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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私語膩閒人情何綿密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這裡巡警見甄佩紳走了,一想沒事了,也就辭了文兆微出去。楊杏園在一旁,也就看得呆了。這時,他才想起來甄佩紳進來的時候,掛了一副輓聯,卻忘了賞鑑,抬起頭來一看,她那上聯寫著是:“想姊勤儉相夫,擔任婦女局部問題,非無成績?

    何期中道嗚呼,打破合作?“下聯是:”愧我艱難為國,未盡家庭完全責任,空有精神!只怕前途黑暗,尚要犧牲!“上款落道:”謝氏大姊千古“。下面是:”同闈妹甄佩紳九鞠躬“。他想了一想,這副輓聯罷了,這”同闈“兩個字的名詞,卻是生僻得很,是出在哪裡呢?難道就是共事一夫的意思嗎?又想道,大概是如此,不然,也沒有解。晚上到了報館裡,他把這個問題說出來,大家都以為他猜度的不錯,少不得說笑了一陣。

    楊杏園因想起日裡的事和舒九成商量,請他多作一點事,自己請半晚上假。舒九成道:“後天就是冬至,我們要休息一天,你有事留到後天辦罷。”楊杏園還要商量,恰好聽差進來說,九號俱樂部,有位程議員請舒先生過去,有要緊的話商量。

    舒九成不知道什麼事,匆匆忙忙,便由院子走過俱樂部來。走到議員談話的室裡,中間擺著麻雀場面,有四個議員正在那裡打麻雀牌。他走進裡面屋子,只見一個叫程國寶的議員,正在那裡躺著燒鴉片煙,一頂小瓜皮帽,被他的頭擦歪著在一邊,鴉片正吸得有味。他看見舒九成來了,說不出話來,眼睛望著他直轉,是在招呼他的意思,嘴對煙槍,咕都咕都只吸,一隻手捧著槍,一隻手挑著菸斗上的煙,趕緊地往眼裡塞。煙吸乾淨了,他緊閉著嘴,歪戴著帽子,爬起半截身子,搶著把槍放下,拿起煙盤子邊的茶壺,就著壺嘴,搶著喝了兩口茶,鼻子裡的煙,噴霧似的出來。他這才換了一口氣,把夾著煙籤子的手,指著舒九成道:“請坐,請坐。”舒九成道:“聽差說,程先生叫我來有要緊的事,是不是?”程國寶道:“是的,我有一條最重要的新聞,送給你們登。”舒九成道:“是哪一方面的新聞?”程國寶聽了,便在身上掏出一個皮夾子來,在皮夾子裡面,尋出一張紙,遞給舒九成道:“新聞就在這上面。”舒九成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張八行,上面楷書了一條新聞,前面的題目,是“明日眾院選舉教育委員長之趨勢”。題目旁邊,密密層層,圈了一大串雙圈。大題目之後,另外一個小題目,是“以程君國寶為最有希望”。後面的新聞說:明日下午二時,眾議院議員教育委員會委員十八人,在小議場選舉委員長。據一般人推測,以程議員國寶,為最有希望。程議員學識優長,學貫中西,天文地理,諸子百家之言,無書不讀。總統、總理對於程議員,均特別賞識,時時召入府院,商議國事。程議員最近曾作七津四首,為總理壽,尤傳誦一時。故議員多相推重。

    力主選程議員為教育委員長。記者昨曾晤程議員,詢以此事確否?程議員正在讀易經,研究卦爻至理,當時一面閱書,一面答記者曰:本人絕無競爭委員長乏心,若果同人推許,則服從多數,亦當她就。並謂若果當選,對於教育事件,必極力提倡,以答同人之盔意云云。程議員虛懷若谷,好學不倦,記者深盼議諸君,貫徹王張,一致投程君之票也。

    舒九成看了,問道:“就是這一段稿子嗎?”程國寶道:“這是很好的新聞,我不肯告訴別人,特意留著在鏡報上發表的。”舒九成不便推辭,便將稿子揣在身上。程國寶道:“明天早上,一定可以見報的了。”舒九成用鼻子哼著答應了一聲,便走到外面屋子裡來看打麻雀。程國寶又追了出來,拉他到一邊說道:“我剛才還忘了一句話,這段新聞,都要用大些的字印出來。”舒九成道:“那是自然。”程國寶才放下心,抽大煙去了。

    舒九成看了一會打麻雀,仍舊迴轉編輯部來。把剛才的稿子給大家一看,大家都笑了。到了次日,程國寶見報上沒有登出來,氣得什麼似的。寫了一封信給鏡報館,說他們大不懂交情。不說別的,開幕的時候,曾送你們一大包湖南筆,這個人情就不小,難道忘了嗎?舒九成因為九號俱樂部的議員,常要供給些消息,不便得罪他。到了晚上,又去敷衍程國寶一次,並且答應把他送給總理的四首詩,給他在次日報上文苑欄登上,程國寶一口氣才嚥下去。

    這日正是冬至節,休刊一天。晚上,舒九成打電話給楊杏園,約他玩去。楊杏園道:“玩我是贊成。你既不懂戲,又說看電影沒趣味,上哪裡去呢?”舒九成道:“洗澡去,好不好?”楊杏園道:“洗澡並算不得消遣,何必要趕著今天休息的日子?”舒九成道:“我每次出城,總想找個地方玩玩。結果,東也不好,西也不好,又不願空跑一回,還是洗一個澡回去。所以我今天決定了徑自去洗澡。洗了澡,我們再找地方玩去。”楊杏園也答應了,就約在西昇平相會。不到一個鐘頭,兩個人都到了西昇平。談談話,洗過澡之後,還只有九點鐘。舒九成道:“時候還早,我們到哪裡玩玩去?”楊杏園道:“有是有個地方,我不願帶你去。”舒九成道:“逛衚衕嗎?我聽見說,你近來在這裡面有個熟人,何不帶我去看看。”楊杏園道:“你還是沒有破過戒的人,我要帶你去了,這個風流罪過,可是不小。況且你是快要結婚的人,將來你的夫人知道了,說我引誘好人,破壞你的貞操,我跳到黃河裡去,還洗不清呢。”舒九成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們豈是那樣怕老婆的人?況且人生在世,這個裡面,也應該去見識見識。”楊杏園本有些興味了,經不得舒九成再三的要求,只得和他一路去。走出西昇平園,楊杏園擅自做主,叫舒九成的車伕和自己車伕,都拉車回去。他和舒九成由這裡走進石頭衚衕去。這一來,正中舒九成的下懷,心裡不由得誇楊杏園是解人。走到石頭衚衕口上,舒九成站住了腳,笑道:“當真去嗎?改日再來罷。”楊杏園道:“這有什麼難為情的,頭一回闖過了,以後就不成問題了。”舒九成笑著,就跟了他走。還沒有走到十幾步路,頂頭就碰見部裡一個秘書兩個參事,一路笑嘻嘻地說著話過來。他們看見舒九成,把手扶著帽子,點了一個頭,斜著眼睛望著他,都微微地笑了一笑。舒九成本想裝做不看見,見人家已經招呼了他,只得笑道:“你們上哪兒?我和一個朋友,由這裡上新世界去。”他三人也沒有說什麼,笑著去了。走到南頭,剛要由陝西巷口轉進韓家潭去,一乘汽車,被人力車攔住,停在路上,裡面坐著兩個人,看見舒九成,卻不住的和他點頭。舒九成見了,也點了一點頭,三腳兩步,便走過去了。楊杏園跟了上來,問道:“什麼事?跑得這樣快?”舒九成埋怨道:“到底在哪裡?老在這裡走什麼意思!真是騎牛撞見親家公,接連碰見好幾班熟人。我只裝著沒看見,怪難為情的。”楊杏園笑道:“所以君子不欺屋漏,壞事是做不得的。你剛才碰見的那位秘書,我也知道,他是一位滑稽家,作興他造出謠言去,故意使你那位……”

    舒九成不等他說完,便道:“有地方去沒地方去?我要回去了。”楊杏園用手一指道:“哪!那個門就是。”

    說著二人便走進松竹班去。舒九成到了這時,要表示他不是初來,也就大步的走了進來。梨雲正在外面過廳裡打電話,看見他們來了,笑著點點頭,一路走進房去。舒九成見梨雲穿一件銀杏色的旗袍,周身滾著蔥綠色絲邊,梳著光滑的長辮,雪白的臉兒,倒覺得很是淡雅。自己平生是最討厭妓女的,如今見了,竟覺得很有些動人的地方。梨雲看見舒九成是初來,照例應酬了幾句。舒九成竟對答如流,絲毫沒有難色。楊杏園看見,未免笑了一笑。梨雲道:“你笑什麼?”楊杏園道:“你過來,我告訴你。”梨雲走過去,一挨身坐在楊杏園身邊,兩隻手就握著他的手,耳朵靠近他的嘴。舒九成看了,不覺心裡詫異起來。心想楊杏園是謹訥之士,如何這樣放蕩?再看梨雲聽著楊杏園說話,眼睛卻瞅著自己,笑著搖搖頭道:“我不肯信。”她耳朵上那兩隻寶石耳墜子,也搖個不定。舒九成明知一定是說自己破題兒第一遭的這句話,他卻只裝不知道,笑著嗑瓜子。這時梨雲屋裡並沒有旁人,梨雲便對楊杏園道:“你真不會替我圓謊,我今天並沒有打電話給你,你跑來做什麼?”楊杏園道:“你這話裡有話,我就不該來嗎?”梨雲道:“你想想看,今天是什麼日子?”這時,楊杏園才想起來了,今天是冬至,正是要做花頭的日子,自己糊里糊塗,就跑來了。笑道:“這也不算什麼,我是兩個人,萬萬不能打牌,吃一桌牌飯,開銷二十幾塊錢得了。”梨雲道:“你這個錢,未免花得冤枉了。前幾天為了這個事,我也曾和姆媽商量過。我說不久的日子,已經請你作了一個花頭了,這回似乎不好意思,再來麻煩你。況且聽見說,這兩天你到南邊去一回,在這個時候就是約你,恐怕也是要推辭的。她也很以為然,誰知你偏自己撞了來。”楊杏園道:“蒙你體諒,感激得很。這樣說來,一定是有花頭了。怎樣還不見動靜呢?”

    梨雲道:“原來約的是十一點鐘,還早啦。”楊杏園道:“這個樣子,竟是酒局,不是牌局了。好紅的清館人啦。”梨雲聽了這個紅字,真個臉上一紅。楊杏園又問道:“你的姆媽呢?”梨雲道:“買東西去了。”這句話說完,便問楊杏園和舒九成從哪裡來?又問在哪裡吃晚飯的?楊杏園一邊和她說話,一邊看她的態度。今天很不自然,不像往日那樣活潑潑的,卻疑她身體不舒服,便握住她的手問道:“怎麼樣?我看你好像不舒服似的。”本來是一句無心話,誰知梨雲聽了,臉上又是一紅,眼睛裡含著兩包眼淚,幾乎要掉下來。楊杏園看了,更為疑惑,逆料這裡面有文章,只因舒九成是初次來的一個人,不便當面追問梨雲,便把話支吾過去了。他看梨雲那個樣子,格外找些話說,常常勉強露出笑容,十分不安,好像並不希望他在這裡。想道:“我不如做一樁痛快事,走了罷。過了今天,再來問她也不遲。”

    便對梨雲道:“我就依你這話,今天模糊過去,趁老的不在這裡,我要走了。”梨雲道:“怎樣你就要走?上哪兒去?”楊杏園笑道:“今天我在這裡,你有許多不便。”他本是一句玩話,把梨雲卻頂得沒有話說。舒九成在一邊坐著,看見他們絮絮叨叨,糾纏不清,真個墮入五里霧中,莫名其妙,望著只是笑。楊杏園見自己把梨雲抵得沒有話說,便搭訕著向舒九成笑道:“你看我們辦的是什麼交涉?”舒九成道:“除了你們自己知道,別人怎會明白。”這幾句話益發中了梨雲的心病,笑道:“你兩人說話,就像打啞謎似的,難道喝醉酒來了嗎?”楊杏園聽了,對她笑笑,自己便在衣服架上把大衣取下來穿上。舒九成也要過來取大衣,卻被梨雲擋住。

    梨雲道:“瞧我罷。”先在架上取過大衣,提著後身,讓舒九成穿上。舒九成道:“不敢當。”梨雲站在面前對他一笑,說道:“不要客氣。”舒九成當真穿上了,梨雲替他整了一整大襟,低聲道:“沒有事,請過來坐坐。”舒九成從來沒有經過這種風味,見梨雲這樣和他客氣,不覺受了一種奇異的感觸。這時楊杏園走了,他也只好跟著出來。走出大門,楊杏園笑著問他道:“你這總算長一回見識了。覺得怎樣?”舒九成笑道:“我以為這裡總是活地獄,誰知裡面的陳設,比我們自己住的屋子還好。”楊杏園道:“活地獄也有,不過不在這個地方。難為你,你竟不像是初次進門的。”舒九成笑道:“你哪裡還有?”楊杏園道:“怎麼,你倒逛起興趣來了嗎?聽你的口氣,卻有還想走一家的樣子呢?”舒九成道:“不是這樣說。

    你不是天天要請我參觀嗎?怎麼走一家就算了。“楊杏園道:”你不知道,熟人我只有這一家,為了你,再去找一家生的,花了錢,還一點意思沒有。等我明日找朋友,再陪你逛一天,好不好?“舒九成道:”時候還早呢,就回家嗎?“楊杏園道:”這裡到遊藝園路近,何不到遊藝園去,轉一個彎兒?“舒九成卻也同意,兩人便到遊藝園來。

    走到票房門口,只見一大群賣報的小孩子擁著在一處,劈劈啪啪在那裡鼓掌。

    口裡喊道:“瞧大腦袋呀!瞧大腦袋呀!”楊杏園看時,只見一對五六十歲的老夫婦,像個闊主兒的樣子,在前面走著。後面跟著兩個女僕,提著茶壺菸袋之類,另外兩個穿制服的護兵,一個揹著一床棉褥子,一個身體高大些,手上卻抱著一個人。

    這個人的身體,也不過三尺來長,手腳都和上十歲的男孩子差不多,惟有脖子上那顆腦袋,異乎尋常,足有成人的兩倍那樣大。看他臉色,年紀當在二十上下。他頭上沒有戴帽子,露出一頭又粗又黑的頭髮樁子,前面額頂,突起一個鵝公包,足有兩三寸高,四五寸長。眼睛凹了下去,睜著銅鈴似的,四面亂望。一張闊嘴,口涎由嘴角邊直流下來。他下半截身子被人抱著,上半截身子,卻趴在護兵的肩膀上,兩隻手搭在那護兵背後,麵條兒似的直襬,卻隨著兩位老夫婦進去了。楊杏園、舒九成二人一路跟著就看了去。只見那護兵已經把他背進坤戲場臺下包廂裡面去了。

    楊杏園道:“這不知道是哪家造孽,養出這樣的怪物?”舒九成道:“這人你都不知道嗎?前面那個老頭子,是一個鼎鼎大名的名流,他還作過一任總理呢!這個怪物,就是他養的,生了一個大腦袋,渾身的軟骨頭,今年三十歲了,還不能走路,吃飯穿衣,沒有一樣不要人伺候。你別看他怪像,他還是個戲迷,常常要人抱他進戲園子看戲。他老頭子以慈善起家,就蒙天賜了這個活寶。”楊杏園道:“你說的這個人,我明白了。他這個慈善家,是最近六七年成名的,若是在生這個大頭少爺之先,就是這樣作好事,或者可以生個成樣子的出來,也未可知。”舒九成道:“他這好事,雖然沒有落到好兒子,可是發了財,老天爺也算不薄待他了。”楊杏園道:“我倒要去瞻仰瞻仰,看看這位貴公子怎樣看戲。”說著,也走到包廂面前來。只見那個大頭人,坐在一箇中間的包廂裡,椅子上墊著一個厚厚的褥子,他卻歪躺在褥子上。他一隻手拿著一塊又大又厚的雞蛋糕,一隻手拿了一個大蜜橘,翻著兩隻眼睛,只望著臺上。這時候,臺上正演的是一出《雙搖會》,兩個花枝般的花旦,正在臺上賣弄風情。這位大頭少爺,看得呆了,眼睛笑得成了一條縫,口角上的白涎,牽絲般地流了下來,把衣服大襟,溼了一大片。別個包廂裡的人,大家放著戲不看,都看這個活寶。楊杏園笑道:“從前我聽見人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一句譬喻的話。如今看來卻真個實有其事了。”說著,兩個人走出坤戲場,在裡面轉了一個彎兒,到處人都是滿的,沒地方立腳。舒九成道:“許久沒有上游藝園,很想來玩玩。來了,又覺得樣樣還是天天那一套,沒有什麼趣味。我還有事,不能陪你在人叢裡亂鑽,要先回去了。”楊杏園知道舒九成在歌舞場中,是個十足的門外漢,也就隨他回去。自己一個人,便向新戲場後臺,來看黃夢軒。

    黃夢軒正穿了一件藍華絲葛小緊身兒,面前擺了一臉盆水,他抹了滿臉的胰子沫,閉著眼睛,用手在那裡擦臉上的胭脂。看那個樣子,他是已經卸了裝。他洗去臉上的胰子,睜開眼睛,看見楊杏園來了,說道:“你來得好,我正要找你呢。笑紅她再三再四約我今天晚上去一回,恐怕有什麼事。我一個人去,老實說,容易教後臺的人疑心,我有些膽怯怯的。你若是能陪我去,我就可以放寬心出這遊藝園的大門了。”楊杏園道:“這個我辦不到。將來人家知道了,還說我跟著你學拆白呢。”

    說著話,黃夢軒把衣服穿起來了,比著大衫袖,對楊杏園左一個揖,若一個揖,硬要楊杏園陪他去。楊杏園被他逼得沒有法子,只得和他一路去。黃夢軒把帽子戴上,前帽沿都蓋在眉毛上。又把大衣的領子往上一扶,遮住了兩邊的臉。人要是不留心,當真看不出他是誰。僱了兩輛車子,一會兒就到了聚祿院。黃夢軒先走了進去,楊杏園在後跟著。黃夢軒到底沒有經驗,一直便往笑紅屋子裡直闖進去。毛夥趕緊搶了過來,將門一攔,說道:“請別的屋子裡坐。”黃夢軒睜著兩隻眼睛,莫名其妙。

    楊杏園走上來,將他衣裳一拉,輕輕地說道:“別進去,裡面有人。”黃夢軒一聽,果然嘩啦嘩啦裡面有叉麻雀牌的聲音,這才心裡恍然,縮住了腳。毛夥便把他們引進了旁邊的一所廂房裡面。黃夢軒剛落坐,只見笑紅房裡人阿金,走了進來。看見黃夢軒,用手指對他點了幾點,抿著嘴笑。黃夢軒道:“你笑什麼?”阿金道:“我笑我的,你就不必問。”說著走近身來,又笑道:“你這個樣子,真是一個大小姐。”黃夢軒道:“怎樣是大小姐?”阿金將手一摸黃夢軒的臉,說道:“胭脂還在臉上呢!”黃夢軒握著她的手道:“老七呢?”阿金道:“房裡有一桌牌,就剩這牌了,等牌完了你再過去。請你坐一下。”說著,阿金先去了。

    這晚鐵路局長宋傳賢,在笑紅房間裡打牌,只四圈的工夫,輸了一千六七百。

    四圈打滿,正是黃夢軒來的時候。宋傳賢因為交通總長已經在廣德樓包了廂,約他看尚小云的白蛇傳,不敢不到,輸了也來不及扳本他就算了。那阿金的助手劉家裡,點一點頭錢,有六百多塊。正想向四個打牌的謝謝,阿金進來了,在笑紅耳朵邊說了兩句話。笑紅把眼睛對她一溜笑道:“曉得。”宋傳賢道:“你們又搗什麼鬼?”

    笑紅道:“我們是好話呀!”阿金道:“這房弄得糟得很,請宋局長到北屋子去坐坐,休息休息。”宋傳賢道:“很好,找個地方燒兩口,我還要去聽戲呢。”笑紅聽他這樣說,和阿金一陣風也似的,便把宋傳賢局長送到北屋子裡去了。阿金走到廂房裡去,對黃夢軒招招手,把他引進屋裡來。楊杏園也只得在後跟著。笑紅殷勤招待,自不消說,那一雙眼睛就像閃電一樣,由黃夢軒頭上到腳底下,看了一遍,笑著問道:“你怎樣來得這麼早?”黃夢軒道:“我因為不敢在你面前失信,請了半天假來的。”笑紅對他瞅了一眼,把嘴一撇,笑道:“我不相信!”說時,笑紅轉過右邊那六扇繡花圍屏裡面,黃夢軒也跟了過去。一看裡面,是一張鏡桌,一扇鏡櫥,一張鋼絲床。黃夢軒隨身坐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倒下去,用手拍著枕頭道:“這也不知哪個臭男人的腦袋枕過了,這一股子汗氣。”笑紅正對鏡子攏頭髮,回過頭來道:“你不要瞎說,哼!我這個枕頭,恐怕不是臭男人枕得到的呢。”黃夢軒聽了,便跑到笑紅身邊,嬉皮笑臉的,在耳朵邊說了許多話。笑紅將他的手一捏道:“我自有辦法。你不要胡鬧,仔細小流氓敲你的小竹槓。”這時楊杏園坐在外面,彷彿聽見小流氓敲竹槓,倒嚇了一跳。便隔著圍屏問道:“誰敲竹槓?”笑紅黃夢軒一齊走出來。笑紅道:“不相干,我們說笑話。”阿金倒了一玻璃杯白開水,遞給笑紅,就近對她使了一個眼色。笑紅會意,對黃夢軒道:“你坐一會,我就來。”便走出去了。一會兒工夫,笑紅進來,在阿金耳朵邊說了幾句話。阿金望著黃夢軒,點頭笑道:“曉得。”便拿了縐紗圍巾,圍著脖子出去了。笑紅伸手在褲子口袋裡一摸,拿出一大卷鈔票,揀了一張五元的,扔在瓜子碟子裡,便對楊杏園道:“對不住,請你和阿黃在此坐一會兒。我去應酬幾個條子,就回來的。”說畢,匆匆去了。笑紅走了,劉家裡便由外面走了進來。黃夢軒道:“我一進屋子來,就沒有見你,你從哪處來?”劉家裡道:“你還說呢,為了你來,把一桌客,全轟到北屋子裡去了。七小姐把人家丟在那裡,問也不問,我只好在那裡敷衍一陣,剛才才去呢。七小姐是小孩子脾氣,喜歡白相,你不能不由她。要不然,她就放倒頭去睡覺,什麼事也不問呢。”黃夢軒笑道:“我聽見說,老七不嫁給宋局長,就要嫁給章總理,她闊起來了,你們也就好了。‘劃家裡道:”什麼希奇,七小姐是不願意作姨太太的呢。老實告訴你,今天就是宋局長在這裡打牌,輸了一千多。你來了,這屋子就讓你,這個樣子,七小姐能嫁他?“楊杏園聽了,扯扯黃夢軒的衣襟,低低地說道:”這是烏龍院宋江說的話,教花錢的老爺們寒心哪。“黃夢軒也笑了。

    劉家裡看見碟子裡一張五元的鈔票,問黃夢軒道:“這是你的盤子錢嗎?”黃夢軒臉上一紅,勉強答了一個哼字。劉家裡倒也未留意,三個人說了一陣。一會兒毛夥叫劉家裡去接電話,回進房來,對黃夢軒輕輕地說道:“西方飯店三十六號,阿金在那裡等你。”黃夢軒笑著點點頭,又對楊杏園笑一笑,說了一個字“走”。楊杏園在這裡面,也不便說什麼,便和他一路走出來。走到衚衕裡面,才笑著說道:“憑良心說,我不願意打破你們這種順世界潮流的自由戀愛。但是就我個人的意見,是不贊成的。”黃夢軒只是笑,低著頭望前只走。楊杏園道:“已經一點鐘了,我不能再奉陪了。”黃夢軒聽了,一把拉住說道:“你保鏢保到底,把我送到飯店裡去,我就讓你走。可以不可以?”楊杏園道:“為了別的事,我可以陪你去。請問你們所辦的是什麼交涉,裡面能容一個第三者嗎?”黃夢軒道:“你這又是呆話了。

    她是什麼人?我們是以什麼資格和她相會?這還不是二十四分公開的事嗎?“楊杏園道:”話雖是這樣,但是我無加入之必要。“黃夢軒拉著楊杏園的大衣,仍舊不放,皺著眉毛,好像十分為難。楊杏園一想,也許他實在有些膽怯。笑道:”我聽見說,唱文明戲的,都靠著這種買賣發財,像你這個樣子,怎樣混得出來?好罷,我看在十年同學的情分上,替你作個月老。“黃夢軒四圍一看,扯著他的衫袖道:”低聲些,仔細便衣偵探聽了去。“楊杏園看見他這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得和他一路上西方飯店來。

    這時,飯店大門早已關上了,只剩這旁邊一條橫衚衕里耳門進去。耳門口,電燈也滅了,有四五輛膠皮車,橫七豎八,放在那裡,幾個人力車伕,在黑影子裡站著。黃夢軒遠遠的看見,心中疑惑是便衣偵探,確是有點怕,想要縮回來,又不敢對楊杏園說,心裡只是撲撲地跳,只得跟著楊杏園走。那耳門完全關了,只耳門上挖出來的那一扇小門,卻是半開半掩的,兩個人便挨身進去。正碰著一個穿白衣服的茶房。楊杏園便問三十六號房間在哪裡。茶房道:“是聚祿家笑紅定的嗎?”楊杏園說是的,茶房便引著他們進了幾重門,走到房門口,茶房將門敲了幾下,門籲的一聲開了,裡面一個人,伸出一個頭來,正是阿金。阿金也不做聲,笑著讓他兩人走了進去c楊杏園一看,一個門裡,卻有三間房,進來地方在中間,好像是個會客室,有一副舊的撲克牌,七零八落的散在桌上。阿金道:“你們再不來,我就急死了,一個人坐在這裡,實在無聊得得,在桌子抽屜裡翻出一副撲克,一個人過五關!

    司問卦玩。“黃夢軒笑道:”你問什麼卦?“阿金道:”我沒有什麼可問,是替你們兩個人問的。“楊杏園笑道:”這你們兩個字,大可玩味。這裡頭一個人,自然是黃夢軒,還有一個呢?“阿金兩隻手,理著桌上的牌,歪著頭,把眼睛一溜,嘴又是一撇,說道:”你們唱文明戲的人,這張嘴真是厲害。“說到這裡,笑紅披著斗篷,手上捧著橡皮溫水壺,走了進來。她看見楊杏園在這裡,卻有點不好意思,含笑和他點點頭。阿金便走到笑紅身邊,在耳朵邊說了幾句。笑紅道:”好罷,你就說是北京飯店得了。“阿金便笑著對黃夢軒看了一眼,說道:”明朝會!“打開門去了。笑紅便和他們走進裡邊房間來,靠在沙發上,伸了一個懶腰。說道:”我真累極了。一晚上,出了二十四個條子。“楊杏園對她和黃夢軒兩個人看看,覺得他們很不自在。便說道:”已經一點多鐘了,我要回去,明天會罷。“笑紅道:”這裡有稀飯,吃了稀飯去,好不好?“楊杏園說道:”不必。“說著披了大衣,徑自要走。黃夢軒也說,何妨再坐一會。楊杏園道:”什麼時候了,還坐到大天亮去嗎?“說畢,走出三十六號,已經到了夾道上。只見一個二十多歲婦人,身上披著貂皮大衣,雲鬢蓬鬆,從樓上走下來。有一個茶房過去,請了一個安。說道:”您走了。“那婦人鼻子哼了一聲,就把手上提的那個錢袋拿了起來,用手在裡面一掏,拿出一卷鈔票,也沒有看多少,在卷裡面抽出了兩張,給了這茶房。看那鈔票,是很大一張,不是十元的,也是五元的。那茶房接過鈔票,笑著又請了一個安。

    那婦人理也不理,舉起腳上的高底鞋,的得的得徑自走了。那婦人走在前面,倒不知道後面有人。走出西方飯店的門口,茶房趕緊將門上的電燈扭亮,早有一輛轎式汽車,停在那裡。那婦人走出去,便有一個穿了制服的護兵,垂手站在一旁。那婦人便問道:“大人回公館來了嗎?”護兵道:“沒有。還在九爺家裡開會。車子把姨太太送回去,就該去接大人了。”那婦人道:“小潘兒今天哪裡去了,怎麼讓你來接我?”護兵道:“小潘兒聽說姨太太在西方飯店,他不高興,我只得伺候您來了。”那婦人冷笑道:“好小子,他還有這一手,我回去捶他的肉。西方飯店也好,東方飯店也好,管得著嗎?”說著,護兵開了汽車門,那婦人一腳登上去。這裡司機生將扶機一扭,就開起走了。

    楊杏園站在門裡面,聽了清清楚楚,可惜沒有看見汽車號碼,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剛一腳跨出門,門上電燈又滅了,只見一輛膠皮車,飛也似的拉了過來,就停在門口。車上走下一個女子,黑影裡看不清楚什麼樣子,只看得出蓬著燙髮,披著毛繩圍巾,穿著短裙子。聽她腳步響,好像是高跟鞋。這女子下了車,就聽見掏了一把銅子,給那車伕。那車伕問道:“這是多少?”那女子答道:“三十枚。”車伕答道:“不成!您哪,上車的時候,說是香爐營,還給我二十四枚啦,繞了一個大彎子,還給三十枚。好,東單牌樓到這兒多遠哪!小姐,多花倆罷。”那女子道:“這個地方還遠似香爐營嗎?”車伕道:“那不管,上車的時候,說的是香爐營,沒有說西方飯店。”那女子氣不過,又掏一把銅子給車伕,才敲門進去了。這車伕拉著車子自言自語的道:“要取樂,何苦省幾個車錢!一夜飯店錢,夠瞧的了。暖!

    這個年頭兒,哪裡說起,十七八歲的姑娘……“一面說一面就走了。楊杏園站在黑影子裡,本來看得呆了,這才醒悟過來。想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這不是無事幹嗎“?在街上僱了一輛夜不收的人力車,就一直回家去睡覺。

    次日醒來,已經正午,吃完飯,趕緊去忙自己的事,黃夢軒今日是不是回去了,也來不及去問。又過了一天,清早起來看報,在一張小報上,看見一個二號字的長題目,十分觸目,乃是新劇家誘姘妓女案之發覺,不由得心裡一動。再一看新聞,正說的是黃夢軒,什麼拆白黨,淫伶,與風化有關的字樣,多得不可勝數。據這報上所載,也是說淫伶薛某和妓女笑紅,在西方飯店三十六號聚會。薛某當晚向笑紅借現洋二百元,又索去首飾多項,約值六七百元。笑紅因恐事露,與營業有關,只得忍痛不發。但此事為偵探所聞,已有人密告警廳,總監聞言大怒,主張從嚴懲辦。

    薛某身後現追隨有便衣偵探多人,旦夕即將逮捕。楊杏園看了,嚇了一跳。心想黃夢軒這樣糊塗,怎麼對笑紅借起二百塊錢來?這不是犯了拆白的嫌疑嗎?想著自己實在不放心,便來找黃夢軒問個究竟。黃夢軒一見面,便笑著說道:“你今天來的這早,一定是為看見報而來,對也不對?”楊杏園道:“你也看見報嗎?”黃夢軒道:“昨天我就看見了。”楊杏園道:“胡說!報今天才登出來,你怎麼昨天就看見了?”黃夢軒道:“我自然看見,還有憑據在此呢!”要知他有什麼憑據,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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