從男人的身上邁過去。男人尚且睜著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紅鞋。那隻紅鞋從他的身上跨了過去。正像他一直記得的,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從她媽媽的身上跨過去那樣。
他橫在她的腳下,像是一條隱約不見,細微得不值一提的小溪流。她跨越,離去,然後漸行漸遠。
2004年3月5日23點39分於NormantonPark19層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