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她坐火車離開了那個城市。她腳上的鞋子太大,根本無法便利地走路,他就把紅鞋收起來,然後把她背在肩上。一路上她一直在他的肩膀上生活,她非常習慣,於是變得怎麼都不肯下來。他給她買了櫻桃吃,她就把櫻桃核從他的脖子後面吐進他的衣服裡面。她有點感冒了,小鼻子不斷淌出鼻涕來,她就也把鼻涕抹在他的背上。
他從那時就應當意識到,他太寵溺她了。他路過賣氣球的,就給她買氣球,她接過去的時候亦是歡喜,可是拿著玩一會兒,就放它飛走了。他看到賣棉花糖的,亦買給她,她吃得卻不怎麼盡心,弄得他整個背上都是。一路上,他還給她買了風車,買了甘蔗,買了一串一串的鈴蘭花。她都喜歡,都歡喜地接過去。可是把玩片刻就扔掉了。她似乎對這些東西都只有冷淡的歡喜,總也長不了。
他帶著她來到一個陌生的小鎮。因為他們坐了很久的火車,停靠在這個小鎮的時候已是黃昏。他把頭從火車裡探出來。小鎮的天顯得特別高,初秋的葉子掛在樹上,透出微微的桔紅色,和傍晚時分天空中浮游的雲霞糾纏在了一起,讓這裡看起來充滿了母性慈愛包容的光輝。炊煙從附近低矮的樓群中升起來,帶著南方特有的米香。他凝神地看著,而她忽然從他的背上跳下來,然後從他身前鑽出來,亦把頭探向窗外,看著,眨著眼睛。
他於是領著她下了火車。他們走進漫天的雲霞裡,小鎮的音響店裡放著粗獷的男聲情歌,火辣辣的。這裡的生活一定是很帶勁的。
他沒有再和她提起小時候的事情。她亦是奇怪的孩子,有著非常神奇的康復能力,就好像那塊長在她肚皮上的傷疤一樣。小時候的事情對她的成長似乎沒有任何影響,她就像完全沒有旁枝的小樹苗一般地只是兀自生長,屏棄了所有阻悖她的。他有時想起她媽媽那倒在血泊裡的臉,亦感到惻然。不過他轉而安慰自己說,事實上他不過是一隻用來行兇的槍,而她的母親死於情殺。
他就是在去殺她的母親的時候,才見到這女人第一面,雖然他之前亦聽說過她,因她是有名的女畫家。這位姿態優雅的女畫家是上流社會的交際花,整日糾纏於豪門貴族的男子之間,生性風流是出了名的。人們傳說她的女兒亦是來自於“意外事故”,沒有人知道她的父親是誰。不過好在這女孩並沒有妨礙她的媽媽重返交際圈,她仍是那麼地讓男人著迷,男人為著她爭風吃醋的事情時有發生。她生前最後一個情人是一個著名的作家,她對他似乎是動了真情,兩個人迅速陷入了情網,在各種公眾場合出雙入對。男人亦是常常來女畫家這裡過夜。男作家的妻子終於不堪忍受了。可是她在家相夫教子多年,孩子亦已長大,她再無憑藉可以與那丰姿卓越的女畫家相抗衡。唯有男人自己回心轉意。於是她找來了殺手。她給他豐厚的錢,要他去殺死女畫家,當然,他會保守一切秘密,這是他的職業準則。
於是他來到她家,並殺死了她。不過遇見她的小女兒是計劃之外的事情,而給她小女兒一槍則又是他職業準則之內的事,可是她奇蹟般的沒死卻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更意外的是他再次見到了她。於是他又做了一件計劃之外的事情,帶著她走了。
他們在小鎮落戶,他買了舒服的房子。給她佈置了一件華麗的小房間。她酷愛紅色,他就給她買了玫紅色的小床和洋紅色的布沙發,配上深紅色的落地燈,還有落葉紅色的地毯。他把那雙鞋子擦好,細心地塗好顏色,它又像新的那麼紅豔了。他把它放在她房間的陳列櫃裡,她常常拿出來把玩。
他從來都不懂怎麼照顧一個小孩子,甚至連一個可以請教的親戚都沒有。不過好在他們的新家隔壁亦住著一位母親。她家有個十一歲的兒子。她站在走廊裡,看著他買了大件的傢俱搬回來,她就和善地衝著他笑笑:你一個男人帶著女兒可真是不容易呵。男人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後這家的女人做了好吃的東西,就總是給男人和女孩送來一點。她很是喜歡這女孩,因著十歲的女孩已經長得楚楚動人。由於生活穩定了下來,男人又格外寵溺她,生怕她吃不飽,總是給她買些昂貴而營養富足的食物,所以女孩比從前胖了一點,臉頰更加紅潤。她的令人喜歡,還在於她對人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散落樣子。隔壁的女人給她拿來糕點,她只是塞進嘴裡,從不道謝,亦不看女人一樣。可是似乎沒有人覺得她這樣有什麼不對,彷彿在她的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致使人們感到她怎麼傲慢都是不過分的。
男人送女孩去上學,女孩一點也不喜歡學校。她常常上著課就走出教室,站在正午濃烈的陽光下觀察旁邊大樹上的鳥巢。她可以一直這樣仰著頭看著,很著迷。她於是決定爬上樹去。她很擅長爬樹,細長的手臂和腿非常靈活,好像是一隻本來就屬於森林的小松鼠。她爬上樹去只是為了把那鳥巢裡的蛋拿下來,她把蛋放在手裡,仔細端詳一會兒,然後她就把它拋向空中,這正蜷縮在蛋殼裡,一心一意等待降生的小生命就這樣變成了一灘稀爛的蛋漿。她當然又會露出滿足而暢懷的笑容。
男人把她從學校領回家。他有些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可是又忍不住寵溺她。他帶她上街的時候,有貴婦牽著小狗從身邊走過,她一直看著那隻小狗,男人覺得,她可能喜歡小狗,也許給她買只小狗可以讓她懂得怎麼照顧小動物,多一些關懷的愛心。於是男人給女孩買了一隻毛色純正的臘腸狗。小狗很小,生著一雙杏核眼,蘊著一層薄薄的水,很讓人生憐。男人又給小狗買了竹籃子編的小窩,買了狗鏈和洗澡用具。然後他把這些都交到女孩的手中:
小狗現在是你的了,你要好好照顧它。
女孩起先和小狗還算和睦。她喜歡牽著鏈子帶它上街。可是後來她開始和它打架,把它當作自己的敵人。男人發現女孩的嘴角有被抓破的痕跡,而小狗的耳朵亦不斷地流血。男人說:
你要好好待它,它會懂得,自然會和你做朋友。
女孩卻也沒有因為被小狗抓傷而傷心或者憤怒。她十分喜歡這個新敵人,她喜歡和它作戰,把它逗得憤怒得全身得毛都豎起來,發出自衛的哀叫。
在不久之後的一天,男人發現小狗死了。死在它的小窩裡面,身子直挺挺的,小爪子翻起來向上。男人蹲下來看它,發現在它的前額上,有一枚深深嵌進去的釘子。血從傷口湧出來,宛如一朵開在它頭頂的芍藥花。男人心中凜然,他開始覺得,這女孩像是上帝對他的一種懲罰,要讓他亦感到內心恐懼——他一直以為作殺手那麼多年,他早已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他抱著小狗的屍體走到女孩面前,女孩沒有絲毫抱歉,她安然地看著它,也許心中有的只是略微的遺憾,這個最棒的敵人終於離開了她。
隔壁女人家的兒子有點呆滯,可是人卻很好,並且十分喜歡女孩。男人便讓她帶女孩上學去,再和女孩一起回來。女孩總是把書包讓他幫忙揹著,自己一個人在前面悠悠盪盪地走。男人在陽臺上看到,感覺到女孩長大了肯定和她媽媽一樣,是個讓男人們牽腸掛肚的妖精。可是他想到這裡竟感到心裡酸酸的,他不想有哪個男子把她帶走,他想到那男人將撫摸她的身體,粗拙的手從她的身體上掠過,亦會經過那道傷疤。他覺得那傷疤是女孩特有的,吸聚了她身上所有奇特而詭異的氣質。而那是他給她的,他給她那個傷疤宛如給了她再一次的生命。他希望女孩像一件珍寶,像一件藝術品一樣被他珍藏著,他不會讓任何人碰她。
女孩讀初中了。十分迷戀恐怖電影。他常常買了碟片,和女孩一起觀看。他和女孩並排坐在沙發上,他能感到女孩看得聚精會神。女孩不像那些尋常的小姑娘,她看恐怖片從不會感到害怕,亦不會尖叫。她只是看著,看到十分血腥或者驚懼的鏡頭,還會露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這讓男人有點悵惘,男人也許更加希望女孩可以如尋常女孩那般,那麼當她看到害怕的地方,她就會鑽到他的懷裡了——他一直沒有抱過她,因著他從來都是不懂得向別人索取的人,在他的心裡,人與人之間是彼此獨立並且毫不相欠的,他從未指望過誰會給予他什麼,幫助他什麼。而他亦沒有想過要幫助別人什麼。可是對女孩除外,他對女孩的給予是一種根本無法控制的情感,他對此亦感到困惑。總之,他不會向女孩要求什麼,哪怕他心中有企盼。
那日他們看了一部電影,女人和一隻大狗寂寞地住在非常大的院子裡面。女人十分寵愛大狗,可是不喜歡它的牙齒,女人就用冰塞在狗的嘴裡,直到狗的口腔裡變得沒有痛覺。然後她用鉗子把狗的牙齒一顆一顆地拔下來。狗張著血淋淋的嘴,女人卻很開心,她親吻了狗,狗的嘴裡只有肉泥般柔軟的石頭,多麼好。
女孩看這段看得格外認真,她的眼睛圓睜著,像是進入了一片從未到達的洞天。她那麼盡心地看著,彷彿在進行一場觀摩學習。
沒過幾天之後,女孩就做了這場觀摩學習的練習。那天女孩比平時晚回來一些。但是並無異常。她照舊吃飯,看電視節目,聽亂糟糟的音樂。忽然男人聽到有人砸門。還有女人發出的哭號。他開門一看,是住在隔壁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已經哭得滿臉是淚,她見了男人就大喊:
你的女兒她是人嗎?她是不是人啊,還是妖精?
女人的身後站著她鈍滯的兒子。男人看到那男孩滿嘴都是血,還有淡色的組織液,粘稠地混在一起,像是個不斷湧出臭水的陰溝。他張大了嘴,男人看到,他嘴裡一顆牙齒也沒有了,空洞洞的口腔和前些天他們在電視裡看到那隻狗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