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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林涵是AVM患者

    這些,他在三年前就已經知道了,因為他也是AVM患者……不同的是,那時醫生幾乎斷定他沒有治癒的可能。

    "好久不見。"魏成晨關上車門,靜靜地看著楊哲。

    夜色下,楊哲臉上的溫和不見了,路燈的光芒照亮了他的一側,卻留下了另一側的陰影。

    "看來你過得還不錯。"他冷笑著,看著魏成晨。三年的歲月沒有將魏成晨改變得太多,只是以往的放蕩不羈似乎被塵封在冷酷的外表下。

    魏成晨點燃一支香菸,把身子靠在車門上,將手中的煙盒拋向楊哲。

    漂亮的白金煙盒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到楊哲手上。

    "工程完成了?居然這個時候還有時間回來。"魏成晨吐出淡淡的煙霧,看了看楊哲。

    "還不錯……"楊哲黑亮的雙眸有淡淡的自嘲,抽出一支香菸,很熟練地點燃,看著煙霧在手指間升騰,半晌才道,"好久沒抽了,你還是喜歡這個牌子……"

    魏成晨沒有回答,眼睛卻看向遠處,眉頭微蹙,神情恢復了冷漠。

    寒暄過後,他們該進入正題了。

    "魏成晨,還記不記得我們上次見面是在什麼地方?"楊哲的目光明亮得近乎冰冷。

    聽了他的話,魏成晨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冷笑著問:"怎麼,你難道忘記了?"

    楊哲痛苦地別過目光,這是他們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情境,他們此前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葬禮上,一個剛滿二十歲女孩子的葬禮上……

    這世上有一個詞叫做年少輕狂,魏成晨和楊哲的少年時代都太過順利了,順利得讓他們張狂,讓他們忘乎所以。

    一個是龐大產業毫無爭議的繼承人,一個是慈父賢母寵愛的小兒子,他們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金錢、年輕、帥氣、身份、地位。他們揮霍著金錢、醇酒、女人……

    魏成晨父母早逝,由叔叔照顧他長大。為了打理生意,叔叔極少有時間探望他,很早便將他一個人丟在國外讀書。出於對哥哥的敬意和對侄子的疼愛,叔叔幾乎滿足他的一切要求。

    金子般的年紀、億萬財富的身家、帥氣不凡的外貌、強勢的性格,很快,魏成晨的公寓就變成了同齡人的歡場。他同時與不同膚色的女孩子交往,送她們奢華的禮物,帶她們去購物、滑雪、探險,無所不嘗試,無不盡其荒唐之所能。少年總是有揮霍不盡的精力,再加上財富,魏成晨幾乎沒有嘗過失敗和挫折的滋味。

    楊哲的經歷與魏成晨相仿,從高中開始就陪母親居住在國外,因為出生的時候早產,險些丟掉性命,所以無論是父親、母親,還是大他八歲的哥哥,都十分疼愛他。過份的溺愛讓他從小便以為事事都唾手可得,不僅是物質,就連愛情也一樣……

    兩個人的結識是因為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一個靠打工才能實現留學夢想的剛滿二十歲的女孩子。

    楊哲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她的長相,不是很漂亮,但有著淡淡的清秀,身材瘦瘦的。她在酒吧做服務生,最辛苦的那種。但是每次她看到他的時候,都會由衷地一笑,因為這裡的中國人並不多。

    開始的時候,他並沒有在意這個長相平凡又不愛說話的小女生,那個時候,他唯一在意的是與人打賭贏來的金髮碧眼的女伴。他們喝酒,縱情享樂,在酒吧裡公然調情,毫不顧忌別人的目光。

    青春讓人忘乎所以,當魏成晨出現在酒吧裡,並從他手中奪走外國女孩Judy時,一切罪惡便開始了。

    酒吧裡的空氣混濁不堪,已經不記得是誰先動手打的誰,也不記得什麼時候酒吧裡所有的人都扭打在一起。昏暗的燈光下,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幾次用漢語喊著衝過來,試圖拉開兩個人,卻被他們推開。

    警笛聲響起,混戰終於結束了,眾人四散逃開時,才發現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孩子倒在地上,一把刀深深地插入她的胸口。

    有人趁亂殺了她!

    楊哲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這些年,他從來不敢在深夜獨自仰望星空,也從不敢回憶過去。那個有著茉莉花一樣清新笑容的女孩子的臉,似乎就在天空中看著他,她的死成了他一輩子都擺脫不掉的心靈枷鎖。

    他和魏成晨最後一次見面是在陰暗的墓地。他們穿著黑色的西裝,更像是需要埋葬的屍體,而墓碑上那個乾淨清透的女孩子,卻有著天使一樣的笑容……

    "放了林青。"楊哲看著魏成晨,"她不是你尋求新鮮的試驗品,放了她。"

    "楊哲,"魏成晨輕眯鳳目抬頭看著他,"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她,所以不要逼我放手。"

    是啊,楊哲轉過頭,冷笑,"她和我們是不同的人……"

    林青和他們不同,她不需要救贖,也不會彷徨。她的目標很簡單,無論是對待生活、工作,還是愛情,都是那樣執著而熱情。

    因為擁有理想,所以人生永遠不會空虛。

    她認真地生活,哪怕受了傷也不會退縮。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哪怕它並不輕鬆。她守著自己十年的愛情,哪怕它可能都已經不存在了,卻依然被她放在心靈的最深處,那樣小心翼翼,保護著它不被現實的殘酷風化。

    在這個功利又喧囂的世界裡,她固執又可愛地守著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並且相信它終究可以開花結果,哪怕付出的再多再辛苦……

    楊哲將菸頭狠狠按熄在手掌裡。

    三年來,他拋棄過去的自己,在新的國家、新的環境裡重新做人,希望這樣的磨礪可以將心中的愧疚和傷痕一併抹去。可是每到夜晚的時候,他依然會想起那個清新的面孔,說著漢語和自己打招呼。

    他掙扎著回國,在柔道館裡認識了林青。她和男孩子一樣穿著柔道服,目光裡有著認真和執著,並打敗了他。這樣一個女孩子,不能不讓他驚訝。

    為什麼會喜歡她?楊哲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彷彿只有看到她,他才不會想起過去的陰暗。那個冬日,她圍著格子圍巾向他跑過來,笑著喊他的名字。廣場上,她看著鴿子飛過,說要請他吃東西,一切的一切,都讓他不可抑制地喜歡上她。

    "不要抓住她不放,她和你以前的女人都不同,"楊哲看著魏成晨,"不是可以供你玩樂的對象,離她遠一點。"

    魏成晨冷酷的嘴角抿起,看著楊哲,"我們都該下地獄,如果我配不上她,你也不配。"

    楊哲暗黑的眸子染上一絲陰雲,沒有了一如既往的溫暖,聲音喑啞,"魏成晨,放手吧,她有喜歡的人了,那個林涵,她永遠也不會放開的。"

    魏成晨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香菸,吐出煙霧,看著煙霧在夜色下飄散,然後掐滅,轉身離開。

    彷彿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林青帶來的陽光照亮了那灰色空虛的生活,所以即使得不到也不願放棄,不論是他,還是楊哲,都是如此。

    夏夜裡霧氣繚繞,楊哲靠在車子上,路燈在他腳下投下長長的影子,鬼魅般孤寂。

    寂靜裡,仁心醫院燈火通明的手術室外傳出尖厲慘烈的哭聲,撕心裂肺。

    "醫生,求你們救救他,求求你們!"年輕的妻子哭著去抓每一個從手術室裡出來的醫生和護士,絕望而痛苦地乞求著。

    神經外科的夏秋楠剛走出手術室,便被她拉住,"夏醫生,夏小姐,我看過簡歷,你是從國外回來的神經外科專家,求你救救鍾強,求求你,啊?"

    "對不起,"夏秋楠的長髮幾乎被她搖散,只能疲憊地道歉,"我們真的已經盡力了。"

    "不可能!"年輕的少婦驚惶地瞪大眼睛,"不可能,他明明已經好了,林醫生親口和我說的。我要找林醫生,林醫生!"說著便要向手術室衝進去。

    "你不能去!"夏秋楠抓住她,"不要打擾林醫生!"

    可是已經晚了,手術室的大門打開,林涵走了出來。

    他扶著牆才勉強站穩了,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切。就在前幾天,他做了八個小時的手術,非常成功,切除了全部AVM,可今天病人突然復發,讓他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

    "林醫生,林醫生!你救救鍾強!手術不是很成功嗎?你親口跟我說的,為什麼會復發?他們一定是騙我的,林醫生,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少婦拉住林涵,跪在他的腳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彷彿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身上。

    燈光下,林涵的臉色蒼白得嚇人,每一聲哀求都狠狠地割在他的心上。

    AVM,腦動靜脈畸形,一種先天性腦血管病。主要缺陷是腦的部分動脈與靜脈之間缺乏毛細血管,使部分腦動脈與腦靜脈直接相通,形成腦動靜脈瘻性畸形,導致腦血液動力學上的紊亂,臨床上以反覆的顱內出血、抽搐、短暫腦缺血發作及癱瘓為主要表現,搶救不及時,會直接導致死亡。迄今為止,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實施切除手術。

    這些,他在三年前就已經知道了,因為他也是AVM患者……不同的是,那時醫生幾乎斷定他沒有治癒的可能。

    時間彷彿穿過了無數條隧道,週而復始。看著眼前悲痛欲絕的病人家屬,那張面孔幻化成他最愛的青青——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你,也就不會有我,對嗎?

    她明亮的眼睛勇敢地看著他,清澈得看不到一絲雜質,她從來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

    可是,他永遠不要讓那個微笑著叫自己林涵哥哥的可愛女孩體會到這樣的痛苦。

    少婦還在不停地掙扎,林涵面色慘白地站著,能想出來的語言都無法安慰自己和她精神上的傷痛,那註定是無窮無盡的折磨。

    夏秋楠神情複雜地看了林涵一眼,這才喊來幾個護士,將病人家屬扶了出去。

    哭喊聲漸遠,夏秋楠站在走廊上看著林涵,燈光下他的側影溫柔哀傷卻堅定。幾乎是從見到他第一眼時,她就愛上了這個有著漂亮的深褐色眼睛的男人。那時,他還只是她父親的一個病人,孤身一人漂洋過海來異國治療。

    她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那天的陽光很溫暖,他一個人拎著行李站在走廊上,就像一個新入學的學生,穿著白襯衫,臉色蒼白,修長漂亮的手指一直握著一隻卡通玩具狗,那樣小心,而看著它的目光卻是溫柔又絕望。

    直到現在,她仍記得那最初心動的感覺。

    "不要想太多,這只是個意外。"夏秋楠看著林涵,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意外嗎?"林涵腳步沉重地走過她身邊,聲音很低,卻十分清晰,"對我們來說,只是個意外,可是對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就是他們的全部……"

    "林涵……"夏秋楠低聲叫著他的名字。

    "對不起,小楠,我永遠不能把這種事當作意外,"林涵停住腳步,痛苦地說。

    "所以呢?"夏秋楠幾乎脫口而出,"就算愛你的人在眼前,你也不會接受是嗎?"她的心幾乎跳出來,這樣的情形有多少次了,她不在乎他的拒絕,也不在乎他的心裡永遠愛著另一個人,她只想陪著他。

    "小楠,"林涵緩緩地說,"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夏秋楠心裡一陣酸楚,低聲說,"我聽得夠多了-小楠,對不起,我不能和你訂婚——小楠,對不起,我心裡一直愛著別人-自從我們認識,你就一直在說對不起……我只想問你一句,你對林青,你最愛的人,也說過這麼多對不起嗎?"

    "沒有……"林涵漂亮的褐色眼睛看著不知名的地方。

    "沒有?!"夏秋楠看著他。

    "因為,我們連說對不起的機會都沒有……"林涵輕輕地笑,卻無比悲哀。

    夏夜的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有淡淡的草木香氣。就在他的樓下,林青躺在病房裡,很近很近,只要走幾級樓梯就可以見到她。可是這段距離又太過遙遠,他不能讓她為了很可能是短暫的幸福而冒險。像剛才那樣的人間悲劇看得越多,他就越不能放縱自己的感情。

    不是不想去找她,而是不能……

    夏秋楠轉過身去,神色悲悽,"你為什麼不去找她?父親說你的痊癒幾乎是醫學上的奇蹟,甚至可以重新做醫生。可是為什麼你那麼愛她,卻又不去找她?"

    "小楠,你知道嗎?"林涵看向窗外,低聲說,"只要我活著,青青就絕不會離開我。我曾經問她,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怎麼辦?你知道她怎麼回答的嗎?"林涵的手慢慢握緊,"她說,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你,也就不會有我。"

    月影慢慢西沉,寂靜的夏夜裡,有一聲強音重重敲在夏秋楠的胸口上,這就是互為血肉嗎?失去了一個,另一個就無法生活……

    所以他隱瞞自己隨時可能死去的消息,讓她等待,其實只不過是讓她守著一份希望,讓時間慢慢磨去她心裡的影子,直到混亂不清,然後再忘記他繼續生活。

    命運偏偏和他倆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在國外診斷的結果與原先預料的大相徑庭,本來幾乎是面臨死亡的林涵,卻只用一個小小的手術就恢復如初了。

    可是,看了鍾強的病例,誰又能保證林涵不會復發?而已經破碎的生活又要如何收場?

    林涵看著窗外的停車場,深夜裡的路燈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魏成晨的車停在那裡,就像林涵回國後的很多個夜晚在青青宿舍外看到的一樣。

    時間不會靜止地等待,三年時光,有些東西不同了,如果他現在去找回青青,她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可是他們的將來呢?他難道要自私地將她拉進一個不可預知的悲劇,然後留她獨自承受更深的痛苦?

    絕對不可以……

    夏秋楠默默地看著林涵,這個世界果然沒有完美的愛情,也許真的有了遺憾才會真實,該放手的時候就放開,糾纏得越久,傷害就越深。

    或者他們就這樣生活一輩子才是最好的,無論是她,還是林涵和林青,心裡永遠存著對愛情最美的幻想,然後變得堅強,學會遺忘,繼續生活……

    夜已經很深了,林涵疲憊地走下樓梯,林青病房裡的燈還亮著,透過小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她正一邊和魏成晨說話,一邊心不在焉地扯著手上的繃帶。

    從小到大,她一直這樣,越是不安,越是想法分散注意力。只是,她在不安什麼呢?

    玻璃上有她的影子,就在他的身邊,近得讓人不敢相信,幾乎伸出手指就可以觸到,可是他永遠無法觸到了……

    房間裡,魏成晨的目光掠過房門,然後站起身道晚安,林青悶悶地應了一聲,仍是不說話。

    魏成晨沉默地看著她,好看的眉頭微斂,緊接著卻俯身扣住她的下頜,吻上了她的唇。

    林涵的目光猛地一緊,手指握住了門把手。

    身後突然有腳步聲響起,秦菲菲驚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林涵?"

    突如其來的聲音一下子喚醒了林涵的神志,他回過頭,秦菲菲拎著從超市買來的東西站在走廊上看著他。

    "……菲菲?"幾年不見,眼前的女孩子變化很大,林涵想了好久才記起她的名字。

    "你回國了?什麼時候?"秦菲菲不解,林青不是一直說他沒有回來嗎?

    林涵沒有說話,轉身看向屋內。似乎是聽到了聲音,林青和魏成晨一起看過來。

    "我們出去說好嗎?"林涵收回目光,然後徑直走了出去。

    秦菲菲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病房內,魏成晨俯在林青的身旁,兩個人的姿勢親密無比。

    這是怎麼回事?秦菲菲怔了怔,急忙轉身追了出去。

    林涵,林青清晰地聽到了這兩個字,緊接著卻看到穿著白大衣的身影向外面走去。

    "林涵?"林青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推開魏成晨,只是手臂依然沒有力氣,反被緊緊按在床上。燈光下,他狹長的鳳目中有小小的火焰在閃耀。

    "怎麼,擔心了?"魏成晨言語犀利,幾乎是憤怒地盯著她,"剛剛他明明看到了也沒有進來,不是嗎?如果他真的愛你,就不會放任我吻你,也不會回國這麼久不聯繫你。林青,死心吧,他已經不愛你了。"

    "什麼?"林青被他按在床上喘息著,大腦飛快地消化著他的話,血液卻越來越冷,這幾天不忍出口的疑問被魏成晨狠狠地拋出來,就像在她的心上劃了一刀,刀口鋒利得讓她幾乎沒有流血就已經窒息了。

    他憑什麼要這麼做?憑什麼要在林涵面前吻她?憑什麼將自己心裡最美好的期望拿出來踐踏?

    "魏成晨!"林青躺在床上,明亮的目光清晰地看著他,"我不許你這樣說他,就算他不愛我……也與你無關。"

    "是嗎?"魏成晨站起身看著她,目光裡的憤怒減弱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悲哀,"真是個傻瓜,因為不敢面對現實所以才對我發火是嗎?"說著,又自嘲地笑笑,"我也是傻瓜,明明知道你會一輩子躲在自己的夢裡,還想抓住不放。"

    是因為不敢面對現實嗎?林青看著他,心裡隱約地感覺到有什麼被說中了,可是那念頭太快,幾乎一閃而過,不容她細想就已經劃過了。

    魏成晨拿過桌子上的車鑰匙,目光裡交織著太多複雜的感情,深深地看著她,"青青,你是我見過的最傻的女孩,卻也是我最無法放開的。就算我知道你喜歡上了別人,也放不開。所以,我會等著你清醒過來忘記他,一直等到你死心為止。"

    說完,他轉身推開門走了出去。

    房間裡一下子靜下來,靜得可以聽到呼吸的聲音。

    "林涵……林涵……"林青輕輕喊著心裡最深處的名字,她怎麼可能忘記?

    永遠不會,除非她死。

    不對,就算死,也不能忘記……

    曾經有人說過,時間和傷痛成反比。當所有的痛楚被時間拉長後,就會慢慢變淡,然後漸漸被放到心的最底層,直到生命消逝。

    林青度過了最初重見林涵時的激動、失戀的痛苦,也曾經傷心難過,可是伴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卻奇蹟般堅強起來。

    如果說可以原諒自己因受傷而躺在病床上,可以原諒自己只有被別人照顧才能生活,那麼她絕不能容忍自己因為失戀而變得軟弱。無論發生什麼,生活都要繼續,失去愛情並不可怕,喪失了信心才是最可怕的事。

    而且,最重要的是,林青一直不相信林涵真的不愛她了,就算是沒有了愛情,伴隨了他們十年的記憶又怎麼能輕易地丟掉?她自己不會,相信他也不會。

    可是,時間慢慢過去,林涵只在她受傷的最初幾天來過,然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倒是林涵的父親林弘以從外地考察回來,聽說林青受了傷,親自來探望。

    林教授比林青的父親年長許多,是看著她和林涵長大的。與林成相同,林弘以也是一個對自己的子女要求嚴格的父親。

    林青還記得五六歲的時候,她和林涵偷摘了鄰居家的生草莓,因為太難吃,扔給了小雞,結果被鄰居發現,通知了他倆的父母,結果林青被父親狠狠訓了一通,而林涵被罰在樓下站了整晚。

    林教授明顯蒼老了,頭髮白了大半,只是腰桿還是那麼挺直,說起話來也還是溫和慈愛。現在,他已經開始全面負責仁心醫院的工作。在看過林青的病歷之後,林弘以和主治醫生談了幾句,然後才開始查看傷勢。

    其實林青傷得並不重,只是很痛,所以剛剛摔傷的那幾天特別難過,現在已經好多了。林教授又看了看她骨折的腿,人年輕,恢復得很好,只要好好休養,再有個把月就可以適當下地活動了。

    只是,當他看到石膏上的字時,目光停留了一下。

    林青坐在床上暗自嘆息,這幾天能坐起來了,也看到了石膏上的字,那個楊哲寫什麼不好,偏偏寫上"最愛的青青",看著就肉麻,早知道死也不讓他留言。

    林弘以倒是沒有說什麼,只是安慰林青不要心急,好好休養,然後頓了頓,又說:"你伯母剛剛回來,知道你受了傷很著急,下午會來看你。"

    "讓伯父伯母費心了……"林青有些慚愧,林伯母是護士,自己從小到大沒少麻煩她,每次受傷都是她給包紮的,沒想到現在長大了,還要讓她費心。

    林弘以沒有說話,似是輕輕嘆了口氣,又安慰了她幾句,走了出去。林青本想問下林涵的情況,可是看見林教授疲憊不堪的背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下午,林涵的母親張馨果然來了,不僅帶來好多補品,還幫林青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披著浴巾從衛生間單腿跳出來,林青感覺痛快極了,被束手束腳這麼久,今天終於可以活動了。

    張馨見她孩子氣地跳來跳去,心裡又疼愛又酸楚,感慨了半天,才拉著她穿衣服。

    "我自己來就行了。"林青接過病號服,亂七八糟地套上身。

    "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像個男孩子。"張馨笑著說,又替她把頭髮攏好。

    "像男孩子也沒什麼不好啊……"林青笑著,心裡卻在嘆息,自己像女孩子也沒有用啊,林涵又不喜歡。

    張馨看了看她,沒有說話,心裡卻不免難過。林青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心地善良,人又單純,最難得的是和兒子感情好,兩個孩子小時候好得幾乎像一個人。

    林涵從小因為父母工作忙的關係,經常要自己照顧自己,所以性格有些沉悶,不太願意說話,可是隻要一遇到林青,兩個人就有說不完的話、講不完的道理。

    林涵高考填報志願的時候,本來是死也不想去讀醫科的,因為父母的工作著實讓他厭煩。可是就在他要填志願表的前兩天,林青卻在一次意外中受了傷。

    他去看她的時候,小丫頭躺在病床上苦著臉,"林涵,這裡的醫生脾氣真大,嚇死我了。將來你和林伯伯一樣也做醫生好不好?我就不怕受傷了。"

    張馨當時還在心裡嘆息,要是兒子肯做醫生,她和他父親這些天就不用費這麼多口舌了。

    然而沒料到的是,林涵幾乎是想也沒想就答應林青了,驚訝得她都說不出話來。

    現在想起來,這兩個孩子幾乎是一出生就註定要相親相愛的,自己那個外表看著和氣、內心卻十分冷漠的兒子,只有在林青面前才會百依百順,才會變得像同齡人一樣愛說愛笑。

    可是這一切,卻在三年前變了……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林青的手機響起來,她忙邊接聽電話,邊用毛巾擦著頭髮。

    電話是秦菲菲打來的,說是今天晚上有學員要帶,所以不能來了,問林青要不要叫程曉雨來陪。

    "不用了,"林青揉了揉了頭髮,"林伯母在這裡,我沒事。"

    "伯母在啊……"秦菲菲有點驚訝,馬上又問,"那她沒和你說什麼嗎?"

    "說什麼?"林青疑惑地問,"有什麼事嗎?"

    "啊?沒有,沒事……"秦菲菲忙亂七八糟地打岔,"青青,那個魏成晨最近來沒來啊?"

    自從上次秦菲菲見到林青和魏成晨的曖昧畫面後,便千方百計地打聽兩個人的過往,知道原委後,又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瞪著林青,只說老天爺不長眼,為什麼這麼個金龜就看上了林青這個假小子呢?林青聽她這麼說就乾脆不理她了。

    林青聽見秦菲菲又提起他來,心裡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忙安慰說:"放心,自從上次走之後就沒來過。"

    "真的啊?"秦菲菲假裝冷笑,"我就知道他不會看上你嘛。"

    "是啊是啊,"林青笑著躺在床上,"他那種花花公子哪看得上我啊,他身邊美女如雲呢。"

    "也是……"秦菲菲在電話那邊嘆了口氣,"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去看你。"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林青笑著收起手機,這個秦菲菲啊,心裡還在不平衡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林青也實在想不明白魏成晨這樣出色的男人為什麼會喜歡自己,他不是為求新鮮,把女人全當成"月拋型"的嗎,為什麼就是不把自己也給拋了呢?如果他真的這麼做了,自己心裡還好受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忽上忽下的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張馨在旁邊收拾林青的東西,見她接完了電話,笑著問:"朋友打來的?"

    "嗯,說是今天要上班,不來了。"

    "哦……"張馨目光復雜地看了看林青,遲疑了一下,才說,"青青,聽說……你有男朋友了?"

    "啊?"林青拉下頭上的毛巾,看了看她,半天才悶悶地說,"伯母,怎麼會,我是不會交男朋友的。"

    "為什麼?"張馨脫口而出,雖然她答應過不告訴林青真相,可是心裡多少還是希望兒子能有個機會。

    林青勉強笑了笑,"為什麼……我真希望知道是為什麼……"說著又抬起頭來,"伯母,我聽說……林涵已經有未婚妻了,是真的嗎?"

    張馨聽了這話微微一怔,看了看林青,已經編好的答案几乎要脫口而出,可是見她清亮的大眼睛認真地看著自己,心裡突然一酸,只轉過頭說:"沒有,他只知道唸書,哪有時間認識女孩子。"

    "是嗎……"林青低下頭咬著嘴唇,原來他沒有訂婚,那麼以前的傳聞是怎麼回事?對自己的疏遠又是怎麼回事?如果現在能見到他,真想好好問個明白。可是自從上次林涵遇見魏成晨和林青在一起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這讓林青怎麼向林涵問起?

    夏日的傍晚,室外漸漸退去了熱浪,張馨讓護士送來一輛輪椅,說要帶林青出去透透氣。

    在床上躺了這麼久,林青幾乎要悶死了,聽了這話,心情大好,急忙跳下床。

    "小心點兒。"張馨嚇了一跳,忙拉住她。

    "沒事。"林青笑著回答,心已經飛到戶外了。

    仁心醫院雖然是新建成的,可是綠化搞得非常好,住院部的後面是大大的花園,中間有一棵幾人合抱的大樹,據說年代已經很久遠了。

    再往前,便是閃耀著落日餘暉的大海。橙紅色的太陽在天邊灑下晚霞,映襯著海水的波瀾,閃出金色的光芒。

    張馨和林青來到樹下,陣陣清爽的夏風裹著草木香氣吹來,心都要陶醉了。

    恰逢護士們交接班,見到張馨這位前輩,都停下來交談幾句。林青知道她故交甚多,於是也不打擾,自己將輪椅搖到另一邊的丁香樹下。

    白色的丁香開過後只留下淡黃的花蒂,地上有片片的殘香。

    林青想拾起幾朵,卻夠不到,正在她努力的時候,旁邊突然有人伸手替她拾了起來。回頭看時,卻是一位年輕的女醫生面帶微笑看著自己。

    "謝謝……"林青笑著道謝,心裡不由得感嘆,她可真漂亮啊。不是秦菲菲的嬌美,也不是程曉雨的知性,更不是Susan的美豔絕倫,而是一種爽潔聰慧的漂亮。白大衣襯出她高挑頎長的身材,長長的馬尾垂順地束在腦後,看向自己的目光帶著淡淡的笑意,卻清澈無比。

    "不客氣。"女醫生很隨意地回答,然後十分自然地坐在旁邊,彷彿她們本來就認識似的。

    雖然有些驚訝,可是林青挺喜歡她這種隨意,於是笑著問:"夏醫生今天值班?"

    夏秋楠一怔,但馬上意識到自己還掛著工作牌,於是也笑了,"是啊,今天我值班。"

    "哦……"林青笑著指向她的工作牌,"您也是神經外科的?真巧。"

    夏秋楠看著林青微笑,"你認識林醫生吧?我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留學時的同學。"

    是嗎?林青怔了怔,如果猜得沒錯的話,她……就是傳聞中與林涵訂婚的人了?

    夏秋楠沒有看林青,而是看向大海,緩緩地說:"其實,沒見到你之前,我一直在心裡構思你的樣子。"她看了看林青,笑著說,"可是看到之後,卻感覺和我想象的一點也不同。"她的目光專注,有一點點犀利,等待著林青的回答。

    溼潤的海風吹來,吹起林青的短髮,模糊了視線,卻掩不住她清澈的目光,"您是想說我像個男孩子,是嗎?"林青轉頭看著夏秋楠,笑得乾淨又真誠,沒有一點介意的意思。

    看著她的笑容,一瞬間,夏秋楠竟然不敢和她對視,在那雙眼睛裡,似乎一不小心就能看到自己忌妒的影子。

    原來如此,她垂下眼簾,難怪林涵拼命地保護她,這樣的女孩子乾淨得讓人心疼,又有誰會忍心傷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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