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們越發近了,藉著星光,白小舟看見了一個個透明的影子,各種形狀的都有,紅燈籠就是被它們提在手中,而且那些影子越來越清晰,從最初的黑白變成了彩色,真實得就像在看東方版的魔獸世界。
這就是所謂的百鬼夜行嗎?
她玩心大起,忍不住從兜裡掏出手機,關掉聲音,啪啪啪拍起照來。百鬼夜行,還是在城市裡,多難得啊。
非人們排著長長的隊伍,擁擠地走進某面牆壁,消失不見。白小舟的理智再次被好奇心戰勝,她跟過去將那面牆上上下下看了半天,實在沒看出有什麼非同尋常的地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就在她的指尖碰到牆面的時候,一層漣漪蕩起,蔓延開來,她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旋渦,被一股力量捲起,朝旋渦的中心湧去。
當她回過神的時候,已經站在一片森林當中,四周都是高可參天的大樹,重重枝丫當中,露出一彎新月。
這是什麼地方?她驚惶四顧,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都是因為自己手賤,現在好了,大過年的被帶到這奇怪的地方。這離C市遠不遠啊?她身上沒帶幾個錢,車費夠不夠啊。
樹林深處還能看到那些紅燈籠,她忽然想到,既然這些非人是來過年的,那豈不是還要回去,如果跟在它們後面,不就可以回校了嗎?
她連忙跟上去,這裡像是一片還未開發的原始森林,沒有路,到處都是雜草和荊棘,她摔了好幾次,褲子都磨破了,口乾舌燥,那些紅燈籠還是在遠方飄蕩,彷彿近在咫尺,卻又怎麼都追不上。
“姑娘,累了吧,來喝口茶吧。”
白小舟一驚,側過頭,看見一棵參天古木之下立著一棟茶寮,點著一盞油燈,裡面擺了幾張桌子,一個白髮老婦人正在煮茶,爐火興旺,壺內湯沸,茶香繚繞。
跑了這一路,白小舟的確渴了,可是這深山老林裡怎麼會有茶寮?況且剛才並沒有看見啊,就像憑空冒出來似的。
“姑娘,來喝吧,今年剛採上來的新茶,用去年峰頂的雪煮的,味道最是甘美。”老婦人自賣自誇,“來來來,喝一碗新茶,才好行路啊。”
白小舟覺得口中更加飢渴,茶香纏繞著她的身子、她的靈魂,像一隻爪子在喉嚨裡撓,她什麼都顧不上了,跑到茶寮前,將身上僅剩的錢遞過去:“給我一碗茶。”
老婦人接過錢,看也不看就往籃子裡一扔:“姑娘,我家的茶最好了,來嚐嚐吧。”
白小舟接過茶碗,正要喝,手中驀然一輕,滾燙的茶潑灑開來,淋了她一身。她氣急敗壞:“誰?”
沒有人回答她,四周靜得讓人害怕。
“姑娘,不怕,我這裡的茶還有很多。”老婦人又遞了一碗茶過來,白小舟伸手去接,那張借書證卻掉了出來,老婦人驚詫莫名,不敢置信地望著她。
“老婆婆,茶給我吧。”
老婦人捧著茶,朝她彎下腰,往後飄去,化為一縷青煙。她驀然醒悟,眼前哪裡有什麼茶寮,只有一片寂靜冷漠的夜。
茶水潑灑的地方已經化為焦土,她覺得渾身發冷,將借書證撿起來,一陣後怕,幸好有這個東西,要不然她就死定了。
不管了,她轉身繼續追逐紅燈籠,一直追到山頂,累得她七魂走了三魄。
山頂有一棵巨木,比白小舟所見過的任何樹木都要高大,樹冠達數丈,妖物們圍坐在篝火旁邊,又唱又跳,還吃著各種各樣的食物,盡情狂歡。白小舟不敢過去,只在樹叢中等,等得累了,抱著雙膝打盹兒。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唧唧喳喳好像有很多人在說話。臉上癢癢的,她還以為是蚊子,拍了一下,聽到一聲尖叫。
睜開眼睛,四周全是奇形怪狀的臉。
“啊!”她連忙將嘴捂住。那些臉湊得更近:“是人類?”
“不可能是人類,人類怎麼能到這裡來?”
“那倒是。不過她身上真的有人類的味道。”
“可是也有非人的味道。”
“她究竟是人,還是非人?”
“不如試一試吧。”
白小舟還沒回過神來,已經被兩個非人拉起,朝篝火奔去:“非人不會被‘年火’所傷,把她扔進火裡。”
白小舟大驚,張嘴在其中一個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妖物驚叫一聲:“她,她能咬到我!”
“你們敢對我無禮?”白小舟從它們手中掙脫,指著它們的鼻子道,“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妖物們圍過來,她渾身發毛,想起外公筆記裡所記載的某個故事,某一年,他在湖廣某座山中曾見過一種山林精氣所凝成的精怪,當地人稱之為“山鬼”,很可能就是當年屈原《九歌》中所說的山鬼了。定了定神,她提高嗓門喊:“我可是從湖北來的山鬼!”
“山鬼?”眾妖竊竊私語,“她就是傳說中的山鬼?”
“不像啊。”
“你怎麼知道像不像?”白小舟將音量拉高八度,“你見過山鬼嗎?”
眾妖面面相覷。
“你見過嗎?”
“沒見過。”
“你呢?”
“沒見過。”
“不過聽說山鬼長得很漂亮。”
白小舟翻了個白眼:“我不漂亮嗎?”
眾妖看著她,不說話。
“我告訴你們,我這長相,在人……人類的審美里可是傾國傾城。”白小舟整了整衣服,“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這可是人類給我寫的詩。”
“山鬼……只要是妖,都不怕‘年火’,你要真是山鬼,就跳進火裡給我們看看。”眾妖大嘴裂開如大盆,“如果不敢,就是人類,正好做今年的年貨。”
白小舟臉部的肌肉抽搐了兩下,妖物也知道年貨?
“快跳、快跳。”眾妖催促,白小舟吞了口唾沫,朝“年火”看了一眼,怎麼辦,怎麼辦,難道要她真跳不成?
“年獸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眾妖開始騷動,紛紛跪地參拜,白小舟鬆了口氣,也跟著撲倒在地。隨著驚雷一般的腳步聲,大地開始顫抖,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年獸?不就是傳說中那隻上古時代的猛獸嗎?古時,有怪獸名曰“年”,形若獅子而獨角。定時出現傷害人畜,人們苦無制伏之法。一次,“年”闖入某村,巧遇穿紅衣、燃竹竿取暖者,“噼啪”爆炸有聲,紅光閃耀,“年”驚竄奔逃。於是人們認識“年”性,每逢“年”出時,家家戶戶閉門家居,貼紅聯,燃爆竹以驅“年”。“年”果不再來。人們慶幸過了“年關”,敲鑼打鼓,互稱“恭喜”,從此有了“過年”。
這種年獸從來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她沒忍住,抬起頭,看見一張碩大無比的怪臉,雙眼大得宛如兩隻巨大的燈籠,血盆大口中牙如鋸齒,嚇得她一聲尖叫,雙腿發軟,半天站不起來。
這,這就是年獸?
怪獸朝她怒吼,猛烈的腥風迎面撲來,幾乎颳得她飛起來,頭髮亂舞。
不,不會吧,真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窩啊,今天不被眾妖當年貨,反而要葬身“年”吻了。
“是你?”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語氣,白小舟愣了一下,再往上看,原來年獸背上還騎了一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年輕男人。
“劉明軒?”白小舟指著他,驚訝地喊,“你怎麼在這裡?”
“這句話該我問吧,你來這裡幹什麼?誰帶你來的?”劉明軒劍眉微蹙,語含責備。白小舟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身穿古代的錦袍,長髮束在頭頂,插著一根翠綠的翡翠龍簪,月光從他身後傾瀉下來,宛若仙人。
等等!劉明軒的頭髮沒這麼長啊,難道戴的假髮套?
或者,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劉明軒?
“君上。”旁邊一個妖物道,“這位姑娘說她是山鬼。”
劉明軒嘴角輕輕勾了勾:“她不是山鬼,她是人類。”
白小舟瞪大眼,他什麼意思?要害死她嗎?
眾妖喧譁,劉明軒抬手,山頂立刻安靜下來:“她雖然是人類,卻是我的貴客,是我邀請她來參加今年的‘年會’的。”
“原來是君上的客人。”眾妖釋然,紛紛見禮,白小舟鬆了口氣,不管怎樣,只要不被當做“年貨”就好。
這場妖精的聚會似乎並沒有人間那麼多規矩,席位也無主次之分,劉明軒騎著年獸坐在某處,妖物們載歌載舞,恰如巴西狂歡節。白小舟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問:“這是什麼地方?”
“崑山。”
“崑崙山?”白小舟四下看了看,“不像啊。”
“崑山是崑山,崑崙山是崑崙山。”劉明軒目如流光,取下背上所背的琵琶,彈奏起一支音調古樸的曲子,悠揚婉轉,溫暖明淨,白小舟聽得痴了,總覺得這曲子似曾相識,彷彿很久很久以前在什麼地方聽過。那是一種沉積在心靈深處的記憶,又遠又近,看得到,卻無法觸碰。
雪花晃晃悠悠地從天上灑下,妖精們不知在叫著什麼,圍著“年火”開始跳一種從未見過的舞蹈,這熱烈的氣氛恍若夢境,她忽然覺得很安全很溫暖,靠著年獸閉上了眼睛。
一曲彈完,劉明軒低頭凝望睡得安詳甜美的少女,輕輕撫摸她的長髮,髮絲糾纏著他的十指,像某種斬不斷的牽連。
“以後,不要再喝白婦的茶了。”
白小舟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還坐在那間空曠寂靜的教室裡,天已經亮了,新的一年在清晨溫暖的陽光中悄然到來。
昨晚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嗎?
她推開窗戶,走廊很安靜,看不出一丁點兒非人隊伍走過的跡象,那面牆壁凝結了霜露,摸上去溼潤冰冷。
果然,只是一場夢,她太過孤獨,所以才做這種熱鬧狂歡的夢。
不是有某位小資哲人曾說過兒,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一次,那座山,那團篝火,還有,那個人。
臉頰有些發燙,她用冰冷的手捂著降溫。大年初一了,老是窩在教室裡會悶出病來的,還是出去逛逛吧。剛走出教學樓,卻看到一具屍體橫在花壇旁,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雪。而且,那具屍體還很眼熟。
“龍老師!”她嚇得花容失色,連忙過去扶起來,“龍老師,你怎麼睡在這裡?你沒事吧?龍老師,你不要死啊!”
051研究所的堂堂龍初夏,竟然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凍死了,傳出去多丟人啊。
“吵什麼,我頭痛死了。”龍初夏噴著酒氣,翻了身打算繼續睡,白小舟揮手驅散沖人的酒味:“老師,大年三十你喝什麼酒啊,還喝醉了,沒跟家人一起過?”
“我哪裡有什麼家人。”龍初夏哈欠連天,白小舟這才想起,秦哲銘似乎說過,龍老師是孤兒。
原來,她也是一個孤獨的人啊!
“喂,老師,不管怎樣也不能睡在這裡啊!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龍初夏沒有回答,顯然已經睡死了。
白小舟無語問蒼天,大年初一還要照顧這個酒鬼,她到底是作了什麼孽啊?
她用盡全部力氣才將她扶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朝研究所走去。
“龍老師,你該減肥了。”
樹影搖動,樹後有一人獨立,手中把玩著一把匕首,如同寒冰的劍身映照著他半個臉頰,以及唇邊那一縷若有似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